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凌晨4点,摩西同瑞兰加踏上了战后重建的欧克尼城。木质房屋被烧焦散架,乌黑碳化的木板拦在路上,压垮了街道上的邮箱和摊位。炮弹在古老的城墙和碉楼上挖出许多坑洞,幽深的内部和泛白的墙体很不和谐,像是被剜去双眼的空眼眶
清查队仍驾着马穿梭于杂乱的街道上,从幸存的人口中进一步挑出反革命分子。摩西背着一支步枪,瑞兰加提着冲锋枪,不远处的小巷传来打斗声,似乎又有市民暴乱的情况。没过多会儿,几声枪响结束了混乱
两人经过那里时,看见狭窄的巷子里跪着几具尸体,似乎是被从身后处决的。摩西本以为从名单上划去姓名就可以免遭一死,现在看来情况远比这恶劣,该请算的不该清算的,悉数被清算了
清算似乎成为了一个借口,用来掩盖倾向种族主义的迫害
清晨的阳光终于从天边洒下,透过破败房屋的空洞,照亮了路面上干涸的血迹。海边的天空总是美丽动人的,海云呈现近乎纯粹的洁白,如棉花一般生长在浅蓝色的天空下。城外传来了再教育营的号角声,那些躺在硬板床上的希族人到了起床的时候了,不知这一晚又死了多少人
又有一支清查队从街道上呼啸而去,马蹄踏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发出清亮的响声,不知又是谁人的心跳,正随着马蹄声走向停歇。在前面的路口,一队士兵押着一群被捕的政府军经过,排成一条长线横穿马路。两人驻足等待,一分钟后才得以继续前行
“唉——”摩西叹了口气,“如果早知道战争会走到这一步,我一定不会参军。”
瑞兰加眼里似乎沾着泪水,却表现得很平淡,“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了,我绝不再在这片土地上作停留。”
“你认得出你母亲吗?”摩西看向路边饿死的平民,有几个似乎还在蠕动
“说实话,我对她的相貌完全没有印象,起码是几乎吧,”瑞兰加拎着枪继续前行,“六岁那年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我第一次记事就是她离开我的那天,站台上爸爸拉着我的手,他送母亲上车后便带我站在车厢外。车里有很多面孔,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爸爸告诉我,妈妈要离开我们,也许没多久,也许几年,也许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再看见妈妈。”
摩西不再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继续走下去。日光愈发透彻,接近于照亮阴暗角落的高度,太阳看着一切,它也在按照自己的命运继续前行。阳光不总是照亮一切的,莱蒙尼亚便是日光下的一处角落,世界上大多数人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国家,从不知道在世界的角落还有这样一群人,在这样生活着
只要按照自己的路走下去就是了,无论是好是坏,命运早已将一切定格。有些事被机缘巧合左右,命运的安排就是如此,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于是,玛利亚·张的故事也被阳光照耀,展露在世上唯二关心她的人面前,也是这世上仅有的认识她的两个人
一具胡乱埋在城郊外的尸体,同其余几百具尸体一样,以他们从土壤中来时的方式,回到了土壤中。瑞兰加近乎绝望地坐在他母亲腐烂的尸体旁,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晶莹的泪珠折射出夺目的彩虹
摩西拄着一根长长的铁锹,内心被沉入大海的最底端,锁在铜制的箱子里,陷进海底的泥沙中。海风拂动山坡上的树梢,墨绿的树叶被风吹打得四散离去,露出藏在树冠最深处的两颗刚刚成熟的柠檬,本就金黄的柠檬在金色的阳光下愈显璀璨。倘若不拨开它的内心,没人知道光鲜的外表下,藏着多么酸涩苦楚的内心、
瑞兰加捂住双眼,泪水如泉水般从指尖淌下,渐渐汇成小溪、江河、湖泊……成熟的柠檬被狂风吹打,脱离了寄以生存的温床,重重砸进浸透鲜血的土壤,汲取前人遗留的一切,拼尽全力走向自己的道路
海风吹落了瑞兰加头顶的军帽,盖在玛丽亚腐败的脸上,遮住了她死亡时的绝望与无助
安息吧,平凡的女儿
大地怀抱住你的身躯
在温暖而潮湿的土壤中,化作生命的泉水
安息吧,平凡的圣母
泉水流淌到儿的根系
在慈爱与生命的滋养下,养育破浪的潮水
泪水愈发汹涌,沿着血脉流下,化作一条沉默的河流
必须越过这条长河,种子才能破土生芽。白茫茫的空白细化收束,化作列车腾起的云烟,黑漆的车头跃上跨河的大桥,载着活下的希望驶向北方
长长的列车上,不知载下了多少恩与仇、情与怨,喜剧与悲剧,一同走上舞台,它们配合演出了世界一隅的小小剧目。舞剧结束后,台下之人或鼓掌或唏嘘,只有为剧目左右的渺小生灵们,怀着复杂的内心走向下一场演出
瑞兰加脱去了军装,换上了那天记者给他的便装,怀里抱着母亲的骨灰。车厢里坐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大多是军人,也不少有官员和平民。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唯独瑞兰加的故事如此讽刺
牧师警告他破坏了母亲的遗体,这样会使她再也无法复活。那不重要,他只希望父亲能再和母亲团聚,他们一家人已经分别了太久了,他再也不忍看到父亲深夜的思念之苦了。父亲终究会知道母亲的下落,而一家人终能团聚
摩西自己都没有家,却早已将瑞兰加同修理工视作了家人。他为自己没有问清姓名而感到极度的自责,他想告诉瑞兰加真相,却迟迟说不出口。这成为了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走吧,走吧,走向遥远的天国去吧,摩西如是祈祷。他渴求内心痛苦的消解,却始终无法做到。如果撒旦真的存在,那么战争就是他胸前最闪耀的徽章,他派出手下的恶魔,让他们寄居在人类的内心深处,引发战争的灾难,他得意洋洋
教堂一如既往的宏伟,随着傍晚钟声敲响,马车停在教堂高高的台阶下。凋零的花儿垂在土路两侧,新枝经过了炎热的酷暑变得浓绿,摩西终于穿上了一件崭新的墨绿军装,如山间的绿叶一般。他却无法感到多么骄傲,低垂着头,又如那衰败的花朵
瑞兰加捧着母亲的遗骸,静静等候父亲的迎接。摩西站在灌木丛边,愧疚与自责浸透了全身,这次不会再有人为他换衣服了。默默者如败花,怅怅者如墨叶
修理工先从教堂大门走了出来,喜笑颜开地伸出双手,迎接他的却是连相片都没有的一盒骨灰。玛丽安穿着紧致的小鞋,奔奔跑跑冲向摩西,临近时被三人沉重的气氛压住内心的烈焰
不一会儿,修理工坐在高大台阶的最底端,瑞兰加陪在身边,两人抱着骨灰久久不再抬头。摩西牵住望着两人的玛丽安,他们缓缓走向东侧的山路,他摘下虚伪的军帽,低声讲述着南方的一切。两人就这样走向山林,树荫与青草为他们铺上了一条离去阳光的道路,重新回到久违的山野,摩西扔掉手里的军帽,任凭破败的帽子落进幽深的灌木丛中,再也不见踪影
修女们远远站成一排,在教堂西侧望着发生的一切,她们站在滚烫的阳光下,却被黑暗的面纱遮住双眼,只在乎神而忘却了人。她们议论骨灰对复活的破碎,讨论玛丽安的种种撒旦特征,又诅咒摩西的不检点
神不会看见,世界角落的孤苦与悲哀
告别了教堂的两人,再次坐上了腾着云雾的列车,摩西也换去了耻辱的军装,穿上记者的那套便装。两人并排坐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逝的世界,许多事物与原先一样,却大不相同。一架侦察机掠过列车轨道,一台照相机一如战争时那般,在空中发出点点闪光。摩西看着,看着,看到了云朵与太阳,看到飞鸟与飞机共舞,看到每晚玛丽安枕边的泪痕
多么狭小而宏大的国家,小到十几个小时就能跨越整个国家,大到容下了六个民族二十二州三百万人的故事。农业集体化改革从北方一路铺到南方,列车所及之田野上,纷纷荡漾着金黄的大麦。田边站着辛苦收割的农民,也站着农改委员与乡镇官员
站在北方辽阔土地上的人们,不会了解南方发生的一切。当零号要塞里几十个年轻的士兵被炸得粉碎时,人们正处在迷幻的梦乡当中;当数万希族人躺在水泥床板上啃黑面包时,金黄的大麦到了收割的时候
南方发生的一切还没有结束,每天都有人死在恶劣的再教育营中,有人还在战争中苟活着,欧克尼城的重建伴随着清查队日夜不息的清算
收到来自中央的电令,伊德安党支部将派出一个代表参加弗朗加州党代表大会,紧接着又要去参加那兰达的开国庆典与中央党代表大会。列车驶向南方的那兰达,却在莱克州停下站来,这本是不停靠站点
几个乘警将整节车厢上所有乘客疏散到站台上,他们认为车厢里被伪政府间谍安装了炸弹。车厢里不乏有前往那兰达参加中央党代表大会的官员,人们在混乱中抱怨。很快检查完成,乘警说是情报有误,于是列车重新发车
瑞兰加坐稳位子,却迟迟不见摩西的身影。随着一声急促的蒸汽笛铃声响起,列车匆匆驶离站台。他站起身,穿过整条列车寻找摩西,最终报了警察局
深夜,一直到列车停靠在那兰达东部的车站里,瑞兰加都没再见到摩西。城市里灯火通明,街头小巷张贴着鲜红的山狼国旗与党旗,报亭的免费广播传出播音员激昂的讲话
“……历经长达十二年的艰苦斗争,党领导的伟大革命终于取得胜利成功……南方英勇的革命战士们在欧克尼州浴血奋战,通过无畏的革命激情与党的领导,一举突破了伪政府反动派精心布置的哈南防线……阶级敌人还没有被消灭,革命的火种刚刚燃起,斗争,我们需要不断地斗争,才能……”
瑞兰加提着自己的和摩西的行李,无助地站在鲜红色的城市中,被铺天盖地的红色海洋淹没。他走向城市中央沸腾着的英雄广场,原先那座驾着战马剑指南方的沃坎德尔雕像被绳子捆住掀翻,碎块与青铜皮在广场的地面上留下一朵绽放的柠檬花
一座新的、宏伟的莫泽德铜像立了起来,他眼中闪着星光,一只大手指向南方,威严肃穆。瑞兰加看见广场上空飘扬的红旗,便这样一路走下去,广播中激情四射的演讲与民众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两座最繁荣的城市,另一座却化作焦土,民众被残忍地奴役
跟随着旗帜,瑞兰加走向新的核心,他想要逃离,却被鲜红的旗帜牢牢控住,走向不愿面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