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白信封(上)

阔大的法庭现场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一个犯人落座戛然而止,记者用老套的开场介绍这个平平无奇的犯人。军官眼神有些躲闪,刹那间转向镜头,寒光顿时倾泻而下,掩藏着深处汹涌的波涛
记者顿了一下,幸好法官随即开始审判
“茨维耶特科·拉特米尔,你被指控在1995年8月的‘风暴行动’中犯有战争罪与反人类罪……你认罪吗?”
一场一如过往数百场审判般的开场,几乎必然的否认
“我认罪。”
法庭里一片哗然,低声的讨论此起彼伏
法官敲了敲法槌,“请保持肃静!”
真是难得,人们心想
“拉特米尔先生,既然你认罪,请陈述一下你的犯罪经过,这里尤其指你参与‘风暴行动’时在东斯拉夫尼亚进行的种族驱逐与屠杀。”
军官的眼神再次飘到镜头上,深邃的瞳孔隐藏着遍布的荆棘丛,冷漠中溢出一丝哀求的神情来,仿佛有诸多无法诉说的秘密
“8月1日,我接到了调往东斯拉夫尼亚前线的……”
“请带上年份。”
“是……1995年8月1日,我接到了调往东斯拉夫尼亚前线的命令,时任第五卫队旅101排排长。我们的命令很简单,守住东部防线,防止塞尔维亚武装趁乱突袭。但‘风暴行动’开始后,局势变得非常复杂……”

1995.8.4凌晨,东斯拉夫尼亚边境西部
陆陆续续有军车从西边驶来,哨兵来来回回地将拒马拉开又推回,东方的天边燃起一片黯淡的火光,说不上来是太阳还是战火。很快,一切又暗了下来,阴云的间隙渗出昏暗的灰亮光芒。营部变得很紧张,一切都紧绷着,雷达、枪栓、电话线,还有我的神经
我试着分清一切都到了哪个地步,这很难做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地面仍是一片阴沉的漆黑,高射炮密密麻麻地林立在阵地里,直挺挺地朝向昏暗的天空。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与压抑最令人痛苦,一切都已经到达了承受的极限,随时都要爆发出来
整场行动都是保密的,直到行动开始的电令传到耳朵的一刻,才能得知战斗开始了。我猜克拉伊纳也许已经开战了,也许行动在几天前就已经秘密地结束了,也许敌军已经攻占萨格勒布了……一切都有可能,而这才是最令人痛苦不堪的一点,我们对未来完全没有把握
就这样煎熬地又过了一天,时间来到8月5日
我们突然收到了克宁一战大捷的消息,那个该死的克拉伊纳政权终于被轰掉了大牙,一时间军心大振,我们期盼着一举收复东斯拉夫尼亚的命令。我的心情愈发复杂,在战线的另一端,那里更为复杂。独立之后,那里又将怎样呢?
在这样的状态里度过了几天后,营部接到了一则保密的通知

“暴风雨行动”1995.8.11
步战车装载着无后坐力炮,飞驰在被炮火炸平的森林遗骸上,一如既往的阴云密布,萨瓦河的精灵在引诱我们越过它。一场毫无悬念的围剿行动开始了,那些克拉伊纳政权最羸弱的预备役部队正带着塞尔维亚族平民向东逃亡,克罗地亚的战车毫不留情地堵住萨瓦河一带,火炮对准“民兵”倾泻,一片在土地上的炼狱
这几乎是一场屠杀,我被派遣到萨瓦河西侧的一处塞尔维亚族村落进行清洗,负责进行塞族武装的排查与民众的驱逐……

说到这里,军官停了下来,面容凝固。过了一会儿,他举起水杯一连喝了几口,心事重重地环顾四周。他很快意识到似乎没人在乎他说了什么,法庭上的所有人都没参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战争,甚至没在实地考察过
军官渐渐缓和了下来,随便说些什么吧,就这样吧

村落外围包裹着一圈看似坚固的防线,里面有几个塞尔维亚族士兵朝外面放了几枪,恐吓我们不要靠近。我们朝大门发射了一枚反装甲火箭弹,防线立马被轰开了一块巨大的创口,里面的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这反倒唤醒了我们长期压抑下的嗜血,于是很快又一发反人员火箭弹跟了进去
那里面果然没了动静,但我们也不敢贸然行动
“你向营部要五筒迫击炮和150发炮弹,这里面应该是一群硬骨头。”我挥挥手说道,士兵弯着腰跑到方圆几里内唯一的一颗老槭树下,推上一辆自行车向森林深处飞快地驶去。他很快消失在远处的森林里,现在这片荒原上仅有的突兀就是我们排和那座摇摇欲坠的“堡垒”了
长期的压抑,我们如今都无比地渴望一场战斗,能够让敌人陷入绝望的战斗。但我不想那么做,我只是个被战争裹挟起来的普通人,不是暗藏在人们之中的恶魔。我当然设想过残忍杀死敌人的快感,但那就像精神病人的呓语,是压力导致的臆想罢了
每每产生这种残忍的想法,年少时的景象便会浮现在眼前。我记得那时的祖国,无论什么民族,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不过是一群信仰不同的同族人而已。那时的人们从不提起自己的民族,已经这样共同生活了数十年
邻居“烤肉叔叔”是个穆斯林,学校里的数学老师是个说话很轻柔的斯洛文尼亚人,同班里很要好的几个朋友里就有两个塞尔维亚人……谁能想到,只是一条独立宣言的发表,曾经的街坊邻居们一夜之间变作了仇敌
原来“烤肉叔叔”曾经在乌斯塔沙的手下失去了父母,数学老师自始至终认为我们拖累了他的祖国斯洛文尼亚,塞族的朋友也断绝了与我们的来往……独立的几个月后,街坊们便已经按照民族划分好了各自的阵营,纷纷端起枪来,为了民族的光荣而“杀敌”
直到这一刻,我才深深地意识到,我们这个“南斯拉夫民族”的连系究竟有多么脆弱,一纸宣言就可以让我们全然化作仇敌,原来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家人
……
“排长,营部说炮筒可以给十个,但炮弹顶多就五个。”
“这太不像话了,”我举起望远镜,看见两个塞族民兵正在偷偷修补破损的围墙,“既然他们这么说了,那就干脆让他们给我们十个炮筒。”
傍晚,士兵骑着拖了十个炮筒和五个炮弹的板车回到了阵地里。这真是太荒诞了,我一时间想不出这冗余的炮筒该怎么用。作为这支部队的长官,我有必要合理地处置这些额外的关系户
“它们就当做是摆设了吧,保养还是要保养的,不然敌人就知道我们的这些武器完全是多余的了。”我将几支炮筒架在老槭树下,“或许我们本来只用五枚炮弹就够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多余的……”
深夜,我刻意突然点亮阵地里的所有灯具,将十支炮筒前后两排整齐地摆在灯光下,随后大肆张扬地威吓村落里的塞族武装,警告他们不投降则炮轰
这点很起作用,他们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孤立无援,甚至被我们的虚假火力震慑得误以为大军压境。森林里突然响起的枪声加深了他们的猜想,实际上我们的兵力可能不及他们
“你们的匪帮头目在几个月前往萨格勒布发射了一枚导弹,我们是没机会把克宁再炸一遍了,但轰碎你们这片村子绰绰有余,投降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否则炮弹会直接把你们这群塞尔维亚猴子送去见铁托!”
其实我很怀念铁托那时,倘若这个老头还活着,或许我们还是生活在萨拉热窝的一群朋友
不出意料,几十个塞尔维亚士兵扛不住压力从破口走了出来,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善待这个村子的村民
“他们是被我们挟持在这里的,所有责任都是我们的,与村民无关。”
我被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于是在占领了村落后,便将这些战俘全部妥善安置了起来。自行车越过密林,胜利的讯息便传回了营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营部冷冰冰地命令我,即刻将所有战俘处死,村民则尽数驱赶到边境外,三天后所有滞留在东斯拉夫尼亚的塞尔维亚人,不论缘由都会遭到屠杀
我不可能这样去做,我不可能将答应好的事情一下否决掉,看着这些样貌与我们没什么差别的人,竟然硬要被我们结果生命,便感到一阵无力。亦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杀,毫无人道可言
……
“你能说明一下这座村落是哪里吗?”
“它在地图上已经查不到了。”
“我们可以对照原有的证词。”
军官脸上涌现一片苦涩,仿佛不愿面对,又仿佛在害怕什么,行为举止表现得极为怪异
“恶魔无处不在……总有人想要屠杀平民,无论他们的理由是民族主义还是秩序重建,这都是一群恶魔在替他们的罪行做辩护。平民不应被淡化成政治工具,战争爆发前,我们中的大多数也只是平民罢了……”
“你下令在那座村落进行屠杀了,是吗?”法官死死盯着犯人,他看起来无心再听那个平庸至极的故事了
“是上级的命令……一开始只下达了处决战俘的命令。”

“出来!出来!”士兵端起枪将房子里的战俘赶到空地上,“都给我趴到地上不许动!”
这些面黄肌瘦的家伙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实际上他们大多也明白接下来的一切了。为了防止额外的变故,也是因为短缺问题,在关押的两天里我一点食物都没发放,于是他们也无力再折腾了
很快,地上已经趴下了几十个战俘,他们也是奉命在保卫自己的族人,怎么会招致如此的下场?说到底,究竟是谁在捍卫独立,又是谁披上了人皮装作人的样子?我不愿就这样痛下杀手,于是沿着这群战俘缓缓踱步,最后一咬牙又命令士兵把他们押回“牢房”
他们的头目很惊讶,还是什么都没说,低三下四地挤进拥挤的房子。随着门卫锁上房子的铁门,一切重归死寂。村民们远远地躲起来,他们聚集在离我们营地最远的角落里,男女老少无序地挤着,比起平日里的恩怨与克拉伊纳的重税,他们似乎更害怕我们
“那上级的命令怎么办?”通讯兵忧心忡忡地面对着我,“他们不光对我们下达了这样的命令,现在整片东斯拉夫尼亚都在大规模处决战犯,这些塞尔维亚民兵倘若活着,流落到哪里都是威胁。”
“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被塞尔维亚人俘虏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我摘下头上沉甸甸的军帽,“你甘愿被他们处决吗?”
他没有说话
“今天我们对敌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的举措,日后就会演变为敌人对我们的举措。如果战争只涉及到利益的分配,我们就能重归于好,就像捷克斯洛伐克那样,一切都很平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出口来,“你可能不清楚……算了,以后再说吧。”
夜晚,月光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膜,阴云重重,这仅有的月光随之消散殆尽。远处的炮火声连绵不绝,空中时而掠过几架飞机,我不能就这样一直拖下去,那样早晚都会是这个结局,甚至更糟
我会被起诉到军事法庭上,这些民兵依然会被处决,说不定到最后还要我来认罪
……
“拉特米尔先生,”法官问道,“那些战俘最后怎样处置了?”
“在督战员赶来的前两个小时里……都被我处决了。”
“是你亲自进行的处决活动吗?”
“不,没有……是两个士兵进行的处决,名字是……名字的话,我忘记了。”
很明显,军官在故意含混不清,这让庭审众人无不愤怒。法官已经习以为常,只要犯人供述的足够多,一切掩饰都会被撕下面具。这世上发生的事情都是唯一的,从时间上来讲,人不可能经过两段经历而看起来一样
“好的,”法官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证词,“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什么时候再说吧。”
桌上寥寥几份证词相互矛盾,这一点只有审理人员清楚,他们刻意表现得大局在握,实际上拿不准这次事件

为了防止战俘暴乱,那样情况会变得非常糟糕,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极为阴险的想法——先把战俘安置在村落外的空地上,然后骗他们三五一组到村里进行行政审查,蒙上眼睛后带到村落另一端的地下室里,然后关上门集体处决……这样战俘直到枪响的一刻才能确认屠杀的发生,而其余战俘对此全然不知,为此我从村民家里搜刮了不少棉织品用于隔音
我全程不敢参与,这对我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仅仅在发布完行动的命令后我就强撑着去休息了。整场屠杀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我在房间里却感觉时间流逝的异常缓慢,每每听到卫兵拖着蒙眼的塞族士兵走过门前,我便感到内心一阵悸痛
过了很久,两个士兵推开门立正站好,他们的脸色非常暗淡,我大概也没好多少
“结束了吗?”
“报告,行动结束了。”
我长叹一口气,颤抖着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一连擦了五六次才点着火机。火苗在面前颤动,突然化作手枪枪口的火焰,吓得我一惊,火机和香烟同时掉落在地上
士兵见状,赶忙从兜里翻出一根香烟,捡起火机替我点火
“算了算了……”我摆摆手,“我本来就不抽这个,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他们便默默退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被民族主义和道德问题困扰。我试图说服自己,我只不过是按照命令执行行动罢了,这些人都不是我杀的。这种说法确实令我感到些许欣慰,但这想必不是真正的答案,否则我怎会陷入如此悲痛当中
两个小时后,营部派来的督战员抵达了村落,以胜利者的姿态在村落里环视一周,随后要求我带他了解一下战俘的处理情况。我带着他一步步走向村落边缘的地窖,步伐越来越小,双脚越走越沉
直到我们来到了地窖的门口,两名卫兵打开了木门。一条不见最深处的矮小楼梯向下延伸过去,血腥味扑面而来,令我感到一阵恶心反胃。督战员提议下去看看,我告诉他这里最近发生了严重的霍乱
“营部没有给你们发放抗生素片吗?”督战员十分傲气凌人
“那对您的生命健康也是有害的。”我强装镇定
“我知道,我知道,”督战员向下俯望过去,几团从门缝掉下去的棉花浸满乌黑的血液,“所以你让你的士兵走下去照亮一下,我就在上面看看。”
这个混蛋!我心中暗骂道,明面上却不敢有一丝反抗
“你们两个,打着灯下去照亮一下,让督战员先生检查一下就好了。”我命令道
“是。”
两名卫兵很不情愿地打着灯走下去,楼梯很狭窄,只能允许两人一前一后向下挪动。随着灯光渐渐照亮了底部,一片残忍的炼狱展现在眼前,督战员瞪大眼睛,仿佛在欣赏着下面的景象
血液积聚成一片湖泊,淹没了尸体的双手以及小臂,弹孔无处不在,尸体上盘悬着苍蝇,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两名士兵十分恐惧地看着下面的景象,灯光无法照亮整个地下室,黑暗的角落最令人浑身紧张
我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这残酷的行动竟然源自于我的那个想法,那个看似人道的想法。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感到不寒而栗,恐惧与愧疚交织起来,像一张大网一样将我紧紧困住
忽然,前面的士兵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猛地放声大叫
“鬼魂!是鬼魂啊!”
说罢,他就不顾一切地向上冲,提灯摔在楼梯上,滚落到血泊之中
“啊!”另一个士兵被前面的士兵撞倒后,似乎也看见了什么,“啊!鬼魂!”
这个后知后觉的士兵抽出腰间的手枪,对准地窖的右前方疯了一般地射击。前面的士兵刚爬上一半,便滑着青苔滚落了下去,慌乱之中挨了后面那人的一枪,捂住胸口重重摔了下去
打到子弹全都空了,手枪咔的一声空仓挂机,这人才意识到自己把刚才那人打中了。他顾不上查看另一个人的情况,发疯地爬了上来,满脸惊恐
“你看见什么了?”督战员紧张地向下望去,中枪的士兵趴在血泊中,拼尽全力地大口喘气,提灯落在他面前,沾满了血迹的玻璃透出猩红的光芒
“不要下去!”士兵疯狂向别处爬过去,裤子湿了一片
下面的士兵双眼直挺挺瞪着右前方,两瓣嘴唇一开一合仿佛想要说什么,血污趁机灌进了嘴里。两分钟后,其他士兵赶了过来,但中枪的那个士兵已经彻底没了动静,只有双眼死死盯着右前方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与压抑,忽然记起来还有个被吓尿裤子的士兵,便想找他问问缘由。五分钟后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等我赶到时,他正在一处狭小的巷子里,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直挺挺望向我们。凑近了,才发现他只是在望向巷子外面,而他手上拿着一支枪
原来已经从下颚向上开了一枪,自杀了
这成了一个迷案,两名负责处决的士兵最终也死于那个地窖
……
“那两名士兵的姓名,你现在能记起来了吗?”法官问道
“实在想不起来了。”军官低头回答道
“没关系,我们这里有营部的全体军人名单,你可以依照回忆一点一点对照。”
“没必要……”
“请你指认出来,这有利于我们为这次历史事件中所有人负责……”
“伊万·科瓦奇和马尔科·霍尔瓦特,我想起来了,不用查证了,”军官听到细微的冷笑与嘲讽,脸颊有些泛红,“我只是不……那两个士兵是无辜的,他们…他们死得很突然,就算屠杀是件死有余辜的罪行,那也是…是我向他们转达的命令,他们也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希望你们各位能尊重他们,不要再以此打扰他们家人了。”
记者记录下这一幕,她敏锐地感到军官在遮掩什么,碍于庭审的继续,她没法当场问个明白。这场案件的复杂远超克罗地亚战争中过往所有案件,审理人员于是极尽所能地收集了大量的线索,最终的真相却永远相距一步之遥
供述继续进行,但庭审方做好了更深的打算

傍晚的时候,督战员忽然要我和他到老槭树下单独聊聊,他的面色有些奇怪,我于是跟了过去。他再三确认四下无人后,便向我询问屠杀的过程。这突如其来的盘问令我一阵紧张,迫于他作为上级的压力,我选择供述出来
他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这套流程很满意,随即拉下脸来,我已经猜到他的意图了,便更加紧张起来
“你知道你的举动已经犯下战争罪了吗?”他垂下脸向我警告,“战争很快就要告一段落了,那时会有人起诉你的,不用想都知道,你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我只是在遵照上级的命令,军人服从命令难道不是天职吗?”
“我问你,乌斯塔沙的军人也是在服从命令,为什么最后还是被一一清剿了?”督战员的两条眉毛皱起来,那眼神令我不寒而栗
“因为他们本可以避免种族屠杀?”
“错了!”督战员转头望向不远处的村落,两名农妇正在村头帮部队生火做饭,“是因为有人从乌斯塔沙手底下活着跑了出来,如果清楚真相的人都死光了,会有人替死人申诉吗?”
这是我未曾设想的一条路,他竟然要我把整座村都屠杀殆尽!
我不可能擅自做出这样的行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没有明文的命令,我不能做这样的决定……”
“废话!这能给出明文规定吗?”督战员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虽未能见识大独立国的兴旺,却连亲眼见证大共和国的机会都没有吗?作为一个克罗地亚人,兴建大克罗地亚帝国的使命应当刻在你的血脉里!”
后来他例行向我索要了一些贿赂,算是当做他指点一二的报酬了。督战员很欣赏我的这次行动,扬言要把这种蒙骗处决的模式推广到整片东斯拉夫尼亚地区。我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慑惊醒过来,他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我放走了那群塞尔维亚人,那么我屠杀塞族武装的行为也就不胫而走了
但真要我做出这样的举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在荒芜的草地上缓缓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幽邃的森林里忽然站满了漆黑的人影,他们就那样远远地盯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在我面前回放那血腥的一幕
萨瓦河上泛着洁白的月光,我坐在河边,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平缓的河水在岸边荡起涟漪,我与月光全然被河水打碎,与黑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分不清月亮、我与黑夜。我感到自己的罪孽,于是捧起河水,准备以此洗礼自己的罪与恶
我感到这水有些不对劲,泛着一丝不应属于河水的红色。一具浮尸缓缓从我面前飘过,我不由得惊起,瘫坐在河岸边,河面上不知不觉飘着几十具尸体,穿着各色,看起来有塞族武装,但更多的还是平民
尸体从西北方向飘来,愈发密集,愈发迅速。我被惊吓得连滚带爬,飞速冲向村落阵地。上游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屠杀了,这场种族屠杀是灭绝性质的,我必须快点做出应对。但此时此刻我的头脑是完全混乱的,我只能不停地飞奔,从破碎的月光下跑到明亮的村落里
地下室,枪决,河流,炮弹,轰炸,湮灭
我召集士兵把所有村民统一赶到槭树下,就像上午对待战俘那样。我告诫村民们不要靠近萨瓦河,让他们像士兵那样排成方阵随即开始逐一清点。我不敢想象萨拉热窝的情况,那里一定比我们这里糟糕数百倍,屠杀根本无需担心后果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报告长官,共计73人,男19人,女22人,小孩32人。”
“好,退回去吧。”
“是。”
村民们一定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了,这场残忍的屠杀依然发生在地下室,只不过占据了三间。为了节省时间,我把部队的手雷与炮弹安置在地下室里,在同一时间进行了爆炸。地面轰然塌陷,生命在活着的时候便被下葬
一把大火烧尽了整座村落,这是一场无一幸免的灾难,一场残忍至极的屠杀,一场民族主义的悲剧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承认我犯下的一切罪行,甘愿服从判决。”军官低下头,算是彻底认罪了
众人议论纷纷,现场不断传来咒骂声。记者捕风捉影地记录下每个人物的表情,这是场奇怪的审判,奇怪的人陈述了奇怪的事情。随着讨论声与咒骂声越来越强烈,法官再次敲响法槌
“请保持肃静!庭审还没有结束,”法官拾起桌上的证据,开口说道,“拉特米尔先生,你的供述不成立!”
军官猛然抬头,直直望向法官
“在这场村庄屠杀案中,有几位幸存者为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词。一位幸存下来并逃亡至塞尔维亚的农妇米莱娜·彼得罗维奇提供了以下证据:在屠杀发生的当日,也就是8月14日上午,她亲眼目睹你在屠杀开始时,亲自押送一个塞族士兵走进地下室,并在那处决了他……这驳回了你在供述中所提到的‘发布完命令后便回去休息’的行为。”
“时间太过久远了,我可能记不清了。”军官一阵紧张
“杀没杀过人,恐怕不是很容易忘记的事情吧。”法官质问道
军官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随即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法官伸手伸手制止了军官的发言,说道:“为此,我们特别邀请彼得罗维奇女士呈堂供词。”
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农妇走上证人席,看见军官后大惊失色,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惊恐。农妇看了看军官,又看了看法官。法官朝农妇点了点头,农妇于是站起身说话
“法官先生,你一定是弄错了,不是这个人,”农妇露出掉了半数牙齿的嘴巴,“这个人是好人,我说的那个人是他们的头头,肩上的星星比他们多。”
法官感到有些疑惑,“他就是他们部队的头目,或者,您能描述一下那个人的样貌吗?”
“呃……那个人戴着军官的宽帽子,走起路来就像……像乌斯塔沙一样。跟他不一样,他是好人。”
军官满脸惊恐地看着农妇,脸上挂着一丝乞求,就在农妇即将再次开口前,他大呵一声
“老太太!”军官喊道,“你一定是记错了,谁人执长刀处决!你一定是记错了!”
啪啪啪!法官急忙敲响法槌:“拉特米尔!证人在提供证词时请保持安静!”
农妇看着军官,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又似乎忘掉了些什么
“哎呀!你看我这老榆木脑袋,”农妇拍拍脑袋,“当时进去的应该是士兵,那个戴着大帽子的乌斯塔沙早就回营地休息了。”
法官气得脸色发青,仿佛庭上的两个人在合伙跟他演戏
法官愤怒地批评道:“彼得罗维奇女士,法庭不是儿戏,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的经过。还有,请你解释一下这里的‘好人’是什么意思,我希望您能认清楚,这个人就是那只部队的军官,是他主导了屠杀的全部过程!”
尽管现场的这些话很不中听,但军官仿佛劫后余生般地瘫坐在椅子上,一连喝光了面前所有水杯的水。法官和农妇在证词问题上纠结了半天,最后以农妇的糊涂和法官的失败告终
谁人执长刀处决
记者将这句话记在本上,今天的庭审即将结束了,她准备向这个军官当面问问。两名法警架住军官从被告席上下来,经过记者时,军官转头看向镜头,一张复杂而深邃的面容留在相片里
“拉特米尔先生,”记者喊住军官,“能允许我采访一下您吗?”
“没必要,”军官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我不希望我的家乡人看见我这副模样。”
法警架住军官,沿着长长的走廊远去。记者放下相机,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一场审判结束,人们的疑问不减反增。经历了计划周全的屠杀,如今已公开声明的幸存者占遇难者总数的10%,那场精密的地下爆破行动为何遗留了数名幸存者。案件中疑点重重,令人不得不猜测这背后隐藏着的更大的阴谋
当晚,记者赶工出一篇新闻《消失的村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住这个案件,人们在街头举起军官的画像,用油漆和秽物羞辱军官。法庭外聚集起呼吁法庭尽快惩戒罪犯的人群,高呼真相与惩戒
“……将被俘的塞尔维亚族士兵蒙上眼罩,蒙骗到村民堆放杂物的地下室里,在黑暗与血腥中将战俘残忍地处决……为了防止战俘暴乱,欺骗他们将一一接受行政审查,使用棉花糊住地下室的门廊,为了让士兵像羔羊一样在迷茫中遭遇残忍的屠杀……”
“本案疑点重重,表象下隐藏着难以捉摸的险境,”记者在文章最后附上,“东部新闻快线,持续跟踪案件进展。”

等到军官再一次走向法庭时,人群中爆发出极为热烈的呼声,他们为遇难者申冤,往军官身上投掷鸡蛋和水果。军官站上被告席时,他的头上顶着一颗碎鸡蛋和一片烂菜叶
“给他条毛巾擦擦。”法官小声吩咐道
记者早早地候在旁观席里,军官也很快注意到她
“拉特米尔先生,”法官推推眼镜,“本庭审方在上次审判至现在的一个月时间里,派遣了一支专业团队去考察东斯拉夫尼亚战场的情况,鉴于你迟迟未向我们透露事件发生地点,导致一切证据搜查停留在搜寻阶段……”
“我真的不清楚坐标位置,那处村落本身就未出现在地图上,是行动中意外发现的,”军官表现得一脸淡漠,“不过它在萨瓦河以西,大约东斯拉夫尼亚中部偏南的地区,我想以国际军事法庭的能力,应该不难通过我的供述找到这个地点吧。”
法官清了清嗓子,没有再多说什么相关的
“拉特米尔先生,你在供词中提及了与彼得罗维奇女士相悖的一点,而上次庭审时你的不当发言影响了彼得罗维奇女士的供述……对此,我们希望你能详细描述上午进行战俘屠杀的过程,我们现已有可靠的相关证据,希望您能如实回答。”
“好的,法官大人,”军官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我不清楚您的证人到底是哪位,但我可以清楚地告诉您,屠杀发生时我完全在临时营地的指挥所里等候,全程没有离开指挥所半步。至于彼得罗维奇女士口中的军官,我想一定是她记错了。”
法官沉默不语,双眼扫试了一遍桌上的证词
“请证人入庭。”法官抬起头,远远向下望去
军官看着眼前的人,双目瞪得溜圆
“……前克罗地亚武装部队,第五卫队旅101排的战士托米斯拉夫·拉蒂奇,他对于屠杀过程存在与你相矛盾的部分。”
“拉蒂奇!”军官瞪着士兵,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对不起,排长,”士兵眼神流有一丝无奈,“我已经接受了两年的审判了,我已经承受不住了,我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法官先生,关于战俘处决,我对拉特米尔持有怀疑!”
“请如实陈述你的证词。”
“在1995年8月14日下午,也就是排长带督战员参观结束时,我听见地下室方向传来了一阵枪声,于是从老槭树赶到村庄内部,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砰!
我愣在原地,我们班的几个人正坐在槭树下休憩,擦抢的擦枪,吃饭的吃饭。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动我们所有人,按理来说,所有敌人都已经被处决了,这时的枪声显得很不正常,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枪响
“刚才那声是枪响?!”班长惊呼道,不等答复,他便命令我们开始备战,“拿上枪!我们赶紧过去应对一下。”
我们提着步枪飞奔过去,其他班的士兵也都听见了动静,纷纷进入战备状态。警卫班拉开村落门口的拒马,告诉我们现在开始戒严,没有命令不许离开村庄。等我们离地下室越来越近时,班长吩咐我们端起枪注意周边的状况。突然,一个负责处决和看守地下室的士兵浑身是血地跑到远处,嘴里大喊着“见鬼啦!鬼魂啊!”
那是我的邻居发小,我很关心他的情况,于是告诉班长我去负责跟上那个士兵。得到班长的准许后,我便端着枪跟着跑了过去
村庄不大,但道路错综复杂。又值傍晚,乌鸦在天空中和房檐上凄厉地鸣叫,回想起发小不断喊得话,寒意不由得渗透全身。我小心翼翼地端起枪,在迷宫般复杂的狭小道路里绕行
忽然间,我听到不远处传来说话声,我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探头,却发现……
……
“发现什么!”军官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拉蒂奇!你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士兵一脸惊恐地看向高处的军官,左手颤抖着指向他
“是你——拉特米尔!”士兵浑身颤抖地说道,“我看见拉特米尔正蹲下身和我的发小说话……”

“鬼魂!”士兵举起手枪指向排长,“不要靠近我,求求你了!”
“放轻松,看清楚我是谁,”军官一边安慰他一边缓缓靠近,“是我——拉特米尔,不是鬼魂。”
士兵终于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于是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瘫坐在小巷尽头,持枪的右手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排长,我看见鬼魂了,还有,我刚刚是不是把伊万打死了……”士兵哭了起来
军官渐渐蹲在士兵身边,左手按住士兵的手枪,“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满脸鲜血的东西,它正在瞪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感到它浓烈的恨意了,我好害怕,我想找妈妈……”
军官轻拍士兵的后背,尽可能地让他平静一点。随着士兵情绪渐渐缓和下来,排长便继续发问
“你一定是看错了,这不怪你,今天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军官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走得都很突然,没有人带着痛苦死去。你想想,子弹在瞬间就破碎掉全部的脑组织了,那里让他们来得及遭受痛苦?”
士兵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到什么,“排长,那个鬼魂……它似乎是一个活人,他是不是没死透啊?”
军官的全身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面色变得很是凝重
“排长!我明白了,那是个活人!而且……他是你亲自处决的那个,对!”
空气中瞬间充满火药味,军官死死盯着士兵,士兵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恐地看着军官
“那个人是你处决的!是你……”
砰!
士兵头顶喷溅出一片喷泉般的血块,鲜血溅洒在小巷尽头的墙体上,士兵双目圆睁,脑袋失去支撑地重重垂在脖子上。军官眼神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悲痛与愧疚,他掏出手帕为士兵擦了擦脸,又为他轻轻合上双眼,随后把士兵持枪的右手放在士兵腹部,伪造成自杀的样子
我被这一幕惊吓得直冒冷汗,刚想转身离开,却被军官叫住。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手枪的寒气流淌到脖子上,顿时不敢回头,只能强装镇定地站住
“排长,出什么事了?”我极力不让说出口的字颤抖
“拉蒂奇,”军官语气十分沉痛,并不像是演出来的,“快过来看看,马尔科似乎不太对劲。”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小巷深处走去,随着我离他越来越近,那扭曲的恐惧表情愈发变得清晰。我感到自己身后就有一把枪指着脑袋,我甚至猜到自己的结局了——作为杀死士兵的凶手被处决,或是被士兵在精神错乱中杀死
我看不到身后的景象,更不能回头看,以至于最后惊恐得近乎失禁。最绝望的时刻,我走到了发小的面前,他那痛苦的表情令我既悲痛又恐惧,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下场了
就在这时,其他人赶到了现场,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将我从地狱边缘强行拉了回来,身后的呼喊声令我重新活了过来。紧接着,我陪排长演了一整出戏,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对我起疑了,也不清楚那天是否真的有枪正指在我身后
……
军官强作镇定地坐着,冷汗却止不住地从额头渗出,他正在极力保持静默。证人席上,士兵也已经濒临崩溃,他颤抖着望向军官
“排长,我不能就这样对马尔科的死坐视不管,无论是出于怎样的……”
“你给我闭嘴!”军官下意识地怒吼,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恰好印证了刚才的证词,“拉蒂奇,我知道你一直对你马尔科的事情耿耿于怀,那天是因为我命令他执行屠杀才导致他精神崩溃的……但这也不是你把他的死这样栽赃给我的理由,我希望你能正视国仇家恨,不要把私愤这样宣泄。”
“拉特米尔!”士兵大声呵斥,“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这样痛下杀手。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但你总归杀了人,你不能就这样逃避现实!”
“拉蒂奇,你怎么能……”
“我问你,就算你把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全世界人都骗了……你骗得过你自己、马尔科和我吗?他死的时候多么恐惧而绝望,过度惊吓、发现真相,最后被残忍谋杀……你算是个善良的人,如果这个人是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会坐视不管吗!”
军官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的内心波涛汹涌,以至于无法通过面部掩盖下去。内心的巨大鲸鱼突破水面,飞跃到空中,短短的死寂过后,鲸鱼重重砸向水面,爆发出惊天骇浪
“我认罪。”
庭审现场再一次爆发出剧烈的讨论声与咒骂声,仿佛一个恶魔终于落入了庭审人员精心编织的大网。事实印证了记者的猜想,她感到一丝欣慰和骄傲,激动之余却感到案件变得更加复杂
“我承认,在1995年8月14日下午,我杀害了执行处决的士兵,并且……伪装成自杀。”
“这是谋杀!”旁观席爆发出激烈的喊声,“你这个谋杀犯!”
法官没有制止观众的呼喊,他想让这件事继续发酵下去,也许可以逼迫这个内心挣扎的犯人,再吐露一些实情。军官低下头,沉默不语,忽而抬起头,意味深长地与法官对视。法官深吸一口冷气,决定乘胜追击
“拉特米尔先生,既然你已经承认了谋杀的事实,我希望您能陈述一下你的犯罪动机与目的,如果你能够主动供认,我会看在你配合调查的份上依法减轻判决强度。”
“对不起,”军官深深呼出一口气,“我还不能这样告知事情的缘由,这涉及到的事情,以当下的局势还不能坦白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人们猜测他在装神弄鬼地敷衍事实,又担心真的涉及什么很可怕的内幕。无论如何,军官都没再多说一句话,这场审判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尽管依旧谜团重重

“……恶魔终于现身了,灭绝异族、谋杀同胞……一场审判撕下了恶魔伪善的面具,揭露出其内心的凶险阴暗与神秘莫测。背后涉及的隐情,究竟是政治的阴谋,还是邪恶的庇护,尚且未知……”
记者独自一人站在法庭外漆黑的空地上,附近各种车辆、行政人员来来往往,她远远望向窗户内昏黄的走廊。军官依旧被两名法警牢牢控制住,沿着走廊向左侧大步走去,穿过一扇又一扇窗户,最终消失在法庭走廊的尽头
寒风自东方呼呼刮来,拂起弯曲的长发。记者不由打了个寒战,她比谁都清楚,这起案件绝不只是对一个恶魔的审判,她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恶魔。我在刻意引导舆论,她清楚地告诉自己。法庭外狂呼的人们,皆由她的手笔而起;最终到来的正义,也将经由她的口唇而说
事实上,一个人的正义与否,完全取决于她报道了什么。她当然希望军官是个好人,但想要塑造一个成功的好人,必不可少的是先痛批他的邪恶。就算这个军官真是个恶魔,她一番操纵,人们也能如木偶般向军官朝拜,而那背后的仍然是她
“或许真相也必不可少,”记者扣紧风衣,大步跟上军官离开的方向,“那也是因为我还心存良知。”
轿车停靠在监禁区的停车场里,一张工作证简单挥舞了一下,警卫便打开厚重的铁门,将记者放行进去。惨白色的灯光显得室内更加昏暗,记者悄悄走到探访室的等候室里,在长椅的一端坐下来。橙红色的长椅另一端,坐着一个包裹的很严实的女人,她紧紧握着怀里的皮包,时不时向探访室里瞄一眼
记者将帽檐向下降低了一些,终于趁机看清女人的模样了——东南欧少数民族的样貌,系着一条厚重的羊毛围巾,深邃的眼眶凸显黑眼圈的浓重。不一会儿,一个警卫推开房门走进等候室里,看了看长椅上的两个女人,无法分清哪个是探访者,于是直接开口说话
“拉特米尔夫人,您可以探访了。”
那个女人便站起身来,用极其蹩脚的英语同警卫说道:“我这里有个包裹,请你转交给拉特米尔。”
一个小小的黑盒子递到警卫手里,黑漆上泛着亮光
“您有25分钟的探访时间,到点了我会提醒您。”说罢,警卫掏出钥匙解开铁门,暖黄色的亮光从探访室里映照出来,记者拉下帽檐避开了军官的视线。很快,那暖黄色的光芒被铁门重新封锁起来,等候室被惨淡的白光笼罩
“这位女士,请问您来探访哪位?”
“拉特米尔夫人。”
警卫没有多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狭小而昏暗的房间里,独留记者一人
半个小时后,警卫打开上锁的探访室,女人握住警卫的手道谢了几句。军官远远注意到了记者,他很疑惑,更有些紧张。探访室铁门上锁的一瞬间,军官站起身想要制止,厚重的防弹玻璃和上锁的铁门,阻断了他和这个世界的所有往来
“探访时间结束了,”警卫拍了拍军官,“有什么甜言蜜语下次再说吧。”

“您是拉特米尔先生的妻子?”
“是的,请问您是……”
“目前为止,唯一可以救下拉特米尔的人。”
女人有些疑惑地坐了下来,她仔细打量面前的怪人,却被帽檐遮住看不见全貌。警卫自觉地离开了等候室,留下两人对峙
“您为什么要救拉特米尔呢?”女人略带怀疑地质问道
“因为正义。”
“您有什么办法救他?”
“这取决于你能告诉我多少信息。”
女人顿时防卫起来,她似乎习惯了攻击与防卫,警惕性超乎寻常的敏感
“你是什么人?”
“这不重要,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能救下拉特米尔的人,只有我一个。他在法庭上承认了罪行,却不愿公开这背后的隐情,这实际上已经注定了被判处死刑的结局……除非,你愿意将实情透露与我,我不希望有人在战争结束后依然被战争杀死,当然也为了一些无害的利益。”
女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尽管面前的这个人并不可信,但眼下也只剩下这一种办法了
“好的,我愿意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你,只要你真的能够救下拉特米尔。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任何事。”
“嗯,不错,”记者嘴角微微上扬,“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一定会尽力帮助。”

“托米斯拉夫·拉蒂奇隶属于第五卫队旅101排,曾在克罗地亚战争中犯下强奸罪、谋杀罪、反人类罪等罪行,行为极为恶劣,一审判处其45年有期徒刑,鉴于其作为证人提供了侦破‘拉特米尔种族灭绝案’的重要证词,二审判处其15年有期徒刑。其拘押时长已达2年零4个月,因而实际刑期为12年8个月。”

“或许你不该再这样隐瞒下去了,”女人对军官说道,“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们和他们都不会再来追究我们了。”
“我的雏菊啊,你怎么就这么担心我呢?”军官悲愤地捶了捶桌面,“现在距离战争结束才过去多久,到现在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的边境还在戒严。我多么怀念过去啊,那时我们在萨拉热窝,不分各自的种族,所有人都那样在一起生活着。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多么自由,不会被分割成这样的碎片。”
女人忽然一阵悲痛,挽起袖子轻轻擦拭眼泪,“现在,就算你出了狱,我们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回到萨拉热窝了。你可能还不清楚,波黑已经变成两个国家了,萨拉热窝也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了。我以前的家和你以前的家,已经被一道军事警戒线深深地割开了。”
“都是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我根本不想拿起枪残杀自己的同胞……但我的同胞们,却拿起枪对准了我!你不应该留在萨拉热窝的,但这也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过失,只是你想想,如果那时你离开了萨拉热窝,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我不想在祖国危难的时候,离开抚养我长大的家乡,我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感情,留下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没想到,也给我们带来了最不堪的回忆……”女人声泪俱下,传声机模糊了女人的抽泣声,但那依旧刺痛着军官的心,“你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我们已经没什么生活上的盼头了,而清白却是永远留在历史长河里的。我在任何地方,都遭受着来自世界各地人们的辱骂和歧视,就当也还我一个清白,好么?我的蒲公英!”
透过沉重的铁门,门外的警卫依然听得到探访室里的哭泣声。他只是听着便如同遭受了战火的冲刷般纠结,仿佛他对战争的无视让他成为了战争的帮凶

“……你作为实际意义上的督战员,在101排排长拉特米尔的供述中,他提到你向他宣扬大克罗地亚主义,胁迫他进行针对塞尔维亚族平民的种族清洗,并收受贿赂等罪行……你是否认罪?”
“我认罪,”督战员十分高傲地站在被告席上,蔑视地看向法官,“而且我承认,我是个大克罗地亚主义者,是个完完全全的克罗地亚人!”
“你在克罗地亚战争中总共犯下了多少起类似的罪行?”
“几乎整片东斯拉夫尼亚中部,都是由我负责督查清洗行动的进行。几十年来,塞尔维亚人不断侵犯我们的领土,妄图用他们的血液污染我们的族群。塞尔维亚人蚕食了我们的土地,抢走了我们的女人,最后甚至妄图通过战争彻底摧毁我的民族!”督战员情不自禁地挥起手来,情绪愈发激动,“你们把我悬挂在这里,想以审视罪人的眼光审视我,我告诉你们,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在捍卫我的民族,我的一切清洗行动都是在保卫我神圣的家园!
你们可以判我罪,可以宣扬我是个战争贩子、残忍的刽子手,但我敢保证,我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更热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比你们所有人!”
说罢,督战员像一只雄鹰般挺立在席位上,他高高举起右臂,双目如铜铃般瞪圆
“为了祖国,准备着!”
在场众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吓到了,督战员迅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以夸张的攻击姿态饮下了瓶中的液体。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督战员用力摔碎瓶子,挺起摇晃的身躯,重重倒在地上
“为了祖国……准备着……”
一直到死,都没合上那双燃着熊熊烈焰的瞳仁
……
“现在轮到你了,茨维耶托,”女人疲惫地说道,“你看昨天的新闻了吗?那个负责你们战区的督战员在法庭上服毒自尽了。”
“他是个疯子,”军官叹息道,“这一切都因他而起,但作为一个克罗地亚人,我却不能责怪他什么。听说他收到的贿赂全都用来洗清行动中的罪行了,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证据搜寻这么困难,很多重要证据都被那个家伙给销毁了。现在他还死了,许多事彻底无从知晓了。”
“现在更需要你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你总不能躲一辈子,最后毁了一世英名吧。”
“我也没干什么好事,那个士兵是我杀的,那一群塞尔维亚族士兵都是我杀的……甚至连马尔科·斯托伊科维奇都是因为我……”
“那不怪你,”女人试图摸一摸军官的头,却只能触摸到冰冷的防弹玻璃,“就是因为总有督战员那样的人,这一切才会变得这么糟糕。”

直升机掠过武科瓦尔上空,这座城市彻底变成了一座鬼城,破碎的街区上堆满了烧毁的汽车,被炸掉半栋的政府大楼里杂草横生,街上游荡着各种食草动物,唯独见不到人类的踪影。仿佛这是片被遗忘的地方,一处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遗迹
被成片炸倒的森林,遗留着密密麻麻炮兵阵地的草原和一片尽是报废的军事武器的战斗残骸,无一不昭示着死亡的到访,一场战争摧毁了三个国家,纵是最冷漠无情的人,也会不由得感慨
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一条蜿蜒的土路东西向穿过这片草地,如河流般流经一棵老槭树,槭树北部则是一片似有似无的废墟。直升机缓缓降落在槭树南侧的草地上,气浪将青草如水波般推向四周,空地中央的槭树显得很渺小,阳光的暴晒使它不敢抬头
军官已经在海牙接受了半年的审判了,时间从一个夏天来到了另一个夏天,几年的时间里,很多事物都发生了改变。时间的流逝推动战争消逝在历史的河流中,几个国家纷纷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进着,有人的地方正在变得越来越美好
唯独这里没变,废墟依旧是废墟,经历了几个夏天的暴晒与雨水,度过了无数场纷纷的大雪。经历战争死去的人,依然留在这里,再也没能离开这里;经历战争而幸存下来的人,日复一日地活在战争里,一遍又一遍地被战争折磨
一切都变了,仿佛一切都没变。倒塌的围墙压住了烧成碎片的房屋,村落的门口横七竖八置着几条锈迹斑斑的迫击炮筒,烧毁的房屋平均起来不如人高,调察队远远看见了村庄尽头的一扇木门
木门背后的房屋已经被炸毁了,唯独木门连通的地下室仍完好无损。队员们怀着沉重的心情,经过这片记载着战争最残忍一面的废墟,从被爆炸残杀的村民尸骸上的土地踏过去。经过了层层叠叠的残骸,那扇通往地下室的木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总有一个人要打开那扇门,人们总要面对它
“我来吧,”记者站了出来,“总要有个人站出来的。”
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这场屠杀自始至终是个骗局,希望多么渺茫,现实又多么残酷
木门吱吱呀呀地被拉开,黑暗的走廊通向历史的地狱
地下室里堆满了白森森的骨架,每具尸骨的枕骨中央都有一个弹孔,屠杀终究还是发生了。清风吹拂,失去森林庇护的青草随风飘荡,两只知更鸟停息在烧焦的废墟上,它们怎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它们不会理解,同一物种之间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这是神降下的灾难吗?知更鸟问道
这是人类自己降下的灾难。知更鸟答道
为什么人类要给自己降下灾难?知更鸟又问道
因为人类想成为神。知更鸟又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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