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

你好,不知何时的我,今天,我们的心有区别了吗?

01房间

 

南溯觉得,最近自己身边总有个“隐形人”。门总是在没有风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自己关上,衣柜在半夜“咔”的一声被打开,还有,只吹她一个人的风。有时只有一缕,挑逗般地拂过自己刚好挡在眼前的碍事的刘海,有时又霸道得把在冬季本就因干燥而紧绷的脸吹的生疼。

 

她起初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并未太在意。直到那次放学后,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小区,楼下的孩子们和自己的影子玩游戏,那些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摆着各式各样的造型。南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一个细长的,略有些驼背的,沉重的影子被拍在沥青路上,和那些活泼轻飘的影子格格不入。正当她垂下眼帘,准备回家时,地上的影子动了,举起一只手臂,向她招了招手。

南溯尝试和这位不速之客对话。她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窗,掏出草稿本,在上面用黑色圆珠笔草草的写了一句话:

你是谁?

不久后,那阵风果然来了,它好像很着急,直接把圆珠笔吹得“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在南溯捡起那支笔后,它很卖力地把笔扶正,然后用极轻的笔触在草稿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小字:

楠楠。一个,灵魂。

简直是幼儿园水平的字体,南溯想。但她至少不用再心惊胆战地疑神疑鬼了。

那么,楠楠,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风迟疑了一下,然后吃力地又吐出了几个字:

可以先让我出来吗?

虽然描述得过于抽象,但南溯听懂了,她把台灯调到最亮,直直地照在自己身上,影子被打在地板,床和墙上。然后,一只晶莹剔透的手缓缓从那看似深不见底的黑影中扒住了地板边缘,一个发着光的小脑袋冒了出来,是楠楠。她用双手和纤细的胳膊撑住地板,整个人费劲地爬了出来,气喘吁吁地红着脸站在南溯面前。

怪不得是幼儿园字体,楠楠看起来本来就是个不到六岁的小孩子。她的短发乖巧地垂在脸颊两侧,刘海用发卡别在侧边,露出光滑的脑门儿。眼神有点胆怯地望着南溯,过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是想来找你帮忙…额,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就是,能不能送我到山上的那个车站那里?我迷路了…

南溯知道天海车站,要去到那里,需要先沿海走一段路,再上山。几乎所有到她们这个县旅游的人都要乘上去观光一圈,因为在高高的山上,既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水和森林,也能看到云彩和天空,真真正正的海天相接,南溯记得小时候经常和爸爸妈妈一起去车站坐车。但她现在很纠结。

“这…现在这么晚去吗,可是我明天还要上学啊…”

楠楠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赶紧摇摇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儿表。

“没事的!我们可以用这个!”

她传动旋钮调了一下秒针的指针,窗外的天空似乎不那么黑了。

“这样——时间就会走得慢一点啦!而且,我还有个绝招,看好了!”

南溯的手被楠楠的小手拉住,突然,她感觉自己像是变轻了一样,被楠楠拉着,踏出了自己的身体。再回头看,只剩下自己站立的躯壳。一个透明,泛着点灰色的“南溯”拉着金色的楠楠。楠楠不顾南溯惊讶的目光,把她的身体放倒在床上,小心地盖好被子。

“这样就行啦,你的身体正在替你好好睡觉呢,等完事了你就回去啦。而且,这个样子也不会被别人看见。”

事到如今,南溯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于是拉上了楠楠,开始了这趟去往车站的旅途。

02云梯

灵魂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南溯好像找到了答案。她跟着楠楠在冬日傍晚的街道上游走,透过这个轻巧透明的身体,她能看见更加灵动的树在自己眼中呼吸,路灯像是烛火一样摇曳着暖黄,她能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穿过自己身体时不同的声响,好像自己也成了声音的传播媒介。她能碰到行人的身体,感觉自己像是布丁一样被弹开,但却不会被别人察觉,就像是化作了尘世的一缕风,想去哪就去哪,这种感觉,还挺好。

她们并没有遇到其他灵魂,一路上楠楠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念念叨叨地说个不停。对于路边的事物也好奇地不得了,一会儿踢踢石子,一会儿蹲下来捏捏路上的积雪,明明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却硬生生来回绕了将近半小时。这让南溯想起自己小时候,她经常偷偷溜出去玩,不知不觉就会玩一整天。她尤其喜欢下雪,看自己哈出的白气,因为堆雪人而失去知觉的手,冷到鼻涕都淌下来了自己还不知道…这些现在看来有些傻气的事情被眼前这个小孩又重新做了一遍,竟让她有些怀念。

走到山前了,楠楠突然指着旁边的健身器材兴奋地说:

“再等我一下呗,我要向你展示一下我的拿手好戏!”

只见她飞快地爬上一个云梯一样的器械,双手扒住第一根横着的横梁,双脚站在石台上轻轻往前一蹬,整个人向下一根横梁荡了过去,活像是一只在丛林里通过藤条从一棵树荡到第二棵树的小猴子,南溯在不远处看着,时不时担忧地提醒她几句“小心点啊”“别太着急”“需要我在下面护着你吗”。楠楠不说话,只是很卖力地不停地用双手去抓下一根横梁,小脸涨得通红,终于,她距离终点只剩一步之遥了。

就在她向前伸腿去够终点的平台边缘时,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地从横梁上摔了下来,“咚”地一声砸到了地上。她愣了一下,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又在看到南溯关切的目光中硬生生地使劲一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这次不算!我没事的!”

南溯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揉揉她的头:“对不起啊,姐姐没接住你,很疼吧。”“不疼不疼!我再给你演示一次,这次一定成功!”说着又要上石台,被南溯拦下来了,真是倔得可爱的小孩,南溯想。她试着抓了抓横梁,自己根本不需要踮脚和石阶就能够到,于是双手抓着横梁飞快地从地上走了过去:“看,我比你更快哦。”楠楠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挤出一个超级大的鼻涕泡:“什么嘛,你犯规!有本事和楠楠比赛跑步啊!”

楠楠想,自己要赶紧长大,长到和南溯姐姐一样高,这样她就能挑战更高更远的云梯了。她就这样想着跑进山里。

03石阶

南溯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连个幼儿园小孩都跑不过。山路向前延伸再延伸,直到南溯再也看不见楠楠那一点闪烁的金色,她迫不得已加快脚步,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的撞着,冰冷的风刺进鼻腔。

终于,她又看见楠楠了。她正蹲在路边的的石墩旁边,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她的身体不再是先前的金色,而是变成了水蓝色,头发好像也长长了。南溯慢慢的靠了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不继续跑了?蹲在这里干嘛?”

楠楠显然被突然出现的南溯下了一跳:“你吓死我了,你那么灰,都和这些树融为一体了。”她指了指身边张牙舞爪,仿佛要把人吞入腹的光秃树枝,不禁打了个寒颤。

原来是怕黑呀,果然还是小孩子。南溯也蹲下来:“那还是一起走吧,话说,你怎么变色了?”

“你才发现呀。”楠楠轻盈地蹦跳到路灯下,黄色的灯光透过她水蓝色的身体流动着,现在的她把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发际线好像也往后退了退,小脸从之前的圆润变得有些棱角,眉毛向上挑着,透露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和些许未褪尽的稚气,“随着你们这里时间的流逝,我也在长大呀。至于颜色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楠楠和南溯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沿着山路的石阶一路往上,夜幕降临,星星悄悄地爬上天空,南溯发现楠楠体能似乎很好,总是一步迈两个台阶还不带喘气的,这让南溯想起自己每天上学时爬楼梯都费劲地很,她总是看着脚下,生怕自己因为下意识的肌肉动作多往前跨一点,就会直接迈上两级台阶,重心瞬间失衡,把她自己都吓一跳。

教学楼的楼梯是压抑的灰,每个台阶的金属防滑条也都或多或少地磨损或被人踢掉了,和现在脚下凹凸不平的石阶既相似又不同。我每天爬过的楼梯加起来还能没有这个多?怎么能输给这个小孩呢?不知何时莫名的胜负欲在南溯心里被点燃,她悄悄加快了脚步,一次迈两个台阶,慢慢和楠楠缩短距离,楠楠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回头看到近在咫尺的南溯,不禁惊呼一声,脚下的节奏被打乱。

就这样,一场无声的爬楼梯比赛开始了。风在耳边呼呼吹着,两人的掌心都开始往外渗汗,起初一蹦一跳的楠楠似乎也跳不动了,只能大幅度摆动胳膊,试图带动双腿,嘴上还不忘时不时地压力南溯几句“你追不上我的,我现在可是校队的,这点程度对我来说简直是…小case!”南溯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真巧,我小学时在校队,体能…还不错。”说着加快了脚步,两人你争我赶地同时到达了石阶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比较平坦的路。

“最后冲刺!谁先跑到那棵树那里谁赢!”楠楠自顾自地宣布了比赛规则,“三,二,一,开始!”两人同时冲了出去。南溯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眼中只有那棵树是清晰的,其余都是一片残影,楠楠离自己越来越远,那抹水蓝色的马尾辫左右晃着,飘走了,她抓不住,她知道自己又输了。

她其实很怕比赛。即使她特别认真刻苦的参加校队训练,自己也从来没有拿到过前三的名次,同训的伙伴照片都高高地挂在奖牌榜和冠军榜上,只有她像是从未来过一样,走得毫无痕迹。

她的主项是仰泳,比赛开始后只能根据对手四溅的水花来判断对手的位置,耳朵浸在水里,岸上加油的声音被模糊,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感受自己在水中受到的阻力,那种焦躁感和无力感她再也不想体会。此刻又是这样,她眼睁睁地看着对手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却无力追逐,什么也做不到。但她还是拼命踉跄着冲过了终点。

楠楠赢了,正扶着路边的路灯大口喘着气,她的刘海胡乱飞着,有几缕被汗水打湿粘在脸颊上,头发在灯下好像泛着光。南溯则跌坐在石头上,双手撑住膝盖,任由汗水顺着皮肤从下巴上滑落,眼前好像模糊了,酸酸的,她不想去分辨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再抬头,只见楠楠拿着个环状的东西站在自己面前,她赶紧胡乱用手抹了把脸。

“这是——”

“是我做的奖牌哦,下面请让我为这场比赛的第二名,也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颁奖——如果你不嫌弃这个我刚做的‘奖牌’的话。”

南溯看着她手里用草现编的草环,笑出了声:“不嫌弃,谢谢你。”说着低下头让楠楠帮她戴上了这个属于第二名的殊荣。

两个人脖子上一个挂着草环,一个也挂着草环,在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下朝着山顶继续前进。

04隧道

距离车站只有不到500米了,楠楠和南溯正在山洞隧道中穿越着。两人聊天的声音被放大,在空旷的隧道中和两侧不规则的涂鸦墙壁间回响。

“这里真的很适合唱歌诶。”说着,楠楠开始哼唱起来,声音少了从前的稚嫩,多了份沉稳。现在的她变成了淡紫色,仍然梳着马尾辫,但多了两撇明显的刘海,把她标志性的三角眉毛遮住了,个子也窜高了,和南溯只差半个头了。

到变声期了,南溯想。她听着楠楠轻轻唱的歌,是她初中时特别喜欢的一首,还在台上表演过。之前她只跟着合唱团上台表演过,自己一个人上台独唱还是第一次,当时紧张得声音和腿都在抖,还好最后反响没太遭。她不禁给楠楠小声配了一句和声,尽管声音轻得像蚊子,楠楠还是听见了。

“你也会唱这首歌吗?”楠楠兴奋地转头亮着眼睛看着南溯说。“会一点。”南溯小声的嘟囔。

“那来合唱吧!”楠楠不顾南溯为难的目光,又自顾自地唱起来。见南溯半天没动静,又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赶紧开口。南溯没办法,只好敷衍地哼哼几句。谁知楠楠向她做了个“听不见”的口型,示意她大点声唱,自己随即加大了音量。

南溯无奈,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口唱歌了,越不唱歌反而越不敢唱了。会不会第一句词就破音,会不会直接唱跑调?这些纠结的想法一直在脑中盘旋,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开始小声加入,含糊不清的吐字逐渐变得清晰,音量也缓缓增强,两人的声音逐渐重合,在隧道中顽皮地弹跳着。

进入副歌部分,情感达到顶峰。楠楠开心地唱着,陶醉不已,拉起南溯的手随着音乐摇晃着,南溯不得不承认,楠楠唱歌很好听,无论是节奏,音准还是气息都处理得很成熟,而且那种淡淡的自信仿佛正从她如紫藤花般的灵魂中四处弥散开来。怕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要大声唱。

这么想着,南溯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音符从胸腔再到嗓子如溪水般流淌出来,她不禁惊觉,原来自己的嗓子没有干涸,只是自己冻住了,现在正在一点点解冻。直到最后一点冰渣化开,隧道内万籁俱寂,回过神来,楠楠不知何时已经不唱了,而是回头惊讶地盯着南溯。

“你唱得好好听!怎么一开始不大声唱呢?”南溯尴尬地笑笑,手指不自觉地攥进手心:“没有没有,你过奖了。”

楠楠显然不吃这套谦虚的说辞,她松开南溯,自己跑向隧道尽头。“我就要说——南溯唱歌天下第一棒——”她的声音伴着‘噔噔噔’的脚步声,在隧道里一阵明一阵暗,像散落的紫藤花瓣,被风卷着,吹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南溯笑了,她迈开步子,追在楠楠身后:“那我也要说,楠楠是我听过歌唱得最好听的——”

05车站

天海站,正如其名,是天海相接的地方,她们旅途的终点到了。从山上向下望去,一路上的云梯,石阶和隧道尽收眼底,站台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天边泛着橙红色的光,快要日出了。

“车还没来,等等吧。”楠楠说着坐在了车站的椅子上,这次她变成了暖白色,正悠闲地晃着脚,凝望着远方。

南溯在她身边坐下,看着两个逐渐重合,一灰一白的灵魂:“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去车站,对吗?”

楠楠“噗”地一声笑了:“原来你早就发现了,”风温柔地拂过两人的头发,楠楠闭上眼,“需要车站的,一直是你,我只是你心里那个,倔强,勇敢又自信的小孩;我也没迷路,只是你把我弄丢了,现在,你把我送回来了。”

南溯无言的看着她,不知何时眼眶已经红了,千言万语在心中不停搅合,酸酸的,她轻轻握住楠楠愈发透明的手:“谢谢…”

天边响起列车驶来的隆隆声,楠楠起身向站台缓缓走去,南溯愣愣地跟在她身后。列车门“呲”的一声开了,楠楠没着急上车,而是转身朝南溯缓缓张开双臂:“就没有一点点舍不得我?”

南溯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轻轻搂住了楠楠,极力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心情,但泪水还是砸在了楠楠透明的衣襟上,楠楠无奈地拍了拍南溯,小声说:“好啦好啦,别哭啦,之后有机会我还是会去看你的,只不过可能是以另一种形式了,到时候,可要认出我啊。”说着松开了南溯,边和她招手边倒着走上了列车,还被台阶给绊了一下,差点仰过去,南溯看得哭笑不得,只能一个劲地冲她笑,和她招手。

车门关上了,列车缓缓启动,南溯看着透明车窗另一边的楠楠,她趴在椅背上,隔着玻璃望着南溯。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车窗摇了下来,风缓缓吹进列车,楠楠的轮廓也跟着晃了起来。

列车一顿,开了起来,楠楠从车窗探出脑袋,声音飘进南溯耳朵里:“喂——回去了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不要熬夜!”南溯怕距离远了听不见,跟着列车慢慢跑了起来。

“还有还有,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不自信,否定自己,你特别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别委屈自己!”“嗯——”南溯拼命迈开腿向前奔跑,风在耳边呼啸,把楠楠的话语无情地粉碎成一个个音节,她只能一遍遍附和。

“相信…我们南溯…要…天天开心啊!再见——”最后一个音节传进耳朵,列车驶向天空,楠楠的灵魂也融进了蓝色的天空和日出的橙光中。“再见。”南溯靠在车站的柱子上,看着远方的日出和逐渐远去的列车轰鸣声,理了理头发,她震惊的发现自己变成了彩色的,是什么时候?南溯疲惫又满足地想着,闭上了眼睛。

06晨光

闹钟准时响起,南溯摸索着滑掉它。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冬季晨间的风透过缝隙渗进来,她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关窗。书桌上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吹了起来,圆珠笔骨碌碌地被拨到了地上。她看清了,是一个草环和一封皱巴巴的纸,上面还写着字:

早上好,谢谢你。后附一个笨拙的笑脸。

南溯笑了,然后是照常的洗漱,吃早饭,出门。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回头,对着自己笔直,舒展的影子挥了挥手:

你好。影子也同样朝她挥了挥手。

南溯突然觉得很好玩,原来真的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她这么想着,踏进了晨光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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