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

一、雨夜屏幕

监控室的荧光屏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蓝光,二十四块屏幕像二十四只永不闭合的眼睛,盯着这座城市的地下血管。凌晨两点十七分,林隧揉了揉发酸的眼眶,保温杯里的浓茶早已凉透。

他调出C7至C9区间的实时画面——那是父亲参与建设的最后一段线路,也是他职业生涯终结的地方。三年前的那场事故,一块脱落的混凝土砸穿了驾驶室玻璃,带走了他的听力右耳,也带走了他继续驾驶列车的资格。公司给了他两个选择:离职,或转到监控中心。他选择了后者,选择了继续留在这地下世界。

外面的雨敲打着地面通风口的铁栅栏,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按照气象预报,这是二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地面部分低洼路段已经开始积水。地铁公司启动了防汛预案,最后一班列车已于23点50分停运,此刻隧道里应该只有巡查检修人员。

屏幕上的画面平静得近乎无聊。林隧调出系统日志,例行检查各个传感器的读数。一切正常,除了三号泵站的抽水功率已调至最大,应对不断渗入的地下水。

就在他准备起身冲泡第三杯茶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丝异常。

C8区第3号摄像头,画面边缘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林隧坐直身体,将画面放大。隧道照明灯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昏暗,水汽在镜头前形成薄雾。他调整了对比度,画面清晰了一些——空荡的隧道,生锈的铁轨,渗水的墙壁。

可能是老鼠,或者反光。

他正要切换画面,却看见它又出现了。

一列列车。

林隧屏住呼吸,手指悬在键盘上方。那列车的样式很老,好像是DKZ7型(这座城市二十年前使用的地铁车型),蓝白的涂装早已褪色斑驳。它无声地滑过画面,车窗内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

但这段隧道早已在五年前就封闭改造,轨道已经断电。而且,DKZ7型列车三年前已全部退役报废。

他迅速调出其他角度的摄像头。C7区,没有;C9区,没有;平行辅助隧道,也没有。仿佛那列车只在那一个摄像头前出现了一瞬间。

林隧打开通讯系统:“调度中心,这里是中央监控林隧。C8区3号摄像头发现不明移动物体,疑似列车通过,请核实。”

片刻后,回复传来:“监控中心,调度中心确认,C7至C9区间所有轨道已断电,无任何车辆运行许可。可能为摄像头故障或反光。”

“不是反光,我确定看到了列车,像是很老的DKZ7型。”林隧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急促。

“系统日志显示该区间无电流活动,无轨道占用信号。林工,你那边已经连续工作十二小时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林隧听出了话里的潜台词。他沉默了两秒:“我再检查一下系统。”

切断通讯,他重新调取那几秒钟的画面,逐帧分析。列车确实存在,车窗内的人影虽然模糊,但能分辨出姿态——坐着,站着,拉着吊环,像是挤满了乘客。他甚至在一扇车窗上看到了一个褪色的贴纸痕迹,那是当年某饮料广告的贴纸,他小时候坐地铁时常见。

而系统日志确实一片空白,仿佛那列车是透明的鬼魂,穿过钢铁与混凝土构成的实体世界,却不留下一丝痕迹。

林隧关闭监控画面,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老旧的皮质笔记本。封皮已经磨损,边缘卷起。这是他父亲的工程笔记,二十年前父亲去世后留下的少数遗物之一。

翻到中间某页,他找到了父亲潦草的字迹:

“清江线最终方案确定,月台深度-42米,连接市政防空洞网络。争议很大,但上面坚持。老陈说这是给城市装上一个不存在的器官。”

后面几页被撕掉了,残留的纸边上还能看见半个模糊的日期:1985年6月。

父亲从未明确说过“清江线”是什么。林隧只知道那是一项未能完工的秘密工程,父亲参与了前期勘探,然后在一次“常规施工事故”中去世。公司给了抚恤金,办了追悼会,将事故报告归档封存。那年林隧十四岁。

窗外的雨更大了。

 

 

二、锈蚀的轨道

接下来的三天,幽灵列车没有再次出现。

但林隧无法忘记那一幕。他开始利用工作间隙,调取C7至C9区间周边的历史施工图纸。大部分档案已经电子化,但早期的图纸扫描件分辨率很低,许多标注难以辨认。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以C8区为中心,方圆五百米内的结构图似乎经过多次修改。1999年的原始设计图显示该区域为“设备储备区”,2002年的修订图却变成了“紧急避险通道”,而2004年的最终施工图又变回“设备区”,但布局完全不同。

更奇怪的是,所有图纸上都没有标注通风管道和排水系统的具体走向,只有一句通用说明:“详见附属设施工图”。

但所谓的附属设施图在系统中根本不存在。

第四天深夜,林隧做出了决定。

他等到凌晨三点,这是巡查人员换岗的时间点。利用自己十五年地铁工作的经验,他绕开了电子门禁系统——老式机械锁反而更容易对付,许多老员工都知道应急钥匙的存放点,这是行业里不成文的传统。

C8区的入口在维修通道尽头,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挂着“高压危险,禁止入内”的牌子。锁是新换的电子锁,但门框边缘的腐蚀暴露了一个事实:这门很少被打开。

林隧从工具包里取出父亲留下的老式机械钥匙——一把特制的六角扳手,前端有细微的改装痕迹。他犹豫了一下,将扳手插入锁孔旁一个不起眼的小孔。

“咔哒”。

门开了。

里面不是他想象中的设备间,而是一段向下延伸的阶梯,深不见底。空气中有浓重的铁锈和潮湿混凝土的气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旧书发霉的味道。

手电筒的光束切开黑暗。阶梯很陡,大约下了四十级台阶后,他到达了一个平台。这里应该是设计中的设备层,但空无一物,只有墙上残留着早已断电的电缆桥架。

前方又是一段阶梯,继续向下。

林隧看了一眼手表,他已经离开了监控覆盖区。如果此刻发生意外,没有人会知道他在哪里。这个念头让他背脊发凉,但他继续向下走去。

第二段阶梯更长,大约六十级。当他终于踏到底部时,手电筒的光照亮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这是一个老式的地铁站台。

墙上是零零年代常见的绿色方形瓷砖,许多已经剥落,颜色褪成了暗淡的棕黄色。站台很短,只容得下2节编组的列车停靠。一道生锈的金属栏杆后,是两条沉默的铁轨,向黑暗深处延伸。

林隧蹲下身,用手电筒近距离照射轨道。锈蚀很严重,但依然能看出磨损痕迹——这不是从未使用过的新轨道,而是曾经有列车运行过,然后被废弃多年。

他沿着站台慢慢走动。墙上刻着歪斜的刻着工程用名:立新路站,工程号:003。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硬质纸片,半掩在尘土中。林隧捡起它,用手电筒照亮。

是一张乘车凭证。

纸已经发黄变脆,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单程,立新路→长寿山。有效期:2005年2月28日”。

林隧将乘车凭证小心地夹进笔记本,心跳如擂鼓。

2005年。父亲笔记中提到的年份的后一年。清江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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