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旺西罗西里湾 –From Swansea Rhossili

“列车即将到达本站,请各位旅客不要拥挤,有序上车。”

 

……

 

我盯着月台边一路延展的白色安全线,顺着它望向庇护月台的钢铁后方的阴沉天空,白色的明晃晃,前方是坚硬的架着双臂的巨物,那是一只白色沙滩上摇摇欲坠的海雁。我拉紧了外套。

 

月台上空无一人,凉风在我的双腿间四窜。点开未读消息,她的头像悬在上方——我被录取了。

 

我动动手指,回复道——恭喜。

——我爸应该很愿意你做他的导生。

 

一秒,两秒,三秒。我不自觉地去想她回信息时隐忍而顺从的眉眼,低垂的眼睫,干净的皮肤,乖巧的头发,她被我紧紧攥住时却不挣脱的无奈的神情,想到——初见时那个缺乏色彩的干瘪的冬季,微微混沌的大脑像一只游离的只有半缸水的鱼缸,阴冷发亮的天气映射在我的玻璃板上,发出钝钝的轰鸣——怎么这样刺耳,火车划过铁轨降落,人群鱼贯而出。

 

人声爆发,狭长的车厢像一个硕大的收声机,按下按钮,于是把我的存在磨平。我只立在原地——也可能移开了几步,蒸腾的声音让我来回转头,迫切想逃离无孔不入的和社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没有办法吸气,为了存活,身体启动预备机制——皮肤上的毛孔吐掉污浊,引领着我的胸腔有了奇怪的起伏,我透过火车与月台的几厘米间隙望去,有一个黑色的人轻轻趴或者攀附在铁轨上,全身只有明亮的眨动的眼睛,看到我——“好安心”——他说。

 

“你——你怎么了?”

 

我看向发出声响的机器,李棋贞的脸,好白,是橡皮擦留下的令人恐惧的空白。她拎着箱子,半只脚站在人流中,“看你屏幕亮着给你发信息,为什么没看到?”

 

——谢谢叔叔,谢谢你。

——我在前面的车厢 你往左边看。

——你别动了,我来找你。

 

我缓慢地读完,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脑袋里有什么事情在一直转动,没办法想事情,可偏偏像风扇一样无可控地旋转,一直以高速运转的规律自行思考。我好像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权,再抬头,我想对李棋说些话,但是,再抬头,我没有看见她,准确的说——我看见了我自己。我和她对立着,在不停上行的人群中像静止的石头,而现在的自己飘浮着,从空中的视角想下望着踏实的地面,现在的我感到大脑无尽的舒坦和放松,好像——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不重要的事忘记了——我晃晃头,低头看着自己穿戴整齐,打扮得体——我穿着学生样式的纯白T桖衫和藏蓝制服短装,一件清绿色的薄外套,梳理了齐肩的中短发,我好像还擦了一点唇膏,粉色的亮亮的晶体正在我的嘴唇上闪动着,天气有些阴,气流有些冷,我感觉一点急停的声音,我体内的巨大的机器终于停转,而我已经无法回忆起来——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什么时候出的门,怎么来这里的,要去见谁,为什么去见她————

我一概不知。

 

我感到一种绝望的滞留感,像一点温热的水流流经我的身体,大脑抛弃轻松,凭借余热开始发烫,我拼命地摇着头,势必要把所有东西想起来——干什么呀——快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喂!但无穷的疲惫和心痛,眼前开始昏昏沉沉,血管被压迫到,眼前变黑,在李棋伸手前跌坐在月台的地面上,我有一点回神,瞥见那只黑色的长躯干动物还在眨着眼睛,透过缝隙与我对视。

 

火车发动了,轰轰隆隆发出低吼从它身上压过去。“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我看到它黑暗的皮肤用孔隙悲戚地鸣叫着,“痛呀……痛呀……”一直喃喃作声。

 

“病人之前有解离过吗?”

 

“我不清楚,她之前也是精神上的疾病,有吃喹硫平之类的药…好像还做过MECT。”

 

“这么小啊……”

 

转醒后,我凭借着混沌的意识望向窗外,那是有些奇异的景色——旧绿栅栏外隐隐的浪声,“这附近有海滩吗?”换药的小护士笑着:“有一个’和平滩’,其实就是白色的沙土堆,施工废料而已。”我点点头,身体虚弱支撑起来有些费力,她过来搀扶我,讲“还有一艘船插在上面,挺好玩的,之前要做疗养中心,好像没成。”我打个哈欠,透过门缝去看李棋贞的身形,头发好像长长了,人又瘦了些,清粉色的衬衫和浅色牛仔裤,像一株含蓄而冷漠的花苞。

 

“总之还是要多关注。”

 

 

认识她是一个气温残暴的冬季。好不容易去学校的几次,我常常盯着左前桌的女生脖子出神,皮肤好白。

 

几周后我去做了MECT,之后住院,看楼下阳光追逐着在胡同里面穿行,再抬头我看到代表全班探望的她。下意识想和她说话,于是笑着拉她坐在我的床边,用两只手分别圈住禁锢她的手腕,她皱眉,垂头不看我,眼神像案板上的鱼,日光下两枚干涸的泉眼。头发细软垂在两侧,皮肤还是那样白。强迫她送我回家,推我的轮椅我们沿一路走着像被周遭胡同压垮一样缄默而无声。我即刻对她说,“来我家吃饭吧,我会做鱼。”她看我的眼神疑惑而好笑,干冷的空气堵在喉头,于是最终没推脱过。白皮肤透光,我能看到她淡青的静脉里血液正平淡地流,而她瞳孔倒映的我苦涩而欢喜。

 

死鱼翻着眼睛躺在盘子里,姜醋泡它青色鳞片遍布的身体,直到这时我才用一颗惨白的死鱼眼睛换到了她的名字,李棋贞。立刻觉得李棋贞的名字和她一样,是淡淡的灰青和大片的白。问她高考要考到哪里,要做什么。她沉沉吐出一个校名。而我自己高谈阔论,聊书,聊语言,话与话接踵而至。点了烟,明明离得远,瞄着对准后火星子却要烧到她的白皮肤上,黑墨水颜色的瞳孔是被烫出的洞,而将要飘上去的烟静静绕着她灰暗干涸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淡淡的,并且感觉像是聚光灯般的戏谑。

 

送她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我看到她的嘴唇张合,“你一定要喜欢女人的话,不是非我不可吧。”

 

 

我听说李棋贞缺钱,朋友和我说她和家里断了关系,自己租房住无牵无挂,挺惨,我咬着雪糕并不关心。躲在屋子里看文艺电影,由于把背景音调得过大而没听见敲门声,再开门时李棋贞的眼睛一下撞进我的视线里面,她天旋地转,紧接着倒下,我手忙脚乱,只觉得她的额头温度快把我的脖颈烫伤。

 

腾出床,她裹着被子像受惊的小雀,缩在床里看窗外,依然保持沉默。我煮出泡面端来坐在床尾,她端在一张纸在读我的诗。诗经过别人的口中,顿感害臊和羞愧,我愣坐着,而她看着“青葡萄长在伊甸园 我们接吻欢爱 于是宇宙大爆炸”同时看向我,拉着帘子的房间,红黄的日光经过粉红的窗帘照得整间屋子红彤彤,我们坐在滚烫的太阳表面,李棋贞用她的嘴唇撞我的嘴唇。

 

这是一个干涩的空白的吻,没有丝毫爱意可言。她的发尾被汗裹着潮湿发热,血液本能上涌,起先是脸颊要烧起来,紧接着是她手指碰到的我的皮肤上,灼热的,呼气而吸气,又是沉沉的吐息,我们在这间暗而拥挤的红房子里受热膨胀,洪水进入,水压压迫我的胸腔,而她眯着眼看我笑。第一次见她笑,像晚六点的红色太阳光企图融化一颗完整的雪花,心底的温度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你一直爱我吗。”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讨好,带着自得。

 

不是的,爱——这个字,太重了,我负担不起,也无心无力。她话变多,手指顺着我的头发,从上至下,我盯着凝固发热的空气,暧昧温暖子宫般的红粉色房间。“我叫秋寧。”——于是打破这一安适,她变得羞赧,躲闪道:“我知道…在名册上看过…”我无声地笑起来,之后我和她说了我的八天计划——七天的喹硫平而第八天是酒精与头孢,实在不行还有d67显影液。我没想到李棋贞的反应,那样大,像炸开的爆米花——嘭!“不可以。”我疑惑地望向她。不可以,好生动的陌生感,她在否定我的死亡权,连带着否定我。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暗色的房间空洞而无神,浑身竟然不自觉地战栗,我听见她说还没有感受够我的爱——我的,爱。明明是她到来,她来吻我……好吓人的话,我从不觉得我爱她。

 

“第几天了。”“第三天。”“是吗?…”“第几天了……”——这期间我开始三番五次地回忆她的笑,尽管背后的动机令我难以理解和被动。我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她眼中的暗杀目标,额头上还有一个她亲手标注的怪异的红圈。

 

“你把我的药藏起来了。”我陈述。

 

第八天。李棋贞视线直直打在我身上,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我眼前发昏,直感觉大地要找我撞过来,李棋贞的白皮肤把她融化成大片的白,于是强装着稳稳神。

 

“给我,我说——给我。”

 

她突然笑出声,眯着眼睛看我的方向

 

“你不可以莫名其妙地就去死。”不顾一切劈头盖脸地砸向我。眼睛里像一片黑雾,“你有病,可以去治,而且你这么过得很开心,为什么要去死?”

 

我强装镇定稳稳神,感到莫须有的疲惫,“你管不了我,给我。”她斜斜望了我一眼,“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我没有力气抬头,“这没有关系。”“那为什么把我扯进来。”“……我没有。”脑袋像是要爆裂前的轰鸣,嗡嗡作响,偏偏她说,“……我是和你一样的人,秋寧,我不管你神经分裂还是怎样,你不能干这么恶心人的事。”“你他妈闭嘴”我看到自己举起靠垫枕砸向她,拼劲全力飞速扑向她把她压制,她剧烈的四肢夸张地摆动,于是慌乱之中骑在她的腹上掐着她的颈部,脑袋变成青紫色,我死死盯着下方,只剩我们剧烈的疯狂起伏的呼吸——我以全身的力气支撑在掐住她脖子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劈空发狠扇她的脸颊——我手没有停,殷红砸向地板,我们肯定结束了,而我只想报复,为什么心口不一地来沾惹我,为什么连我最后的一条退路都要玷污。

 

她气息不稳,挣扎着,瞳孔在被打的时候倏然骤缩,眼神带着迟钝的惶恐,咬字却像咬在我的神经上,“……更何况你爱我,那么爱。”……而我感到深深的钝痛,失去了力气,她手瑟缩着后退两步,颤抖着覆盖脸颊……我惊叹于她的忍耐,但如果她把这一切当作必然,又谈何忍耐……李棋贞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毅力的孩子……感到无尽的悲哀和可笑,因为我似乎听到她吐出字眼的一句窃笑,丹朱她终究是个女人,而且是善女人,并且不断地在蔑视和高人一等下舔舐自己自尊心的满足。

 

我要是只看她就好了。她的白皮肤下是灰色和黑色交错的晦暗不明的眼睛和嘴巴,一张一合,不断吞吐,把我吞噬,咀嚼着我的肉体,却无法完全消化灵魂。或许我也足够傲慢。

 

我看着她,反而笑了,笑得像我像她示好那天一样,“李棋你不能这样,这是我的第八天呀。”我咬重了“我的”,牙在发颤。我向她伸手。

 

——……先吃饭吧,我买了鱼,我们吃鱼。

 

我没说话,举着手,像打车的人。我想到这一点,我笑出声。

 

——你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呢,你想不正常到什么程度呢,你现在哪里都不正常。

 

她的皮肤在背景的彩色中扭曲,变成一块白色的橡皮泥,软化匍匐,而我低下头看着她。

 

她吐出最后一句话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并把药盒扔给我——

 

“你为什么不和正常人一样。”

 

我把这句话当做李棋贞还给我的耳光。

 

我把鱼端出来,死鱼翻着眼睛躺在盘子里,姜醋依旧泡它青色鳞片的身体,而我感觉它还在海水中游动。吃了第八天的药,我为我们倒了酒。这时我透过晃动酒液的杯壁看到了李棋贞的笑。

 

 

她赌对了。我不敢赤裸裸地就这样在她面前断气,这比——光裸着游街示众难堪一百万倍,我坐下来,平静地和她吃完饭,滴酒未沾。我沉默地流泪,李棋不明白,她也无法明白。鱼肉从鱼刺上剥离,而我感觉有什么也在从我的内里剥离,我成为被皮肉包裹的巨大的虚无,膨胀,直到她明亮的眼神把我熄灭,整个人退化成一只慢慢泄气的气球,皮肤长出皱纹,我时常想,那晚,把我割分的分崩离析。而有什么东西我永远失去了。

 

晚餐变成狼藉的结局。她以手撑桌,静默一两秒后,她说,我们先这样吧。

 

为什么要安静那么一段时间,空气变成叹气——是在等我死亡吗。我沉默与她对视,像在架起一杆枪。我没有问出口。

 

我们在相爱吗。我听见自己问道。

 

请说——请给予完全的否定,请给予这段——晦暗而愚昧的异维度的关系——或许?一个结局,我想,我现在发红的狠哭的眼睛,我现在气喘的身躯和起伏的胸腔——我是一个不理智的人,你要回答我什么,我希望你回答我什么。

 

——我们要先冷静。但如果这是你想的话,可以先这样。

 

 

李棋照理去上学,两个月我们没有相见。那时我以为我们会删掉彼此的号码再也不见,给予这段丧心病狂的关系一个结局,但实际上多年以后,我也许会告诉自己——这段复杂解不开的关系在不断的结局——又或许它算不上曾开始过。

 

再呆在家里我会发疯,我找朋友问拍片子的工作,为我介绍了一个似乎很厉害的人——“我叫郑昭文,老板你好。”一个很会说话的男孩,会沉下心对影片会有自己的见解吗。我笑笑,“你是大学生吗?”“嗯。”“不用叫老板的,我还在上高中。”他笑得看不见眼睛:“发钱就是老板嘛。”

 

我说,我看的电影不多。他倒鼓励我先写一个本子让他看看怎么拍,高考六月后学校社团开放日,去电影社帮忙说不定有帮助。一直写,把想的写出来。昭文小麦色的面颊眼皮像一个小豁口,对我发号施令。

 

谁是老板喂——但,感到前所未有的投入和放松。

 

 

午睡。发暗的凉蓝色教室,装满一整间的淡色校服的同学,百叶窗片叮当咣当,昏昏沉沉的中午,像一艘被过去遗忘的船。

 

“醒一醒哦,钟意子同学取得了区竞赛一等奖,大家要多学学她。”

 

意子抬起头,视线迟迟地盯着黑板上好像要飘浮起来的字母,老师脸上陨石降落般的粗糙和痘印,油光像一块丝绸,同桌在削笔,手指转到第三圈的时候,笔屑灰灰地堆在薄汗的皮肤,头顶的风扇转动嗡嗡——“好讨厌学校——”,想大声喊出来。

 

老师为她端举着奖状,松懈眼皮之下的精明直直射过来,就像在办公室一手轻抚她的后背时一样,从上至下,势必要摸清她的每一个骨节,她抖了抖身子,小幅度的颤栗了一下。

 

回到家中,幽暗的窗帘遮住发亮的外界,闭塞不流通仿佛固化的空气,死蚊子在半杯劣质酒精飘浮,烟蒂隐着红光,酸臭味带着烟雾呈扩散状弥漫。她赶忙把烟蒂用杯底碾灭,一一收进烟灰缸里面。“——小婊子。”后腰没来由地被踹到,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跪趴,酒扑在脸上,她爬起来,用校服擦擦脸,沉默地看向那团沙发。

 

“看你妈呢,你瘆人不瘆人。”岳淑源抹掉遮脸的发丝,没去细想就骂道。意子不理她,执意去拉开窗帘,光线爆裂涌入阴暗的房间,岳淑源惊叫道:“我操——你缺心眼是不是…”意子紧接着去收她的烂摊子,她用靠垫猛然摔砸她的后背几下,见她没反应,又拿鹰嘴狠狠向下顶撞她的后腰,意子重重地跪下,地板发出闷响。她踢啦着拖鞋,骂骂咧咧地回屋睡觉了,摔门声又发出强烈的令人惊恐的声音。

 

屋内回归空寂,她抹了把脸,却感觉腥臭的酒液依然挥之不去地窜入鼻腔,保持跪姿弓着腰的姿态,脊柱却一节一节脱力般地放松下去,变成一只后背表皮爆开熟透的虾子。

 

 

意子擦着桌子,酒店公共饭厅里熙熙攘攘,只用一屏风隔开,这边是极其安静的私人宴厅,她感觉自己在被迫萎缩的小型社会里穿梭,退化为无数只默然的蚁群。

 

“客人您慢走。”

 

高大的客人们说笑着从宴厅中鱼贯而出,最后一个客人有着尖牙鱼般的头颅和火烤制般的气焰,快速从意子面前疾行而过。她背靠着墙壁,说着“欢迎下次光临”“先生慢走”般的话,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进入房间。有一个少年瑟缩着靠着墙根蹲坐,白色的挽起的衬衫,发红的面颊,似乎还带着恐惧和迟疑。

 

她收拾餐盘,按照形状堆叠起来,菜肴湿湿地滑落下来,进入厨余的垃圾袋,在白色光洁的餐盘上留下印记。白炽灯在他们头顶呈现扩散式的光晕,落在他的发顶,意子有些莫名的情绪,奇怪地语气发冲地开口:“为什么还不走?”

 

“什么?”他抬起头,语调被酸得膨胀的液体泡过。意子没什么情绪:“被同班同学看见,不丢脸吗?我给你时间了,为什么还不走。”他说,“可我不认识你。”“我认识你。我昨天被班主任发过奖状,竞赛一等奖。”话语已经向奇怪的地方转变,意子意识到自己已经逼立他的面前,声量提高着和他说话,他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红血丝在眼球上膨胀,她听见他说:“对不起。我上课在睡觉。”那是一根羽毛飘落的声音,柔软的硬质的,从上到下的视角盯着他,目光抚摸他平整干涩的皮肤,云朵般柔软的气味,缓慢地,天旋地转——她像一口气喝了一整瓶碳酸气泡水,默然的委屈的神情从心底化为巨大的力量,不顾一切把她推倒到松软的枕头上,眼前变成岳淑源的脸,漂亮的狠厉的女人的脸,嘴角的裂口流血,滴到嘴边——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们不用对不起。

 

“对不起,那我走了。”他迟疑地起身,额头撞在上方的她的额头上,意子把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按下去,他眼睛是明亮的雾气,露出无奈的聪明的微笑。“妈妈打我时我就会跑出门,她见不到人,就没办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他说起岳淑源,只是拼命地想留住他,把自己从泥泞不堪的情绪漩涡里救出来——我办不到,她想。“为什么说这个。”他好脾气地歪着头,变成主导者。她摇着头,发尾甩动,而手臂架着他的肩。他用手缓慢托起她的手肘,盯着她栗色的脸,翕动的眼睑,从心底颤动的泪泉,天花板的灯光白晕像水花。“——等着我,”她说,“我要带你走。”窗外风隆隆发出呜咽,她发出强迫的命令声音。

 

我要带你走——怎么发出这样羞耻的语言,攥紧短裤,他们在公交车后座并排坐着,夏天裸露多的皮肤磨着发烫的布料,他好奇地转过来,“钟意子——”她喊出来,像发出一个警示的慌乱的信号——“钟——意——子——”他念课文那样缓慢地悠扬地念,风吹起来发冷汗的后背,好冷——“乔越恩——”“乔——”她只学了一个字,看见风像她的嘴唇略过他默哭的眼睛,于是就噤声。水蓝色的车窗外,缓慢飞过去的城市景色,意子感觉触碰到发烫的蜡质叶片,伸展的,晃动的,男孩子呼吸的——怎么那么多种形态,脸颊像太阳,越恩的声音,好冷;她附和,嗯,好冷。

 

到白色的和平滩上,像凭空降临一个光裸的梦境区域。太阳要燃尽,用光线牵动着蒸腾的城市像热气球一样巨大地飞走了。“来——”一艘滑稽艺术品般小船卡在沙滩上,她牵着他坐在横着的中心的拦木上。“它搁浅了。”“人也会搁浅吗。”“我是说船——”意子不理,却又忍不住开始思考他的问题。“当你足够痛苦,可以坐上它。——应该会吧,在这里——”她手指侧边的沙滩“倒插着被卡在沙子里,白色的像蜜的身体排成一排,它们呼救,发出呜咽,但这里离市区太远了,没有人听到——大海拍打浪花的时候翻上来,就把它们收走了。”越恩静静地听着,“它们都是谁呢?”“是——社会上的人,过早进入社会的学生,被层层施压的大人,不忍心丢弃自己失败的人生的人,对’爱’无可救药的人——还有好多,人会搁浅的,而且比船搁浅痛苦千倍万倍。”“噢——那我们算什么——?”意子望向他,船舱有些幽暗,海浪声被隔绝,他们像真的在航行一样,越恩的背后是紫粉红色的黄昏天空,又像是坐在静止的舒展的星球,他的头发是向上生长的木刺,摸上去意外地很柔软,化为刺在手心杈的痒,注意到耳垂边一个肉色的耳洞,皮肤更软,意子慌张地收回手,不敢再看他。海风鼓动空气,发出气泡爆裂的——把他的声音送上来——“你爱我。”,轻轻地随着风飘走了,乔越恩是一个聪明的男孩,意子讨厌这一点。

 

“想打耳洞吗?”“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她大声的叫,对上他沉静的含笑的眼睛,又一次无师自通的羞赧。“想不想?”我不知道,她的头脑发胀发晕,昏昏沉沉地——在做什么,像果实坠落——越恩凑上来,吻她的额头,年轻的蓬勃的心跳互相鼓动,被海浪深深淹没而去——“我不要你可怜我。”意子看见他透明发亮的眼睛很黑,跳动着,在狭小间亮得犹如晶石。

 

太快了——该这么说吗。“那就慢下来——”越恩的吐息,意子拉开房门——感谢岳淑源夜不归宿,感谢前一晚收拾房间的自己。越恩坐在沙发上,一直子盘膝坐在地毯,脸颊蹭着他的膝盖,低下头看他的脚趾。越恩给她的耳垂消毒,一小块湿凉的皮肤,耳洞枪的空隙对准,越恩说“看我。”,意子看向他的眼睛,逆着微微的光甚至能看清他脸侧的绒毛,泛红的内眼睑,绽开的睫毛——一点针尖刺过的微痛,越恩用指腹抚过她银色的铁钉,体温的温热又渡上她的耳蜗。意子用鼻尖虚空瞄准他的上唇,微微地,凝视他的眼睛呼吸。

 

 

意子打开卧室的门前在为要不要叫醒沙发上的越恩而迟疑——她真的怕岳淑源突然回家,却又不知道怎么面对越恩。下定决心推开门,她感觉全身一阵凉血上涌的感觉——岳淑源蹲在那,头发乱蓬蓬得像发霉的蘑菇,披着长长的摊子,手搭在他的肚子上。

 

她穿着袜子跑过去,岳淑源沉默地蹲在,好像只是在好奇而细细地观察,她冲过去揪起她的领子,捂着她的嘴把她拉倒一旁。岳淑源倒没怎么挣扎,嘴里似乎囫囵了些脏字,到一边,拉下她的手,绿色的眼盖下眼睛亮亮的,轻声附到耳边,“你的小男友会晨勃哎。”她狠狠推开她,按住她的胸膛用力把她压在墙上,她只是嗔怒惊叫了几声,一反常态地没有骂街,“要不要帮帮他,你们做过吧,没有吗,我也可以教你。”不可置信般自己听到的话,只觉得怒意和恶心翻江倒海地要把五脏六腑倒出来,她捏住她的耳垂,她感到一股想吐的劣质脂粉的香气,而她审视般认真瞧着那一抹银珠,许久乖巧地笑起来,“……耳洞打歪了。”

 

意子忍无可忍,一把抄过桌上的烟灰缸,披头砸向岳淑源,岳淑源蹲下身躲过去,玻璃撞到墙壁发出强大的令人不适的碎裂声,终于开始尖声细语地骂她,什么脏什么往她身上骂,杯子也扔,酒瓶砸碎往她脸上刺,越恩好像离开了,意子不再还手,岳淑源一巴掌把她扇到地上,用鞋尖踢她的脸,摔门进了卧室。破皮的青红色皮肤被汗沁得生疼,但她趴在地板上,把脸埋得低低的,再也无暇顾及。

 

 

几个月后第一次见到李棋贞,我晕倒在火车站台上,被迫面对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解离。我本以为文字会像之前一样完全地抚平我的创伤,和不适的头脑,但实际上见到李棋的那一刻就开始停转,我几个月来引以为傲的冷静被深深击碎,剩下一地残渣。

 

我抚摸着病单上的“思觉失调”,医学上算是为它冠名了一个优雅的名字,柏拉图叫它“灵肉对立”。我的肉体无法经受住精神承受的痛苦,于是灵魂分离挣脱而默默旁观着,我像是在麻木生病的社会中突然苏醒的异类,然后平白想到四个月前失败的自杀。

 

李棋贞坐在床边,夏天到了,我却不自觉地浑身发冷,我推开她凑上来吻我的身体,给昭文发信息——我本子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见一面?李棋悠然的眼神像虚无的精灵,我说,过两天我去你们学校,我的摄影师在你们学校读大三。李棋眨眨眼,说好。

 

她把我扑在床上,我对天花板对视,我能感觉到彼此深深的无言和疲惫——那就什么都不要做——她撬开我的牙关,轻轻地啄吻着,舔舐我的眼泪,蓬松的棉被的羽毛把我们包裹,不明章法地抚摸我,而我本能地战栗,温热和潮湿的身体里,我看见火车疾行而过的呼啸——天哪,天花板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的喟叹,她埋在我的颈窝里深呼吸,像质问,像严刑拷打,我没有推开她的力气了,无奈地交出身体,料定她骨子里的谨慎——又不敢轻举妄动。我笑起来,透过楼顶看到天空翻卷的云——全身上下只是想,这样做会更好吗,那我愿意。

 

 

“嗯——就相当于黄玉个人的情绪短片?”昭文看着我的本子,黄玉是我的主角,我喝水——可以这么想。他用不敢轻言的奇怪表情睨着本子,我被他逗笑了,“想说什么直接说吧。”昭文叹口气:“有些稚嫩。好多地方节奏不合适,又有太多没有意义的镜头。”我点点头,昭文打量我的表情,“老板,你真的可以随时来旁观我们学校拍剧目。”“话剧行么?还是必须电影。”“这个倒无所谓。你就过来看几场,这本子反正就差点火候的感觉,主演我这儿还有合适的人呢,您准备好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辛苦您了。”

 

我端着咖啡杯从剧场后台的临时餐饮部走出来,小心地啄饮了一口,唇上覆着厚厚的白色泡沫。

 

我以过去帮忙的剧组工作人员的身份潜在第一道幕,细细观察着演员的调度,念白的节奏,服装,灯光种种,话剧演员是厉害的母性般温钝的天使,一方舞台上有导演的演员的思想,无数的大脑交流碰撞,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火花——好神奇,变成艺术的干净整洁的伟大艺术品的礼堂。舞台的暖光从全场白褪为一束暗黄——学姐!有人找——我走到后台门口,李棋贞白皙的脸庞。

 

“怎么想到找我。”我的大脑有点像松软的棉花,变得愚钝,思想留在台上。我主动去含吻她的嘴唇,领她到休息室,“要看吗,给你拿票。”李棋似乎想说什么,被我堵住了,苦涩的眼睛望着我,小幅度地摇头,回吻我。

 

触碰对方,我们用力在黑暗中里贴近,贴得不能再近,肌肤磨着肌肤,心和心之间有无数根红线本是限制的,禁锢的,然后“不能开灯…我们点蜡烛……”对,因为蜡烛,我们点了蜡烛,它的火焰徐徐烧着,即是目光未至也觉得眼睛被烧着,眨眼很累,我的心脏在冒汗,好热,看向李棋贞也热,她的眼睛浸入湖底那样热忱,像被毛衣蒙住冒汗,很安静的呼吸。亲了又亲,亲了又亲,盯着她令人惧怕的眼睛,“为什么哭…”为什么流泪,李棋贞脱了针织衫,她的体温很凉,于是拥抱间传导入我的胸膛,还好,我还想,还好。摸着她的内衣肩带,白色的棉质被汗水浸湿不带掩饰的欲望,拉不住她,海潮袭来,我独一人孤立地在风雨夜的行船上,黑夜闻到咸腥,还以为是鱼虾。

 

幕间休息结束,第三幕第一场要开始了,葛洛琳女士的独白——爱情是欲望的潮涌——顺着薄薄的玻璃门悠悠地念着。“为什么爱我。”不知道。不知道。脚下是万江高水,瞥见无休止的奔腾间的鲨鱼,伶牙俐齿,哪有时间回话,蜡在燃烧,最后一滴油水滑落烛台,当真是红黄的湿晕,信阀间的泪珠,李棋贞的泪珠,叠成项链比千万颗珍珠还要真,窝在我的颈间,在我的锁骨存泪。

 

“为什么哭…”看见她流泪竟觉万分心痛,野草般的长相,眼睛变成红色的泪泉,变成黑暗中低低的啜泣,坚硬的信仰崩塌变成一地敏感幼稚的碎片,不忍心再看——不做了,不要这样了——我为她穿好衣服,扣好扣子,只亲吻她流泪的眼睛,鼻梁,耳尖——纯粹的透彻的拥抱——闭着眼睛揉乱她的头发,拼命拉进两人的距离,紧贴我温热的胸膛,抚摸慰籍她的迸发的心,蓬动的——年轻的心脏。她推开我,翕动着鼻尖与我对视——“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我摇晃着她的衣领,她盯着我许久,点点头。

 

 

“怎么样?”昭文笑着问我,“太好了。”“有感觉就行老板,来,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买一送一。”我转头看向门口,两个女孩,一个高个神情淡漠,一个相对娇小的女孩穿着深橘色的布裙子,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看见她清丽的笑容——“老师好,我叫闵澄澄,她是司琰。”昭文捅捅我,“怎么样老板,司琰是不是特适合黄玉。”我看着她空白的表情带着些谦和,“澄澄写本子有经验,你不懂就问她。”“谢谢。”我和她们握手,闵澄澄弯弯眼睛,“秋老师可大方啦。”

 

我们简单交流了进程和调试的调度,我说希望能赶上明年四月的影审大赛,大家没有异议,出乎意料地很顺利。之后司琰找我谈黄玉的形象——如果说她弑母是对内心压力或恐惧的直面,那相对于坚忍她更倾向于表达她的隐忍,我简直欣喜若狂,有说不出的雀跃。看到澄澄悄悄给她竖大拇指,她表情有一点缓和,轻松地弯弯嘴角,拉起她的手握住,附身轻吻她的额头。

 

炎热的气温没有随着初秋的到来而流逝,大家都忙起来,找了一个空教室当作我们的工作室,我不用上学,经常有事没事就窝在那磨本子,当然,李棋也常来。司琰比我想象的对角色更加负责——在她把第一本七千字的人物小传发给我时感到大为震撼,紧接着还有第二本,她的那双很黑很细致的眼睛给我一种会把黄玉的内心说给观众看的感觉。澄澄意外得不常来,却也对我的本子很认真,盯着我修改,增删,我出神看着她的发旋,发现抛开不开她一直含着笑意的眼睛,她流出的声音却像低低的呜咽,抬起头来,略带苦涩的神情摊出来——我在更衣间内看过和李棋一样的眼睛。

 

九月中旬,我们第一次外出试海景——澄澄推荐下我们选择和平滩。澄澄给司琰化着妆的时候,昭文和我悄声笑:“老板,我们中有和你一样的人呢。”他见过李棋,我没应声,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澄澄拿着刷笔扫着司琰棕黄色的眼盖,“秋秋,会不会太深了。”澄澄抱歉地笑笑,我摇摇头。司琰穿着轻纱的黄裙子,平常淡漠的眼睛添了点狠厉和决绝,海声把波涛声吞噬得死寂,清晨白色的沙子一望无际——昭文对对准焦距吹了声口哨,“好看!”

 

——为什么这样对母亲?!我不在的时候你应该照顾好她的!黄玉,你怎么想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黄玉爆发,体面的外表开始撕裂,露出早已破败的伤痕遍布的内心,被母亲偏心的冷漠示人的内心。她走在海边,狠狠盯住远方日出像一颗泛着红晕的融化的果实,绝望地留下泪来。

 

一镜开始,海边的浪声拍打放大黄玉的沉默,她的裙身仿佛还沾染着血迹,势必成为她一辈子的烙印。司琰酝酿着,看见她和姐姐直接的对峙,识图流下眼泪——我喊了停。司琰说,“对不起秋老师,我没把控好节奏。”我说“再来一遍。”第二次,司琰的眼睛流露出一点迟钝的温柔,眉眼轻轻皱起,海水显得吵嚷。我看向澄澄,她咬着牙,不曾眨眼地凝神屏息,脱力注意到了失控的地步,有一种熟悉的恐怖的痛苦的磁场,我感到不安——“澄澄?澄澄…!”我叫她,她猛然回神,身子剧烈的抖动发颤,带着无法忽略的强大的滞留感和心慌的空白,我冲过去扶住她拼命摇晃不稳的身体。我让大家去休息。我摸着沙滩上一艘插在沙子上的玩具船,凝神在木条的纹理,旁观的视角是惩罚还是提醒——一样的人,还是一样病症的人。

 

 

 

画分镜,调镜头,反复添删剧本,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被文字填满身体的感觉,说话间吐出的肺叶的泡泡都像句读。平稳度过秋季,冬天的残暴的气温骤然降临,哈气吐出精灵的形状。十二月,进程过半,我取来工作室的钥匙,立在初雪的屋檐下有一个人,“…闵澄澄?”她抬头。

 

“为什么在这里——”“我多带了晚饭,一起吧。”她随我沉默地进门,缄默的空白穿梭着鱼群。饭菜泛着默然的油光,我看见她的鼻尖颤动的小痣,干涩发冷的冷漠的脸庞,只有一个念头——那不是白天的表情。她完全没有饥饿的状态,看向面对校外的车水马龙的街道,飘然的冰晶融化在她的皮肤上,我赶忙起身关窗,她转过头,红肿的眼眶像生生燃烧的蜡烛,扯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如同不由分说的呼气。

 

她用手指拢着头发,我看到完全成熟的女性——并有着悲剧色彩感的身形,瞧着我,“做姐姐不该这样,对吧…”我像明澈的玻璃碎片,折射出未知的多种人,她走过来,蹲下身,捧起我的脸颊,透过我望向思念的人——“秋秋,他们说我们一样,我们一样吗——”我感觉我的手腕被圈住,“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怎么面对她呢……吃饭的时候会想,半夜突然惊醒会想,和她一起无时无刻的想……觉得自己完全没有那样的胆识,她的灵魂太烫了,但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然后就只能远离,从快二十年的亲密关系隔离比撕扯骨髓上的血肉还要疼,比吃一百颗普拿疼还要疼,但我真的承受不住……我有生活不能抛弃,我有亲人不能远离……倒后来,我觉得她投递来的眼神都是沉默的拷问,是谴责……你懂吗……秋秋,我开始想自己是不是随着社会一起倦怠了,只有我一个人停下脚步,于是被曾经鄙夷的世俗吞噬……发现自己活得失败到——灵气、聪明、头脑,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变成脊背上的石头重重砸下来……我站在原地……………现在的我连动动手指、想想事情的力气都没了,被迫成为空白的缩水的皱缩的空白,完全地靠药物过着日子——我不是为病症沾沾自喜的年纪了。”

 

 

“这是未剪辑的版本,看着可能会有些不一样。”

 

昭文拿出U盘插入电脑,“没关系。倒是你,过农历新年还不回家吗。”“呆一天是一天,那边儿冷冷清清的,只有我和我爸,见一面只有他骂我的份儿。快快快看。”我视线转回电脑,看着几个相对独立的原声音的镜头,倒是像监视器的画面。——先剪吧,我没什么主见,——到时候看看能不能用。

 

“嚯,也行。”我吸着牛奶,“文儿,你说我要不要去干一件很久以前就失败的事。”“失败?多惨啊。”“很惨,苟延残喘活过来,身体还病了。”“这么惨啊,那可能得看你有多想干了。”我转动了一下脑袋,思量道“应该想吧,不然不会记这么久。但我怕一开始干就想起来别人,然后就害怕。”“啊?啥别人,自己干呗。”我头仰在他的膝盖上,目光凝聚在他的眉心,“怕想起来上次。”昭文不说话了,黄色的脸颊有些迟疑,像在下一个很重大的决定,他叹了口气,“一直想着就开心吗。”

 

“你不怕我去做恐怖的事吗。”他乐了“干呗,我又不和你一起。”眉头从刚刚开始一直带着奇怪的凝重,视线从我的下巴滑倒我的鼻尖——痒痒的,捏住我的鼻子,让我呼吸不畅地挣扎,吐出一口气——“干吧,大老板。”,盯着他生出来的胡茬,不知道他为我收回了一句话。

 

我感觉老郑和我想的不太一样。老郑心里的我可能也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有什么打算吗。”

 

“把片子拍好,拿奖。”李棋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怎么了?”她以无言应对,轻轻咬着半个嘴唇,吃掉亮亮的润唇膏,我捧起她的面颊,强迫她直视我的眼睛,“怎——么——了——”我重复地问了一遍,她没办法了,无奈的嘴巴紧紧闭成一道直线,像束手缴械。“什么时候考大学呢。”我像凝视着黑洞,她的五官融化,凝固错位后变成另一个的模样,她低下头,又抬起,有了些沟通不畅的烦躁,我静静旁观——“我是说,你总要考——为什么现在要浪费时间做这个,你足够开心了不是吗。”这个拿着我的未来逼问我的最亲近的人,时隔一年又一次对着厚厚的屏障交流,还要闹得歇斯底里闹得流血流泪?我的疲惫,我交出的沉重的微笑,拉起一张无言的网帐,缄默地执意地对峙。

 

我吻上她的眉心,毛毛的绒绒的脸的倒刺,无力地掐着她的脸,祈求般和她说:“……我分不出心了,别再提了…好吗…?”我眼前浮现出闵澄澄的哑哭的悲苦的眼睛,“我单单活着、做喜欢的事、见喜欢的人就把自己的身边人的力气都耗尽,我已经失去了快乐的热情的能力,我还能失去什么呢?”轻轻摇着她的衣摆,“你又想让我’听话’吗,是吗……你为什么不让你分裂的神经乖一点呢,为什么不去按时的吃饭和睡觉呢,为什么不能哪怕学着像一点正常的十九岁女生呢……我就是不能,我一天要经历一万次的虚无和对峙,做噩梦,然后又解离……”余光瞥见她的视线倾注在我身上沉默的流泪,却以奇异的手放在膝上的跪姿——为什么不来抱我,安静的哑笑,我躺在沙发上,现在已经知道她拿这一切当作可笑的机械般的“感谢”——为什么不放手,偏偏现在环抱住我的腰。

 

寒冬呼啸,漆黑的黑雾的夜像悲鸣的乌鸦的苦,大家聚在一起分崩离析,束手无措地迎接新春。

 

 

第一版片子终于剪好了。新年的最后一天,我、昭文、司琰四个人中三个聚在一起,火锅徐徐上升的蒸气,啤酒溅出的白黄色的泡沫,我们感到发自内心的前所未有的轻快和愉悦。喝酒聊天,苍蝇馆子的流动的蒸腾的空气融化人们交往交流的边界,昭文照例滔滔不绝,愤然说起社会对男导演学生的刻板印象,拍着桌子大声澄清自己洗澡的次数,我们都笑。

 

走过一路结冰的街道,回到空寂的争吵后的沉默。家里,什么都没有。不能吃药,我回到卧室,拉上帘子,不是白天,粉色的窗帘无心促成一年前的光景,我躺在黑暗中,极力蜷缩身子,在沉默中感到害怕,瑟瑟发抖。窗外是深冬的尖厉的漆黑的树杈,整个天空被包裹在清朗的水汽里——感到巨大的爆裂秩序崩塌前的宁静——接到昭文的电话,他颤抖的气息不稳的声音,“秋寧,澄澄死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只有被警戒线层层围裹的大楼和人群,拼命在人的缝隙中找到污浊的水泥地和冷水般的吐息。司琰的头发深深地垂下来,紧贴着警察立着,像一架跪着的枯骨。她在白色的沙滩上静立,也许感受到了某种能量场,然后一路从和平滩坐公车,直直上了二十二层楼顶,然后——钟声敲响,月蜕变为新月,云凭空像剥开的泡泡,然后——一个崭新的春天正在到来——我感觉到澄澄还和我们一动不动地立在一起,嬉笑地跑过来,不相信离别。

 

虚脱的无力的平静,我和昭文去坐上反方向的车,刻意不回头离开。漂亮的少女的被解析的身体,我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强大的情绪或是力量冲破我的身体,昭文一言不发,静默了一会说感觉澄澄还在,就在这节车厢,零星的座位上挺立的坐姿——我何尝不是,我听到镜子碎裂,然后警铃大作,只从今晚开始。我看到前所未有的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我的体内悲鸣,深绿色的哭泣的树火——不记得自己什么走回家,回到黑暗,澄澄捧起我的脸,庄肃的平视的脸,对我说,“你清楚该怎么做。”

 

“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做梦。回到高三的寒假,一切的开始的动荡空寂的冬季——那个只有干冷雪地反射的强白光,吸收太阳光的白皮肤,注意力永远在讲桌的黑眼睛的季节。“李棋”她转过来,用陌生的微笑,空白的流泪祭奠我的死亡——为什么不回去呢,为什么要这样呢……陈旧的落灰的情绪把我解离得分崩离析,我想起前一天李棋问我考大学的晚上,我拿靠枕失控地砸她的头,但药效上涌,被拉回漩涡……我大声地喊叫踹她的肋骨,哭喊着“李棋贞你是个烂透的人——”怎么可以面对着我的情感抒发来源不明感激,怎么可以这样招惹我……心碎成片状,好痛,读失明症漫记结尾时那么痛,要面对见证过的背阴面的动荡戏剧性和歇斯底般的恶心后依然要在这个社会上生活吃饭那么痛。夜深沉着无声的暗涌,而我感觉到一个阶段又要来临。

 

 

总感觉要去一趟和平滩,澄澄最后来到的地方。白色的沙砾拂过我光裸的赤脚,海水挽留留下水的印痕。我看着息停的海浪,透明的水雾,世界末日一样的早晨,永恒的浅金色一片无边无际,盛大而荒芜,空寂朝我涌来。

 

一只马尔济斯跑来舔我的脚踝,飘逸的白色长毛,再抬头我看到一个意外的人——司琰冷漠的眼睛像冰晶,我们在沙滩上坐下,司琰说——“秋老师,你们会对她感到意外吗。”我想到两个月前澄澄的剖白,不作声。“你们才认识她半年,我认识她二十年,说实话——多意外也没有,就是有种自己错过了什么的感觉,就是——我应该更早察觉到的。”我望向天边的云线,风拂过她衣角的毛线,轻轻摆动。

 

手轻轻抚摸马尔济斯的背,手潜在缎面的浮光的白毛。我听见司琰的呼吸,沉沉而急——像拉扯的风箱,不敢看她,她手指去触碰水,“好冷。”我说,嗯,好冷。“澄澄会不会先到了这里,也试了试水温呢,但太冷了——她想,或许我可能春天再死。”我感受到她酸胀的鼻尖的呼气,“你知道吗,我不记得那天晚上后来做了什么,我没有哭,但昏昏沉沉走回我们的家,收拾她的书,那么多的书,药,本子上的记录和铅字,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感到被掠夺的恐惧,然后抱住箱子,一遍一遍抚摸、安慰……莱丝莉一直在叫,朝着空白的门口,我对它说不出不会有人回来了……只有我了。”

 

“她写了那么多的文字,看着读着,感觉到一点一点填补起我们之间的空白。我感觉有磁场围着我,那天晚上特别晴朗,她走过来,撩我的头发………看着她的本子上孤零零地有一段诗——’……直到我以泪水亲吻你 树杈上有孤巢的鸟 孤独加欲望是否等于爱情? 我回答以卑劣的狠哭 ’摔倒在地面上,她走过来,轻柔地吻我的眉心。”

 

“……重复的太多的错误,我放不下过去,于是被过去抛弃……我还剩什么呢,她在春天到来前离开,惩罚我狠狠地活着。我一直在后悔…………”

 

海水一刻不停地把她的声音送来,司琰把莱丝莉送给了我。我盯着它潮湿的眼睛,心脏跟着海浪拍打的节奏一同颤动悲鸣。

 

 

四月底的一天,四个人中只有两个人参加领奖仪式。到舞台准备间,我绕着莱丝莉的下巴,对昭文说,“我想好了,就在五月底。这次给自己三十天。”

 

昭文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机会救你吗。”

 

我耸耸肩,看向窗外荫盛的绿树,夏天都要来了,“谁知道呢,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意子提着背包到家,岳淑源意外地没在沙发上睡觉,她瞪着溜圆的眼睛,问道——“你最近都在干嘛?”意子避开绕过她的身躯,偏过头说,“没干嘛,上学。”她还瞪着眼睛,眼珠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我去了你们学校,你没在。”意子一阵头疼,不可置信地问“你去哪?”“你们学校。”她看到岳淑源穿着丰饶的蕾丝套裙穿过人群疯狂惊叫的画面,“你——你去那干嘛?!”岳淑源啐了一口,“我是你妈,为什么不能去!”说罢抬脚踢她,“说呀,你他妈偷鸡摸狗干嘛去了?!”

 

意子翻到在地上,直面岳淑源血般的嘴唇,衣领里跳动的胸脯,又要抬手扇她——她忍无可忍,想到越恩低着头说——“对不起”——我们不用对不起,攥着她的头发往后拽,岳淑源发出尖厉的刺叫声,拉过她的手腕抓出深深的红痕,骑在她身上,肆意打骂,唾沫星子把她淹死,扇她的面颊,红肿淌出血来,意子挣扎像章鱼,奋力抓住一个什么不由分说向她砸来,岳淑源维持着瞪着她的样子,血柱模糊看向她的视线,身子倒向一边。

 

她慌乱地哆哆嗦嗦地爬过去,检查她的鼻息,还好,她跌坐在一旁。许久,她站起来,后背带着决然的勇气,甩上门。

 

她飞速下楼,许多次险些摔倒在楼梯上,还是发颤的双腿,到楼下,她看见一双清逸的眼睛,没关系,“你怎么在这里”都没有问出口,因为越恩看到她眼睛有着燃烧的东西——她用袖子擦着泪和血,拾起一块砖头,冲上去砸路边停靠的一辆汽车车窗——他飞奔过去抱住她的腰,把她往后拉,然后感觉怀里的身躯慢慢软下来,变成低低的抽泣,出汗的粘腻的发丝,他看不清她的侧脸,看到红肿的眼睛——她偏过头,他虚抱着她,“意子,”她听见从上方传来的他的声音,深蓝的漆黑的夜空轰鸣——“带上我。”他说。

 

玻璃被外力震碎,发出警报,爬进驾驶座,帮助他上车,一路的沉默像嚎啕的悲歌,凌晨的无人的街道,永远的不停跳的年轻心脏,随着警报的挣扎发出哑鸣。她的双手直直撑在方向盘上,狠狠驶向未知的前方,乖顺变成乖张,清凉的夜空像遍布水汽,看向他——红外镜头的棒棒糖夹心,夹心是大团烧眼的赤红,惊叹他同样温吞之下燃烧的内在——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疾行突然刹停,她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视线要穿透自己的脚面——“——我做不到。”她哭着,用警报声砸着自己的头。

 

越恩同样跟她哭,揉乱她的发用脸庞去贴她的伤口,她的黄色的蜜的颈,青色的静脉血像流过鼻尖,五月底的初夏夜,警报在刺耳中哑鸣。

 

 

海沾湿我的脚面,前所未有的平静向我涌来,我去拥抱很久前就该兑现的诺言。海涛现在是汹涌的喧闹,站在白沙上,回望整个城市——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不知道,和平滩是一个会吞噬人情绪的地方。

 

脱了外套,轻轻游入海水,我眷恋地望着最后的陆地,月球泥泞的坑洼,然后下潜,脸颊被包裹着蜉蝣的气泡。水声拍打着,好凉快。

 

……钟意子抬起头来,看向越恩的脸,看到慌乱,感觉好吗——没有人说话,他们都被巨大的恐惧包裹,是——坏孩子,是人生再没有希望的坏孩子。一阵奇异的呼声,她不管玻璃的碎渣,用手撑着向外探出头去——是海边!她惊叫,两人同时想到年初有人跳楼的新闻,两个人跑下车,衣摆飘起来,乘着风,一路疯狂奔驰。

 

……我沉着闭息,混沌间感受到皮肤和海水的边界慢慢融合,然后想到闵澄澄,想到司琰,想到昭文,想到——李棋贞,残暴的天气里冰白的皮肤。

 

……他们跑到海边,视野倏然被扩大,宁静的辽阔带来惶恐,意子跑到海水的边界。

 

——像回到母亲的子宫,温暖,带着撤然的宁静。

 

——“有人吗?!”“您好?”水声吐着泡泡。

 

——巨大的手臂柔软地托举我的身体,好舒适……感觉要深深的沉睡,胸腔吐出泡泡。

 

——“呀!”意子惊叫的声音,越恩跑过来,看到一只长毛的马尔济斯犬,银色的毛发带着缎光,从海水中跑出来,海面已然归寂——悬挂的月球如同炯炯有神的目光,夏天的新鲜的海水拍打间送来崭新的生命,而他们盯着湿漉漉的狗的眼睛,握着彼此的手,坐在沙地上等待未知的明天。

 

(完)

 

avataravataravataravatar

3人评论了“斯旺西罗西里湾 –From Swansea Rhossili”

  1. 1、请用一句话概括,你在写什么(剧情梗概)
    不同的“爱”的作用于不同人和不同关系之上。像文中写的,对“爱”无可救药的人们的故事。

    2、其中,你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理由?
    最喜欢的是秋秋和李棋在更衣室的那小节 从那里开始李棋不是一个机器人的状态了 她也会暴露自己的委屈

    3、你感到含混不确定或者不满意的地方在哪里? 也请说出理由。
    尾声没处理好 然后全篇浓度太好了,急需充水稀释的感觉 我觉得是太着急了

    4、你需要他人提供什么样的支持?
    看得眼睛痛不痛()读的时候会因为混乱而弃读吗
    什么地方比较喜欢

    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好人

  2. 看得眼睛不痛。
    我不是好人。
    中间的确有因为混乱而必须咬牙坚持的部分,索性,读完了而且完整读了两遍。

    感觉到青色和暖橙红的同时存在(好像是贯穿始终的两种色调)。
    它们的彼此分裂常常让我(坐下准备好读下去并且给你留言的理性)不知如何自处,逼我到墙角落。我分不清文中提到“爱”时,每个人都在指什么。我能感觉到秋寕仿佛从(即使肉身咫尺)很远的地方看待这个世界。但我不大明白意子的妈妈为什么对她那么狠、意子为什么创伤至此(是的我不喜欢越恩,那个在某方面没有距离感的人)。相对意子这部分,我似乎更能理解秋寕。但是我不能理解一言相合和一言不合就进入性和暴力阶段。这是个很感官处理问题的故事世界。说不清道不明的都交付感官去解决。这样行得通吗?我看到很多文艺片都是这么处理问题的,从娄烨到安东尼奥尼……但我还是感到理性缺席带来的“任性”(可以这么说吗?)
    这是阿里所说的“浓度问题”吗?

    以上来自中午之前的留言。
    中午我一直在反思“感官”的问题。怎么说,感觉这里应该会有一些新的发现(因此才成为阿里这篇里的重要地带)。或许不应该问行不行得通,而是跟你一起进入其中。它们让我回忆起童年那些“被蒙住”的经验,被毛巾被罩住头,待在被提花染了色的窸窸窣窣的布底下,或者手指去戳棉花漏出来的星星点点。有些闷,不难受,但如果呆久了就是窒息。有神秘和好奇心作祟的忐忑。

  3. 我没仔仔细细地读完,就以浏览的形式看了两遍。
    我感觉,怎么说,有点像红楼梦和百年孤独,就是我能有点感觉出作者都想通过更改不同的参量,在不同的故事中体现出某种必然的东西。
    然后,我感觉作者的声音可能是因此,有些旺盛了,以至于每段文字可能都处于过载的状态。所以导致我很想知道这段文字的发展,但如果细读下去的话,会受到一个粘稠的阻力。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