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蛰

*mtf主角注意

赵九思坐在麻将机前面,研究着上面的按钮,两个红的,两个绿的,四个黑的,按照同心圆的方式排布,上面的字被磨得只剩下偏旁部首,有些被散落的麻将盖住了。他自告奋勇要帮燕红袖收拾这个牌桌,但是他既不会用,也没办法上网去找,他用的翻盖机已经联不上大多数无线,电话公司客服给他发短信,说不久它连电话也不能再打。你给我一种感觉,有人曾经对他说,你有一种过时的纯洁,还是说你根本不属于这里,我不知道。赵九思在心里反驳,随手摁下机器上的一个按钮,桌子中央的盖子就往上升,他把所有的麻将推进去看见它们在机器里翻开滚去,笨拙地模仿一场龙卷风。盖子往下落,他面前的横条也打开了,四四方方送上来一长条绿色的麻将。他拿一块在手里,感觉它沉沉地坠下去,不知道是塑料还是骨头,是人造的还是浑然天成的死物。这些画了东西的方块摆在桌上,赵九思恍然间以为四周围上了城墙,而他在里面还是外面,无论如何也分不太清。在这张绿绒的桌面上,无数手指抚过去,无数次呼吸盘旋下来,懊恼的,快活的,基调总是幸福的,若非如此,牌桌就会在众人的烟雾中渐渐变小,最终消失了。他把手里绿色的麻将翻过来,那面却是空白的,他又拿了一块,也是空白的。赵九思情急之下把这些小小的砖都推倒,发现它们都是白的,世界在他身边消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连忙去抓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那便是朱砂色的嘴唇一闪,露出一点细碎的银牙。
燕教授,他想,燕红袖。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导师像戏曲,这也是情理之中,赵九思看不出她多少岁,只觉自己学过的所有漂亮字眼都能用在她身上:眼波潋滟,眉如远黛。燕红袖有一张象牙白的饱满的脸,显得年龄很小,抿起嘴来左右脸颊上各有一个酒窝,又盛了一种无关年龄的陈旧。赵九思能想象她穿宽袍大袖的古装,穿领子削过脸颊的旗袍,当然也能想象她穿那条绛红的浴袍,法式风格,袖口上细细密密的蕾丝遮过手,在手腕上折出两道痕迹来。这衣服是流动的,燕红袖也是流动的,布料垂落下来,让她时而瘦小,时而丰腴,只有乳房不动,从领口往下垂,大约是被她的孩子吸的。他去找燕红袖面批论文时她就穿的是这件,坐在麻将桌最靠墙的位置,红衣白墙像一尊佛像,只有眼睛和手是活的。
燕教授,他说,我是不是该换个时间来?他站在她打麻将的房间外不敢进去,玻璃门把燕红袖的脸弄得很模糊,又是烟雾又是发黄的水渍,和她一桌的是同专业的师兄师姐,见到他都朝他笑。燕红袖也对他笑,嘴角牵动眉梢,小小的、皮肤的水波荡漾开来。等我们打完这一圈,她说,把嘴里的烟拿出来架在手上,细细在她面前的麻将里挑,打出一张白门一样的牌。赵九思进了门站在门口,恰巧能看见燕红袖的牌面,花花绿绿一大排连下去,他就连理出个所以然都难。燕红袖拿手拦住牌,笑道:可不兴说出去哦。赵九思摇摇头,她又笑了。
燕红袖抽烟抽得很凶,打麻将的时候不是叼着烟就是举着烟,但赵九思看见,更多时候她点了烟却不吸,单等着烟草燃烧,云山雾罩地盘旋上去,从一指长变成和她的指甲盖差不多。赵九思每每担心她会烫到手,等他捧了烟灰缸过来,她早已把它往旁边的龟背竹上一摁,那一点火光烧穿了叶子落在土里,烫出一排小洞,万顷绿色之间点了一串黑,像是被虫蛀又像是发霉。燕红袖朝他挥手说,来来来,小赵坐。他于是讪讪笑着坐了,因为闷热和避孕药的缘故一直发晕,硬盘在他的手里捂烫了,又热又硬的一个四方块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挣扎着从他手里脱出去。赵九思后悔了,他应该想到打印纸质版论文给她看的,但他出门之前又吐了一场,坐在烟盒大的浴室里像虫子被做成标本之前先被关进暂缓的纸质棺材,他吐了半天,吐出来的口水在马桶的边缘慢慢寸下去,感觉自己的心也沉在胃里。赵九思高中没有学好物理,他却也懂得能量守恒,什么东西上升,就必然伴随什么东西下沉。他的痛苦上升,他的痛苦下沉,他站起来洗脸,膝盖酸得像没有润滑的铁器,他擦掉因为呕吐流出的眼泪,记起又忘掉要买化妆刷,他上个月买了面综盘和粉饼,但是忘了买刷子,所以这些天涯海角散落的粉色棕色白色闪亮亮的,露出干净健康的微笑。他忘掉又记起来要打印论文。
赵九思只记得要买药,日历提醒他的。放药的柜子里码齐的纸盒日渐少下去,每一盒里面的药又很少,一大板上只有一颗,粉色的,比西瓜霜片还要小一圈,他有时觉得太少,有时觉得这辈子都吃不完。紧急避孕药都有很漂亮的名字,婷婷玉立的婷,钟灵毓秀的毓,他摁开包装,吞下药片,如同吞下一些漂亮的承诺,童话故事里的魔法也是同样的运作方式,有了最终的好结局,就必须要承受断手断脚或生离死别。赵九思喝一口水把药顺下去,想到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肮脏的可能,比如自断双腿变成双腿萎缩,生离死别变成昼夜颠倒,偶尔他从柜子走不到床,顺着墙根坐下来,一会就睡着了,醒来看见墙上有三个黑点,原来他太久没有擦过墙角,上面有三只一样的蜘蛛结了网,他去买药的小药店灰扑扑的,展柜里也有这样小而沉默的蜘蛛。赵九思拿了三盒药结账,药店的收银阿姨笑着说:孩子,怎么总是不见你的女朋友呢?赵九思也笑了。您有所不知,他说,她死了。
他把论文拖到硬盘里,把硬盘握在手心,把手放进裤子的侧兜,顺着昏暗的楼梯磨下去。每一层的窗户外面砌了石头,网成梅花的样式,日光歪歪斜斜地透过来打到地上去,和满楼道贴的印的广告一起吵,赵九思的家里如今也吵闹,不久之前他把一袋长虫的小米撒在空调箱上,不断引来各种鸟,麻雀、喜鹊、甚至还有一只乌鸫,鸟儿吵得很响,他到了楼下,回头往上面看,密密麻麻的一小片云聚在他的窗口,离它们不远处,树木的顶端像针尖一样,硬扎扎地刺天里去,让他疑心天和地长反了。他往下看,在地上,沥青被夏天的太阳晒成了旱地,冬天的太阳虚虚地、苍白地降落在上面,似有若无的,好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道歉才好。赵九思仰头看天,低头看地,唯独不能往它们中间看,他但凡走在街上,就要想起他刚刚吐过,已经很久没从那个背阴狭小的出租屋里出来。
而他要去见教授,活色生香,热闹非凡的燕红袖,除了红色,还总是蒙上一层香烟迷迷的蓝,绕进她头顶的排烟灯里。她夹着烟,又打出一张红中,把牌往外一推。师兄师姐们说燕老师从哪里变出来的混一色?还说九万不在自己手里,好坏的心。他们都笑了,赵九思迷迷糊糊捧住脸颊,也跟着笑了。随后他们把麻将推进桌子中央的洞里,鱼贯出门。燕红袖打了个呵欠,朦胧问他:你的论文?赵九思张开手心,拿出纸巾擦了擦硬盘上的汗再递给她。燕红袖便就近拉了把椅子,把轻薄笔记本从充电口上扯下来架到腿上,风扇细密的声音正合了浴袍垂落的下摆。她去拷文件,留赵九思在麻将机前面心问口,口问心。若是人在婴儿时能选生成什么样,他是想变成燕红袖那样的,她走路时,大红大金的喜缎流过去,隐约能听到锣鼓喧天,而她的嘴唇腻着唇釉,是闪亮亮的朱砂墨,燕红袖喝一口水抿一抿,那墨水就印上杯沿。赵九思记得,有一个画家为了保证画不褪色、不怕水,会用松油烘自己的画。莫非燕红袖也被松油烘过,或者是刷了一层釉,清漆闪亮,永远把她留在时间的洪流中央。燕红袖点着电脑屏幕的一角,赵九思才发现她指尖的指甲油剥落了一点,远远看去像是血海退潮。燕红袖说:论文的格式……赵九思说:您真美。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连忙解释,我是看您的口红……
口红、指甲油、手腕、肩膀,头发垂下来的弧度,许多玲珑而累赘的东西挂在身上,成为一个女人也许意味着成为燕红袖。赵九思绞紧双手,感觉自己在自己说出的话里,被切得什么都不剩了。燕红袖只是眨眨眼睛,回答说:是吗?我待会把我的口红色号发你。其实也蛮便宜,楼下小店最里面的架子上,第五排第三根就是。
好的,赵九思说,谢谢您,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去的。
燕红袖又点了一根烟,这次她叼在嘴里,朱红的纹路于是印在烟卷上。你告诉老板是我叫你去的,她说,这样她就不会坐地起价。至于你的论文,只有格式有点问题,我把模板拷到你的论文旁边,回去改一改就成。赵九思还没来得及说好的,谢谢,您辛苦了,燕红袖就合上电脑,电脑壳上表示开机的灯闪一闪,也就熄灭了。你住的离这里挺远吧?她说。赵九思点头。
我今天刚好炖了排骨,燕红袖继续道,要不干脆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了?你的师兄师姐们去买菜了,待会回来一起吃。
赵九思愣住了。燕红袖等待他的回答,那双花旦一样的眼睛越过泛黄的墙,越过半死不活的盆栽,越过这间屋子里刺得发白的灯光,越过外面尖叫的北风。她等待着,赵九思无法回答,只能像抓住救生圈一样抓住他常吃的东西,他记得自己去超市里买大把大把的临期的菜,吃到最后,冰箱里满是它们的影子,赵九思打开冰箱如同打开自己,看见它和他的内脏全都消失,留下发蔫打弯的菜梗。他也数不清有多少次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然后醒了的时候对着发腻的绿色和黄色犯恶心。他的生活只有两面,一面是睡眠,另一面翻过来是看不到头的呕吐和屈辱,翻来翻去,任是谁也翻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这些细节赋予如此的意义,明明他只需要回答一个是与否的问题。留下,离开。赵九思犹豫着,说谢谢您,但我回去还有事,真的非常抱歉。他转向麻将桌:要不这些就让我来收拾吧。燕红袖笑道:你又不在我家吃饭,我还让你干活,我岂不是要落得压榨导生的罪名?她看着赵九思把硬盘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挥挥手又说:算啦,你收。早点回去就是。
于是赵九思坐在空荡荡的麻将桌前,摁着麻将机上的按钮让中央的圆盘升起来,里面的骰子脆生生地转着,决定谁是东风,谁又是北风。麻将机中间的盖子又一次打开,赵九思把那些空白的麻将一块一块送回去,最后摁了一次按钮,它们就遥遥落下去,落进排烟灯照不到的黑暗里。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听见冰箱开门的声音,塑料袋沙沙作响,燕红袖一定是在想晚上要吃什么了,他关了灯往外走,心里眼里一片空白。他一到燕红袖身边,就什么都不记得,只忙着保证自己形体完整就已经耗费全力。燕红袖是风是海,赵九思看见她,像被生生扔进了一场自然灾害。燕红袖打开单侧的冰箱门,一半黄光攀上她的脸。她说:慢走啊。赵九思回答谢谢您。然后他走进了楼道,防盗铁门在他后面一一关上,他往前走,那些空白的麻将还是停留在他的视野边缘,在他眨眼的间隙,它们接二连三地从影子里跳出来,一块一块垒到他脚边,而赵九思感觉浑身轻飘飘的,他升到空中,越飞越高,直到下面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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