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伊和惠美

夏日热浪翻滚,今天是惠美死后的第七个忌日。前两年还有有人能在她的墓碑前强挤出几滴眼泪,如今三三两两的人来,也只是像老友叙旧,谈论起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不时发出嘻嘻的笑声。从前网络上颇有名气的作家,七年时间也只堪堪留下一个百度词条。

“是梓伊吗,真的长得越来越像惠美了。”闻言,谈笑声慢慢停下。年近30的梓伊略带羞涩的抬头向长辈们弯弯嘴角,以表礼貌和感谢。她站得最靠近惠美。在母亲死去的七年里,她反而感到和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近。即便在陪伴惠美到呼吸停止的23年中,她曾为没有一刻体会到与母亲的关系是毫无隔阂而感到绝望过。或许只是又在幻想了,梓伊悲哀的低下头。无法存在在实在界的母亲任人摆布。

 

这个时候梓伊在上高中一年级,她在爸爸的房间翻到一张照片。幼小的梓伊正被男人抱着,伸手费劲的握住拍摄者的一颗小指甲,明亮的小眼睛笑的像月牙。

“梓伊….”在来人进门之前,梓伊迅速的把照片放回,拉上抽屉。

“爸爸。”

“梓伊….差不多该回妈妈身边了哦,明天还要上学。”

梓伊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

“听话,妈妈那儿离学校近。”无框眼镜架在爸爸憨厚、胖胖的脸上。

外面是夏天。梓伊坐在公寓下的长椅上,尽量避免碰着在长椅上没头没脑打转的蚂蚁。她很想爸爸呀,为什么爸爸总是急着赶走她,还有她也不太想回妈妈那。梓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又想到这个学期还有多久结束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

“……秀贞,久等了吧”

女人撒娇的声音。

“前妻的女儿在家,不方便嘛”

“你这离婚的人了,怎么就不方便,还是内心有鬼啊哈哈”

“哎呦别说了….”

年轻、漂亮的女人被父亲安抚着,梓伊只能看见女人的背影,和无框眼镜架在父亲憨厚、胖胖的脸上。

蚂蚁顺着梓伊的手,爬到了衣领。

 

梓伊想到六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分开住了。后来,是长辈告诉她,爸爸妈妈不久后要离婚了。那天放学,看着别人家孩子都走了,梓伊被孤零零落在了幼儿园的铁栏杆后面,第一次体会到浓烈的不安和孤独。夏天的19点钟,天还是亮堂堂的,梓伊是被幼儿园老师牵着手回到家的。打开门,是梓伊妈妈的脸,她简短的跟老师到了谢,关上门。

“抱歉啊,我以为爸爸去接你了”惠美蹲下,和梓伊一般高的位置。歉意浮现在她憔悴的脸上。梓伊注意到她左边头发有点乱了,用小手按了几下。不知道触动了母亲的什么,她把脑袋靠在梓伊细弱的脖颈。

“这几天住在妈妈这里吧。”小梓伊感受到了脖颈冰凉的潮意。她说不出来话,只是感觉现在的场景很诡异,脆弱的妈妈变成了小孩,自己变成了妈妈。

“梓伊爱妈妈,对吧。”

后来妈妈嘴里的几天变成了变成了几年,时间长到足以让梓伊明白发生了什么。梓伊只会在固定的几个时间里探望爸爸。

 

“妈妈,我回来了。”梓伊在玄关处拖了鞋,昏暗的客厅只能看到映在惠美脸上的一点点电脑的屏幕光,她正在为最近的作品完成善尾工作。

“怎么又只开一边灯呀。”

客厅一下亮堂起来,对面传来噼里啪啦的打字声以示回应。

知道惠美还要忙,梓伊把菜一道道摆好自顾自吃起来。

“我今天去看爸爸了….”不理会惠美有没有听见,梓伊自顾自的分享起来。

“他最近一个月工作很忙,但还是陪我去动物园玩了,感觉动物园的玻璃变得好脏”

犹豫几秒后打字声又想起来,妈妈好像在对着一个位置反复修改着。

梓伊又说了很多,一股烦躁和内心萌生的恶意不知何时蔓延到了梓伊拿着筷子的指尖。

“妈妈,今天爸爸劝我早点走,你知道我在楼下看见什么了吗?”

“一个女人,妈妈,和爸爸一起,爸爸好像谈恋爱了。”梓伊用筷子小心地夹断一颗米粒。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脱口而出“谈恋爱”这样青涩愚笨的词汇形容爸爸的新关系。

梓伊埋头不说话的时候,惠美已经坐到了对面。

惠美看着乖巧吃饭的女儿。梓伊的睫毛垂垂的像绵羊的耳朵,轻微发黄的鬓角,光洁、充满生命气息的额头。十几年前,女儿脆弱的肠道还接受不了刚被她喂进去的食物,包裹着晶莹干净的口水,吐到她的手上。她的梓伊好像长大了。

“梓伊呀,我们说过,尽量不要提到那个人,好吗。”惠美微微笑着。

“可妈妈不好奇吗?那个女人什么样子。”梓伊没有抬头的问。

“而且他们做了很亲密的行为。”其实没有,当时父亲只是虚揽着她,梓伊也没能完全看清女人的样子。

“妈妈身边有我的梓伊宝贝就够了呀。”

梓伊还是低头,这次没有再回答。

“梓伊是爱妈妈的,对吧?”惠美保持着优雅得体的微笑。

“嗯。”因为是妈妈。

“那妈妈喜欢我吗?”梓伊反问着。

“当然啊!妈妈最爱的就是你。”没有犹豫的回答。

妈妈爱女儿、女儿爱妈妈。那金惠美会喜欢金梓伊吗?

同样的姓、身份证上一样的地址、越来越相像的容貌…..惠美爱的是她,还是曾在她的子宫里吸吮着营养,完全依赖着她的女儿?脐带牢牢的拴住彼此,成为共生的一体,过去、现在、未来。

“骗人。”

“怎么这样说呢,梓伊。”惠美惊讶与女儿的反应。

“我是妈妈的玩偶呀,开心了就拿来玩,不开心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

梓伊看着优雅的笑容凝固在母亲的皱纹里,显得可笑,又有些可怜。贬低自己带来的快感又促使她倾诉更多。

“是不是妈妈最近工作忙…..”

“妈妈是多优秀的一个人啊,在我小的时候有几次在家呢,只是把我和爸爸抛弃在那里。我每天向爸爸问你的消息,可只能看到他面露难色。”

“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啊,梓伊,能不能体谅一下妈妈啊。”惠美看起来终于忍不住了。

“是啊,妈妈是多优秀的一个人啊,能有效率的处理很多事情。对很多问题都有自己的理解….可妈妈你知道吗,当您突然拿一个一个高深莫测的词,问我的见解的时候,我根本不懂它的意思!我害羞的抬不起头来,手在桌子底下发抖。”还有嘴巴里,酸涩的口水涟涟,卡在咽喉前,那个时候我又不能吃一口饭,这样会显得不尊敬您。

“还有一天镜子,除了和您相像的眼睛、头发以外,一切都那么丑陋不堪。我的腿直不起来,我的手指很粗,不像女孩子的,还有我的躯干很瘦小…..我看起来向一只蛤蟆。妈妈。”

惠美痛苦的低下头,传来细小抽泣的声音。

 

30岁的梓伊坐在飞机上,在即将离开惠美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对于小时候幼稚的对母亲操控支配的抵抗,现在想想觉得可笑。那时候所谓的自我意识就像决堤的洪水,誓死也要冲破那条隐形的脐带。再到后来,几年以后,母亲虚弱的只能依靠她的时候,梓伊又觉得惠美实在太可怜了。丧失权力的母亲,凡事都要靠她亲力亲为,母亲依赖着她,她又原谅母亲了。或许可以说在争吵后第二天看到惠美泛红的眼圈时,她就后悔了。或许是感受到惠美冰凉是泪水时,她就想象保护她了。即使只是生命的捆绑,母亲的爱源于此的地方,她也认了。并且梓伊从未有过母亲已经离世的实感。生命诞生之初,没有人比她们更接近彼此。后来,梓伊又感觉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加疏远隔阂。如今,梓伊却感觉自己继承了母亲的一部分,以或抗拒、或顺从的方式,生长在身体里。关于她的骄傲,她的悲哀。

同样的夏天。

病房里,梓伊坐在母亲床沿,里侧的手虚揽着母亲,惠美虚弱的只能拉住女儿的一颗小指甲,半张着嘴,想要开口。而对面的人却并没有配合她附身的意思。看她徒劳的与随时消散的意识做抗争,梓伊只是静静的,和半张着嘴的母亲一起,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再坚韧顽强的母亲也累了,一点点侧头,倒在了梓伊的怀里,身体蜷缩,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温暖的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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