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非常疲惫。韩铁匠自早上鸡鸣时便起,一直到现在才缓口气喝了口茶。九月份的扬州城,白露刚过,正是秋收季节。距离那场可怖的战争已过一年,四处都有了恢复气象,加上今年雨水也好,不意农具需求竟这般旺盛。午后举行了秋收仪式,好不热闹,但韩铁匠还是婉拒了保长的邀请。一则仍有许多铁镰、铁鍤待打,他实在抽不出身;二则他依旧不欲现身于众人之中。对他来说,这样的仪式,早已没有太多参加的必要。
他陷在椅中,缓缓将茶杯放在桌上。对面墙上挂着各式农具,镰,鏟,鐏耙,杵臼,甚至还有轭铁。这一行要干到什么时候?他摇摇头,不去想这样的问题。打铁多年,右臂早已虬结,竟也吃不住这一整日的劳作,隐隐酸胀起来。远处河岸上传来一阵笑语,接着几个男子大声放歌,他知道那是忙作一日的农人回来了。那歌声如此爽劲畅快,听不出一丝苦涩不安,就像年年秋收都会听到这样的歌喉,日子未曾有过任何变动。他想起自己儿时——和如今的辉儿一般大吧——也常坐在河岸上听叔伯们这样唱起,调子也无不同。
正想着,却听得辉儿咚咚地冲上楼,“爹!”
“怎么了?”
“门前来了个怪人,看不清脸,他问你能不能打把剑。”
“跟他说我不会打剑,我只会打农具。”
韩铁匠缓缓站起,从墙上挂着的农具中取下一把镰,找了块脏布轻轻擦拭。
辉儿又冲了上来。“他说他是副都统孔什么,他说他知道你会打剑,请你现在就打。”
韩铁匠将那把镰上下里外仔细擦拭一遍,又轻轻挂回墙上。
“跟他说不认识副都统孔什么。”
韩铁匠的手指用力握成了拳,又渐渐松开。他转而又取下一把鏟,打算先擦一遍,再拿水洗一洗。这把鏟看上去也太旧了。
“爹!”
“嗯?”
韩铁匠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他将鏟放在宽大的桌上,转身去找不知放在哪的脏布。
“那个人说他叫副都统孔有德,他说你不给他打,他就叫人把房子烧了。”
“求之不得,你叫他去烧吧。”
韩铁匠发现眼前这把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旧。轻轻擦拭之后,光滑的铁刃反射出一道月光。他反复把玩着这把鏟,直到发现一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楼梯口上。
那人默不作声,两步踏上来,坐在了这张大桌的另一侧。
“你是韩铁匠。”
“你是孔有德。”
“副都统孔有德。”
“哪儿的副都统?”
孔有德没有接这句话。他盯着韩铁匠手里的鏟。借着月光,韩铁匠这才看清那人满脸横肉。豹眼圆睁,梳着满人的辫子。可能是为了更显出威胁性,也可能自己太胖了,孔有德将椅子往后挪了挪,放了放肚子,手撑在桌上,身子往前倾了倾。
“我要你打把剑。”
“我不会。街坊们都知道,我只打农具。”
“街坊们都知道,你只打农具。”孔有德缓缓重复着这句话,好像在品味一颗有点酸的杨梅,忽然半笑了出来。“但我不是街坊。我恰好知道,你会打剑。”那双豹眼忽的张大,盯住了韩铁匠。
今晚月亮好亮。韩铁匠心中一凛。
豹眼又收了回去。“我不仅知道你会打剑,我恰好还知道,你恐怕还是南方最有名的剑匠。你扬州韩门最厉害的兵器,便是那把三十年前威震江左的‘饮血剑’。‘北王南韩’,津门王铁三死掉之后,要打一把好剑,只能找你了。”
“恐怕你看不清楚,我已多年不再打剑。”韩铁匠不再与他对视。他注意到孔有德的辫子。那是一根并不太粗的辫子,但竟如他手里的利刃一般,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别想逃。这铁匠铺外面,都是我的人。”
他仿佛未闻,扭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农具。过了半晌,才一字一顿吐出来:“真奇怪,你竟觉得我在乎逃不逃。”
“是么?你那孩儿,也不过十一二岁。也不在乎?”
韩铁匠听见农人的歌声又从河岸上飘了过来。时断时续,听不真切。那几人笑骂了几句。他又听见辉儿在楼下玩着,拿着自己做给他的玩具念叨个不停。
“哈哈。且不说别的,单说这扬州城,去岁屠城十日,死掉的孩儿可止千百?辉儿没有生在好时候,又有什么办法。”
“那好!既然一切都不在乎,那将这扬州城,再屠上一屠又何妨?你一人之死,倒不足惜;可惜的是‘饮血剑’绝矣。没关系,没关系。扬州城的百姓性命,尽数拿来祭奠吧!”
河岸上的农人越走越近了。他们的歌声粗糙而直率,有着数不尽的畅快和轻松。
韩铁匠再也按不住,冷冷地说:“阁下这么看重这把剑,老铁匠再造一把就是,又何必以全城百姓性命相胁。不过,此剑打造不易,阁下恐怕是知道的吧。”
孔有德一听大喜:“甚好!你若是缺金短银,我差人送到府上便是。”
韩铁匠懒得再多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说:“寻常刀剑,炼的是铁;‘饮血剑’自非等闲。要的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要阁下一连三十三日,不沾荤腥;炼成之日,亲身来取。”
孔有德一怔,随即大笑,拍桌而起。“那我便等你三十三日!”说罢,扬长而去。
三十三日后,孔有德如约而至。韩铁匠头也不抬,在巨大的锅炉前忙活着。不知怎的,这日天气相当炎热,进得铁匠铺后,更觉热气逼人。锅炉有大半人高,早已被烧得通红,韩铁匠站在一方矮凳上,额头上点点汗水渗出,也不及拂拭,任其洒入这极高温的锅炉中,手中铁器不停翻搅。孔有德几欲窒息,舌头也僵了。
“关门!”韩铁匠依旧头也不抬。孔有德的侍卫面面相觑,如此火热之地,再把门关上,密不透风不说,只怕会把人活活闷死在这里。孔有德豹眼一转,侍卫们再无办法,只好按令关门。
“饮血剑的厉害,你是晓得的。此剑斫金似发,削铁如泥,这三十年来,也就一现于江湖。古谓‘有侠有义者,何必有剑;伤人伤生者,总须自伤’,是以饮血剑首要饮之血,必出其主人。我要你三十三日戒荤腥,正是要镇其不祥戾气。现在便伸出右手三指,滴三滴血吧!”
孔有德脸色大变。他当然知道能配使饮血剑之人,自非等闲之辈,却不料还有这般要求。莫非老铁匠这厮要趁机发难?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至于此。他身为堂堂副都统,果真有一个三长两短,难道这老头儿还能活着走出扬州城不可?再说他那幼子在侧,分明便是他的软肋。他素善谋算,反复权衡后,终觉胜券在握,便不再疑心。他朝锅中望去,一柄剑正静静躺在其中,于是他伸出三指,置于锅炉上方。
韩铁匠从旁取来小刀,按在孔有德无名指上,顿了顿,却未下刀。又取来白巾一条,将孔有德双眼细细蒙了。孔有德暗中好笑,自己早年跑江湖,中年后举兵,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岂会怕这点点流血?忽觉无名指一凉,刀锋已落,鲜血汩汩而出,尽数滴入锅炉之中。韩铁匠口中含糊,念念有词,孔有德精通满汉,也粗识回蒙,却不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韩铁匠声音忽大忽小,忽疾忽缓,非嗔非怒,非喜非怨,只是不停地念着。孔有德被蒙住双眼,看不见锅内情形,只听得水中噼啪不绝,似乎韩铁匠口中那些怪词咒语,也通通被他煮进了锅里。又过得一阵,眼前出现了两个骷髅,手牵着手朝自己飘过来。孔有德用力甩了甩头,两个骷髅变成了四个。孔有德一转头,不料身后也是四个骷髅。再抬头,才发觉早已深陷骷髅山中,千骷万髅,又怎能数得尽?他们张着巨大而深黑的眼洞,无声无息地朝自己飘过来。饶是孔有德艺高胆大,见着这许多骷髅却抽身不得,心里不住发毛。他想取下眼罩,却不住颤抖,双手无论如何不听使唤,根本无力抬起。这时一个骷髅出了声:你识得我么?接着另一个骷髅也说:你识得我么?接着十个、百个、千个、万个骷髅一齐问道:“你识得我么”,霎时间震遍山野。孔有德望向四周,数不尽的骷髅先是齐齐盯着自己,又突然扑将上来,抱着自己啮咬。孔有德奋力挣扎,却听韩铁匠大喝一声:“别动,第二刀来了!”
他感觉自己的右手又被韩铁匠抓住,很快中指又被划了一刀。四周的骷髅消失殆尽,震山的喊声问声也突然停止,四周安静得出奇,就连扑腾的水声也大为减小。他满以为骷髅又将卷土而来,却只见得远远处的一座老房。走近一看,乃是自家的孔氏祠堂。他先是闻到了幼年颇为熟悉的檀香,然后认出了排位上列祖列宗的名讳。他看到曾祖父从排位上走出来,接着是祖父,最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父亲。曾祖父说:“你真的是咱孔家的有德么?”他不及回答,祖父便道:“呵!你果真有德么?”孔有德哑口无言,只听父亲愤愤训道:“你都做了鞑子的走狗啦,还有什么脸回来?”孔有德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陌生得像是从未见过。曾祖父道:“你若果真有德,心中应仍是存了那一‘德’字。”父亲恨恨地一把抓住孔有德,说:“有没有德,一看便知。”伸手从孔有德胸膛中将他的心扯了出来。
父亲扯着那噗噗直跳的心,呈给二老看:“祖父、父亲明鉴!这不孝之人的心上,哪里还有半分德行!”曾祖父道:“既然如此,你还是给他重新刻上吧。他即便在阳间只一日,也不该忘了。”父亲依言,取了刀来,在孔有德那心中刻了个“德”字。刀刃过处,鲜血横流。尽管这刀并非宝刃,要在心上刻一个字,又有何难?孔有德痛得几欲昏死,哪里还有半分要求“饮血剑”的想法?
半死之际,孔有德只觉身子被人提起,捉住了右手食指,“这是第三刀!”献血顺着手指往下淌,一点点滴进了那口大锅中。孔有德早已没了一丝力气,又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罚难等着,大口喘着粗气。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变化,只听得老铁匠道:“你道还有什么劫难?你拿着这柄剑,便是最大的劫难。”说完,一把扯下孔有德的眼罩。
孔有德望向那口大锅。不知怎的,锅中的水早已沸腾殆尽,一柄剑静静躺在锅中,精光夺目,血气逼人,不由得心下惴惴。他缓缓取出剑,剑格上刻着一个铁线篆“德”字,与先前父亲在心上所刻之字无二。念及此处,心突然绞痛不止,作势欲跌,左右急急扶住,哪知孔有德被扶住的臂膀处更是痛楚不已,隐隐渗出血来,竟然全是先前被啮咬的创口。孔有德再不说话,还剑入鞘,支离地向韩铁匠抱了抱拳,便由二人扶了出去。
次日清晨,人们醒来时发现铁匠铺早已悄无声息地化成废墟,韩铁匠和儿子辉儿下落不明。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有的说这是孔有德过河拆桥,也有的说是老铁匠自己所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副都统孔有德此后官运亨通,那柄神秘的宝剑始终随身,却从未有人见他拔出过一次。
所以这柄饮血剑到底有什么功效呢,感觉没能很好的把孔有德拿到饮血剑后的变化写出来,所以会显得缺了什么(虽然我能理解这剑似乎有一些些问心的作用,第一刀后看到的应该是遭遇屠城的百姓,第二道是祖宗们,但在剑铸成后都烟消云散了)
感谢回复。但可能作者自己站出来解释自己的作品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怎么说都像是一种立场先行的辩护。期待其他朋友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