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梦的大终稿

天空是湛蓝的，太阳是温和的。大地刚刚解冻，树枝上也长了新叶子。人们脱下棉衣。微风吹拂。积雪融化，补给花草树木。
他随着人流进入一间屋子。这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都穿着一身黑，只有他一身西装革履，胸口还装着钢笔。或许只是找了一身黑色的正式服装吧。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跟着人流走，总是没错的吧。
这是一场葬礼。
他好像不认识死者。一名六七十岁的男子，皮肤黝黑，皱纹密布，谢顶。老人在玻璃箱中躺着，一套朴素的衣服，面容安详，体态舒展，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十字架。众人绕着逝者走，道着永别。大人流泪，有的矜持掩泣，有的嚎啕大哭。孩子们拍打着玻璃，仿佛想要叫醒老人。死？死是什么？爷爷只是睡着了吧？
他也跟着走，端详着死者，面无表情。

他随着人流去了墓地。坑已经挖好了，绿色草地上一个不和谐的凹陷。牧师肃穆地站着。他四五十岁，一身黑色长袍，戴着圆框眼镜，手拿圣经，凝视前方。
一位三四十岁的女性，拿着皱巴巴的两张纸，走到了人群面前。
“死前那一天，我对父亲说……说……”她哽咽了。
她控制住了情绪，读了下去。她越读，他的神情越加疑惑。她快读完时，他挤开人群，冲到了墓碑前。没有人拦他。
墓碑上赫然刻着他的名字。

他不太理解。这是……这是什么？他呆住了，眉头紧锁，读着自己的墓志铭，忽然什么都想起来了。一名知名的工程师，儿孙满堂，死于突发心脏病，享年六十八。他突然认出了正在说话的是他的大女儿。
我真死了？
那……这个我是谁？
我是一个灵魂。我马上就要去见主了。

那日，他一身西装革履，胸口别着钢笔，去参加海峡大桥的一次常规会议。
大桥离完工指日可待，这个项目已经到了不可能失败的程度了。他已经想好，完工后就退休。忙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我要和妻子一起变老，要看着孙子长大成人，要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我要学会打太极，要去旅游。
他盘算着开完会给孙子带一包什么味道的薯片回去。他通常喜欢烧烤味的，但新出的海鲜味不知道怎么样。
“最后呢，还剩一点小问题，就是台湾方面要求设立的所谓的海关还……”他整个人突然呆住了，就像视频突然被按了暂停键。拿麦克风的手垂了下来，麦克风从手里掉落，全会场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像慢动作一样，他双腿一软，瘫在木地板上，脸着地。
整个会场的人都站了起来。
“指挥！”
“指挥你怎么了？！”
“有医生吗？！”
“快来人做心肺复苏！找AED！”（注：心肺复苏的医学仪器）
“叫救护车！”
“……”

他跪倒在地上。
自己看不到台湾海峡大桥的完工之日了。他的毕生心血，无数夜晚的艰苦奋斗，无数模型的推倒重建，无数亲自选址，无数政事文书。
自己很久没有跟老伴说过爱她了。再也不会了。
上次说一定要带孙子去这座城市最大的游乐园，痛痛快快的玩上一整天，不可能了。华华，爷爷对不住你。
他昨天还和女儿吵了一架。他痛骂自己，为什么这点破事都要吵起来？
与其说悲伤，他惊诧，不解。我的人生怎么这样就结束了？这怎么可能？不该是这样的吧？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桥！我不能现在死！我不能！
他浑身发抖。

女儿的发言结束了，她哭着回到人群中。他也无力地靠在墓碑上，看着自己最挚爱的人们痛哭流涕，终于自己也哭了起来。老伴拄着拐杖从人群里走出，他强忍着眼泪，听她会说什么。

“我和他一起走过了四十多年。他是最善良的，最负责的，最了解我的……他是我的幸运，我的世界，我的爱人。他是我的光。谢谢你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永别了，老公。”
“我和他在大学相识，毕业后一起在工程局工作了三十年。他总最早到，最晚走。他从不卖弄，脚踏实地，做好工作，做好人……我的朋友，我代表全体工程局同事，代表海峡两岸所有同胞，向你致以最深的敬意。”
“他常常把我逗乐……”
“他喜欢喝酒，但从不喝醉……”
“他总是对一切充满同情和怜悯……”
渐渐地，他不哭了。他拥抱了他的女儿、老伴、朋友和孙子，但他们都没有抱回去。

当牧师开始发言时，他躺进了坑里。他继续听着。
“现在，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你们知道死去的信徒会怎么样。我们相信当耶稣回来时，祂会带着死去的信徒。”
牧师诵着，人们哭着。嚎啕大哭的已稳定下来，但小声啜泣的大有人在。孩童们觉得无聊，挣脱了大人的手，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去与自然为伴。他们的父母已没有训斥的精力了。但没有孩子去探索那草地上奇怪的坑和神秘的木箱子，似乎这个物件自带一种斥力，无人敢靠近。
他平静下来了。我这一生，遇到很多人，做了很多事。我遇到了最棒的父母。我有爱我的老婆，聪颖的女儿，可爱的孙子。我并不总是富有，但我总有爱我的人在身边。我为祖国做出了贡献，我也在我爱的人心里留下了回忆。他们说，我是最贴心的爱人，是最慈爱的父亲，是最认真的同事，是最铁的朋友。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吗？
够了。
遗憾当然总是有的，但仁慈的主啊，你忠诚的子民就要来见你了。
“那些被耶和华救赎的人将会回来，他们将进入耶路撒冷歌唱。悲伤和哀悼将消失，他们将充满喜乐和欢乐。愿主安息你的灵魂。”
“阿门。”
天主，感谢你赐予我如此美妙的人生。爸，妈，我来了。

他在大洋彼岸睁开眼，突如其来的亮光让他无所适从。
他感到自己被一双手举起来。
“Newborn stable. Female, no signs of anomaly…”
她被移交到了另一双手里。
“Awwww my baby GI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