【鱼骨】听潮生(上)

 

存稿无法存住。。救命我想发了

冰凉的海水漫过脚面,顺着潮一寸寸上涨。
我不由得绷紧了脚。脚趾陷进柔软的湿沙,苍白的皮肤下透出青色的血管,像某种生出蹼足的海鱼。
海那边的天际线没有确切的尽头,一直蔓延到光秃秃的岸上,被红树林截断。天色很灰暗,闷而冷,没有什么要下雨的意思。
它只是阴冷,雾蒙蒙,死寂。
我静静闭上了眼睛,任凭海水蔓延到小腿的位置,染湿白色的长裙。
一阵潮湿而咸腥的气味扑进鼻腔,刺激到黏膜骤然收紧,生理性地发酸。
陌生的触感抚上我眼睫:“猜猜我是谁?”
眼里仿佛进了海水般,我感到刺痛而干涩,干裂的唇翕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我弟弟叫鱼飞飞,是我名字倒过来的写法。他比我小两岁,我们从记事起就成了彼此的玩伴,捉迷藏是我们最爱玩的游戏。
海边有一片红树林,在那里俯下身就能捉到鱼,我们经常在那里玩捉迷藏,总是鱼飞飞藏起来,让我找他。他对那片红树林极为熟悉,总能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每次都是我看时间到了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对着红树林里面无奈地大喊一声,鱼飞飞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钻出来,带着一身海水的涩味,额发撩得半湿。然后他嬉笑着用沾了海水的手来捂我的眼睛。
我一边躲一边笑骂他:“没个正形。”
后来我们不只是在浅滩里玩。夏天潮热,海水保持着略低的温度,整个人泡进去很凉爽。
鱼飞飞水性比我好。他正是好动的年纪,下了学就跟朋友往外跑,多是去游泳或者追海滩上的小东西。
如果下学的时候好,潮低而退得不久,那润湿的滩涂上可以翻出来一只一只,窝在小水洼里,窝在泥沙堆里,漂亮的贝和小小的蟹、软体的蛏,眼疾手快地把它们捉出来,用浅层的清水搓去沙砾,带回到家里,可以得到心灵上的一种满足。
鱼飞飞不到十岁就自己去赶海,他对那些沙子里的生灵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仿佛他与它们是同一物种,他很轻易就可以抓到它们,尖利的眼睛在退潮前宝贵的时间里一扫,锁定埋伏的那些小东西,那灵活的指头在沙子里一翻,就揪出来一只鲜活的小东西。而我就不一样,我的运气仿佛总是很差,或者是因为我没有掌握技巧,总之当他精准地锁定与众不同的那一处沙子时,我所能做的只有跟在他身后捡贝壳。一来二去,我就不再跟着他去捞好处——反正他最后的收获都是会带回家与我共享的。
好吧,其实我必须承认,我弟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学东西很快,做事情伶俐,早慧,懂得洞察人心。所以我们没有过什么隔阂,即使在平常看起来难捱的青春期。
我记得他给我十五岁的生日礼物。那天他回家比之前晚,凭借我对他的了解,当然不会是什么意外导致。我想当然地以为他贪玩,以至于忘记我的生日,因此产生了一丁点渺小的不愉快。
我坐在阁楼的窗前,手里捏着笔杆,好像在写作业,然而手里钢笔的墨水已经在纸上洇开很大的一圈墨痕,顺着纸张草本的纹路扩散。我心里为他而伤心,埋怨他为何会不记得他在这世上除了父母最亲的人的重要的日子。
我期望听见他自行车清脆的铃声,然而一直等到要快天黑,都没有听见那独特的声音。这不免让我心里更难过,暗自发誓一辈子都不再理他。
只是在要吃晚饭时,那串铃声姗姗来迟,虽迟但到。我听见他匆匆跑上楼的声音,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门把手被扭开的声音。
还有,他说,“姐姐,生日快乐”的声音。
我到现在都能记得他把那串贝壳项链戴在我脖子上时的神情,像就在昨日一般清晰。
少年被海风和细密汗珠润湿的额发打了绺,一簇一簇挂在额前,带着风尘仆仆的凌乱。他眼睛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单纯的期待和喜悦,化作亮晶晶的星斗,在他黑曜石一般的眼里极为明显。
他向我炫耀,说这是他捡了好几个下午才找到的这么多贝壳,又花了一整个下午泡在外面把它们串起来,害怕惊喜被打破而不敢回家。
那双直白的眼的成像落在我眼里,几乎让我不敢与他对视,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惊喜的情感,让我永远记得那双眼睛。
即使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
而今天是我弟弟,死去一周年的忌日。

我当然知道我弟弟死了。
十七岁的海风像这一天一样冷。
很多人教过我们怎么判断海啸的前兆,嘶嘶的不安分的响动把海浪变成地狱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躁动地冒着泡沫,舔舐沙滩。
台风来前也会有预告。老式收音机里滋滋的带着电流的声音,预报员甜美的声音和学校的放假通知一起邮到家里,人们把集市上的东西一抢而空,用胶带把门窗贴起来,抵御即将到来的强风。
然而离岸流是潜伏在深丛里的毒蛇,在它从蛰伏中暴起而忽然袭击之前,没有人能感觉到它的,没有人。有经验的渔民也会被那湍急的洋流带得失去方向,迷失在归航的风浪里,再也回不来。
所以我不知道,赶海冲浪的最大危险从来都不是被蜗居的蟹子钳住脚趾,而是那风平浪静之下跃动的浪流。
那年我十七,鱼飞飞十五岁。
那是我升上高三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也是鱼飞飞中考完的暑假。因为母亲不在本地,我们不能去外省玩,于是鱼飞飞提议去海边玩水。
忘了说,彼时我父母已经离婚很久,没有什么纠纷,两个人和平分离。而我和弟弟已经不小,没有什么异议,我选了自愿跟着母亲。于是鱼飞飞跟着我留下,留在这个边陲小城。
房子是母亲的,因为工作调动,她也要去外省工作,现在这二层的小楼里,又只剩下我和弟弟两个人。
鱼飞飞中考考得不错,但我却对我的未来愈发迷茫。曾经我像他一样展示出一点头脑上的天赋,却很快在上高中之后销声匿迹。我曾经以为我是那万里挑一的天才,自诩文化造诣高超的诗人,但我最终没有学文,理科的成绩不上不下,谈不上差,但泯然众人,平庸得可笑。
在无数个深夜里,我失去一切而显得空荡又沉甸甸的心脏里面,装了很多很多东西,最后满溢出来。我茫然地流泪,彻夜地失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鱼飞飞。
我感到迫切地需要一种肯定,不是来自于鱼飞飞,不是来自于我弟弟,是来自于我自己。
我无数次地想到鱼飞飞。我们的关系由我单方面疏远,但是又没有办法完全割舍。那是因为他察觉到我的沉默寡言,然后故意靠近我,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回应他。我意识到我们不一样,但没有办法跟他解释哪里不一样。
他身上比我好的地方太多了。我天生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却乐观得很;我处在情绪化和理性的解离边缘游荡,而他永远坚定。我有的时候会想,我们两个人,可以把圣地亚哥的那艘小船分成两半,我占那倔强固执的一部分,把那条巨大的马林鱼的鱼骨拖行到岸边;我弟弟则拿走所有与鲨鱼搏斗的力量和勇气,还有那些绝佳的自信心。
他就是这样,生前太过阳光,太会察言观色,太会照顾我的情绪。
所以才会察觉到那种他所不理解的焦虑,然后被他的同情心淹死在海里。

那天天气不算晴朗,但好在是没什么风雨。海水澄澈,带着点低于体温的凉爽。我的头发刚剪短不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暑热被水吞噬,让人感到舒心。
鱼飞飞穿错了鞋。他脚上踏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是母亲给他买的中考礼物,庆祝他考上重点高中。我叫不出牌子,或者是因为我平时不怎么关注这些,也或许是那段时间我的状态实在太差,没有什么闲心去关注我弟弟;又或许是什么别的,我自己不敢承认的东西。
我问他:“你穿什么运动鞋?”
他笑嘻嘻地对着我绕弯子:“你没听过运动鞋能划船吗?”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我问他:“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他这样跳脱地回答我。
烦恼好像确实可以随着海水被洗去。我最后还是把自己泡进了水里,躺在浅滩的位置,半个身子裹着海浪,枕在潮湿的沙上。鱼飞飞挨着我躺下,随着我的眼睛一起去看掠过蓝灰色天空的沙鸥。我对他紧贴着我有些不习惯,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但他紧接着又贴过来。于是我最后还是没动,依着他有些随意的越界。
时间静下来。直到鱼飞飞忽然冷不丁地朝我吹了个口哨:“要不要去游泳?”
我向他看去,其实我已经有五年没有下过水,但那一刻我发现他面上其实没有什么漫不经心。他的脸上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认真神色,所以我答应了。
我也后悔了。
我们没有单纯在浅水里游荡。他说他要和我比赛,于是我们去了离岸更远的地方,打算朝着岸边游回去。
但这时开始起风,海面开始不平,明面上的波涛还没有出现,但暗流已经开始涌动。当我们发现不对,开始与海浪对冲着,感到恐慌地往回游的时候,海水已经缠着我们被推得离海滩越来越远,海无边无际,远处除了一线昏暗的天什么也没有。
鱼飞飞离我不是很远,至少就在我的视线里,我总感觉一伸手就能碰到他。他擅长游泳,挣扎着扑腾水面,想往岸边游,我也在水里挣扎,无能为力地看着水,看着远处,看着他。我的力气很快耗尽,没有鱼飞飞那矢志不渝对抗着洋流的毅力,有一根即将断掉的弦在我脑子里,我想,假如它要绷紧到断了,干脆就在断开的那一刹放弃吧。
有一个瞬间,我们的距离好像只有一臂之隔。我似乎看到他极力伸手向我,但与我只差一丝。我呛了水,意识开始模糊,他好像用尽全力游向我,来抓我的胳膊,抓我的头发。但我已经游不动了,我后悔自己剪了头发。如果我的头发长那么一些,是不是他还能抓住我的头发,我就还不用死?但他也自身难保。
濒死的瞬间,我眼前闪过模糊画面,想到了很多人和事。我想到他的出生,想到他的十五岁,想到他给我的贝壳项链,想到他还没有经历的成人礼,想到我失败的十七年人生,想到我烂透了的成绩,想到我的高考。不同方向的浪把我和鱼飞飞分开了,我的视线在海水里起起伏伏,我最后想到的,还是那只始终伸向我的手臂。它的主人,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造化弄人。我在一片浅滩里醒来,醒来的时候头挨在一个光秃秃的树根上,T恤的衣角挂住了它的分叉,所以口鼻露在了外面。
我不知道那时间距离我们被大海卷走过去了多久,只要我一呼吸,呛进水的鼻腔、气管都火辣辣地疼,让我什么也没心思考,只看得见漆黑的天空,和我正上方挂着的一枚太过圆润的澄澈月亮。海浪平缓温和地撞击在我耳畔的树根上,拍打着礁石,生出温润的错觉。我恍惚间以为经历的荒诞的下午是一场噩梦,然而我醒来,不在我的柔软的床上,单薄的T恤被冰冷的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海水灌进我短裤的裤腿,拖鞋已经不见了,而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冷得发抖。
我的牙齿在打着寒战,迟钝的思维因为这过分的孤寂,终于被激活,我悚然地意识到我还活着,并且孤身一人。
我从水里坐起身,咬着牙拧了拧发丝上的水,环顾四周。这地方熟悉而陌生,是那片我们早已不去的潮间带,红树林死了一半,所以我才能被一根枯死的木头拦住获救。
那鱼飞飞呢?
我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在这里完全地消失了。或许鱼飞飞没死,他也会被这样的红树林所救,或者他凭借那么好的水性,已经成功上岸回家了。但我还不能确认,我不能确认他的存活,甚至想着只要我不打开箱子,他的生死就永远是薛定谔的猫。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惊恐,意识到自己真的浑身发冷,心理和生理上都冻得刺穿骨头,并且没有什么可依靠了。短发冰凉的发尾贴在失温的后脖颈上,时刻提醒我,我该回去,该去确认他的生死,该去报警。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了。我只记得,家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东西都按照离开时的原样摆得很好,墙上的挂钟显示这是第二天的凌晨两点钟。我浑浑噩噩地换了衣服,报了警,警察又通知我母亲,最后我坐在派出所冰冷的长凳上,穿着一身干净衣服,依旧冻得嘴唇发紫。
我听见有人去打捞我弟弟的尸体。但是海那么大,我的弟弟,他随着那洋流能漂流到多无边无际的地方?他真的会回来吗?
我坐在冰凉的金属凳子上等他们的消息,一个个胡乱如麻的念头飞快地闪过,最终忽然想起下午他讲过的那个笑话。
“运动鞋能划船”,意思是市面上的运动鞋材质越做越轻,甚至能漂在水面上。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笑话所代表的内涵有多么恐怖,又是多么应了他死去的谶言,只是我刚刚想到那个笑话,就被一个喷嚏打断。

八月中的天气,派出所开了十几度的空调,冻得人瑟瑟发抖。我被一个喷嚏打断思绪,也引发了值班的人的注意。
那个女警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随后回去跟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惊讶地围过来,我昏昏沉沉,不记得她们在说什么。最后不知道怎么,她们就说要把我送回家。
我到家量了体温,终于意识到我在发烧;听说我母亲连夜赶回来,是早上六点到的派出所。这些事我一概不太清楚,因为我着了凉,发高烧到40度,病了三天三夜。等退烧的那天,我终于听说警察有了消息,恰好是打捞了我弟弟三天三夜的结果。
用“打捞”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捞着。最后告诉我确认我弟弟死亡,是因为一只穿着运动鞋的断脚,被浪打到沙滩上。
我母亲一眼认出来那是她送给我弟弟的中考礼物,于是开始痛哭。
警察阻拦我去看,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让我看见了那只断脚。
断面不平,已经腐烂,运动鞋上缠着一点水草,没有腐臭,只是海的咸腥。
我终于知道鱼飞飞讲的那个笑话什么意思。因为运动鞋的轻便,在海里死去的人们被海水潮解,从脚踝处断裂,没有脚的上半身和双腿沉入海底,而断脚被运动鞋的浮力带到海面上,终有一天被一个在海边的旅客看见,告诉他们这片平静的大海曾吞噬过这样的一条生命。
我没有哭,我只是恍惚,耳鸣。我挤不出一滴眼泪,鱼飞飞死去的那一刻,他好像变得陌生了。太过陌生,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鱼飞飞死了。
我的心奇怪地发紧。吞咽开始变得困难,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但我的胃在发颤,我的眼睛太干涩,眼泪早已经在他活着的时候流干,所以他死了,我竟感到如释重负。
曾经我想过,如果注定有一个人应该提前死去,那应该是我,而不是鱼飞飞。如果有人要选一个人放弃,那应该是更平庸的我;如果我们都活过几十岁,我比他年长,也合该是我先行死去。
鱼飞飞死得太突然,太荒诞,只有我知道内情。我们明天就该作为本地小学劝人不要游野泳的反面例子被编进教科书,我母亲没怪我没看好我弟弟,跟我流着泪彻夜长谈问我她是不是对我们太缺少陪伴,要留下来陪我读完整个高三。看着她一晚上多出的那么多白发,我拒绝了,说我要寄宿。没有人知道是我害死了鱼飞飞,我是那个罪魁祸首。我感到愧疚,无法言喻的悲伤,但还有我不敢跟别人说的庆幸。他死了,他引发的那些我没办法理清楚的、也不能分清楚的感情,就可以这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
他的葬礼草草举行,因为只有一座衣冠冢可以立。年轻人不能停灵,我母亲经过草草挑选,给他在公墓买了一块碑。因为只有一只脚,火葬场不给烧,只能把那只腐烂了又在冰柜里冻得梆硬的脚,连同着他要向我炫耀的那只运动鞋一起,装进一个盒子里,然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下葬。
一阵风吹过我的耳畔,依旧没能让我干涩的眼睛,流下任何泪来。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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