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中学」v1.1

此文极尽荒唐，原来全系梦中案上所见，观之觉甚奇异，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虽其中略有谈情，亦是迫不得已，且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艶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一番，竟带出了梦来。及至次日清醒再看时，竟不知何故心脏似有万箭穿过一般得痛，痛得哭了一昼夜方能休止片刻。因见其生出如此许多之异象，方录入电脑，供列位钻研。

「嘟——呜——」防空警报一般的笛声在黑暗的宿舍里骤然响起。又过了半秒钟，一整栋宿舍楼里的所有的日光灯都亮了。林思拓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往左边一滚。他自从进到这个学校里以来一直睡在上铺，而在上铺就代表着每天起来时眼睛前面必定挨着一盏日光灯。他又来回翻滚了几下，就像要把困倦从身上甩走一样。
他挣扎着扒到床边的栏杆上，沿着与天花板之间不大的空隙一翻跳到地上。他对于自己从上面跳下来的能力颇感到自豪，因为这让他虽然在上铺，但总是全寝室十八个人里面起床最干脆的。细长的寝室并不大，但两侧都挤满了三层的铺位。寝室没有窗户，但天花板上布满了日光灯。最里端的墙最上面贴着一张马国深红色的国旗，下面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张机器人的脸。脸的最上端是纯白的，发着光，因为这个机器人的头有一半都是由巨大的日光灯组成的。剩余的部分，能看出来有两只眼睛和两个鼻孔，但其实这两只眼睛和鼻孔里原本都是各种像机，而且在这张照片上嵌入了真实的监控摄像头。照片的下方用加粗的红色非衬线字体写着「在伟大校长的引领下 为了高考而努力奋斗 最高中学」，而下面又用稍小一些的红字写着最高中学的校训：「家国即我情 未来即我向 领军即我才」
防空警报还在响着，在所有人都离开宿舍楼之前它是不会停的。林思拓从门口的铁皮柜子里抽出一件校服外套（在这里也没有除了校服以外的衣服）披上，就赶忙往操场跑去。楼道里，每个寝室门口上方都写着：「为了高考而努力奋斗 最高中学」
操场在第五教学楼（不知道为什么也被称为「新建教学楼」，虽然它已经建起来至少十几年了）的楼顶。当他跑到他应在的位置，一个在下方用白漆标着「33921班 3390174」的黄点边时，操场上还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但上操场的通道里已经被挤满了。林思拓两只脚刚贴到黄点附近，就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死死抓住了它们：每个点位都能对其所对应的人的鞋特异性识别，并用强磁吸住。转眼操场已近乎满了，几千学生像钉床上的钉子一样，全都锁在规整的方格里。
防空警报终于停了。几声巨大的惨叫从右后方传过来，林思拓没回头也知道，一定是有几个同学来得太晚，已经超过了3分钟以内。最高中学的校服都内置了金属，地上的位点里都包含控制装置，只要超过时间，就会在吸附之后触发电击惩戒。类似的装置其实遍布了整个校园，在所有的桌椅上都有配备。
林思拓理了理衣服，抬头往前方的高台上看去，准备等待献祭的开始。
整个操场上响起了雄伟的国歌声。林思拓连忙绷紧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的眼神表现得斗志昂扬：虽然从来没有一条校规这样规定，但他肯定在献祭仪式上颓丧至少也会被罚在禁闭笼里关上两周（其实没有什么是违反校规的：除了「拥护校长」和「努力奋斗」的口号之外早就没有什么说得出的校规了。前几天渗透学校的机密归档时他才知道校规曾经是可以分几本写出来的）。
灯光照亮了操场前钢架支起来的高台。高台下的一个活板门滑开了，从里面升上来了一根粗糙的黑色铁柱，一个穿着残破校服的瘦小男生被用粗绳把四肢紧紧地绑在上面。林思拓站得相当靠前，能看到他身体微微颤抖着，脸已经惊恐得疲惫了。他的两只眼睛都红得不剩一点白色，不知道是因为在被押上场前哭得太厉害还是由于前一天晚上被剥夺睡眠。
国歌结束了，操场的音响开始播报今天的献祭告示：
「33510班3340021太无谷，最近曾经发现他多次私自从学校外携带砍刀，多次试图谋杀同学老师未遂，多次试图破坏学校，对伟大的校长没有丝毫敬畏，妄图颠覆学校。他的恶劣思想与行径已经严重影响了他学习的表现，已经两次在学校统一评估中垫底，严重影响学校的荣光。伟大的校长经过反复斟酌研究决定，今天将由大仁大爱大善大赦的他亲手来净化这本应十恶不赦的灵魂。」
整个操场顿时响起了尖叫般的欢呼声。林思拓暗想，这些罪名，除了在评估中垫底之外，大抵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机密资料，学校实际在的位置周围几十千米以内早就没有任何其他建筑了。学校在新京里的校址，其实只是在开放日用于展示的空壳，所有新生入学之后都会在夜晚被装在箱子里运送到在旧京的真实校址。旧京曾经是国家的首都，但在过去几年里已经驱逐了所有的居民（官方的说法是「疏散拥挤的人口，让他们在更先进的城市享受更现代的生活」）而转化成只有政府和军事机关的封闭城市。
「全体肃静。献祭仪式现在开始，全体师生面向祭台，唱校歌。」
快节奏的伴奏里，操场上的所有人开始唱学校里唯一的歌：（以下到下一处黑体内容可能引发不适，请谨慎阅读）
    黄河万里，波涛咆哮；
    珠峰千丈，冲破云霄。
    这儿有富足的大地，等待着战马的奔跑；
    这儿有蔚蓝的天空，等待着猛禽的呼嚎。
一个两米多高的机器人已经从祭台的后方走了出来，它的头即使在强光的映衬下仍然亮得刺眼。
    伟大的最高中学，
    授予我们胜利的法宝！
机器人右手上伸出了一把亮晶晶的刀刃，径直捅到被绑在铁柱上的男孩的下腹部。刀捅入的地方旁边的校服顿时被染得鲜红。男孩前后颤了一下，嘴张开，但他的声带前一天晚上已经被捅断了，根本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机器人和铁柱下的地面开始缓缓地向上升起。
    问题全部斩尽杀绝，
    共同喝尽败者的血。
    民族的兴旺、
    国家的富强，
    我们时刻心中明确！
机器人把刀从男孩腹部抽出来，用刀在男孩的躯干上划下一个叉。它把这个叉的深度控制得刚好能切破校服和皮肤，但又不会让他很快死去。男孩身上的校服瞬间劈裂成了四块。随后，它又把刀挥向了男孩的手臂。两只被绑住的手臂被砍得和躯体分离，在铁柱上往下滑去，砸在男孩被绑住的脚上，里面的血溅了出来。男孩身体的其余部分失去了手臂的支撑，向前倒去，但有被机器人的左手从脖子按回了原来的位置。
    锲而不舍，自强不息。
    锲而不舍，自强不息。
    永远牢记，为您用尽绝学！
机器人把刀勾到男孩背后，让刀从男孩的背后穿入，又从腹前穿出。
    举国英才，共济一堂。
    成绩高涨，永继荣光。
    这儿有熊熊的炉火，锻造着钢铁的意志；
    这儿有无尽的枪炮，迎接着高考的战场。
机器人把刀在男孩的腿上来回扫过，两条腿前很快已经被砍得稀烂。
    伟大的最高中学，
    授予我们胜利的法宝！
机器人脚下地面已经升到了和高台一样的高度。它把刀砍进了男孩的头盖骨，把它一把揭了下来。男孩黄白色的脑被暴露出来，在机器人的动作下一颤一颤的。
    问题全部斩尽杀绝，
    共同喝尽败者的血。
机器人一拳把男孩露出的捶脑得崩裂，混着神经的血水把男孩剩下的头润湿了。机器人把刚刚揭下的头盖骨从高台上扔下来，在台下摔得粉碎。
    民族的兴旺，
    国家的富强，
    我们时刻心中明确！
机器人把稀烂的腿从躯干上砍了下来，男孩破碎的躯干在机器人的手里来回摆动。
    锲而不舍，自强不息。
    锲而不舍，自强不息。
    永远牢记，为您用尽绝学！
机器人把躯干伸向台边，把手中握着的颈部捏断。分离的半个头和躯干也从高台上摔向地面，在地上砸出了一滩血泊。当天中午，太无谷的父母就会收到一封邮件，说他们的儿子谋杀未遂，畏罪自杀。但这封邮件不会被看到第二次，因为随后「太无谷」就会从所有的电子记录中被抹除，而一切可能包含他的纸质资料也都会被秘密销毁。
操场上再次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大喊着「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两腿屈伸着。有那么一段时间，脚下的磁吸还暂时放松了，让他们能够跳起来。欢呼持续了两分钟，直到音响中发出电铃一样的响声指示回班上课。

33921班的教室在第二教学楼三层（第二教学楼也被称为「陪楼」，似乎是因为紧挨着第一教学楼「总楼」。学校里还有第三教学楼「C楼」和第四教学楼「玉楼」，叫「玉楼」可能是因为它墙比较白，里面的日光灯也比别的楼亮得时间都长，据说有的房间是彻夜不关灯的）。教室形状很方，也和宿舍一样没有窗户。门对面的墙上有几块地方略微凹下去，似乎很久以前是可以建窗户的地方，但现在都是贴着校长像的铁皮墙面。教室的最前方是一块深绿色的黑板，黑板正上方中间贴着一面马国国旗，国旗两侧分开用比国旗本身还红的字写着：「在伟大校长的引领下 为了高考而努力奋斗」。教室的最后是一面白墙，上面用灰黑色的字写着：「家国即我情 未来即我向 领军即我才」
教室的正中间有一条暗红色的线，左半边是男生的座位，右半边是女生的座位。似乎学校管理层曾经讨论是否应该把男女分不同班，但是由于这会影响分层的清晰度而被上级否决了。
桌椅都是和地面连成一体的。椅子面是灰色塑料的，但上面有四个不太起眼的亮点，其实是电击惩戒用的电极。桌面上有一个固化在桌子里的屏幕，上面写满了各种统计数据与「校长指示」。在红线的尽头，有一个灰白色的金属块，顶端的一块屏幕上布满了各种仪表和按键。这是「讲台」，能够监控每一个学生的状态，也能够随时发起电击惩戒。
林思拓跑（学校要求的任何行动当然都是要跑的）到教室左侧显示着「3390174」的桌前，把双脚踩到桌椅之间贴着椅子的位置坐下。椅子的反应很灵敏，双腿刚一到位就有两对金属铐从椅子腿后转过来扣住了双腿。它们在下课之前都是不会打开的。如果上课时需要上厕所，就需要在屏幕上发起申请，等老师批准之后在两分钟之内完成。即使在两分钟之内完成了，在学校的内部评价档案里也会被扣除分数，而这意味着向被献祭迈了一步。大部分同学都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仍然会极力避免在上课时申请上厕所。
林思拓悄悄在桌面下方滑动自己的手。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几个像素大，小到即使是教室周围布满的监控也察觉不到的字：「请输入管理员用户名与密码：」林思拓又用微小的手势输入：「linSto inDeasCredo」（虽然他从来没有信过任何宗教，但他仍喜欢用「我信诸神」作为密码）。小字变成了绿色：「惩戒机制已解除。Powered by 地下之蓝」他继续划着手势，很快又出现了第二行小字：「已远程削弱3390257的惩戒。」他偷偷往右边瞄了一眼，望向红线右边两个座位前的3390257文真。
文真是林思拓自小就很熟识的朋友。在上小学之前他们就常常（当然是在家长的带领下）互相串门。后来，他们进入了同一所小学，又运气很好进入了同一所初中。一直以来，林思拓都把文真视为他唯一的朋友：上小学时，林思拓一直是班里最矮，年龄也最小的，其他同学要么不理他，要么去嘲笑他；上了初中，林思拓虽然个子长高了，但仍然对于其他同学讨论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不会打篮球，不喜欢打打闹闹，也不会玩其他同学讨论的游戏，每天回家只是自己研究各种技术，但想讨论技术时没有一个同学能听得懂。最终，只有缘分使然的文真能被称为他的朋友。
在一起考进全国高考成绩最好的学校最高中学以后，林思拓透过自己偷带进来的电脑收到了来自一个称为「地下之蓝」的组织的信号，而很快成为了其中的一分子。「地下之蓝」是最高中学中的一个秘密组织，由学校内热爱技术、向往自由的学生组成。虽然似乎终于有了别的志同道合的人，但在「地下之蓝」里，林思拓仍然发现自己盯着内部通信网路中活跃的消息，竟心中想不出一句话来接上，最终只能大体在旁观，只有提到自己相关时才插进一两句话，似乎仍像个局外人，仍是个旁观者，仍感觉没有在其中找到哪个能真正知心的人。
他从眼角望着文真。文真梳着她一贯的短发，面部有些立体，仿佛有点西亚人的血统。她的脸上有一点若隐若现的严肃，又仿佛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悲伤。每天早上不能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的表情。
楼内广播播放了一段钟声。在钟声的正中央，石鄂老师踏进了教室里。他穿着黑绿色的教师制服，黑灰色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两眼瞪得一动不动，林思拓一直怀疑他是否真的眨过眼。石鄂老师把手在「讲台」上一砸，砸得整个教室都有些颤动。教室里的学生们却都面不改色，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没有一个人感到吃惊。「讲台」刚刚平稳，石鄂老师就厉声（其实他的声音也从来没有不厉过）呵道：「昨天的单科统一评估里你们均分只比年级平均高20分。这不是你们33921班应该的样子！」说着就随手往「讲台」上胡乱扫去。
林思拓面前的屏幕闪了两下，他连忙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身体做出抽搐的样子。虽然其实电击已经被阻断掉了，但是如果在应该被惩戒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反应是肯定会让人起疑心的。其实其他人很多都已经有些习惯了电击惩戒的感觉，真正受电击时反而没有他假装的反应强烈。不过林思拓装得实在太像真的了，以至于老师们都觉得他只是适应得慢了一点而已。其实每次电击惩戒之后，最疼的只是嗓子而已。
石鄂老师抬起头来，又略微点了点。「所以今天，我又带了四套卷子。看你们还敢不敢给我胡写！」

标志着上午的第六节课下课的诡异呼啸声在陪楼内盘旋着。椅子上的铐子刚一弹开，整栋楼就瞬间挤满了地震一般的脚步声。中午一共有15分钟的吃饭时间，而这包括了从跑到食堂到跑回教室的整个过程。林思拓在楼道的人群里来回穿梭：这半年他练会了在人群里钻空的能力，所以当别人都挤在一起时，他总是能从人群中间钻过去。
陪楼是学校里距离食堂最远的楼。当林思拓从陪楼最靠近食堂的门口钻出来的时候，从C楼出来的都已经快要跑到食堂门口了。他喘了口气，又继续跑向对角的食堂。
食堂地上地下一共有五层，但从地下一层到地上四层每一层都有一样的白色墙面，一样的黑灰色的桌子和蓝色椅子。从外面看食堂楼还有地上五层，但那里里面早就废弃填实了。林思拓挤到三层的分发口，伸手抓起一盒盒装食物，连忙在离门口最近的桌子边坐下。
最高中学的食堂只有盒装食物，这是从供应旧京设施工作的旧京自动食物厂里运来的废料，经过简单混合装在封闭的铁盒里加热制造的勉强能吃的东西。林思拓用拇指撬开铁盒的盖子，盒子里顿时冒出了一团灰黄色的水汽。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又连忙摆出一副乐观的样子，在铁盒侧边扣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叉子开始试图吃饭。今天分到的看起来是生产酱肉时留下的废皮和生产咸菜时留下的残次品，又混合了一些压紧的糠屑。林思拓缩紧自己的软腭，把铁盒里的混合物用叉子扒着囫囵吞下。如果不是这样，他无论怎样控制都会不由自主把咽下的东西吐出来，如果不是完全咽不下去的话。
吃饭的时间实在太短，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去费时间聊天，所以虽然食堂里坐满了人，整座食堂竟没有一点话语，只能听到铁盒碰撞发出的沉闷而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思拓抓起刚刚被清空的盒子，一挥手扔到分发口旁边的收集捅里，转身就往回冲去。有食物（姑且称它是食物吧）在肚子里跑步当然不舒服，可不跑步又会废掉太多时间，这样久了反而感到吃完饭立即跑步才是自然的。
林思拓回到33921班时离陪楼封闭还有5分钟。教室里人很少，因为林思拓总是几乎最快吃完饭的。林思拓在教室里徘徊了两圈，又重重坐回了座位上。
同学们还是都在封楼之前回来了。封楼后距离下午开始上课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这是全天极少的可以不用坐或者跑的时间之一。林思拓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地看着其他人。文真正在和其他几个女生说笑，好像在谈论初中时候用过什么发型的事。在最高中学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可谈论的了。除了怎么应付考试，只有谈论很久以前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才是安全的。
林思拓又回想起自己初三的时候，仿佛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往事。那时他在新京中学，一个被评价为「非常传统」的学校。每天，当自己对于老师毫不讲理的专横感到愤怒，当自己在作业里埋头的时候，总是在想：「哎呀，现在忍一忍，只要我上了『最高』，就不会有这些破事了。」在新京时，他所听说的最高中学，虽然墙是封闭的，但墙里面是自由开放的世外桃源，而最好学生在自由开放的氛围中能够发挥出自己最大的潜力，所以成绩始终是全国其他学校难以企及的。最高中学开放日那一天，他在展示里看到了里面有先进的设备，设计大胆的教室，丰富美味的食物，还有展板展示着没有班级，没有校服，仿佛比传闻中本世纪初的大学还要理想的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怎就没有想到，「开放日」时的学生都在哪里呢？其实都在这旧京的真实校址里。事实上的最高中学，是外界所知道的所有它不是的样子（不过有一个林思拓之前没有想到的「没有」是「没有作业」，因为根本不给你可能用来写作业的自由时间）。

八点半的晚饭也和午饭差不多，只不过吃完晚饭照例要去到C楼的「指挥部」宣讲厅观看「素材播报」。「指挥部」宣讲厅应该是学校里除了大考场以外最大的教室了。林思拓在宣讲厅正中间附近找到了他的位置坐下，两只脚被牢牢吸在木纹地板上。
宣讲厅前的屏幕闪了两下，显示出了一直负责素材播报的顾火老师的脸。
「同学们，欢迎收看今天的素材播报。下面是今天素材播报的内容：
一、马来群岛自古以来就是马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近几年有分裂势力妄图攫取它。今天，我国军队在再次解放马来群岛战役中取得决定性成功，其中有一位军人有一段值得称道的事绩。…………以上这一段可以作为议论文的正面的例证，可以用于论证马国人精神相关话题，也可以改编创作记叙文。同时，如果在政治试题中出现这一段事绩，可参考以下方面作答：…………
二、美国军队在南澳大利亚大陆节节败退，其中…………」
画面里播出了一路军队在沙漠里倒下的录像。林思拓往军队旁看了看，不出所料，在「沙漠」的一个角上，有一片黑色的地板露了出来。
顾火老师又絮絮叨叨讲了四十多分钟，讲述了几个其他人的故事，和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名言。
「好的，以上就是今天的素材播报。感谢大家的观看。」
在素材播报之后应该是自习时间，应该到新建教学楼里班级对应的隔离室去自习的。不过林思拓今天并没有准备去。他偷偷从裤子里掏出一块小面板，在上面按动了几下，便一溜烟往楼上窜去了。

指挥部宣讲厅的楼上有一块结构比较复杂的楼道，似乎是在C楼内部重构时遗留下来的。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被使用的教室或办公室，只有在一边有一间废弃的储藏室，里面放着一些落满灰的杂物，几张沙发和几台十几年前产的旧电脑。这附近很少有人来，但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安满了监控摄像头。刚才林思拓就是把这里的所有监控画面都锁定了，而让自己的隔离室监控误判为自己在那里。老师们对于监控系统都是很信任的，而监控系统也确实很可靠。一座学校里，也只有「地下之蓝」的几个人能够部分破解监控系统的重重防范。
林思拓在储藏室里等着。楼道里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往外探头一看，没有发生意外，来的是文真。
「诶，林，咱上次来这是多长时间之前来着？」
「也就一周前吧，不是一直都是一周来一次吗。」
「我怎么感觉和过去了两个月一样。」
「嘿，这就是这个什么啊，度日如年啊。」
「哈哈」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这周绑架来补献祭的空的名单，好几个新京中学的，看起来是当年签约留下分最高的那几个。」
他们又继续聊了一些已经聊了都不知多少回的当年在新京中学时的旧事，林思拓又讲了点从旧京网路里扒出来的内部新闻（比如其实美军已经把澳大利亚大陆完全控制了）。没多久就到了自习结束的时间，他们也只能分头跑回了宿舍楼。

宿舍楼的广播播放了一段单调的钢琴。随着琴声结束，寝室屋顶的日光灯啪的一声灭了。林思拓在床上静静等待了十分钟，伸手在褥子底下按下了一个按钮，松了口气，把褥子地下藏着的六寸微缩笔记本电脑掏了出来，藏在被子底下打开。笔记本上连接了一根从墙上打的洞里引出来的线。宿舍楼里当然不会提供只会被用来违规的电源和无线网接入点的，只能从监控系统的线路上偷接出来。林思拓看了一眼，确认了寝室的监控已经被替换成了前十分钟的倒放。再过十分钟会接上录像的正放，这样所有的动作都是连续的，监视的人不会注意到一点破绽。
他又启动了两周前刚刚重写的核心资料侵入脚本。很快屏幕上就显示出了浏览机密资料的文本界面。
今天看起来又多了三条重要机密文件。第一条看起来是关于上一届毕业生的记忆压制工作的，无非是记忆清洗术再一次取得大成功，没什么意思。第二条是关于今天试图逃跑的两个学生已经在学校外隔离带内被捕获的，也是寻常的事。第三条看起来有点特别：「关于马国国立人大附中管理代理机器人升级的报告」（「最高中学」在机密文件中都被称为「马国国立人大附中」）。
代理机器人是什么？在快一年里从来没有看到这个词。林思拓疑惑着按下 Enter。
他颤抖着。一方面是由于惊讶，另一方面是因为兴奋。
「代理机器人头顶的日光灯变暗，现已替换为新生产的下一代日光灯。代理机器人的控制装置已更新，具体技术细节在以下文档中描述……」

「所以校长其实是国立人大直接控制的傀儡咯？」甄袁，现在地下之蓝在校内最老的成员在组织端到端的端到端加密沟通网络里发道。
「看起来是的，而且他们竟然把控制系统的源码全都贴到红头文件里了，看起来所有控制都是都是朝他正向连接而且根本一点都没鉴权」
「草」
「应该是觉得学校里网路进步来别人
 *进不来」
「乐」
「有时间我看看实现一下它的控制端」

连续两天来指挥部宣讲厅楼上聊天确实有点太频繁了，不过还好林思拓储存的自己的和文真的自习监控数据都还够用，而且昨天晚上发现的东西实在是按耐不住要告诉文真。
文真还是一样在储藏室的门口闪了出来。
「今天中午你这么急发小字把我『传唤』过来是什么事？太不道德了，害得我一个下午心都不安分。」
「啊呀，那我得表示非常抱歉了……诶？」
「嘿嘿……」文真忽然握住林思拓的胳膊，把他按到了旁边的墙上。
文真把脸凑到林思拓面前，贴得很近，近得林思拓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啊！」文真忽然把手放开，捂着脸猛转过身去，冲出了门外。
「诶？文真？文真？」林思拓刚被放开时跌到了地上，连忙爬起来追向了门外。
「别跟着我！」文真在楼道里踉跄着跑着。
「不是，文真，那边的监控我没……」
「别跟着我！」

文真踉跄地跑着，心里既绝望又恐惧。
怎么能谈恋爱呢，怎么能谈恋爱呢，竟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这好像就是传闻中快要谈恋爱了的迹象。
她又回想起无数次在素材播报里提到的警告，和无数的流言蜚语。谈恋爱是学生最大的堕落，是对校长最大的不忠，是美国人对马国人的恶毒诅咒，会永久破坏所有的学习……
怎么能谈恋爱呢，怎么能谈恋爱呢……
她听到林思拓在背后喊她的名字。
「别跟着我！」文真只顾喊，转身进了楼梯间，往楼上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逃去。

宿舍里很黑，但林思拓的眼睛还是时刻都闭不上。当时文真跑进楼梯间之后，林思拓就不敢再追了。他只隐隐记得，那楼梯的最上方，也就是C楼的最高层，是极少数他从未控制的监控区域。可文真那么强烈地不让他跟着，他更不想和文真对着干。
他只在心里暗暗祈祷。神啊，无论你叫什么，如果你存在的话，应该能听到我心里的喊叫吧……神啊，无论你叫什么，让文真不要被什么抓到啊……神啊，无论你叫什么，总有干扰监视老师注意力的能力吧……神啊，无论你叫什么，一定要保佑文真不要遭遇什么啊……神啊，无论你叫什么，让她避开学校里的一切陷阱吧……
十分钟应该到了，林思拓启动监控替换，连忙把微缩笔记本扯了出来。甄袁好像曾经说他能看C楼高层的监控。林思拓一直忘了问他怎么做的，现在急着要问他。
刚打开沟通客户端，还没发消息，林思拓就收到了甄袁的私信。
「那个刚才往C楼楼上跑的是你展吗」
哦，不。
「她一路跑直接跑到傀儡办公室里去了」
哦，不，文真……
「她刚反应过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就朝那个傀儡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就被它给绑起来送到玉楼地下去了」
哦，文真，你做了什么……
「你跟她说过什么关于地下之蓝的事吗」
说过，当然是说过的，他的几乎一切他都和她说过。
「我刚才终于把玉楼地下的监控破开了，看起来他们要为了什么东西拷打她」
哦……
林思拓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抱有怎样希望了。
文真，如果把我供出来能减少你的痛苦的话，那你还是把我供出来吧……

「33921班3390257文真，昨晚向伟大的校长自首称其有谈恋爱的念头，经调查她对伟大的校长不忠，屡次强奸其他同学，屡次试图杀害老师。同时，在进一步调查中，她拒绝配合学校安排，体现了她自首的虚伪性，而其本质仍为极度不忠的。伟大的校长经过反复斟酌研究决定回应她的请求，今天将由大仁大爱大善大赦的他亲手来净化她的灵魂。」

灯灭了。林思拓连忙翻过身，头紧贴着墙面。墙面是冰凉的，在他滚烫的脸前更显得如此。昏昏沉沉过了一整天，到了夜晚才敢略微流出一点泪来。可是泪一旦流出来就收不住了，林思拓害怕自己哭出声来被别人注意到，只能咳嗽两声盖过。咳嗽完他才反应过来不该咳嗽的，因为如果每十分钟咳嗽一次太可疑了。他只能又继续强忍着等了十分钟，捏开了监控替换，才敢大声地咳嗽着，任由着自己的脸被眼泪铺满。
文真……真的已经……再也…………
回想着，林思拓感觉他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了。从此，其实活着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只是纯受刑而已。
不过还不能死，至少不应该自己不声不响地死。
林思拓翻开了电脑。没什么可顾及的了。国立人大即使要新生产一个校长，也要花至少几个星期的时间，而这么长时间足以通过控制校长的讲话煽动全校的学生了。他要让那个傀儡站在祭台上自己暴露出自己的本质，让它自己说出献祭的真相，让它把那些藏在归档里的肮脏的历史全都说出来。一旦让学生从校长的扬声器里知道学校的真相，便再也不可能由现在学校的方式控制他们了。让那手上沾了无数的血的校长和学校一起从此崩塌吧。

不过林思拓心里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他刻意不去想：国立人大还是总能够控制他们的，至少他们能指示周围的军队来把学生都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