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烬遗音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绕,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秋山彻也水袖扫过鬓间的绒花,恍惚间好像颓废而呛鼻的灯红酒绿变成了轻柔安人的吴侬软语。正为台下军官作一曲《桃花扇》。
他最擅长的曲子。
他把手里的扇子舞得像蝴蝶翅膀,踉跄着向前半步,灯光刺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窗外此时正下着雪。
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玻璃窗上,映得屋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彻也冲进审讯室时,身上的戏服还来不及脱掉。
胭脂混着滚烫的泪,顺着脸颊蜿蜒成扭曲的纹路,将精致勾勒的眉眼晕染得狰狞可怖。
凤冠歪斜地挂在鬓边,珍珠流苏随着他剧烈的抽噎来回晃荡,时不时磕在颧骨上。金线绣的戏服被攥出褶皱,指尖死死抠进牡丹纹样里,仿佛要将这身华丽的囚衣撕裂。
血腥味已经漫过了刺鼻的酒味,彻也耳中樱井惠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军官的狞笑混在一起。
他的妻子被绑在锈迹斑斑的铁椅上,昔日梳得整齐的发髻散成几缕枯草,嘴角凝固的血痂混着青紫的瘀痕,在惨白的脸上刺得他眼眶生疼。
“少佐下达投毒命令已经半个月了,你的丈夫半点动静都没有。”军官叼着烟,军靴碾过地上的碎瓷片。“拿我们当儿戏吗?!”
话音未落,染血的刺刀已经挑开了惠子单薄的衣领,暗红的液体顺着冰凉的金属纹路蜿蜒而下。
彻也想扑过去,却被两个宪兵死死架住,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惠子抬起低垂的头,涣散的瞳孔突然亮起微光。她努力扯出个微笑,唇角的血珠滴在衣襟上,绽开一朵朵妖冶的红梅。
她拼尽全力近乎咬牙切齿得吐出几个字。”别……”她气若游丝的声音混着刑具碰撞的声响,”别再错下去了,彻也,别跟他们害人……”
最后一个字被刺刀贯穿身体的闷响碾碎,她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了一下,无力地垂落。
审讯室的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彻也喉间溢出不成调的呜咽,像是被掐住脖颈的困兽。
他颤抖着摸索鬓边的绒花,花瓣早已被泪水泡得发蔫,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飘在沾满鼻涕眼泪的戏服上。
他望着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终于看清妻子藏在掌心的碎瓷片——那是他们成亲时,她偷偷从嫁妆瓷碗上敲下来的。
原来她至死都在等机会,要用这点锋利,为自己讨一个清白。
其实只是曾经,异国他乡,摇摆不定之时候,这个女孩穿着白无垢。
分明那一袭白衣不是凤冠霞帔,但就是美得同那年青城的戏班子演的九天神女一个样。
像一千座火山负雪,从此绵延致死,暴烈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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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顶灯惨白的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秋山彻也后颈。
解剖台上的女人还在微弱抽搐,她脚踝上的红绳系着枚铜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按住她。”黑宫少佐的军刀抵在他肩胛骨,冰凉的金属顺着脊椎滑到尾椎,”秋山参谋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彻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女人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故乡的泥土,那颜色和老家后院种桃树的土一模一样。当他的手触到女人皮肤时,对方突然睁眼,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呜咽,像极了《桃花扇》里李香君血溅诗扇的唱腔。
“计数。”实验人员的手术刀划开女人的腹腔,脏器暴露在冷气里的瞬间,彻也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第一滴鲜血溅到他袖口时,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在戏班,师父用朱砂笔在他眉心点红点的温度。
而此刻鲜红的液体顺着手术台凹槽蜿蜒,在排水口汇成扭曲的”人”字。
只有在深夜的屋子里,他才不用强忍着胃里的痉挛,任由少女临死前绝望的呜咽在自己的脑海中叫嚣。月光透进来,幽幽贯像女孩被剖开的胸腔,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
彻也扶着冰冷的金属器械,踉跄着冲到水槽边干呕。
第七次活体实验时,他开始数瓷砖缝里的血渍。
第三十次,他能在女人瞳孔里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的倒影。
当黑宫少佐将沾血的手术刀塞进他掌心,冰凉的金属柄传来熟悉的触感——和当年握住桃木剑的姿势分毫不差。
刀锋划开皮肤的瞬间,他恍惚听见梆子声混着日语指令,在解剖室穹顶下盘旋成致命的唱段。
第两百三十七天,彻也在实验报告末尾签下名字,墨迹被血渍晕染成暗红的桃形。
窗外樱花正盛,落瓣飘进通风口,与福尔马林的气息纠缠成古怪的甜腥。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故乡,就像那些永远凝固在解剖台上的眼睛,在记忆里渐渐褪成灰白色。
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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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彻也踩着碎瓷片走上临时搭起的戏台。台柱缠着褪色的猩红绸布,像止血带。台下十二把军刀斜插在冻土上,刀柄缠着的红绸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十二面招魂幡。
黑宫少佐斜倚在太师椅上,新换的翡翠扳指泛着冷光。他身旁坐着关东军情报课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枪套,而卫生队医官正用镊子夹着解剖钳剔牙。
戏台下的火盆烧得正旺,可秋山知道,那些木柴是用昨天运走的“实验品”木箱劈的。
“《牡丹亭》。”黑宫用军刀敲了敲铜盆,“就唱杜丽娘还魂那段。”
记忆里的戏台是暖的,师父的檀木教鞭敲在他掌心,教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此刻台下十二双眼睛,比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更空洞。当他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医官突然举起显微镜目镜对准他,目镜折射的光斑在他脸上游走。
“停!”情报课长猛地拍案,皮靴碾碎了台边的纸灯笼,“亡国奴唱什么阳春白雪?”他抽出军刀挑起秋山的髯口,“唱《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要听见骨头碎的响儿。”
彻也的戏服下摆扫过戏台边缘的冰棱。那是昨夜解剖室滴落的血,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温里凝结成尖锐的晶体。当他扯开嗓子唱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时,黑宫少佐突然将整壶清酒泼向火盆。烈焰轰然窜起,原来台下军官的影子是恶鬼模样。
当唱到“辕门外三声炮”时,黑宫少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滚烫的清酒灌进他嘴里:“应当把把青城屠城那日的惨状唱成戏文,才算经典。”
散场时,彻也踉跄着扶住戏台柱子。角落里,黑宫的下女,端着茶点的手有些发抖。
——“樱井惠子?”
下女一激灵,摇了摇脑袋。
——“长官,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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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君,这是我的下女,良家姑娘来的,你老大不小了也没婚配,就跟她择个好日子成婚吧。”黑宫的口吻不容拒绝。
“是,长官。”彻也并没露出什么表情,平静得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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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富士山还浸在冷雾里,樱井惠子踩着结霜的石阶走向神社。白无垢的千羽冠垂落素绢,十二单衣的下摆扫过满地未化的积雪,恍若一只受困的白鹤。
彻也攥着婚书的手指骤然收紧——那抹纯净的白,竟比他军区夜晚的白炽灯要刺目。
黑宫少佐倚着朱漆鸟居,军刀挑开惠子的面纱。”听说你识字?”他故意将沾着烟渍的手指擦过她脸颊,”看好你的丈夫,别让他再给劳工送药。”
惠子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发间银簪折射的冷光,恰好映出黑宫腰间挂着的人皮笔记本。
交换戒指时,秋山摸到惠子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洗衣做饭留下的痕迹,与他给难民营修补屋顶时磨出的伤口的位置重合。
“后山的老梅树开了。”他低声说,将一枚用弹壳改制的戒指套上她冻伤的手指,”明天我带你去看。”惠子的睫毛剧烈颤动,藏在广袖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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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惠子在彻也的和服夹层发现了道城的投毒密令。月光透过纸窗洒在他背上狰狞的鞭痕时,她突然按住他换药的手:”彻也,我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要这么残害那些鲜活的性命呢?。”
成婚多年来,彻也知道他的这位妻子一惯坚忍。不像是那柔弱的樱花树,是真的像一株老梅,在雪地里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秋山望着她发间歪斜的银簪,想起婚礼那日她踉跄的白影。他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大概他们也不会想到,这是属于他们的,最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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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也,道城不该落得跟你的家乡一般的结局。”夜晚两人窝在被子里互相暖着,惠子的声音近乎染上了哭腔。
“念…棠…?”
黑暗中带着口音的汉字像抓不住的飞烟,断断续续地飘散出来。
“彻也,是这么叫的吗?”
彻也快要睡着了,他听见自己在唱
“曾恨红笺衔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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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怜素扇染桃花。
青城。
家。
一场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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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青城浸在荷香里,河岸细小的水纹揉碎两岸灯笼。
念棠踩着青石板往戏园子跑,竹编的玉佩在腰间晃出清脆声响。
戏班后台飘来桂花蜜香,师父正往新裁的水袖上描金线。
见他满头大汗,随手甩来块浸透井水的帕子:“小混世魔王又闯祸了?”
“王婶家的枣子甜过蜜饯!”小念棠晃着怀里沉甸甸的竹篮,“她说等我的《桃花扇》开锣,要带孙女坐头排。好师姐,你看到了对不对?我说的是真的吧!”
角落里,师姐正用凤仙花汁染指甲,看着挤眉弄眼的小念棠,嗔道:“就你嘴甜,上次翻墙摘枇杷,还不是我给你打掩护?”
日头偏西时,戏园子渐渐热闹起来。
卖糖画的老周支起摊子,滚烫的糖稀在石板上勾勒出活灵活现的凤凰;茶馆老板往八仙桌上摆好碧螺春,铜壶嘴腾起的热气里,几个说书人正争论着《隋唐演义》的桥段。
秋山蹲在戏台边,帮长工往灯笼里添灯油,看他媳妇挎着竹篮送来刚蒸好的桂花糕。
“明儿个去夫子庙?”那长工掰下块糕点塞进他手里,“听说有新班子耍猴戏,你表弟他爹还编了新灯谜。”
秋山嚼着软糯的糕点,望着戏台上新绘的朱红帷幕,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台上唱主角。
晚风送来远处巷口的童谣,几个孩童举着莲花灯跑过,惊起檐下的白鸽扑棱棱飞向暮色。
直到暮色完全笼罩河边,河灯璀璨,照着前面的路。秋山这才背着戏服往家走。
母亲在门口纳鞋底,昏黄的油灯下,父亲正用竹竿敲打院角的石榴树,熟透的果子“咚”地落在竹筐里。
“给师父带两个去。”父亲擦了把汗,“明早记得帮你叔叔家挑水,他家阿婆摔了腿。”
月光爬上雕花窗棂时,念棠躺在竹榻上,听着隔壁传来的二胡声。梆子声在记忆里轻轻敲响,混着蟋蟀的鸣叫,恍惚间竟与戏台锣鼓声重叠。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样的夜晚会在某天戛然而止,连同家乡的桨声灯影,都将被硝烟与哭喊彻底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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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的月光被浓烟绞碎时,念棠正攥着母亲临终塞来的银镯。
师父的铺子燃起冲天大火,绸缎与戏服在烈焰中蜷曲成灰蝶,裹挟着焦糊的皮肉味扑进鼻腔。
小念棠踉跄着撞开房门,看见邻居被刺刀钉在门框上,怀里还死死护着没绣完的虎头鞋。
“往码头跑!”那长工浑身是血地从街角冲出,肩头插着半截箭镞,”日本人在……”话音未落,子弹穿透他的咽喉。
温热的血溅在念棠脸上,混着漫天落下的火星灼烧皮肤。
街道上,孩童的哭喊声、刺刀的碰撞声、军靴踏碎瓦砾的声响成一片,远处夫子庙的飞檐在火光中轰然倒塌,惊起无数乌鸦冲向血色夜空。
念棠跌跌撞撞奔向码头,岸边停靠着几艘挂着膏药旗的军舰。码头上,日军正在驱赶百姓,将他们像牲口般赶进船舱。他被人流裹挟着往前,突然听见师姐的尖叫——她的袖子被刺刀挑碎,雪白的脖颈正抵着寒光凛凛的刀刃。
“救救我……”她的声音被炮火撕碎。念棠刚要冲上前,却被人猛地拽进船舱。船身剧烈晃动,他透过舷窗,看着青城在身后化作一片火海,师姐的身影渐渐模糊成血雾中的一个黑点。甲板上,日军军官狞笑着往海里开枪,浮尸随着波浪撞在船舷,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船驶入日本海域时,念棠已换上了翻译官的制服。
然后便是黑宫少佐用枪托挑起他的下巴:”听说你会唱戏?好好做事,或许能留条命。”
从此他也就化名秋山彻也,带着对死亡的恐惧,浑浑噩噩地留了下来。
他低头盯着袖口的母亲刺绣,想起与师父在一起的那个春日。
深夜里,他蜷缩在阴暗的宿舍,听着远处传来的《樱花谣》,将脸埋进沾满血腥气的被褥,泪水浸透了背叛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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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也回过神来,是惠子死去的夜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空无一人的小屋。
走到屋檐边,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
他想起在青城的最后一晚,人体实验室的女子绝望的眼神与惠子临终的微笑重叠。
闪电划破夜空,他只是嘶吼。如泣如诉。
没保护好惠子的自己恶心。
跟他们虚与委蛇当狗的自己恶心。
助纣为虐的自己恶心得他几乎要呕吐。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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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再阻挡日军像道城进攻屠杀的进程。
几日后夜晚,像道城进军的,是严阵以待,血眸如兽的军队。
彻也跪在结冰的冻土上,指甲深深抠进布满弹痕的土地。
他脖颈间挂着用实验报告残页编织的绳结,每一张泛黄纸页上都有不同的字迹——自己生硬的标注、少女孩童颤抖的签名,还有无数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
远处日军营地飘来的战斗歌谣混着皮靴踏雪声,像无数亡魂在耳畔呜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他机械地重复这句唱词,声音比冰雪更冷。
记忆里解剖室的顶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浓烈的血型气渗入骨髓,他曾被迫记录那些惨无人道的实验数据,看着鲜活的生命在手术台上消逝。
此刻冻土下的炸弹压得他膝盖生疼,却不及心底千疮百孔的万分之一。
彻也蜷缩在枯树后,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冰晶。
他的手指死死扣住引爆器,指节因过度用力泛着青白。
腰间缠着的炸弹由七枚手榴弹捆扎而成,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却不及心底翻涌的愧意灼人。
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残破肢体、实验报告上逐渐模糊的血手印,此刻都化作厉鬼,在他眼前张牙舞爪,叫嚣着仇恨。
日军的皮靴声越来越近,灯笼的橘红光晕穿透雪幕。
彻也扯开染血的衣襟,露出胸口用刺刀刻下的”罪”字,伤口新结的痂被寒风吹得渗出血珠。他突然想起惠子最后的眼神——她被鲜血浸透,却仍拼尽全力朝他伸手。
“这次,我来守护你们。”他对着虚空呢喃。
当第一排军靴踏入爆炸范围,彻也猛地跃起。
纷飞的雪花中,他仿佛看见青城戏台下人头攒动,师姐正踮脚为他整理戏服;又看见道城百姓在炮火中奔逃,孩童紧攥着褪色的风筝。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嘶哑的嗓音划破夜空,他扯动引线的瞬间,炸弹的轰鸣与梆子声在记忆里轰然重叠。
火光冲天而起,气浪掀飞了日军的钢盔。
彻也在灼人的热浪中坠落,恍惚间触到了他所念之人冰凉的指尖。
无数的火星子从烈焰中绽放,裹挟着解剖室的血腥味、戏台的檀木香气,还有青城河畔的荷风,将他托向永恒的黑暗。
此刻的道城城头,三名义勇军战士正用最后一挺机枪扫射。他们的棉衣结满冰棱,伤口渗出的血将城墙染成暗红。
老兵抹去脸上的硝烟,望着远处爆炸的火光大笑,”小鬼子的先头部队没了!”话音未落,他的胸口绽开血花,却仍死死扣动扳机,直到子弹打尽,倒在飘扬的残破战旗旁。
黎明破晓时,增援部队的马蹄声踏碎残雪。幸存的战士们望着漫山遍野的硝烟。他们大概不会知道,爆炸中心处,掩埋着一具带着罪恶赴死的残肢。
多年后,道城的废墟上开满了血色的桃花。每当冬夜降临,风雪掠过寂静的山谷,仿佛还能听见微弱的梆子声,混着一句未唱完的戏词,在空荡荡的时空里回荡。
青城也重归平静,戏台上的演员们依旧唱着悲欢离合,却再无人知晓,曾有个满身罪孽的人,用生命在雪夜里,为那些无声消逝的灵魂,献上了最后的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