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终章

他从窗户坠下去的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地祈祷他就这样砸在地上烂成一滩肉泥，然后彻底地死掉，再也、再也不回来。

直到他的衣服挂在树上，整个人随着风摇摇晃晃地飘荡，那截树枝马上就要被压断，离地只剩两米。

我看见他抬头对我笑了，溃烂的嘴角挑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像是要裂到耳根。

我明白，他又要来了。

眼前是一间洁白的房间，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台电脑，一个窗台，除此之外就是空空如也的四面白墙。这里的一切都一尘不染。

我的搭档在电脑前坐下，争分夺秒地开始破译。我感到手心一阵冰凉，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银白色的短匕首。记忆在此刻苏醒了。我不知道她在破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我脑中只有一个巨大的念头：杀掉那个人。只要记住这个就好。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那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他将会进入这个房间，而我唯一的作用就是在他企图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杀掉他。

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怀有如此大的杀意，只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使命。没人来告诉我要做什么，我只是好像天生就知道要杀掉他。这么不合常理的事情，我居然自然地接受了，心里没有一丝犹豫，只有无尽的紧张。

他来了。我听到声音了，我知道门外就是他。

门把手被拧开的那一刹那，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得拉开门冲出去对着他的左胸膛就是一刀，银匕首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血肉里，瞬间被鲜血染红。我退进房间里关上门，看着他就这样在一瞬间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倒在了地上，四处喷射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地板，以他倒下的尸体为中心缓缓地爬行漫流，充满恶意地渗过门缝流到我的脚下。

一切都是如此迅速，我完全没来得及注意那个活生生的人，死亡就这样在我的手下发生了。我感到手掌中心的冷冰冰的感觉不可遏制地传来。那把插在他心脏的刀几秒钟之前还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在这之前我甚至温柔而仔细地擦拭过它，一尘不染的刀刃反射着淡淡的银白色微光，映出我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

没有来由的愧疚撕扯着我的心脏。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夺走了一条生命，居然是这样的感觉。胃里不久前吃下的东西开始猛烈地翻滚，我感到一阵止不住的恶心。喉咙有些燥热，我强忍着没吐在地上。这样的体温，就是生命的感觉吗？

门外又有些响动了，我随即回过神来，死死地按住门把手，整个身体抵住门。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安静下来了，我打开了一条门缝，凑近观察外面的情况。一块被鲜血泡得模糊的肉——似乎是一条胳膊，正在挣扎着撑着地企图支起身体，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而那把匕首仍牢牢地插在他心脏的位置。

我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尖叫，头转不动了，头皮像是过了电一样发麻，握着门把手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传来阵阵酸痛。我无法移开视线，仿佛他抓着我的眼球逼着我直视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匕首插入心脏是必死无疑的。是的，我知道，他是会复活的。我的使命是杀掉他，包括活的人，也包括死的尸体。我要不断不断地杀死他，直到我的搭档完成破译，这场杀戮才算走到尽头。

无论如何恐惧，我都一定要这么做。因为这是我唯一要记住的事情。

浑身的恶寒渗进我的心。

门外的声音愈发大了，他又要进来了，这次我已经没有武器。看着这一团血肉模糊的巨物冲我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我的理智防线终于被击垮了。他的指头似乎要缠住我的手，张开的大口撕裂着冲我一步步逼近，慌乱之中我不知从什么拿了什么对着他的喉咙捅了下去。一瞬间，他安静了，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僵硬的四肢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恐怖声响。我才发现方才我情急之下抓住的东西是一根筷子，此时正直挺挺地插在他的喉咙里。他的下巴像脱臼一样下垂着，露出筷子洁白的根部。

我不敢细看。

不知重复了多久，我感到筋疲力尽。对于他会复活这件事，我早已麻木了。我机械着重复着杀死他的动作，无数次，我像是踩死一只虫子一样杀死一个人，又看着被踩扁、流出脓液的虫子在空中抽搐着肢体。杀人就是这般。

再一次地杀死他，我不知多少遍关上了门。门外好像有时传来声响，有时仔细听又像是没有。我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能隔开我们的只有这薄薄的一扇没有锁的门。我知道他又要复活了。巨大恐惧感爬上我的脊髓，挣扎着蔓延开来，吞噬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之所以恐惧，并非是因为我在杀人，也并非是因为我会死，而纯粹是因为他会复活——不断地复活，永无止境。我看到无数次鲜血淋漓的尸体在失去生气的几秒钟后又突然猛地一下爬起来，木讷的表情和突出的眼珠子还没来得及变化，血和肉又拧成一股力量使他跌跌撞撞地向我扑来。我杀了他很多次，却永远无法真正地杀死他。他只能从一具普通的尸体变成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而我几乎也快要被折磨成一个死人。

我想起我第一次杀他的时候，心脏上的钝痛。那么鲜活的力量，此刻我竟一点也体会不出。麻木是永无止境的吗？他的死亡已经走到了无穷无尽的极点，而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踏入死亡的终章。也许那时，就是所有麻木消弭殆尽，我的心脏重新开始股出鲜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