蛞蝓

两条通红的小腿从溪流中露出来。溪水很浅,水底的沙砾清晰可见。四月份的杉树林,空气清澈得像面镜子。没有鸟兽,只有水流的咕咕声——从山顶的冰雪来,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嘶——好凉。”女孩把腿抽出来,用胳膊抱住。沙粒扬起来,闪一下,再慵懒地落回。

男孩嚼着一根草,眼睛眯成一条缝。“好无聊啊,没有鱼。”他伸张着脚趾,任由细小的颗粒穿过。那些飞虫落在头发里,扑扇着透明的翅膀。

男孩盯着水面,猛地把手插进去,溅起不大的水花。

“快看我找到了什么!”他举起一手沙子。

“你把我弄湿了。”

“是金子诶!”

不错的,他张开的手掌上,金色的颗粒只有鼻屎那么大。

“什么呀,不过是愚人金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男孩用食指把鼻屎粘起来,伸到她面前。“我才不信呢。加州不是有很多金子吗?分明就是嘛!”

女孩摇头。“早就没有了……都没有了。”

“喏,”他举起一只手掌,上面的金沙像鳞片一样,“我把这些带回去,做成戒指送给你,好不好?”

“不要,你个强盗!”女孩涨红了脸,“无论是不是真的,都不是你的东西!是这里的东西,是水的,森林的!”

男孩的手垂了下去。他呆呆地望着对面的树。树后,再远些,就没有了。绿色把每一寸空间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水的源头,看不到山上的冰川。男孩和女孩的家,这座叫“山景城”的城市,依然背负着空洞的名字。

两只蛞蝓在我面前的石头上交配,石头的表面布满白色地衣。如果你伸手去抠,它们不会像老疤那样整片脱落,只会填满你的指甲盖。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只东西看。人们习惯叫它们“香蕉鼻涕虫”,因为它们亮黄色。我走近一点,蹲下来,直到视线和那块石头齐平。红杉树林的潮湿泥土在脚底尖叫,浸透我的帆布鞋。我很容易就以亚洲人特有的方式蹲下来,本能地用手去拍掉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土。在背后的那一小块空气中徒劳地划上两三下后,我意识到屁股不在那里,正如我的手指、盆骨和大脑。

它们,和我一样,都不在那里——这片森林。然而我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但这并不是再说,例如,我的小腿肚因为承受我的体重太长时间而濒临抽筋,或是小臂在某个时候蹭到了某根树枝,现在隐隐作痛,诸如此类。我想说的是,我的大脑现在无比清醒,或是说我这个人无比清醒。苔藓和杉树的辛辣味道让我毫无倦意。此时此刻,我正站在这里,看着两只该死的恶心玩意儿交配。

它们亮黄色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以极慢的速度移动。肉质的足碰到什么,收紧,然后变得松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这样进行下去。如果不是香蕉,而是树皮,苔藓,或是鸟粪呢?那样子的话,它们不会引起我的注意,我会继续走下去,没有目的地走下去。

突然间,蛞蝓让我感到恶心。我看着它们黏腻的身子划过彼此,不分性别,没有一句问候。我想到它们舌头上两万六千多颗细小的牙齿,放在指尖像砂纸,蹭到皮肤留下血痕。我伸手,当然手并不在那里,所以重新来。我想象自己伸手,那只手近乎透明,同时我知道上面布满茧子和泥土。

我的手一点点靠近蛞蝓,直到碰到它们冰凉的身体。

接触的瞬间,我犹豫了。蛞蝓的触角迅速收缩,就像学校街角孤零零的蜗牛,车辆随时准备把它碾个粉碎。然而我铁了心。

蛞蝓没有壳,车轮轧过去不会爆浆只会被弹开,没有声响。

我试着分开蛞蝓的身体,但它们吸得太紧了。黏液顺着小臂往下滑,我强忍着晕眩牢牢攥住亮黄色的头部。太使劲了,指甲陷入肉体,但我不松手。世界上大概没有真空这种东西,然而在这里我找到了。蛞蝓的身体变得僵硬,我想它们快死了。

快死掉吧,我祈祷着。

最后它们真的死掉了,两块肉啪的一下陡然分开,我被巨大的力推倒在泥土里,半边脑袋顿时被漫上来的水淹没。

我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呼吸。我胜利了,然而右手指尖钝钝地作痛。我想象食指血淋淋的样子,半块指甲已经深深陷在蛞蝓的肉里。我一动不动地看向上面,粗大的杉树拔地而起,有些需要一个旅行团才能合抱。它们坚硬的叶子很细小,却密密麻麻遮盖了整片天空。

森林外面是什么样子呢?或许已经到饭点了,可是并没有人催我回家吃饭。

我站起来。后背湿透了,汗,还有蛞蝓的体液。我绕过那块石头,对着它们的尸体说:去死吧,败类!它们听不见了,可我筋疲力尽。

我以失败者的姿态垂下头。一条清晰的路向森林深处延伸,黑色的土壤被清到两边,然而我坚信这里没有人类的脚印。我沿着路走下去,任由思绪在树冠上空像狗一样撒欢,只用风筝线将它拴住,直到脚下多了零星的绿色。这时我抬起头,发现已是森林的尽头。我狠命地揉一下眼睛,它不具备角膜、瞳孔和玻璃体,然而单调的腐殖质让它肿胀。我看见一栋铁皮房子孤零零立在悬崖的边缘,周围生长的不是地衣而是修剪整齐的青草。金属的四壁让房子看起来像颗受诅咒的钻石,我本能地捂住双眼——可是小臂是透明的。

这一次,阳光毫无遮拦。我意识到已经是下午了,饥饿、疲倦、沮丧一股脑涌回来,好像前几个小时的跋涉它们被我搞丢了。突然间,我抑制不住地渴望进入那栋铁皮房子,即便大概率它是废弃的,或是里面住着一匹驯养自己定时吃草的马。

于是我真的这样做了,踩过草坪的时候很动作很轻、很轻。门半掩着,没有门把手。屋内很暗,散发着面粉和肉桂的气味。

眼睛适应光线后,我看见厨房桌子后一位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她手里拿着一把显得太大的剪刀,面前的桌子铺着花花绿绿的纸张。我走近些,用手摆弄那些东西。花环、白胖的老人、麋鹿,我漫不经心地把它们翻了个遍,却只看到相同的主题——圣诞节。我感到无聊,于是把凌乱的纸扫到一起,在桌面上磕了两三下,又下意识抬头看看女孩。她缩在一个角落里,眸子四处乱撞,紧紧抓住那把剪刀。她很瘦,剪刀就要把两条胳膊压垮,像是先天营养不良。木桌衬得她很渺小,我默默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看见她。

“我等了你很久了,”她说,“我叫YIWU。”说完便把一根手指送进嘴中嘬了起来。

YIWU?我很纳闷。是一无?伊吾?

女孩把手指换个方向,开始啃指甲。我听见她从牙缝中挤出,“YIWU就是YIWU。”

我在门框中站了许久。

“你愿意喝点什么吗?”她艰难地把眼神从四壁移动到我脸上,好像我着了火。

“可以啊,多谢。”

我为自己拉出椅子,屁股只坐了一半。女孩从拽出一只玻璃杯,倒上我没有见过的琥珀色液体,杯中冒着气泡。

“你有两个选择,喝下这个可乐,或是我杯子里的东西。”

我笑着说,“这是什么测试吗?选错了我会死吗?”

她没有笑,只是紧紧嘴,“选吧。”

“那就……可乐?是这么叫吗?”

她笑了,用两根近乎透明的手指把玻璃杯推向我。“我也喜欢可乐,那就喝下它吧。”

我把杯子送到嘴边。“等等,”她止住我,“照我说的做。闭上眼……好吧——嘘……喝一大口。”

我照做了,气体瞬间填满咽喉,眼里有了泪水。

“好了,不要咽下去。”

我发出老鼠的声音,她用眼睛逼着我顺从。以后我会知道孩子们喝碳酸饮料,而大人们喝酒。那之后我问女孩为什么没有酒,她大概会说自己还未成年。但或许她没有妈妈,我也不再见到她。总之,在森立边缘铁皮屋子里的那五分钟格外漫长,我听着气泡像蛀虫一样攻击牙齿和牙龈前赴后继,“啪啪”的响声震碎了头盖骨。而我,我在一片漆黑中。在黑暗的尽头传来她的声音,她说,好想再尝尝可乐的味道啊……

我睁开眼,抬起手腕看看并不存在的表。

“真抱歉,我该走了,很高兴遇见你,我们握握手好吗?”

我伸出一只诚恳的手。

她往后面又缩了缩,直到只露出半张脸,就那样让我前伸的右手在空中停留。她开始哭,然后推开椅子“噔噔噔”冲上厨房边的楼梯。我跟上去,更多是出于礼貌。楼梯口的门大敞着,露出没有尽头的金属屋顶,我几乎被晃瞎。女孩站在屋顶的边缘,呆呆地望着悬崖。她跳了下去。

我松了一口气,原路退回来。屋顶上的风很大,门在墙上碰撞发出钝响,我没有去管。到厨房的时候我发现桌上有一个葡萄柚大小的包裹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收下这份心意,请下次再来!”

我会的,我默念,希望我们再会。把包裹夹在腋下,我轻轻掩上门,盘算着下一步该往何处去。这时我发现脚下的草已经不是一个小时前刚刚没过鞋底的怡人长度,而是到了腰间。转过身来,我看见门上一个亮黄色的点正缓慢地移动。该死,我想。蛞蝓贪婪地舔舐着金属的血腥味,身后光亮的黏液被风凝固成迷宫的形状。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地下二层的洗衣房地板上。是那种宜家特有的地板,深灰色,夹带亮晶晶的杂质,看不到拼接的痕迹。和爱人为新家忙得焦头烂额时,或许可以在一张铺着蓝色碎花被子的床上躺下来;或是像我一样,即便孤身一人,也会为了两块钱的甜筒每年去一次,迷路的时候把脸贴上闪亮的地板。

我迷惑地支起身子,四周的洗衣机发出单调的蜂鸣。五号洗衣机的方向,米黄色乳罩旋转着贴上玻璃门,停留一会后被一件白衬衫卷走。我坐在地上愣了一会:上次洗衣服,好像已经是上次了……

房东站在洗衣房门口,灯想必是她打开的。我把腿盘起来,向她问好。房东大概三十五岁,未婚。她今天打扮得很可爱,一条蓝色的棉布裙子配一件牛仔夹克,平底的帆布鞋子。她前额的刘海蓬松得有点过头,像是染过。房东太太冲我挤出一个微笑,问我昨晚睡得还好吗。她有三颗牙表面的釉质脱落了,露出银灰色的金属部分。

“先生,您的疗程……还在继续吧?”

我用平静的表情告诉她是的。

之前我经过公寓大堂时,她从铺满星爆糖纸的桌子后面递来某妇女组织的手册,扉页上“书记”后面写着她的名字。像往常一样,我接受了,并答应抽空参加她们的集会。

“先生,您在听吗?我希望您严格遵守疗程。我想,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我皱眉。“那么——20层怎么样,天台下面那一层。”

我想象房东抱着塑料篮子,从洗衣机里掏出那件米黄色乳罩的样子。

公寓的电梯坏了,我们只好走楼梯。我搬来时就是这样,而且住在17层极不方便,抱杂货上楼很沉,所以我一般只吃速食。我们肩并肩走在狭窄的楼道里,脚下地毯的密铺图案好像延伸到无穷远。楼梯没有安装扶手,所以我们用手扶住墙壁或是大腿。公寓里弥漫着那种每家都用的柠檬草洗涤灵的味道,我提了一嘴,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那让她感到安心。她的脸在渗汗,刘海都粘在一起了。不得不说,我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每天的上下楼一次让我有所准备。我轻松地问房东她住在哪,她停下——导致我也跟着停下——重重喘了几口气,说了一个我没听清的住址。

“听起来很不错,”我说。

到了10楼时,她脱下夹克拿在手里,下面裙子灯笼袖口的腋下已经湿透。我倚靠着墙站在低她一级的楼梯上,把手塞进兜里。房东太太两手撑在墙壁上,然而她在往下滑,她要摔倒了。她倒下来,胳膊和腿一团糟,汗味冲上我的鼻梁。我扶住她的腰,像放一只套娃一样把她放回原位。

到20层时,房东太太已经半昏迷了。这层没有住户,只有几间宿舍和储藏室,住着清洁工和他们的拖布。我去拧右手第一扇门的把手,门没有锁,地毯的样式一直延伸进去,墙上的便利贴写着“呕吐物”“楼道”和“厕所”。在我住的地区,全屋地毯是很常见的。那种褐色、有点毛茸茸的地毯连厕所也不放过。虽然我依然坚持一年四季穿袜子,但是清洗地毯几乎是不可能的。它无法拆卸,汤洒上去就永远留在化纤的森林里,更不要提饼干渣了。我搬来的第一个夏天,地毯下的老鼠开始发臭。我用美工刀把把它撬了出来。

我关上右手第一扇门,把剩下的门把手都拉了一遍。两个房间的门上写着“职工宿舍 闲人免进”,其余的三个都锁着。肯定在这里,我想着,通往天台的楼梯。和其他楼层不同,20层的天花板是透明的。焦油一样的东西在这里积累,只让微弱的光线照进来。我踮起脚,指尖碰到玻璃那一侧的水渍。我想起我坏掉的二手日本车车顶。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玻璃车顶突然掉下来,碎在后排座椅。一块玻璃扎进我的手臂,我去医院缝了两针。后来我用一块塑料布把空荡荡的车顶糊了起来。第二年四月份,一窝牛蛙在塑料布上安了家,我不得不扔掉它。那公寓的楼顶怎么办呢?我只看见上面的鸟屎,但如果这是一场骗局呢?我头顶的玻璃其实也是一块塑料,或是聚酯纤维,手指再用一点力就能捅破。太平洋那一侧的中国人会放生金色的锦鲤,它们随着气流来到美国西海岸,从天而降。

天空的颜色一点点变浅,我想现在大约七点钟,但是我把手表放在房间里了。房东太太咕哝一句什么,跌跌撞撞走向楼梯口。或许哪一天我会让她嫁给我。

十点钟我才到公司。把公文包放到桌子上的时候,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车和公寓的钥匙、同事送的礼品卡,还有一百个牙膏盖试验品。有些掉到桌子底下。我趴到地上,两手在漆黑中摸索,脑袋重重磕在桌子腿上。

对桌的同事不出声地绕到我身后,帮我一起找牙膏盖。徒劳的几分钟,我只找到几个毛球和一袋过期的薯片,衬衫湿透了。同事掸掸手,把五排白花花的盖子码在桌面上,开玩笑地给我的屁股来一下。

“嘿,老朋友,吃早饭了吗?你看起来不太好。”

他把两手伸到我腋下,我的双脚就那样腾空了。

“你需要吃早饭……否则牙缝里的细菌要嗷嗷叫,你要喂饱它们,明白吗?嗯?它们会逼疯你……”

无论我怎样跟他说我不饿,同事依然牢牢抱住我的腰不放,这让我很疼。他把我架在肩膀上扛进会议室,放在一张只有牙医诊所里才有的椅子上。椅子很长,我可以把脚放上去。躺上去的那一刻,我感到身子在往后倾。我手忙脚乱地寻找让它停下来的按钮,可是椅子的黑色皮革太滑了,我只得胡乱按右手边的控制板。头顶的LED灯突然打开,我吓呆了,视野变成一片白。同事把会议室的门锁上,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最后替我系上一次性围裙。很多小人在眼前跳舞。我们不该在这里的。

视力恢复后,我发现这就是同事们经常谈论的101会议室。四壁都是玻璃的,所以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人们的一举一动。正对面的销售部门没什么人,他们一般下午才来上班。和我同在设计的同事拿着咖啡走过,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我暗恋的女同事和那个新来的站在白板前,手里有一支红色马克笔。那边,就在咖啡机后面,是我的桌子。它上面有一座牙膏盖搭成的中世纪城堡,高过我和同事之间的挡板。我花了十一个月零三天才把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努力回忆这间陌生会议室的外观,它好像永远黑着灯,或是说,我从未看清过里面的样子。之前我以为101的墙上糊了纸一类的东西,但现在我明白了,它贴的是玻璃膜。

我有种大声喊叫的冲动,左脚却被吸引管缠住,头顶的灯炽热的光线令人晕眩。我被困在单向透视的墙壁中,就像鱼缸里的鱼。至于同事们,他们继续工作、喝咖啡、从公共冰箱里顺走啤酒。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而牙膏盖才设计到第十二稿,我依然搞不清25和28齿哪个更好。

同事拍拍我的肩,笑吟吟送上装在铁盘里的搅打奶油。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今天是‘国际不打小孩日’。”

我把盘子凑到嘴边,吃第一口就吐了出来。他放的是西瓜味的儿童涂氟。

今天是星期五,我需要去游乐园领药。说实话,我恨透了那个地方,那里满是小丑和流着鼻涕的小孩。其实我想过不再去领药,毕竟没有哪位医生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只有可敬的房东拦在路上——她,哈哈。我完全可以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对着空气、一堵墙或是泡泡糖小巷大声宣布:今天,我自由了!我真的可以那样做,没有人会拦住我。

只是……只是。我提到过他吗?那个叫拉枯宁的警察。交警,二狗子,城管……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有时候他穿一件蓝色的制服在街道上闲逛,嘴里叼着烟斗。一次,有石子之类的东西扎进轮胎,我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才过了两分钟,他就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递过来一张票子。我什么也没说就收下了,借机瞟了一眼他的名牌。很奇怪,他右胸没有戴警徽或是那种 “实习”警牌,而是贴了一张贴纸,就是平时在派对见到的样式。最上面是红底白字“HELLO my name is”,空白用绿色丙烯笔写着“拉枯宁”三个大字。

我摇下窗子,把胳膊搭上去,说:巴枯宁,真的吗?那个无政府主义者?

他花白的络腮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下面露出一丝微笑:不,先生,是拉枯宁。L-A-C-O-O-N-I-N。

见鬼,是意大利口音。

好吧,我耸耸肩,装作很酷的样子把车窗摇上去,鸡皮疙瘩起了一后背。

开出去二十米后,我拐进一个停车场,掏出那张票子。它被我揉得皱巴巴的,但足以让我看到那不是罚单,只是普通的白纸,正中央用荧光黄画着一张笑脸,眼睛是两个叉。

那件事之后我就认定那个叫拉枯宁的家伙跟踪我。我开着我的日本车行驶在Palo Alto区平静的街道,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学校街角,消防大队前,甚至我家门口。我承认,他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远远地看见那套蓝色制服还有他头发稀疏的顶部,我常常急刹车然后掉头,有一次差点撞上消火栓。

现在呢,我穿过美国加州的富人区,脑子里胡乱想着之前的事情,头顶的枇杷树投下好看的阴影。路面缓缓下降,尽头是十字路口,路口中央一座铜铸雕塑。绕过雕塑再过一个马路,我就到了游乐园的大门。我已经看见了,拱形的庞然大物,门后隆起过山车的轮廓。太阳落下去,公园的灯还没有亮。

我不急着赶过去,在雕塑脚下停住。我经过这里已经有几百次了,这个死去的陌生男人依然让我感到好奇。他姓乔,至少石头底座上的牌子是这么说的——而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只有姓氏,还是很怪的一个。仰起头,我看见乔先生满是鸟屎的肩膀,还有他的喉结。上面的漆脱落了,像一只被舍弃的水煮蛋。再往上看——再往上看就没有了。乔先生的头被砍掉了,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我倒退着往游乐园的方向走,雕塑越来越小。乔先生显得很寂寞,肩膀以上脖子笔直,脖子上面空空一片。

我朝游乐园门口的保安挥挥手中的年票。他斜躺在保安室里捧着一本《经济学人》,两脚放在桌子上,脚旁一个马克杯。他没有抬眼就让我进去了。

年票是房东送给我的。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刚搬入公寓不久。我喜欢上了这个叫做山景城的城市。我花两千美元买了一辆银色的车,每个周末开着它到处兜风——那时候天窗还是完好的。到旧金山的车程只有两个小时。那里的路很陡,一直攀升下去,直到路边的房子开始变形,握着变速杆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后来,我搬了家。

四月份,我每天下午三点开车去一个叫“隐秘庄园”的地方做志愿者。学校放春假,大人把六七岁的孩子送到这里,让他们呼吸山间的空气。那时我还没找到工作,想找点事来做,虽然我向来不喜欢小孩。我得到一件亮黄色背心,写字用的夹板,和一些贴纸。那些孩子很沉默,大多看起来像中国人或韩国人。他们的书包总是很鼓,里面装着两个乐扣乐扣塑料盒。

我们在森林边缘集合,那里有Joe和他的菜园。Joe之前在纳帕市种葡萄,一场大火把园子烧了,所以他搬到这里,改种西红柿、彩椒和扁豆。他很热情,总是邀请我们尝一尝。他用大手“咔哧”捏碎彩椒,一半塞给我,另一半塞进嘴里。有一次,扁豆熟了,他把它们掰成很多段,豆子的断面淌着乳白色的汁水。Joe吃了很多,我也吃了,嚼在嘴里没有什么味道。一个姓金的小男孩拒绝,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他只是摇头。最后他从书包里取出玻璃盒,把彩椒和扁豆倒进去,盖上盖子。他吐字很清晰:我要留给妈妈吃。好孩子,Joe用大手拍金的后背。他的后背像熨衣板一样薄。后来,金还是吐了。在森林里徒步的时候,我正讲着光合作用的重要性。他吐在一堆石头里,那上面长满铃铛形状的紫色小花。那之后,我辞掉了志愿者的工作。

夏天,我抱着从附近超市买来的杂货,用身子的重量推开公寓的玻璃门。我身上是那件新买的白衬衫,它开始变得有点皱巴巴的,后背一片潮湿逐渐晕开。右手袋子里的盆装芦荟挡住我的大部分视线,时不时剐蹭我的脸。经过前台的时候房东太太跟我打招呼,今天真热,不是吗?我的胳膊很酸,稍一松手,叶片的尖头就朝眼睛刺去。我向她点点头,开始流泪。袋子里的罐头马上要掉出来。房东看起来有二十五岁?三十岁?她知道自己的门牙突出,所以总是抿着嘴。我倒是觉得那让她看起来很可爱,像一只小兔子。她的头发是一种不大好看的红褐色,毛毛躁躁的。房东的眼神很渴望,也许她想让我说点什么。经过桌子时,我注意到她腰间的亚麻色皮带。那时候她比现在瘦很多,桌上只放一个黑色皮质封面的文件夹。我走向电梯,用肘部按下“上”的按钮。这时房东小跑着帮我拉开门(公寓的电梯有两道门,第一道门是手拉的。它太旧了),我听见平底鞋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她的脸涨红了,嘴微微张着,或许是出于运动的缘故。第二道门自动关上之前,房东把半个身子探进电梯,塞给我一张公园年卡。门关上了,我把袋子扔到地上,靠在冰凉的金属墙上,手里虚握着那张还带着包装的卡。

我的确想过这一切是否都是房东的阴谋。两个月后,她第一次在早上六点的车库发现了我。无论如何,这便是我和游乐园相遇的故事。

一群穿着夹脚拖的学生走来,手里拿着刚买的冰淇淋。我从她们中间挤过去。加州的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每天都像秋天;反过来说,里约热内卢、都柏林、罗马的秋天,就像这里随便哪一天。有时候我开着车经过这里的高中,男孩在草地上踢球,露天泳池里飘着叶子和垂死挣扎的蜜蜂。远远看见停止牌,我会放慢车速,让疲惫的母亲带着她七岁的女儿和十三岁的儿子过马路。心情好的日子,我沿着El Camino路开下去。树向身后撤走,天空高而远。有时候我想,我可以一直这个样子。橡树的叶子永远是秋天的炫彩,墙上没有涂鸦,房东停留在可人的未婚年纪——我不再害怕同事。

园区内的工作人员都带着面具,或是脸上画着彩绘。还有两个星期才到万圣节,但他们根本等不及。所有人都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如果没有面具上的那两个孔,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我走得很匆忙,但足以辨认出狼人、猫女和科学怪人名牌上的字:HELLO my name is Bill,HELLO my name is Monica,HELLO my name is Jamie……我突然意识到它们和拉枯宁的名牌简直一模一样!相同的红底白字,唯一的不同是笔的颜色——除了一个是蓝色的,其他都是黑色。我开始发慌,他完全有可能藏在游乐园的什么地方。青少年和游客把这个地方挤得水泄不通,有了面具和一套衣服,拉枯宁就是个影子。我加快了脚步,不时向后看上两眼,扫视着所有经过我的人的面孔。它们都是空白的。天啊,我想,这简直就像盗版恐怖片。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药,上帝,是的……药。

我走了有一个世纪。终于,小吃吧熟悉的轮廓出现,后面是过山车肠子一样盘曲的轨道。轨道上的灯正一个一个地灭掉,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叼一根烟,挥着手臂,向排队的人喊着什么。队伍已经很短了,最前面的女孩愤怒地打着手势。她身后的人们像鸭子一样乖乖离开。“砰!”制服从上衣口袋掏出香烟,像架枪一样架好。球在绿色的池中散开,沉闷的几声响后,桌上便什么也没有了。制服深深吸上一口,把烟喷到女孩脸上。呼——
我登上餐车的台阶,说,老样子。车里没人,灯还亮着。我把胳膊支在塑料封皮的菜单上,用指头无聊地描画上面的油腻。一张纸条盖住玉米狗的价格,写着“抱歉,我们卖完了”。会是多少钱呢?五刀?两块五?我极度想要揭掉那张纸,像撕掉一块泡了水的创口贴。

“你要来点什么,先生?”

吵架的女孩从车后门进来,从腰带里拽出一次性手套戴上。我知道是她,因为她愤怒时,头上松松垮垮的丸子四处乱晃。餐车里的灯每隔上几秒钟就灭掉,紧跟着再闪一下,。我眯起眼,试图看清墙上的菜单,但女孩那丛头发挡着视线——它们全白了。或许我只是想看清她的脸。

“可乐,一杯可乐,谢谢。”

我听到自己这么说。我似乎忘了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但这不重要。

“很抱歉先生,我们没有可乐。”

“没有——还是‘卖完了’,嗯?”像可怜的玉米狗一样。我的眼睛搜寻着菜单上第二块白,但只遇到了女孩的名牌。她叫jo,小写字母j的圆点是空心的。jo,为什么要去和人吵架呢?我还不想离开,绝望地寻找着留下来的借口。

“那我的药呢?你前面的那位女士,她应该知道——”

“她走了。我是新来的。”

看来疗程是无法进行下去了。可是我需要它。小小的两颗纯白色药丸,老板娘托在手心递给我。我接受,不出声响地吞下去。它让我平静、祥和,晚上睡得像一头死猪。

现在,来自上世纪的女孩从天而降,打乱我全部的生活。梦游到洗衣房还是小事,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从陌生的地方醒来。健身房,打印室,天台。我会被我的城市——我美丽,可爱的城市——放逐,失掉设计牙膏盖的工作。我是多么热爱这份工作!

晚上,我去楼下的药店买了副耳塞。回到家之后,我把所有灯关掉,这样屋里漆黑一片。我打开耳塞的盒子,一本薄薄的册子掉了出来,上面只有德语,还有一些图画。我学着上面的样子,把粉色的聚氨酯拧成细细一条,在它变回原来大小前塞进耳朵里。很奇怪,画里的耳塞几乎是整个进入了耳道,如果再给一点力,那块粉色的东西就永远消失在里面了。

耳塞在耳朵里扩展。就像穿过一道瀑布那样,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种深邃的声音清楚起来,杀杀杀杀,液晶屏的噪点。闭上眼,脉搏在太阳穴清晰地跳动。可乐在口腔里——奋力压制的泪水。杀杀杀杀,二氧化碳在牙釉质上跳舞。

然后那种感觉便消失了。我睁开眼,还坐在公寓里的办公椅上。我想到今晚发生的事情,如何向乔哀求着要药,她如何拒绝,建议我不如去坐把过山车。

我去坐了。穿制服的人礼貌地为我拉开黄白条纹的隔离带。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他也没有戴名牌。

摸索着在森林里前行,半睁着眼睛。少得可怜的光穿透树顶。眼睛很疼,好像要蹦出来。我没有穿鞋,用脚掌试探着地面。伸出左脚,让趾尖先着地,迈出一步,伸出右脚……我把面包分成小块撒在身后。面包是YIWU上次送我的,现在变得很硬,依然有淡淡的香甜味道。我克制住吃掉面包的冲动——哪怕只是一小口。森林里有无数双饥饿的眼睛,注视我,还有那块面包。对它们来说,它依然是足够丰满的存在。

就这样,伸脚,在地面划出舞步一样的轨迹,有时候踩到潮湿的土壤,有时候是粘腻的东西。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但只是平静地换一个方向,不去管。我的视力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吗?双眼是在睡梦中被人挖去了吗?如果它们根本不存在呢?脚趾也是,掰面包的动作也是,凝视我的蛞蝓也是。但是面包一定在那里,森林和YIWU的房子也一样。它们向我发出呼唤。这么说,我胜利了吗?我就一定比蛞蝓更加优越了吗?一只正吮吸我的大脚趾,我想把它甩掉,抽动着四肢像发癫痫。

它仿佛在嘲笑我:你看,你摆脱不了我们的。我们太多了。

到YIWU家时,她门前的草坪还像上次那样修剪得整齐。我拣地面光秃秃的地方走,生怕糟蹋了她的艺术品。好吧,我承认,我为自己上次的表现感到惭愧。一个女孩在我面前自杀,我却径直离开了。

这样对吗?我问你呢!

她是一位女士,而你,身为男士,应该向她表示你最沉痛的悼念,就像哀悼一位挚友。这样,她看到的话,会非常开心。嗯,就这样定了。这一次见到YIWU,绝对不能失礼。像是问人的名字怎么读这种事,就不要再干了。

我推门进去时,一切都还像上次一样——屋子的布置,烤箱的低鸣。YIWU坐在桌子后面,描画着图样——还是圣诞节,它们好像永远也画不完。她像空心的玻璃制品,静静地在森林深处等着我。总有一天她会碎掉。

但愿我活不到那一天。

YIWU更瘦了。裙子像麻袋一样松松垮垮围住她的骨架。喂!吃点什么啊!我想冲她大叫。变得懒惰些!不要再工作、工作、工作,我想看你变成一头猪!一头耳朵粉嫩的猪!然后我会狂热地爱上你,我们离开这个糟透了的地方。我会彻底把你宠坏。我和我的小猪殿下……

但这些我都没有向她说。我说:

“快到万圣节了,为什么不画点南瓜什么的。”

她稍微动了一下,好像在抉择应该继续坐着还是逃跑。

“YIWU喜欢圣诞节。只喜欢圣诞节。”

“或者……我可以帮你做一点?”

她没有动。

“做,就是……画画?你知道的……用笔描,图案?”

依然没有反应。我有点气馁。

“对了,你知道ED吗?就是进食障碍。

“你有因特网什么的吗?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他们在网上分享每天吃什么,干什么……你知道么,有一个女孩,和你差不多大,每天只吃两颗水果番茄!两颗!放在沙拉菜上面那种。”

我伸出两根手指,挥舞着。

YIWU愣了一下,开口了。

“你最喜欢的茶叶是什么?”

“什么?”

“茶。用来喝的。”

我思索一下。

“大吉岭茶。大吉岭茶怎么样?”

大吉岭茶是我在一个多口味茶的盒子里发现的。还有紫色袋的伯爵茶、黄色袋的早餐红茶、蓝色袋的绿茶。但我只记住了大吉岭茶。它的名字太独特了。我很自信这是正确答案。它听起来就那么对味。

YIWU却哭了。像上次那样,她薄薄的肩膀开始抖,然后她打翻自己的茶,茶包歪了出来,开始渗水。然后她捂住脸,冲上楼。

“骗子!”她一边哭一边喊着,“你从来没有喝过茶,不是吗?你只会把它们送给同事,那些冷血的家伙。”

她说的没错。每年,我都从最近的Target超市卖一盒茶包作为给同事的生日礼物,里面有四种口味。我试过出其不意地给女同事送花,但是花束实在太好看了,下午从花店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小心捧着。回到家我把花侧着放在厨房桌上,包着两层粉色的纸。它们根部有营养液,所以即便等到明天再送出去也不会烂掉。我坐在办公椅上从一侧转到另一侧再转回来,久久端详着这堆有着淡淡土腥味的东西。最后我出门,把花扔在地库里。或许明早房东会发现,然后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想让她幸福,我想,虽然日后如果她要求把插花摆到桌上,我会拒绝。

那YIWU呢?我希望她幸福吗?她只是个孩子。她甚至只活在梦里。我不知道。她像小鹿一样飞上房顶,我依然毫不犹豫地跟上去。仅此而已。我明知她最后还是会跳下去,小小的身子消失在草丛里。她跳下去死掉,也不忘记为我做香甜的面包。

YIWU想让你回来,看见了吗?白天,你在电脑前搭纸牌屋的时候,她就坐在森里深处的小屋里,呷着她的神秘茶,等你。即使你不会拽住她的裙子,说“请你不要跳下去好吗!”,她依然在等着你。

她爱你。

我怔住了。灶台上,水开了。我走过去把水壶放到一边,洗手池擦得程亮,水龙头上搭着一条方正的抹布。烤面包机上放着熟悉的包裹。我把它夹进怀里,纸条随着风脱落了。我从地上拾起来,叠成小块。

太阳斜得厉害,不再能分辨出树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会回来的,YIWU。

同事披长长一条床单,眼睛的位置剪了两个孔。该要的糖都要完了,孩子们簇拥着他,或是说他尾随着孩子们,来到这栋三层高的尖顶房子。今年的万圣夜出其不意地下了场雨,床单被浇透了。同事只穿了一双凉鞋,弄不出去的石子刺着他的脚掌。

这个地方叫“乔的家”。乔是之前的市长,这里是他的假期住处。据说,他很爱孩子,每年万圣夜都会站在门廊上招呼他们,发一般人不舍得买的巧克力杯,或是他太太做的有名的花生酱饼干。他死之后,房子成了免费开放的博物馆。每年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志愿者把这里装满迷你南瓜和果汁饮料,迎接山景城所有的小孩。他们脸上涂满彩绘,用手指插进满满一碗融化的巧克力。他们贪婪吗?同事会说不。毕竟,他们只是孩子。至于他自己,他深深爱着这些奶声奶气的生物。

登上台阶的每一步都很难受。内脏好像在燃烧,意识的边缘已经焦黑。到了室内,同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火炉,然后瘫在地上。错位的床单粘在身上,脚磨破了。他闭上眼,心脏猛跳,滚烫的呼吸喷到脸上。手边的坐垫不知道被谁拽走了,打扮成猫的志愿者讲起故事,火光照亮一张张专注的小脸。

同事笑了。这里没有人会质疑他。如果有,那他就说:我是床单。

“哈喽,你想往前靠点吗?在后面听不到的。”

他转过身,床单还在原来的位置,挡住了视线。

“你在扮演鬼吗?好有创意啊。”

他挣扎着站起,可是腿不听使唤。床单的一角被谁踩住,唰的一下,他就那样赤裸了。身上一件洒了咖啡的T恤,还有那双该死的鞋。面前胡子拉碴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眼睛底下紫色的两个圈。

你们分明是一样的啊。

他也认出你来了。那天,你像托一只猫咪那样把他抱进101会议室。你想大喊:这是我的,都是我的!我的氟化物,我的双向玻璃,我的小小鱼缸!我的牙医诊所……那个晚上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人们在办公楼前的地上发现市长血肉模糊的身体。

和他同时死去的还有一名女工。出事故的那家工厂,据说还是市长亲手扶植的。事情很快就被打压下去,只有在小报纸上能读到。

你知道是他自己跳下去的。然而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作为市长生前最喜爱的牙医,你成了嫌犯。对不起,再大点声。蓝帽子警察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泡沫塑料。玻璃那头,乔太太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以前,他每周来你这里做口腔检查。你把诊所搬到21层,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数字。市长曾经向你坦白,一口烂牙是他的软肋。听说他有个严厉的父亲,然而他像所有孩子一样嗜甜如命,为此挨了不少毒打。父亲死之后,仿佛在一夜之间,儿子的牙就全坏掉了。这是为什么他在照片里总那么严肃。

但你,你不是一般人,你一气立下所有承诺。你学的是心理学,然后你发现——无论是凭借专业知识还是常识——你找不到工作。于是你去当了一名牙医。后来人们都说市长的牙迷倒了全市的女孩。他有个因美貌而出名的太太,虽然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每当听到他们的议论,你会在白口罩后面偷偷笑一下——其中有你的功劳。

你没能给警方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是不能再做牙医了。你默默收起口镜、探针和抛光杯。城市最后一缕阳光打进21楼的小小诊所,铁盘还没来得及清洗,上面残留棉絮和棕色的血迹。你想到每个周日的下午,他是如何敲敲门,优雅地走进来。夏天,一件polo衫,脸上还有运动留下的绯红;冬天,再朴实不过的呢子大衣。

你从左手第二个上了锁的抽屉掏出一只小木盒,掏出里面的东西。四颗智齿,一个不差。看起来和其他牙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略小了些。市长的其他牙拔完就立马扔掉了,它们发黄发黑,彻底烂掉了。然而智齿很麻烦,是真正的casse-pieds。他的智齿比别人都要大,在灯下散发柔和的光晕。

长大些吧,有时候同事会这样和自己说。

于是他转行生产牙膏盖。把原来的诊所卖掉,在城市的另一头租下几十平米,每天被甲醛味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用你的钱,他给你的钱,沾着整座城市的铜臭。到最后,你不再招揽任何顾客。你每周目睹一次市长大人的真容。他需要你,这已经足够了。

在某个时候,他是有名字的。后来,名字被人们渐渐忘掉了,只剩下“同事”。最终他也记不起来是什么,只是很确定首字母是个C。那我们就暂且叫他C吧。

万圣夜之后,C辞掉了工作。可以这样说吗?老板可以辞掉工作吗?谁来解雇他呢?事实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更没有人在意。走在街上,他时常有抓住路人的冲动。随便哪一位。老太太、程序员、黑人。他对他们说:你看,我失业了。然而我还有钱!用不完的钱!我的公司做世界上最好的牙膏盖。平时你都把盖子倒过来,用尖刺把锡纸捅破,对吧?但我们的盖子,你只需要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一下,里面就会弹出两只触手,把锡纸揭下来。你觉得我是个疯子,我看出来了。当然你看不到触手,因为它在里面,里面!

十一月带来更多雨,C整天待在家里,陪着他的猫浦东。浦东的脸像一张揉烂的纸,五官挤到一块,陷进肉里。它是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落下的。住进来那天,C还是个大学生,连块床垫也没有。墙皮像白巧克力一样上翻,沙发堆在墙角。地板的水渍中央,浦东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着。它的一条后腿瘸了,C去带它做了手术。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丑的东西,他想着。猫用死鱼的眼睛望着他,两只瞳孔一个指向窗户,另一个向地面。就是在那儿,他决定给猫起名叫“浦东”。神秘的东方地名,远在太平洋那一边。

某个星期三,C决定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在路上,他碰到一个穿蓝色制服的意大利人。那人说话的时候,把巨大的手掌放在心脏上。他问C,你想要一份工作吗?

他耸耸肩就同意了。

就这样,C成了斑马线安全员。据说工资不低,每小时能赚14美元。

工作的路口在一所小学附近。学前班下午一点就下课了,小学生要等到两点半。他们大多自己回家,三三两两,磨蹭着踩地上的裂缝。意大利人说,之前的安全员叫Will,他单身,而且很喜欢孩子。学生们经常拿他的驼背开玩笑,通常只是从花丛里跳出来吓唬吓唬他。Will深爱这份工作,直到一个墨西哥小孩把蜜蜂放进他的衣领。小孩发现它的时候,蜜蜂被踩扁在人行道上,肠子漏了出来。三月份,天气反常地热,Will只穿了他的荧光背心。困在背心里的蜜蜂发了疯,拖着它的肠子乱撞。安全员是个敏感的人。他在背心口袋里放很多棒棒糖。只要有人经过,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他都会捧上一根。

意大利人靠着电线杆,上面贴满花花绿绿的磁铁。大多数都是昆虫。瓢虫,蜜蜂,蜘蛛。Will把它们偷偷放进孩子的帽子,再像变戏法一样掏出来。

拉枯宁没有什么多余的手势或是表情,留着黑白电影里才有的八字胡子。身上的制服半旧不旧,看起来倒更像病号服。C觉得他有贵族血统,无论如何也是个管家。他眯着眼打量那苍老但是英俊的面孔,两只眼窝深陷进去,像夜路上的车灯。他试着想象他戴眼镜或是白手套的样子。拉枯宁好像察觉到了,低下头把手插进兜里。

然后就只有C一个人了。他最近戒掉了咖啡,每天十二点钟起床。套上T恤、毛衫还有背心,下楼,不锁门。他还不习惯没有办公室和公用冰箱的日子。C到路口时还不到一点,周围街区的人们都去吃午饭了。隐隐的汽油味飘来,旁边叫做牛奶桶的杂货店空空荡荡。偶尔有一辆车开过。

过了半个钟头,陆续有人从学校的方向走来。都是四五岁的孩子,背着扁平的书包,才到成年人的膝盖。他们有老鼠般尖细的声音,反复向妈妈说着同一件事。

过了几周他在网上找冰箱贴,它们大多是旅游纪念品,上面有四十五度视角的金山大桥。C干脆翻出来失败的牙膏盖试验品,花一个下午粘上磁铁,在口袋里揣上两个。他学着Will的样子把它们贴在电线杆上,孩子们够不到的地方。路过的几个高年级的男孩会大声地说:这是什么?避孕套吗?然后发出爆笑。C躲在夹竹桃树下的阴凉,远远地看着他们,熊峰在薰衣草丛里吵闹地飞来飞去。

有一个男孩抓住了他的注意。他叫Edwin,上二年级,父母都是墨西哥移民。他比同龄人矮一头,戴小小的眼镜,留黑色卷发。他的嘴周围一圈粉色,所以其他小孩都叫他“猴屁股”。

C第一次看见他时,Edwin和他的奶奶正向路口走来。男孩沮丧地甩着手里的饭包,膝盖不自然地内扣。奶奶慢慢走着,把脸埋在衣领里。三点已经过了,小学生差不多都回家了。眼看着绿灯只剩不到十秒钟,指示灯小人加快了闪烁。他一个箭步冲到路口,回头看看奶奶,再瞥一眼C。最后,他败下阵来,泄了气似地靠在电线杆上。C好奇地望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男孩的身体往下滑,泪水顺着鼻尖流进嘴里。奶奶缓缓地接近路口。C依然看不清她的脸。

“老人家!您好吗?”

“她聋了。”

C很惊愕。绿灯亮了,男孩不顾一切地跑出去。老人迟疑一下,开始朝路对面的方向挪动。

男孩和他的奶奶每天准时出现在十字路口。三点十三分,一分不差。C得知他的名字,和祖孙俩熟悉起来。

Edwin一次也没有问过那些牙膏盖是干什么的,只是说,你能拿下来让我看看吗?

据他班上的同学说,Edwin口吃。但是在C面前,他语速异常地快。句子稀里糊涂地从嘴里出来,像是在控诉。Edwin说:

“哦,牙膏盖啊。我一直以为是牙齿。”

那是C最后一次在白天见到他。

你知道什么是囟门吗?刚生下来的婴儿,头骨没有闭合,中间的缝隙就叫“囟门”。一前一后,前面是菱形,后面是三角形。几个月后,缝隙就合上了。在那之前,囟门是很柔软的。薄薄一层头皮,覆盖着大脑和脑脊液。想象一下,流着涎的小东西们对世界全部的印象——午睡时床下的灰尘,拇指皮肤的咸味,地下车库的滴水声——都在那扇门后面了。

据说,如果碰一下,人就会变傻呢。

三月份的一天,Edwin放学了。那天反常地热,他穿了短裤,屁股和膝盖上沾满草汁。他的小腿短而粗,上面布满了痂。

同班的Tobias和他并排走着。他是黑人,长着大而突出的眼睛。他爸爸很高,像是篮球明星,Edwin只见过他一面。他们在校门口分别,Tobias自己走回家。

奶奶迟到了。她一般在停车场的角落等他,手里拿着编制袋子。Edwin的头顶在发烫,像铅块缓缓砸进颅骨。其他人都走了,他烦躁地在残疾车位的长方形里踱步,踢着有挂带的保温杯。

奶奶来了。她站在路对面张望了一会儿,小步地过马路,每一步都在试探。她的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嘴部丑陋地突出。她看起来像类人猿。

一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他这样想着,愈发感到平静。她距他只有五米左右时,Edwin抓住杯子的挂带,在手上缠了两周。保护杯套上画着汽车的图案,黄色的团状物质在他眼前蠕动。他挥出杯子——金属与骨骼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奶奶愣愣地望着他,浑浊的分泌物在眼角堆积。她半张着嘴。那双眼里有什么?Edwin一直觉得,一个人只要丧失听力、视力和语言能力中的一个,就是植物人了。奶奶的听力从五年前开始下降,妈妈买来助听器,可奶奶总是把它们藏起来,塞进下水道。

奶奶的脑袋歪着,用手在头发里找着什么。最后她眨眨眼,背着手向路口的方向走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遮挡的停车场的热量向Edwin袭来,他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上周五的听写错了几个,他给鱼缸换水,再看一会仓鼠。一只油亮亮的甲虫向他脚边爬过来,凹凸不平的沥青让它的动作卡顿。

没有人会看见他干的事,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Edwin用余光看到,最西边的彩绘玻璃墙后,有什么东西在动。一个人从墙后的男厕出来,玻璃平静的纯色随即被扰乱。热浪扭曲了空间。Edwin一动不动,手中还攥着水杯的带子。廉价的塑料深深嵌进肉里。他必须走出来,他想着,他走到太阳底下,然后我去和他决一死战,死战……

Edwin松了口气。那人迈着长腿,在裤子上抹干手。他精瘦,穿着蓝色的制服,看样子只是食堂的大叔,或是保洁之类的人物。两段走廊断开的地方,他的头动一下——也许没有——看向男孩的方向。两人对视上,Edwin倒抽一口气。

那对猫一样细长的瞳孔。

你。

现在想起来,C已经有几年没有去过旧金山了。很多同事周末开车去度假,吃青口贝和蛤蜊浓汤。他们都渐渐秃顶,有后院和车库。

嘿,老伙计!星期五聚餐的时候,人们这样对他说。出来高兴高兴吧!披萨餐厅里,只有一对情侣在角落的桌子,点了两杯饮料。夹着酒精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他们正说起上周刚离开的HR。

对不起,我去抽根烟。他艰难地起身,大腿重重撞上桌沿。苏打水握在手心里冰凉,C推开门,走到停车场中央蹲下。五月末的空气很湿,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松开领带,把易拉罐打开。啪的一下,拉环掉了,正好落在地上“残疾车位”的白环里。

他从来没喜欢过抽烟,大麻也不行。在C长大的地方,学校后面的空地各种车子横七竖八一片。学生打开车门走出来,身后烟雾缭绕。烟的味道让他头重脚轻。周六凌晨的酒吧,他说着谢谢接过小食盘上递来的烟,一会儿便被打掉在高脚凳下。

上大学的第二年,C在当代艺术博物馆遇到一个女孩。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他夹着潮湿的大衣乱打乱撞,想找个地方坐下。五层的临时展厅暖风开到最大,四处都挂着“静音”的牌子,上面画一根薯条那么粗的手指。他弯腰走进狭小的入口,里面不断变换着颜色。

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后,C注意到展厅里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墙上的镜子把空间分割成碎片,创造出无数个他,但那人始终是一个孤独的身影。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那个带着圆框眼镜、头发乱糟糟的C总是迎面走来,或是向东边离去。另一个人却纹丝不动。

C在不断撞向玻璃的徒劳努力中看清了,他(或是她)穿一件过大的男士风衣,从头顶像苹果一样被劈成很多瓣。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点,或许是他自己的映像,又或许是——他的心跳漏了一拍——C。

展厅里有很多带黑色斑点的塑料南瓜,像汽车引擎盖那么大。它们来自一位日本艺术家,不断用光滑的表面去撞C的膝盖。斑点像黑洞一样散落在展厅的每个角落,移动一下脚步,它们就被镜子传送到另一面墙上。这就是迷幻药吗,他想,开始喘不上气。衬衫很湿,他迷路了。

最终爬出展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还有半个小时博物馆就要关门,整个四层空荡荡的。电梯坏掉了,C只好走楼梯。他一次跳三级台阶,很快到了二楼,这时他停住了。这里的空气拉住他。她站在一间展厅中央,金属和沥青构成的庞大怪物从画框里伸出来,直逼到她鼻尖。但她就在那儿,手里拿着小小的黑色皮包,像一尊石头雕塑。

C吸了一口气。她甚至没有转头看她。

想象自己如何上去搭讪,他们携手走向电梯——电梯突然修好了。走进四月凛冽的雨,去39号码头散步。栈道的尽头,海狮仰在飘着的木板上,发出狗一样的叫声。他设法不排队卖到两只冰淇淋,他们靠着沾满鸟粪的栏杆,一边吃一边看海鸥打架。栏杆的铁丝上挂满生锈的锁,撞在一起很是好听。咸腥的风弄乱C的头发,他意识到这就是他想要的。

C蹲在草丛里,均匀地呼吸。最近的地灯至少有十米远,细长的草叶在裸露的每一处皮肤留下细齿。蟋蟀在唱歌,单调得像日子,想着,这样想着。牛虻可以扑满眼皮,但他要狩猎,他是潜伏中的捕猎者。或许我将暴尸于荒野,但你们,你们先一步走。

上周,Edwin兴高采烈地说起派对的事。班里的每个人都带着睡袋和枕头,老师叫了外卖。现在,他们或许正啃着夏威夷披萨,或躺,或坐,或卧,时不时发出尖叫。

“是吗?”C抱着胳膊,舒服地靠在电线杆上。他穿了最喜欢的条纹裤子。

“对,你,你知道的。跳,跳舞,什么的。”

“听起来不错。”

“最重要的是,是……”Edwin激动的时候会喘不上气。

“她,我很喜欢,喜欢她……”

“哦?这个她,不会也要去吧?”C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他的奶奶像石雕一样立在那儿。“黑灯的时候向她表白怎么样?很浪漫的。”

“不,不不,我干不出,干不出那种事。”

C轻笑了一下。“好,那我这次放过你。”

……

初夏的风拂过头顶,他下意识扬头把刘海甩到一边。

现在你可逃不掉了,小东西。

不规则的脚步声近了。C的心脏突突跳着,他几乎能摸到手背凸起的血管里的肾上腺素。但他按捺住了。

不是现在。你知道他们永远是最后一个。

说话声透过潮湿的空气传过来,好像在水下一般。孩子们挥舞软烂的手臂,枕头满天飞。他们在唱一首流行歌,不断升调、再升调。不时有一辆车驶来,孩子们尖叫着跑上人行道,互相推挤着。

他们醉了,他想。

孩子们都散去了。

Edwin和大部队隔了200米左右。他拖着一条腿,从不把脚从地上抬起。他很累,社交从不是他的强项。然而这个懦弱的小男孩依然兴致勃勃地拽出幼儿园时做的抱枕,上面画着心的形状。

你失败了。

Edwin不安起来,转动着身体。粘扣鞋底在石板路上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看到什么了?路对面的枇杷树后,一户人家的窗子亮着,像块黄油融化在黑夜里。奶奶在后面十米的地方斟酌着步子,身上散发老年斑和樟脑球的味道。

男孩在路口停下,信号灯坏了。月光下的牙膏盖高耸着。他飞速地向后瞟一眼。晚上C是不上班的。

就是现在。

C从草丛里蹬起。Edwin迟钝地转过头,眨着一双小眼睛。失恋,宽慰,惊讶……这些微不足道的情绪被没有穿黄色背心的C一一戳破了。眨眼的功夫,他到了男孩背后,发烧着的口气喷在他的卷发上。C从袖口掏出两只蓝色手套,熟练地把口扎紧——手套像气球那样鼓起——再翻过来,套到手上。半透明的乳胶很凉,和皮肤完美贴合。C满意地活动着手指。

“说‘啊——’”,他把手放上男孩的脖颈,拇指在发根里摸索着。

男孩照办了,顺从得像只羔羊。肌肉在指尖下松弛了。Edwin头顶的秃斑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很浅的小坑。

“不要害怕……”对于男孩来说,这是多么美好的礼物!要知道,15世纪的疯医在人的颅骨上打洞,认为那样能治疗精神疾病。沾满头油的双手因兴奋而剧烈颤抖着。

他把食指插入那个小坑。很容易就推开了,肉皮微张着,像雨天井盖上的塑料布,随便哪个路人都可以跳上去。

Edwin的奶奶目睹了这一切。自始至终,她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清澈的尖叫声划破山景城的夜。C坐在地上,背靠着他钟爱的电线杆子,手套上沾满鲜血。

他欣赏着胸前的一大摊红,就像注视手术后的市长疲惫的脸。市长笑了,鼓动着麻醉的嘴唇说着什么。英俊的面孔上,血洞模糊了棱角。

同事已经半年没有来过公司了。他刚失踪的时候,人们还时常提起他,说他只是去度假了。渐渐地,同事的名字出现的频次越来越少,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只是“设计部组长”。同事,Coworker。其他人也一样,男同事,女同事。我在方格里工作,只在冲咖啡时和其他人说些天气之类的事。

我的生理需求在缩水。之前,每到午餐时间,别人还会叫上我。到后来,他们也觉得“随他便吧”,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从之前的每两小时去一次厕所,变成上下午各一次,最后我干脆不需要了。我喝着浓得堪比汗水的黑咖啡,眼睛瞪得像铜铃,膀胱只是颗坚硬的手榴弹。

隔板上,我的城堡日益高大起来。几千个完全相同的雪白的牙膏盖,没有胶水相连,通过不知名的力量保持着平衡。这样一来,同事们都不敢靠近我了,只远远地发来甲方的要求和新草图。

我并没有完全和外界隔绝。有些事情困扰着我。去年那间小得可怜的会议室,反光玻璃筑成的四壁,还有口含氟化物、仿佛置身鱼缸的奇异感觉。经过事后的一圈盘问,我才意识到,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消失。

你就在那里啊,他们指指我的工位。

那时候,城堡还只有这——么高。一只手压到腰间的位置。

各种想法挤爆了我的脑子。被“绑架”到101会议室看似短暂的经历,大概根本不存在。有可能我只是太困了,打了15分钟的盹。然而,这同时也意味着,我在“那个世界”里度过的时间,可以是一个小时,两个星期,甚至半年!

我几乎可以确信那天的自己是在做梦。因为正当我别扭地卧在牙医椅子上,观察着外面同事们的活动时,我几乎喊出了声——

从原本应该空着的格子里,我的格子里,一个男人探出脑袋。他的后脑勺对着我,一条腿危险地支在转椅上。他手上摆弄着什么,但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枚牙膏盖放上城堡的塔尖,满意地嘬着手指。那目中无人的神态,那强迫症似的行为,那不惯于熨烫的衬衫——男人转过身来,正对着我,却径直看穿了我,像看穿一道玻璃。

可他分明就是我呀。

看来今天晚上又要失眠了。

彼得·潘对温迪说,睡觉前,如果闭上眼,看得足够久,你会看到一堵长满藤蔓的墙。拨开藤蔓,你会看到大海,海里的一块礁石上坐着美人鱼。她裸着上身,用动听的声音唱着歌。

有时候,我闭上眼,努力构想YIWU的样子。运气好的话,视网膜上的五彩斑斓的世界不再困扰我,YIWU便出现了。瘦骨嶙峋的肩膀,上面挂着连衣裙的带子。眼睛永远是红肿的,在面孔上显得太大了些。最近,见到她越来越困难了。白天,黑咖啡的防线突然垮掉,我在桌上支着胳膊揉搓太阳穴,默念她的名字。YIWU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一天比一天透明。一开始,我还认为那是肤色的问题。但,随着拜访次数增多,她的病症变得明显。YIWU从一片贝壳,变成宣纸,最后……最后,她恐怕要变成玻璃了。

我坐在她的厨房里,想着事情。YIWU忙着自己的东西,从未抬头看过我。她笨拙地把手攥成拳头,握着笔在复印纸上描画着同一个图案——圣诞老人,永远都是圣诞老人。戴着睡帽的大胡子,背后像小山一样的红袋子。除此之外便没有了,没有花环、会说话的姜饼和鹿。也没有打印机。

我逐渐学会咽下问题。诸如“你妈妈是谁”“怎么营生”“为什么这么瘦”的失礼行为,在YIWU这里,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以前,好奇心支配我审问这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像审问一名杀人犯。后来,我慢慢认识到,自己那个世界中的关心,在森林里毫无用武之地。我可以向YIWU的白瓷杯发射军火,然而它们只会穿过去,像穿过她两页透明的肺。说到痛处,她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摔东西,只是放下手上的工作,转身上楼,然后死掉。她跳下去的一瞬间,我的心像被四面飞来的箭一齐射中。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YIWU轻飘飘地坠落,身后的裙摆鼓起,遮住她的身体。那一瞬间,我所携带的一切意义都消解了。

我确信,YIWU正在一天天变小。

她频繁提起裙子的肩带。它们不合时宜地滑落,打乱她的工作。她不断放下笔,再拾起,最后几乎把它掷了出去。“当啷”一声,笔管掉到桌子底下,我慌忙去找。

“不用你管。”

YIWU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锁骨像冠军的橄榄枝。它们白花花的,没有一丝美感,挺在脖子和躯干相接的地方。然而,在我眼里,它们是美的。YIWU是美的。即使明知有一天她会缩小成一个点,我也深爱着那个点——那会是个密度极大的质点。

她已经疲于和病症抗争了,无论那是什么。笔在地上摔碎了,蓝色墨水弄脏她的裙子。她起身,向楼梯口走去。然而楼梯太高、YIWU的步子太匆忙——之前,她一次跨过三级;现在,每一级都到她腰间。一只白色的鞋子飞落,我抱在手里,像捧着一具死胎。最常见的洞洞鞋,鞋面缀满昆虫形状的装饰扣。很明显,她的脚对于它们来说,还是太小了。

YIWU就这样光着脚踩在屋顶滚烫的金属上。我不再能忍受她死去的每一个瞬间,只是坐在厨房里,默默呷着可乐。我在掌心里旋转着那双鞋,上面的塑料蝴蝶也跟着转起来,还有零星的几只瓢虫,都是七星。透过布满孔洞的鞋面,我看到黄色的蛞蝓在里面运动着。对于这种邪恶的生物,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它用口把自己拴在一只扣子上,奋力蠕动着,想要把蝴蝶据为己有。洞太小了,蛞蝓是不可能成功的。

鞋在我手中变小,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或许是我变大了,然而天花板并没有离得更近。蛞蝓也没有变,以惊人的毅力吮吸着扣子,发起狠来。它发出“吧嗒吧嗒”的巨响,那声音淫秽不堪,我捂住耳朵。蛞蝓竟像打了激素的西瓜那样膨胀起来。它黄色的肉从小孔里溢出,淹没了所有的昆虫。鞋很烫手,马上就要爆掉了,我把它扔到地上。待我回过神来,它却只有橡皮那么大。

可恶,蛞蝓又得逞了。

临走前,我朝厨房多看了一眼。烤箱显示16:33,那数字已经好久没有变过了。我说服自己那只是倒计时,十六小时后它就会发出尖叫,里面的面包膨胀像一座蚁穴。可是,这座森林里真的有时间吗?我借着梦的名义拜访YIWU,醒来之后,似乎入睡还是上一秒发生的事。然而她呢?她在这里寂寞吗?面包烤好了,她从铁屋子外面的草地上爬起,揉去眼中的睡意。她去水槽洗去手上的草汁,用红白格子的布包好给我的帕尼托尼。一切妥当之后,YIWU找到舒服的姿势——一条腿耷拉着——开始工作,不时喝一口热茶。

我们的两只杯子并排着。琥珀色的可乐被菱形图案分割,零星地冒着几个气泡。一只蛞蝓趴在杯沿上,舔舐所剩不多的糖分。我感到口渴,拿起YIWU的白瓷杯仰头灌下去。茶泡得太久,变成尿液般的黄褐色。味道却没什么异样,含在嘴里,微苦而已。

太迟了。出了门刚走两步,我便感到天旋地转,像磕了药。食糜全都涌上来,弄脏YIWU的格子布。草地却显得更青翠,什么痕迹也没有。

我抹抹嘴。辛辣的胃酸刺痛喉咙。

至少,现在我明白了。

YIWU喝的是减肥茶。

这一次,我没有等到睡去之后任由身体带我去到不该去的地方。我从床上坐起来,穿戴整齐,像平时上班那样乘电梯下到车库去。床头柜上的电子中显示凌晨一点十三分。

我渐渐厌倦了洗衣房的蜂鸣。柠檬味的洗衣液让我鼻子发痒。公共厕所、图书馆和机场的自动玻璃门缓缓打开,那股干燥的味道让神经平静下来,包裹住我,把我送到该去的地方。我打上几个喷嚏,然而它让我狼狈的同时感到安心。

车库却是潮湿的。我匍匐着钻入一辆车底,和霉和灰尘在一起。平躺在水泥地上,心跳放缓,隔很久才稍微抽动鼻子,吸入少得可怜的一撮氧气。黑暗而狭小的空间像一剂安眠药。我沉沉睡去……

每一根骨头都在痛。从地上爬起来,它们好像被泡糟了,空洞地响着。我的小小灵魂四处乱撞,撞到杉木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幸好它还在那里。我从衬衫里掏出圣诞面包,紧紧搂住。树干,那块青灰色的石头,潮湿的苔藓下,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面包。它还有身体的余温,诱惑我撕下一块,一大块,用臼齿磨碎,与唾液混合。然而我没有,智人的理性压倒了本能。我向前走着,把面包掰成小块,撒在身后——这样,回家的时候,就不会迷路了。如果YIWU看到我这样做,她会很欣慰。因为,只有我回家挣些钱,睡个好觉,才能每天晚上来见她。最近,她的帕尼托尼多了些花样。有时候是橘子蜜饯,其他时候则是巧克力豆,或是跳跳糖。今天的口味会是什么呢?我臆想着。

穿越森林的路程比平时更短。走着走着,身上热起来。我下意识去拉胸前的拉链。当然,它不在那儿。我是蒸汽,从一头飘到另一头,一根草也不会压弯。如果我有汗水,那么针叶上积蓄已久的露水,便是了吧。就连蛞蝓也发现不了我。对于那些眼睛长在两根棍子上的家伙,我只是会移动的食物罢了。

日夜等待金光崩裂的那一刻,蒸汽爱上了铁房子里的小鹿。

小鹿今天似乎不在家。图纸胡乱散在桌子上,白瓷杯里的液体已经干了,在杯底留下一圈棕色。厨房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我打开烤箱的门,里面有一只长方形的计时器,红色的“16:33”荧荧发着光。

我迟到了吗?

我没有。

我和YIWU之间,从来没有过约定。然而,然而……

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踉跄一步冲出屋子,扶一下门框。来的时候,外面的草还像动物一样服顺。现在,它们没过人的脚踝,每走一步,小腿肚上就多几道丑陋的血痕。

我必须先达到她。

拔腿向屋后跑去,脚上的匡威鞋稳稳踩在地上。草疯长起来。它们迅速地变高,摩擦我的胳膊肘,最后超过了我的头。太阳被遮住了,绿色的墙壁还在不断生长。我停下来,穿着粗气。草也不再长了。我试探性地迈出一步,风刮起来,芦苇一般高的草重重抽打我的脸。我摔倒在地。

我要……找到她。我喃喃着。

风刮得更急了,芦苇倒向一边,浅蓝色的裙摆一闪而过。

手脚并用地向YIWU爬着,草变得藤蔓一样邪恶,缠住脚踝,脖颈,手腕。我要成为碎片了。可是,我是蒸汽,不是么?

女孩白皙的脖子在阳光里闪烁着。我扑上去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拖离这里。

你迟到了。

面前的女孩只有娃娃那么大。血顺着她的嘴角细细淌下来,衬出雪一样的肌肤。几十只蛞蝓在争夺YIWU的右腿,触角愤怒地摆动着。我一只一只拽下来扔得远远的,把YIWU的尸体捧在手心里,小声呜咽着。过了一会儿,她便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条儿童大小的裙子。草矮下去,我瘫坐在铁屋子后面的空地上,把脸埋进蓝白格子的布料里。

回家吧,一个声音说道。

草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脊背晒得发烫。我站起来,掸掉屁股上的土。短裤粘在大腿上,汗水黏腻得像结了一层痂。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我迈开步子,身后的铁屋子越来越小,在阳光下看起来像一颗钻石。森林瞬间将我吞噬,好像那片空地从未存在过。喉咙肿起来,舌尖尝到血的腥味,甜丝丝的。我撒开腿跑起来,用力吞咽着,肿块却没有变小的趋势。大口呼吸着,把鼻涕和眼泪塞回它们原本的地方。由于常年缺乏锻炼,行动很吃力。纤细的小臂上,光斑飞速移动着,让我看起来像白癜风患者。

跑累了,我停下来,仰望着绿到发黑的树顶。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时间呢?我是否正在地下二层的水泥顶上辗转呢?YIWU的世界又是什么时间呢?她那里大概一直是下午四点半吧……

就这样走走停停,渐渐地,悲伤和疲倦似乎遥远了。我终于来到森林的尽头——地面陡然下沉,植被都消失了。站在悬崖的边缘,我屏住呼吸向下望一眼,却看到了Joe的菜园。

确乎是它没错了。矮矮的木门半开着,上面挂着主人编的彩绳。带倒刺的铁丝网把园子和Joe的家圈起来,上面爬满了树莓。番茄的架子歪得不成样子,羽衣甘蓝斑斑点点,看起来像紫色水彩。

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我屏住呼吸。

有那么一瞬,我看到了YIWU的鬼魂。她穿着蓝色的裙子,脚上的靴子溅满泥点,长发在腰间轻轻荡着。

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园子里的姑娘只是恰巧穿了同样的衣服,头发却是金色的。YIWU的衣服被叠成豆腐块,正在我的衬衫口袋里乖乖躺着呢。尽管如此,陌生女孩动人的样子还是把我吸引住了。由于视力不好,我眯起眼才能勉强看清她的脸,棕色的双眸,小巧的嘴。她站在门廊上,伸一个懒腰,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Jonas!你在哪儿呢?”

我慌忙躲到一棵树后,心脏砰砰跳着。一个人影从森林里闪出来,与我擦肩而过,几乎把我撞倒——不,是从我身体里穿了过去。叫Jonas的男孩从土坡上滑下去,迅捷地跨过铁丝网的空当。他奔向女孩,喊着“Josephine!Josephine!”——想必是她的名字了。

女孩背朝着我,在和Jonas说些什么。说话声很模糊,像是水下传来的。男孩弓着背,手扶在膝盖上,身体上下起伏着。他的右膝盖磕破了,血顺着极细的小腿往下流,裤子上沾满草汁。他抬起头来回应Josephine,亚麻色的头发乱糟糟的。Jonas很漂亮,却让我不安。这张脸蛋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回忆不起来在何时何地。我倚在树干上,掐着眉间。

Déjà vu,Déjà vu……

“嗯,家里应该有几罐。爷爷喜欢喝的,”女孩喃喃着,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拿着红色的罐子和一只碗。

我想知道罐子里装着什么,一点点向前挪动着。当然,他们大概也看不见我。

“真是聪明啊,Jo。城里的人说只有白醋能杀死鼻涕虫呢,”Jonas的声音很细,有着动听的回响。

“是啊,我们家不用醋,但是可乐也是酸性的,不是么?”我跟着两人蹚进茂盛的植物,露水打湿裤子,腿上凉凉的。没走两步,Josephine便蹲下来,用手在土里刨出一个坑。

“是吗?”

“哎呀,你个笨蛋,”女孩戏谑地拍一下Jonas的鞋,“没学过化学吧?鼻涕虫喜欢甜的东西,但是碳酸饮料也能杀死它们。”

“嘎嘣”一声,Jonas漫不经心地撅下一把豆角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真的不饿吗?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肥大的叶子把女孩的头遮住。她摇摇头,专心地挖着。

“你知道我不吃东西的。”

男孩叹一口气,把其余的豆角咽下去,喉结一鼓一鼓。他胸前蹭上了乳白色的汁水。

Josephine掸掸手,把碗放进坑里。她把可乐举向Jonas。

“诶,我不行。”

他接过来,用大拇指娴熟地扣住金属拉环。“啪”一声——我睁大了眼,那是从未听过的美妙声音——棕色的泡沫从罐口涌出来,滋滋作响。我慌忙往Jonas手中一捞,他却把可乐一股脑倒进地上的碗里。

Josephine站起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即使是很近的距离,她还是那么动人,只是显得瘦了些。一颗豌豆大小的痣从肩带后面探出来。Jonas抬起手腕看一眼表。16:15。

“我该走了。再不回去的话,父亲要生气了。”

那时,我真想一把抱住他,求他不要走。反抗的话,我就抓他的头发,把他的胳膊扭到身后。我想冲他大喊:蠢货!走的话,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爱她,就留下。别像我那样,成为一个懦夫。可是我很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由我制定的。我可以喊叫,跺脚,捶打空气,也无法改变这里的一个分子。

“去吧。”

女孩点点头,转身走进屋里。她的脸微红,衬出鼻梁上俏皮的雀斑。那神情,好像他们可以永远这样见面。

Jonas出了园门,跑起来。我留恋地向木屋看上最后一眼,想要找到YIWU的影子。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追上这个男孩。

Jonas跑得飞快,鞋带开了,在地上发出有规律的拍打声。我跟在他后面兜兜转转,脚下的泥土路变成柏油路,他依然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两条筷子一般细的腿支撑他营养不良的躯干。那严厉的父亲,想必是个穷得响叮当的吝啬鬼吧。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行进着。傍晚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即便抬起头,也丝毫体会不到移动的快感。只有绿色的护栏从眼角匆匆飞过,千篇一律的杉树模糊成了纯色背景。有两辆车从左侧朝我们驶来,没开车灯,速度不快。一辆是银色的沃尔沃,另一辆是米白色的——像我的车一样。第一辆车里的人戴着棒球帽,似乎没注意到Jonas。第二辆车经过时,我突然萌生看清对方样子的冲动。如果他是我呢?奔跑着的“我”只是在梦游罢了。而这个世界里的“我”,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正在开车、做晚饭或是加班吧?上次在101会议室里的经历使我相信,“分身”确实是存在的。片刻的想法让Jonas遥遥把我甩在身后。米白色车的车灯突然打开,我被暴露在强光下。彩色的油污在跳舞,我抬起手遮住被刺痛的眼睛,脚却仿佛黏在地上,纹丝不动。

一定是他!

一定是我!

车辆飞快地驶走了,我还留在原地,眼前多了有一道白色的膜。车多了起来,都开着近光灯。这是一个Y型路口,路边的绿色牌子上写着“旧金山2英里”“山景城26英里”“那帕50英里”。我咬咬牙,选了左前方那条路。两英里,小学时一个中午的运动量。铺着木头块的操场,跑起来,红色的土壤在身后扬起。果不其然,不一会儿,Jonas穿着明黄色上衣的身影便出现了。他已经放缓了步子,衣服的一角掖在裤腰里。我追上去,和他并肩走着。他啃着指甲,脸上很凝重,像是有什么心事。

我们在高架桥上走着。树渐渐少了,路面开阔起来。临近市区,交通堵塞让路面变成霓虹色。扶着栏杆向下看,便是旧金山的贫民区。平顶的粉色、黄色、蓝色的房子,挨挤在一起,没有供人通行的道路。它们被西海岸的阳光漂白无数次,像是被人忘在公共洗衣机的角落——山脚下的一堆积木。太阳沉下去,西边的天空血红,东边却是一片死寂的蓝。汽车旅馆和小餐馆的牌子亮起来,从桥上看去,就像乘飞机俯瞰一座城市。棕榈树庞大的黑影稀稀落落,插在空隙里。这样的景观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旧金山湾;没有遍身青苔的贝类被海浪拍打;没有海鸥,恋人,和金门大桥。

我们继续走着,来到一座大桥。灰色的建筑物,两侧交叉的钢筋形成一个个“X”。世界上像这样的桥,数也数不清。一辆卡车呼啸而过,盖过水声,和所有小轿车的声音。

开始连续下坡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快到了。向着市中心那座锥形的大楼,再跨过去,就是大海了。

傍晚的上城,临街的商铺大声放着说唱音乐,墙上涂满涂鸦。穿帽衫的黑人流连于酒吧和情趣店门口,向孤身一人的Jonas偷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女人们用长长的指甲夹着大麻烟,无形的绿色烟雾像热浪一样把我击倒。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城市之一——旧金山。Jonas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习以为常,挺胸抬头地向前走着。两眼注视遥远的一个点,视线能端平一碗水。坐在街沿上的男人和女人伸出指甲缝塞满泥泞的手指,向他求欢。我想冲上去保护这个男孩——那种冲动几乎是父爱的。我要拦下一辆出租车,把Jonas暴力地推进去,在市中心一家咖啡馆下车。我会训斥他,再给他买一块蛋糕。

男孩平静地走着——不,是飘着。一个巨大的泡泡把他包围住,使他无坚不摧。

我们穿过唐人街。少年舞狮队在路中央为即将开业的烧腊店排练。他们的脸都被一块巨大的黄布遮住。其余的人敲锣打鼓,穿红背心,戴白头巾。亚裔妇女扫着街上的垃圾,用夹杂英语的粤语交谈,听起来像鸭子讲话。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些事物。它们来自另一个城市,甚至另一个世纪。但我以前住在这里,不是么?陡得过分的路,花坛,好看的房子,更多花坛……就这些了。我做着徒劳的回忆。那层雾还在,罩在我曾经熟悉的一切上。只是,它在变确凿,变得不那么透明。

我是白内障患者。记忆的白内障。

男孩在一排房子前停下来。它们叫做“七姐妹”,是旧金山的著名景点。在晚上,绿色、蓝色或是黄色的房子,看起来都是灰白的。以前,我经常会经过这里,却从来没有想过里面住着人。游客和这些马卡龙色的东西合影,它们太不真实了,来自色彩主义和作家的世界。

Jonas走到左边第二栋,推门进去了。

我一个箭步冲上台阶,叫着“等等我”。男孩回头看了一下,像是确认街上没有其他人。他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吗?他开始脱掉鞋子。暖色调的光从半开着的门后渗出,还有餐具碰撞的声音。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廊回响:

“快把门关上!那些畜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Jonas的父亲。

门被重重地锁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央。“七姐妹”俯视着我,七个相同的灰色影子。

我垂头丧气地一路下坡。去有酒店和路灯的地方,看看海边,也是不错的。

没有Jonas的陪伴,疲惫像潮水一样袭来。没有台阶,每一次下降都是挣扎。腿部肌肉在抽筋的边缘尖叫着,我随时可能瘫作一团,借助重力滚下去。那也好。至少,这样的话,就不用为难自己了。毕竟,我应当是蒸汽啊。

现在几点钟了?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没有带表,只得把手深深塞进裤兜里。膝盖在奔跑中擦破了好几处,现在才开始作痛,伤口随着心脏搏动着。街上空无一人,连乞丐也不知道去哪了。这是好消息,我默念着,却感到不安。频繁地回头,寻找眼睛——藏匿在树丛,垃圾桶,下水道。另一个街区的猫嚎叫起来。

肯定有能看见我的人。

我在一个狭窄的路口站住。红绿灯坏了,周围也没有车。我完全可以大跨几步走过去,然而我犹豫了。无形的纪律约束着我——这个世界的纪律,针对“外来人”制定的规则。

红灯停,绿灯行。

黄灯闪,别着急。

拉枯宁就那样从空气里冒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两条长腿随意地晃着,只是看起来年轻些,没有穿制服。看来,我确实回到了过去。他背靠在电线杆上吹着口哨,把手插在兜里。

“你知道的,很久以前,只有一个旧金山。”

我一惊,慌忙安慰自己。他看不见你的,你只是个投影。

“没错,我能看见你,”拉枯宁立马接过话来,“其实也不是真的‘看见’,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像一小股风穿过树林。小时候,人们都说我疯了。我能感知那些不存在的东西。鬼魂,死掉了却不甘心的人。当然还有像你这样的,还未发生的人。我很痛苦,因为没有人相信我。老师,同学,父母——就连我最信任的老师也对我的谎言失去了兴趣。她姓王,现在还在Santa Rita教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不幸的男孩是她的学生。总之,初二的时候我就辍学了,他们让我接受治疗。可我哪需要什么治疗!那些人影,他们不会消失。白天,黑夜,都一样。晚上我使劲睁大眼睛,躲避着睡眠——它们在梦里只会更凶。”

拉枯宁过了马路。好奇心驱使我跟上去。

“至于你嘛,我观察你很久了。你规律地光顾我们这里。但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你有工作,有房子,有一辆车。很多女性爱慕你。你不像那些贪官,生活无偿给了你一切。只是有一点,说来奇怪。冤魂们,我能一眼看穿。它们的前半辈子很不幸,后半辈子也没好到哪去。你呢,你的过去是空白的。空白,虚空,什么也没有。你说自己搬过家,从旧金山到山景城。可是为什么?那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眨两下眼。我真的没有一点头绪。

“上个世纪,淘金者从中国、欧洲和南美来到这里。那个女孩——你应该见过她了——便是淘金者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中国人,跟着她的外祖父来到自由和黄金的土地。没有人知道女孩的父亲是谁。生完孩子之后,母亲很快就去世了,是外祖父一手把她操持大。他在1906年的地震中去世——但那就是后话了。”

拉枯宁长长叹一口气。路灯下,脸上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很恐怖。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在拉枯宁身上,高大的身影佝偻着。我开口了:

“你很爱她,是吗?”

他看起来很痛苦。“是的,我们一起长大,上同一个幼儿园。我们在小学分开了,我还像之前那样去找她。她家住得很远,上学需要乘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所有的小孩都说Josephine是吉普赛人,被她的同类玷污过。那是因为他们嫉妒。她太耀眼了,祖父只能把她藏在山里。

“有一天,一个男人来到旧金山,带着小男孩和漂亮的太太。他很有钱,自称是环球旅行家。人们很容易将手中的青睐送出,男人就这样当上了市长。上台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合并旧金山市和山景城,赐它们一个共同的名字——义乌。

市长在竞选演讲上说,尽管自己去过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但是,中国的小城市义乌,始终是他的最爱。他凭借个人魅力和口才征服了所有人。聚光灯下,市长从来不用提词器,就能够连续演讲几十个小时。他描绘义乌的小商品市场,在那里,硅胶人偶和毛绒动物堆成山;钥匙扣、指尖陀螺、可擦笔,这些没有人见过的新奇玩意,每天通过船只,成吨成吨地运往各个国家。两个城市的人们惊呆了,心想这便是人间的极乐之地。

于是,市长开办起工厂,把淘金者统统送入车间,连同他们的子女,还有子女的子女。Josephine就这样辍了学,在一家装饰品厂做女工。短暂的中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但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吟吟的。有时候,她八点放工之后来找我。但更多时候,是我去找她。在没什么人的公共汽车上昏睡一会儿,就到了。

那时候Josephine已经出现进食障碍,她吃得越来越少,梦见自己躺上传送带,被油墨轮压成薄薄一片纸。对,那就是她的梦想吧。变成没有重量的东西,随风飘走。祖父死了之后,她的情况更糟了。她不惜手段地控制体重,喝奇怪的药茶,一天只吃两颗水果番茄。我一开始还想帮助她,到后来,我们只是默默坐在木屋的台阶上,一旁的Josephine因为缺少脂肪而瑟瑟发抖。直到,那个男孩的到来。

他们来这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进‘七姐妹’最年轻,也是最值钱的那一个——浅绿色的二姐。据说,七姐妹都是淘金者的妻子。一个中午,她们像往常那样往矿场里送饭。二姐自告奋勇,第一个站出来,让其他的姐妹用绳子和筐把自己送下去。他们的丈夫挖了两个月,连金砂也没有找到。那天他们早早收了工,想换个地方继续干。二姐下去之后,对着四堵空墙呼唤男人的名字。没有回应。她以为丈夫出了事故死了,便坐在地上嚎啕起来。哭声震碎了土墙,几十吨砾石砸下来,把她埋在矿场里。其余的六位姐妹悲痛不已,回到家,各自拿出自己那一点金首饰吞下去,自杀了。传说这些彩色的房子,便是她们死去时的样子。它们一直是著名的景点,没有人进去过。有一天,市长大手一挥,把七栋房子都买下了。

知道这件事之后,我非常愤怒。”

拉枯宁的面孔扭曲着,像是快哭了。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我知道你说的那人。”

“上帝啊,你对他真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他是市长的儿子,伟大的乔先生的接替者。父亲的权力是他的,房产也是他的。既然已经到这里了,你就自己看看吧。”

我们走到了著名的39号码头。这里的一切还和我记忆中一样:凹凸不平的石头路,花坛,还有灰色的大海。冰激凌车的窗口都紧闭着,广场空荡荡。正对着木栈道的入口,一座雕塑立在那儿,有两人那么高——和游乐园门口那个一模一样。这时的雕塑还是完整的,脑袋乖乖待在乔先生宽阔的肩膀上。我走近些,打量着他。十几只黄色东西扒在上面,遮住了鼻子和眼睑。它们的黏液腐蚀着黄铜,市长的脸是个空洞。

五官完全消失前,我抓住了存留的一丝东西。或许是眉间的神采,或是嘴角的弧度——人们称之为不可描摹。我抓住了——高耸的颧骨,僵硬的嘴角,眼睛里杀人狂般的光亮。每天早上出现在镜子里的脸,那些从未留意过的病态。

我猛地转身,想告诉拉枯宁我就是他要找的人,那个我“没有概念”的大人物。

但他已经走远了。

“然后呢?他就那么跳下去了?”

“嗯,”房东太太面色凝重,“据说,那件事之后,旧金山大楼的天台都封上了。用塑料布,铁丝网,玻璃。无论是什么事物,几十年之后都会被人淡忘的。这是为什么在山景城,大多数的房子都只有一两层楼。奥特莱斯,学校,有人甚至喜欢那些红色屋顶,说那是“加州调调”!当然,我的公寓是例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带我来这里?”

我温柔地抓起她的手,捧在掌心里。记住,做这件大事,我要隐忍,隐忍。我们站在公寓顶楼上,风很大,栏杆上的白色塑料布痉挛着。乞求的眼神,恰到好处的调情,再加一点深沉,就足以让任何女人折服。我太迫切渴望真相了,为之不惜任何手段。

“因为……”

她脸红了,垂下眼睛。我拉着房东来到天台的边缘。多么适合接吻的地方。俯瞰街道、房子和蝼蚁一样的行人,面对这座城市的美,我又一次词穷了。我想象自己跨过栏杆和塑料布,像跨上一匹纯种马,然后,轻轻一跃。YIWU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大概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吧。第二天,警察拉起警戒线,我肠子里的污物在身下摊成一片。有谁会哀悼我呢?房东?她是有罪的,应该去坐牢。同事?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没有牵挂……好比蒸汽在烈日下挥发……

“因为我想嫁给你,”房东说, “你对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吗?有的,我想是的!五年前的夏天,第一次相遇,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每一次你经过前台,我都用目光追随你,喘不上起来。我虽然挣得不多,却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不算难看,也没有过结婚的年龄。先生,请你,请你一定——!”

“噢,”我木然地回答着,“这样啊。”

她扑上来抓住我的双臂。“请您给我一个答复!一定一定……”

房东的胸部散发着热气,喷在我身上。我强忍着恶心将她远远推开。“你们一直以来都认为我有病吧。”

“你在说什么?”她又羞又气。

“或许你们是对的,我的梦游症很严重。但是,告诉我这是阴谋,还是一场闹剧。到底有什么是你们没有告诉我的?为什么要有疗程?为什么要去游乐园?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领药?”

“我跟你,跟你说过的。那是我的妹妹……她在医院工作。我们认为这样对你,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滚开,母狗!请不要再缠着我了。”我拽开通往楼下的门,反手狠狠摔上。太阳落下去,只剩西边天空深蓝的一条。房东太太站在十二月的寒风中,碎花裙子皱了。

星期五,圣诞夜。

去游乐园的路上,我在路口被一名陌生男子拦下。那是临近小学的十字路口,每天都有很多车辆经过。男子穿着黄色背心,胡子拉碴,看起来有点精神失常。我经过时,他突然跳出来抓住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
“请你放开我,先生,我不认得你。”

“告诉我,我对于你来说,算得上什么!”

“先生,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劝您还是找家餐馆,吃点东西吧。”

那人双眼通红,充满临刑前犯人的绝望。

我就要报警的时候,男人的面孔触发了什么,就像扣动手枪的扳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和在梦中看见雕塑是一样的。悬在半空中的手停住了。

“那好,我来告诉你,你对于我来说是什么。你是我的同事,我们曾经在一个公司工作。Coworker,仅此而已。不是朋友,不是上司,不是恋人——完全平行。现在,请允许我继续走我的路吧,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锁在胳膊上的手松开了,瘫软了。我背朝太阳落下的方向走,男人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

他大概已是一副空壳了。

最近,似乎整个世界在围着我转。没说过几句话的同事,奇怪的交警,甚至梦里的恋人,都千方百计地诱骗我。对于他们来说,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他们穷追不舍吗?我只是个小人物,过着规矩的生活。

只有一个人不会。正因为如此,失去YIWU后,我愈发强烈地被她吸引着。

“嘿。”在小食店前排了二十分钟的队,终于轮到我了。游乐园在平安夜格外拥挤,游客大多是学生模样。热狗和披萨的价目上贴着“售罄”的纸条。

“你要什么?没东西了。”第二次见面就气势汹汹。

“没什么。”

“还在想你的可乐吗?”

我挑一下眉毛。“不,不想了。反正没有这个东西。”

jo学着我的样子,右边的眉毛“蹭”一下窜上去。

“其实是来找你的。和我去坐过山车吧。”

夸张地抬腕看表,撅嘴。

“天哪,还没下班。不行。”

“来嘛。今天可是圣诞夜。”

耸肩。我不耐烦地敲着菜单。

“等我一下。”

从小吃车里走出的jo完全变了样。她脱掉了黑围裙,把一头白发散下来。我们并肩走着,都不说话。过山车很火爆,排队的人层层叠叠。我们乖乖站到队尾。

“我一直很纳闷……是染的吗?”

她瞪了我一眼。“不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你知道……”

人群缓慢地向前蹭着,嘈杂盖过了jo的声音。我身上开始发痒,头“嗡”的一下。我需要离开这里。我需要……

“不坐第一排的,来这边!”后排的队伍只有两三个人。

我想也没想,一下窜起来。“那就是我了。你去吗?”

摇头。“我要坐第一排。”

“行吧。那就一会儿见?很快的,第二趟我们一起坐,好不好?”我已经开始往外挤,嘴里说着“不好意思”。

jo脸上没有表情。在人群把我们分开之前,我通过她的口型读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切,小姑娘家末日电影看多了。

过山车给了我所有想要的。突然加速,倒挂,三百六十度旋转。我坐在最后一排左侧,旁边是空的。前面是一对哥特情侣,都画着很浓的眼线。最后,那个男生叫得最厉害。我抿紧嘴,没有叫,只是眼泪被冷空气逼出来,从颧骨划到耳根。

从上面下来之后,我很晕,根本走不了直线。每一步都像踩着棉花,身体不由自主地重复俯冲的动作。好心的工作人员为我拉开侧门。天完全黑了,队伍短了不少。青年们也要回家,等待他们的是一桌热气腾腾的饭。吃完饭,再唱唱歌,就睡了。我没有那样的累赘,一心只想再坐上去一次,哪怕只是一次,求——求——了!

这时我才想起和jo的约定,跌跌撞撞向入口走去。前排的队伍只有两三个中年人,粗鄙地狂笑着。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没事,我安慰自己,说不定她只是在赌气;等着瞧吧,一会她就从柱子后面蹦出来了!那是我不了解Jo的性情。大概只有她,会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让我徒劳得像只狗。我并不怪她。这种性情反而使她更加有魅力,像一颗遥不可及的彗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那是她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我感到败给蛞蝓时的那种无力和沮丧。

在彗星短暂而炙热的光芒前,我是一只自惭形秽的蟑螂。

这只蟑螂带着新获得的决绝,头也不回地加入散发腥臭味的中年人的队伍。这一次,他要做个勇者,坐过山车的第一排,她坐过的位置。

发车前,保护装置会降下来,压在肩上。按理说,如果压杆没有到位,传感器会发出警报。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游乐园的所有设施都老旧得很。厕所的冲水是手拉式的;旋转木马音响的线圈生了锈。晚上十点,保安室里大概率没有人。

“最后一班!最——后一班!”一个瘦长的身影迈着舞者的步伐,手里摇着铃。看清他的脸之前,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我确信,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拉枯宁,一直在跟踪我,从一个世界辗转到另一个。唉,真是拿他没办法。

前面的男人烂醉如泥。我把他们推开,扑在最前排的座椅上。那上面沾满陌生人的汗和口水。

“你知道,你这样子做,我也帮不了你的。”拉枯宁凑过来,还在摇着铃。

我脱掉衬衫,再用尽力气拽下压杆,把衬衫塞在下面。这样子,保护装置还可以撑一段时间,把我送到最高点。

“我不需要。”

“好吧,我会想你的。我们会想你的。”

直直地下落,失重感像一只大手压在背上。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瞳孔缩小成一条线。地面以每秒几百帧的速度袭来,我从车厢里被甩出,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所有的血液都流向大脑,眼球、鼓膜和鼻腔胀胀的。视线一点点变暗,地上的两个黑点越来越大。拉枯宁和jo仰头看着我,紧紧攥住彼此的手。心脏在重力作用下越跳越快,脖子被无形的力卡住。窒息的感觉像干冰一样蔓延开来,我想向他们求助,却无法动弹。痛苦,悔恨,恐惧一股脑涌出。我从未想过他们可能是同时代的人。事实证明,jo比她看起来要老得多很多——只有她的头发是真相。

闪电般的念头击中我。如果YIWU还活着,她可以是任何人。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个老太婆,失去了清澈的眼神和所有牙齿——最好的伪装。jo为什么不能是YIWU呢?我又为什么不能是美国旧金山市的市长呢?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梦。另一边的事情没有人会信,可是我相信呀,这就够了。至于拉枯宁——他一直是他自己。或许他说的是对的。我的前半辈子压根不存在——它属于死去的Jonas。

几千场梦境像幻灯片,一晃就过去了。

巨大的安全网接住躯体,向下凹去。虽然骨头没有摔得粉碎,内脏也一个接一个破裂了。

砰,砰砰。像极了熟透的西瓜。

帕尼托尼沉沉地压在衬衫里,像熟睡的婴儿。确认周围没人之后,我掏出一大块,撕碎扔到地上。四周的树木都烧得焦黑,只剩一杆杆猎枪似的树干。1906年的地震,还有那场大火。森林也没能幸免。头顶的天空是浓痰的颜色——至少,我不必再担心时间了。

真实的饥饿感啃噬着我。低头看去,两条没有血色的腿蹭满木灰,令人羞耻地盯回来。撕下第二块面包时,我犹豫了,指尖在面团里停住。不再是蒸汽的我,现在是前市长的儿子。振作起来,混账东西!他可以一个下午步行四十英里,独身穿过世界上最危险的城区之一。他只是个孩子,你为什么做不到?

熟悉的金属房子出现,我长舒一口气,推门径直进去。屋内的空气大变了。水池上方的窗子敞着,放进来太多的光线。YIWU的图纸整齐地堆在桌角,马克杯不见了。衣摆下的重量消失了,我却感到不自在,记不起有多少进了我的嘴。

“请坐。”拉枯宁坐在YIWU的位置上,十指扣在一起。他玩弄着一个微笑,样子没什么变化。

“她去哪了?”

叹气。“冷静,Jonas。”

“是不是你杀的她?你个——”我拍响了桌子,椅子“刺啦”一声。

“首先,你要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那个中国女孩压根不存在。”

“哼,那肯定啦。当然你也‘不存在’,你个精神病!快找个医生治治吧。”

他扬了扬手,把一个玻璃杯推到我面前,里面盛着棕色的液体。“Jonas,别忘了,你的矛头一直指向自己。来,你一定渴了,喝点东西吧。”

我抵挡不住诱惑,一仰头全喝了。可乐的味道很怪,不甜,还是温热的。

“什么玩意!你要毒死我吗?”

“怎么会,这可是你的最爱啊,”拉枯宁又叹一口气,伸一个懒腰,“现在,既然你镇静下来了,轮到我说话了。”

我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睡意让感官迟钝,视野的边界模糊起来。

“你看,YIWU只是你想象的产物。她住在森林里,对吧?你们是好朋友,她给你做好吃的,但是行为古怪。你不知道的是,你来之前,YIWU是个好吃懒做的姑娘。她每天围着厨房转,把自己养得胖起来。她烤了很多长方形的姜饼,把它们像砖块垒起来,盖成房子。有一天,YIWU像平常那样从烤箱里取出面包。那时,她的胳膊有烟囱那么粗,卡在里面,怎么拽也拽不出来。她把所有的窗帘扯下来,缝起来做成裙子。再后来,姜饼屋也容不下她了。YIWU的腿卡在门里,两条胳臂伸出窗户,小陨石那么大的头抵在屋顶上。森林里的蛞蝓救了她。它们天性嗜甜,被食物的香气吸引。蛞蝓啃食YIWU的墙壁,她的脖子、胸部和膝盖露了出来。最后,原本立着房子的草坪上散落着家居,YIWU‘轰’地坐到地上。那之后,她发誓再也不吃任何东西。”

眼前的事物,桌子,椅子,灶台,都呈现出怡人的暖色调。意识一点一点从我的掌握中溜走。我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真实,像是在水下传来。

“嗯……那Josephine呢?我对她没什么感觉。我想想,咱俩是情敌关系,对吧……”

拉枯宁发出愉快的笑声。“谢天谢地,你终于明白起来了,Jonas!她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死于地震,而是工厂事故。爷爷去世前后的一年圣诞夜,她在绘图厂上夜班,戴着厚厚的口罩。人们都说,这么好的小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呀!晚上十一点,车间里只剩她一个人,还在奋力地描着图样。你知道的,机器都很旧,印刷机那天恰巧坏了。午夜钟声敲响了,停滞的传送带忽然转动起来,工厂里的灯‘唰’一下都亮了。Josephine从工位上站起来,走到传送带旁,平静地躺上去。她就那么被活活碾死了。

还有问题吗?没有?太好了,”他看一下表,“你该走了,孩子。快回家去吧,父亲在等你呢。”

我机械地起立,推门走出去。轻飘飘的感觉让我愉悦。或许是醉酒的缘故,或许不是……

两层楼高的木炭长出手臂,我毫不犹豫地跑去,腿却不听使唤,缠在一起。我跌倒了,我在坠落。身体扎实地贴到地面上,一股温热的东西从鼻腔流出。我艰难地抬起头,找着线索,钥匙,哪怕一颗石子也好——可哪有面包屑的影子。贪婪的蛞蝓已把它们收拾干净。那么,我便要这样死去吗?趴在灰烬中,减肥药的毒性把神经一根根麻醉。

这样的死法也不错吧。至少,那座名叫义乌的城市还会活下去,连同他那些牙膏盖的象牙塔——活在市长先生的想象里。

但这一次,他大概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想让你知道

他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我的眼睛

我要这样一走了之

拔出刀子吧

把老鼠插在砧板上

——不要往下看

把它塞进嘴里

你如果是条狗的话

早就淹死了

看着我的眼睛

——我在说实话

拔出刀子吧

做点饭吃

碾碎他的头颅

丢到锅里去

我想让你知道

他不会再回来了

有些东西永远地冻住

——别浪费时间了

作者的话:第一人称害人不浅o(TヘTo)
以及,最后的诗不是我写的,翻译的歌词。

avataravatar

1人评论了“蛞蝓”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