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暮春雨夜的爱丁堡 致明芝

致明芝:

展信佳。写下这封信时,爱丁堡已经是暮春。这两天一直阴雨连绵、雾气弥漫,大概是大西洋的水汽不知经过几次轮回终于又回到苏格兰,所以落下的雨声显得那样依依不舍。我记得你的航班离开的那天,是前段时间里一个难得的晴天,不知现在你读信的时候,是晴天还是雨天?
也是那天,我终于得知道庆的消息。对不起。在思考了这些天后,我还是想跟你说这一声抱歉。

收到你的消息时,我刚结束上午的课程。那时我恍惚了一会儿,确认是你的号码后,竟然感到莫名的踏实。直到我们在中餐厅见面,我对于老友叙旧这种事才有了实质感。自从首尔一别,我们已经有八年未见了。你还是没变,和当年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爱穿米色,很衬你的容颜,可那时你眼底的憔悴着实让我心中暗惊,却没有理由发问。我只以为你是太累了,借着杂志社出差的理由,想来英国散心。如果当时我知道……我不会想提起那些刺痛你的过往,也不会选择那天带你去酒吧。

在餐厅提到道庆时,你的眼底的哀伤更甚,浓得像爱丁堡初春化不开的雾雪天。所以后来去到教堂附近的酒吧时,我希望那里热闹的气氛至少能捂化一些这份悲伤。爱尔兰啤酒不算厚重,炸土豆也带着莫名潮湿的香气,甚至用咖啡味儿的苏格兰糖果和写不出的论文当作话题……我不想那么快触及可能令你悲伤的事,只得从身边的事物一点点捡起,慢慢引回那个你想暂时远离的,我们的故乡。

我看着午夜的烟花和有些醉了的你,突然想到道庆那年第一次跟你约会之前的趣事。再回忆一遍也全是笑意。我那时候…怎么就看不出你眼底的悲伤是为何呢?那是比分手还沉重的东西,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懊恼那时想起了你们在凌晨三点的正东津给我打的那一通电话。海浪声和带着笑的醉话吵吵闹闹地闯进耳廓,震得我窗外树枝上的冬雪簌簌地落下。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在一起,回到毕业那年的夏天,碰杯时啤酒瓶都撞出了清脆的响。我甚至笑出了泪花。但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哭得不能自已。是啊,我的无心之言,在你听来该是何等割裂?一边是我认知中道庆还在的模样,一边是历历在目的、他的葬礼。对不起……对不起。

可笑我还以为是你们分手的缘故,还怀着忐忑和侥幸的心思向你发问。如果那时你能告诉我,我想,我只会给你一个老朋友的拥抱。但我那本来就因酒精麻痹的神经被你的脆弱与温暖勾弹出了蠢蠢欲动的火花,在经年沉寂的死灰中复燃。我不该冲动的,那样状态下的你,本就不甚清醒和理智,我也曾动摇,可终究还是没能战胜当时的感性。这不该是绅士的作风。在看清你身上的印记后,我清醒了不少。那晚你说这是玫瑰糠疹,我后来去查阅了相关的资料,更对那晚自己带你去喝酒的行径自责。此刻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更觉得,那时的你身心状态都不能接纳我这样冒失的举措。我对不起你和道庆,是在国外接收讯息的迟钝,更是对你不够了解的迟钝。

“如果当时我不放开你的手,现在我们会在一起吗?”——那晚在茶的暖香里,我也有些不清醒地这样问。我想,大概是因为理智稍微回笼,也是后悔冲动,但也有对于往事的一些不甘和怀念。但现在再反复咀嚼这个问题,我想,这大概本就没有意义。而这个世上也不存在如果。

我家境不算贫穷,又有哥哥帮衬,所以我才能在那年叛逆地去追求自己所认为的理想和自由。看似热情和乐观,但我也是胆小鬼。和道庆的真诚热忱不同,我其实难以真正地对人展示出我所拥有的,我所想说的——大概是家庭原因吧,我到现在无法说清我不安的源头。因此在面对感情时,我也无法做到像他那样纯粹。

我想是喜欢你的,明芝。如今我才能借着信纸书写出昔年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我记得那年新生见面会,简陋中餐厅的小舞台前,你有些窘迫地邀请我为你伴奏,唱着青涩的英文流行曲。我记得后来大学时,每次路过你们专业课教室时,你那认真专注写着笔记的神情。我也记得,你第一次将道庆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眼中闪着的光亮。那是不自觉对于爱慕之人时才会流露出的神情,很美好,不过那不属于我。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我没能在合适的时候向你袒露心迹,没有主动地追求过。那时候以为时间很长,我们都还年轻,我该去追逐我更想要的东西。可时间不允许我回头,只要回头,就会发现,早已物是人非。或许你也对我有过一点点好感吧,维持着这样好的朋友关系和那次在钟路,电影后牵了一次的双手。但我们都没能向着对方再迈出一步。

喜欢道庆这样的人理所当然,他太好了。在知道他是为了救那个孩子而奋不顾身的时候,我哭着笑了。是啊,他善良到看到路边淋雨的流浪猫都会心怀恻隐,会找到纸箱装好它,送到便利店的屋檐下躲雨。他对于感情的反应相当直接,不吝啬展现自己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和对于一个人的珍视。他面对你时,那种爱恋都快从他的身躯中溢出,让人不禁沉浸在他所带来的纯粹中。我甚至不会嫉妒和攀比,他太好了,他值得你去托付终身。我想,你们会是最幸福的夫妻。我那时临近出国之际,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接到了你们结婚的请柬,恍惚之中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在那一瞬,有衷心的祝福、有晦暗不明的遗憾、更有某种释然。那时候觉得,无法说出口的也许注定就要心怀着一辈子。于是我选了一趟更早的航班,托人带去新婚礼物,发讯息祝福你们,并表达不能前去的歉意,或许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了。

郑重的道歉,是知道这样沉重的事实之后,对先前我所有的不妥表达歉意,明芝。但明芝,如果道庆知道你为他这样,大概也会很伤心吧?我们还活着的人,更应该去好好怀念,并且好好地生活下去。虽然这么说好像很轻松,毫不在意似的,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幸福地继续自己的人生。道庆是很好的人,明芝啊,你何尝不是很好的人呢?你可能在此刻失去了很多对于生活的热情与希望,但你的温柔坚强、不卑不亢、恬静包容仍然在我眼中熠熠生辉。你的身边还有很多爱着你,也需要你去爱着的人,所以,继续前进吧。道庆也会在天上保佑你。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而我也希望,下次见到你时,眼中不再是今年爱丁堡春天淅淅沥沥的夜雨,而是映出夏季庆典时,微燥的海风和明亮的篝火。也许学业顺利,我会回国发展。回去的时候,我会去看望道庆。当然,我依然会在苏格兰待相当一段时间,下次等到你来之时,就不怕麻烦我这个老朋友了。我们再好好聊聊天。
祝你往后一切顺利,平安幸福。

玄石
作于爱丁堡暮春的雨夜 凌晨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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