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07更新了第三版喵
引言
游。
游。游。游。
10m
春天的时候,城市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密密麻麻,直到今天才停。
“今天你生活得幸福吗?”
王筱智每天下班必经的站台牌架上如是写着。
幸福吗?好没用的问题,政府在干嘛啊,还不如改成原来的广告牌。即使已经在内心谴责过这则标语一月有余,回答问句的本能还是使他无意识地在心里做出了回应。
反正每天都一样。
这是他入职的第三年。医院的生活远比上学和实习时没意思得多。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的生活里除了年龄在增长之外好像什么也不再变了。或许这趟公交车能到快点就会再幸福一些,他想。
虽然生活没有变幸福,不愉快的小事还是每天都在发生的,比如他的右胳膊。学弟兼实习生齐梵今天下午以他为教具练习抽血的时候,手抖到连戳了好几针都没扎进静脉,导致他的肘中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在人臂模型上练习的时候不是很准吗?要不是结束后齐梵诚惶诚恐地道了歉,他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或许可以说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吗?车辆和人群冷漠地穿梭来去,除了站台等车的人被迫把这句既无营养也无新意的问候语看熟了之外,没有人花时间因为这份标语播种下思考的种子。
“你管我生活得幸福不幸福,操,”王筱智听到前辈柴林在自己身后啐了一口,无论上班下班脾气都是一样的火,“看上去好像在阴阳老子。”
公交车到了。王筱智本来走在柴林前面,上车前却故意迟了两步,好让柴林先一步上车。不巧的是上车后王筱智发现只有他这一侧有座位。
“今天好好睡一觉,你知道明天有手术吧。啊,对了,齐梵那小子最近不是在外科忙吗?正好让他来观摩下流程。”柴林走到王筱智旁边,礼貌的后辈顷刻站起来一边回应一边请他坐在唯一一个剩余的位置上,在听到齐梵这个名字后不再做声。外科手术包含的开刀拉钩缝合,光说这几个字颅内就勾勒出血淋淋一片,而王筱智恰好对齐梵这个胆大心细一样不沾的后辈一直颇有微词。简单思索后,他决定和上司尽少产生分歧而选择一笑了之。他打开社交软件,点进和齐梵的聊天框编辑内容。车到了一站。柴林下车前冲身后的王筱智摆摆手,并没有回头。
“各位,非常抱歉,原来的餐厅订不上桌,地址临时改成中华饭店啦。”高中同学群里突然弹出一条at所有人的消息,打断了王筱智编辑不停的手。发送者是徐铃铃,也是这场毕业六年的久违聚会的组织者。他们一周前开始策划聚会,预备举办在这周六下午。
王筱智点进群聊,加上他答应能来的大概有十几个人。他带着轻微的讥讽精确地回忆了一下,这十几个人要么是家境不错要么是高中成绩拔尖的那一批孩子。王筱智属于后者,而且,医生这个职业不乏也是一个不错的名头,既然时间挤得出来,他想不到不参加这次聚会的理由。
同学之一决天夏回复说,这家餐厅评价一般诶,铃铃你真不会找地方。
几分钟尴尬的沉默。徐铃铃发了一个表示歉意的表情作为回应。
“为什么要放走它啊?”这是高中时代王筱智和决天夏的唯一一次交集。晚自习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两个人,她居高临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正在收拾书包的他。其实他刚刚所做的只有打开窗户让一直跛脚的流浪猫跑出去了而已。“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猫。”他说,他早就知道班里有几个大小姐的闲情逸致是给动物剥皮,但他并不是正义使然或同情心泛滥。一天的课程很累,他那天不打算再花精力领略活体解剖这一风光。…看来十年过去,大小姐仍然是大小姐。刁难家境不如自己的人和虐待弱小的动物本质也没什么区别。
“…会很血腥吗哥。”过了许久,齐梵终于回复了关于观摩手术的通知。王筱智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后就没有再回。
他把视线挪回窗外,抬头向上看。树叶间隙里的一尾星空湛蓝且明亮,像一碗盛满碎钻石的海水,其全貌不失为这座锈迹斑斑的小城里最庞大最美丽的东西。公交车平缓地向前行驶。看起来往后的几天都不会下雨了,而且会是明媚的好天气,王筱智想。这对于阴雨连绵的春天来说相当难得,他已经受够湿漉漉的空气黏在脸上的感觉了。
20m
王晓芋第一次真的觉得被哥哥讨厌,是在高一的暑假。
“别吃了。”他说,当时她正忙着把涂有樱桃果酱的曲奇塞进嘴里。
“为什么?这不是你买给我的礼物吗?”
一小块樱桃果酱黏在王晓芋下唇上,像一滴凝固的血。她的眉毛不甘地拧起,鼻子皱得像餐桌上拧干的抹布。他的回答是,因为你吃相太难看。
王晓芋的眼睛嘴巴和鼻子都不同程度地扩张了。惊讶以另一种丑陋的方式撑开她瘪瘪的小眼睛,嘴角掉出的饼干碎屑被他无限放大,掉落至她大腿上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至亲,这是第一回。
“我恨你!!”王晓芋大喊,从地上弹起来。即使兄妹二人已经隔了一个学期没见面,王晓芋对哥哥吐出这句话也毫不生涩。精美的饼干盒被她扔出怀里,在地上摔出一声巨响,没吃完的曲奇在空中碎成一块一块。她跑进自己的房间,他听到愤恨的落锁声。
王筱智一直自视为一个很少情绪外露的人,对待无理与否的批评和褒奖、依赖与埋怨都能做到不卑不亢,可是偏偏过不了王晓芋这一关。她是如何做到在前一分钟还跪在地上和父母哭喊,后一分钟就坐在地上抱起饼干盒无所顾忌地进食的。哪怕她坐在地上缓一会儿再拆开包裹呢。她是怎么在痛苦的时候割伤自己,愤怒的时候用最恶毒的词汇诅咒父母和世界,幸福的时候又挨个儿给予家人拥抱的。这些行径让他觉得她是一个把发疯当成呼吸一样平常的人。她臂上的长疤现在还有暗红色的残留,可是从此以后她仍然可以顶着这根胳膊笑得这么开心。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这么狼狈?可不可以不要歇斯底里?王筱智像秩序恶魔一般痛恨着妹妹的无序行径,相同的子宫怎么可以孕育出两种相斥的性格?
如果说初三暑假的那一天清晨,她不小心用王筱智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后接到的眼神只是善意的提醒,这次就是赤裸裸的恶意,她想。两次,他的眼睛都只盯着一个方向,她脸上某一个他认为是污点的位置,眼珠一动不动,像恐怖电影里的眼部特写。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太厌恶了,以至于挪动不了一点视线。可是那真的至于吗?她只是用错了杯子、吃饼干时掉了渣而已。“我恨你!我恨你!”她疯狂锤打着自己的大腿,好像要砸进骨头里去。笑起来春风拂面的王筱智,刚进家门时还主动帮她调解了和父母的矛盾,把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她,让她猜里面是什么,她这才止住了一顿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我讨厌樱桃,跟你说过了。”她头也不抬地拆着包裹,用力扯掉画有樱桃图案的饼干盒外的塑料胶条。“我知道,可是没有其他味道的了。”
她的哥哥恨她,或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最近她才终于发掘,而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一阵冬日狂风般的冲动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她开始在卧室里尖叫,爸妈推开房门问客厅里的王筱智怎么了。没什么,小孩闹脾气。王晓芋清楚地听清了兄长在门外谈笑风生般的这一句,就好像刚才对家人冷眼相待的人不是他一样。
“去你妈的!”塑料笔盒被扫到地上的时候发出鞭炮般明亮的响声。被摔成两半,连接处断了,大张着嘴的笔盒,像一颗上下牙膛掰裂的头颅。
听到脏话的父亲在门外怒吼一声,靠近卧室开始狂拍锁住的门。———并没有起到万分之一的威慑作用,反而让她的冬日狂风猛然被灌入一场海啸,升级成世界末日。
即使她快被哭泣呛死了,右手还是第一时间以最快速度抄起桌上的圆规,眼睛也不眨,尖端对准肘中,一路撕裂到手腕,惊人的力度。伤疤像扔进染料里的棉布,迅速染上鲜红,靠近脉搏处渗出一排血珠,比吃下去的果酱鲜红得多。
傻逼,傻逼吗?为什么你们都还不去死?为什么没有在医院感染病毒?为什么抽烟没抽死你?她用最简单直白的抒发方式咒骂道,诅咒最亲近的人能够带来最直接的安慰,甚至滋生一些能够平复心情的愧悔。
你永远别回来了!
一个感叹号紧紧黏在后面,想不看到它都不行。王筱智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几乎能想象到王晓芋的语气。
哦,好好,行行。我走了再见。
30m
晚上十一点,王筱智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没有什么比值夜班更让人昏昏欲睡了。他正在写三天前手术中患者的病情变化。
患者名叫陈莱,今年四十三岁,是市中的建筑工人,三天前做的是肺叶切除手术。由于肿瘤部位特殊,手术选择了传统开肺的方式。
柴林和王筱智一人一边,剥石榴似的掀开了陈莱的身体。一旁站着的齐梵的吸气声让王筱智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属于真正病人的身体内部构造时的场景。也是肺,患者也有吸烟史,和这次一样,所以他们都见识到了黑红色的、血管遍布的、随着心脏跳动而震颤的肺。
和坏死的肺部模型一模一样,原来模型都是按照真的做的,没有为了教育意义夸大一些啊。齐梵一边刷刷记着有用的知识一边想,无意瞟到桌上的麻醉剂。如果不做全麻的话开肺会怎么样?这个想法鬼一样飘出来,他感觉背后发麻。无影灯雪白的灯光平铺在摊开的胸部上,齐梵觉得病人的身体像一座小型屠宰场。我们真的在干救人的活儿吗?还有昨天王哥没回我的消息是不是生气了———算了!别想这些了。关注在对实际有用的东西上。你可以的。他对自己说,就像大学第一节解剖课时安慰自己一样。
王筱智扒开一处肺肉好让柴林把剪刀伸进去。这种程度的手术他经历过不少次,进行到关键阶段时脑门上却还是忍不住冒冷汗。爸,少抽点烟吧,真的。王筱智想起来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在酒局饭桌上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对父亲这么说。家人一阵哄笑,医生儿子都这么说了,你就从了吧。父亲喝得烂醉,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们的话。
“血管夹!”经过了汗水血水流淌不息的一个半小时,柴林医生冲一旁站着的齐梵喊,从病人的身体里拔出鲜血淋漓的手,向他伸去。齐梵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捏出一只小巧的金属器械,递给柴林医生身边的护士。
“体温正常,少量咳血…”王筱智边听边点着头,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一直到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个笔画写完,才按部就班地给予患者程序性人文关怀。“您今天疼得还厉害吗?”
“能忍。”陈莱好脾气地冲他一笑。手术刚结束三天,明明缝合处疼得要吃止疼药才对。他的脸色很差,冒出的胡茬更添了一份疲惫。
“睡觉时最好选择侧卧,如果恢复情况好的话,大概一周就可以转回普通病房了。”王筱智也报以微笑,注意到陈莱在听到还要住院时脸色一僵。
或许是在担心住院费用?况且对于普通市民来说肺叶切除手术本来也不便宜。他最后冲陈莱微笑了一下,整理了衣服领子后向门外走去。
“那个,医生。”
王筱智在门口站住,循声回头。
“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他没想到被叫住是因为这个,毕竟重症病人一般最关心的都是自己的病能否被根治、费用是否昂贵。
“这都是应该的。如果您积极配合治疗的话,出院应该也不会太迟。”
40m
“说起来,真的好久不见了呀。”
“医生啊,白衣天使啊,前途无量啊。”
“我记得你当时还是班长来着?”
…
王筱智笑着接过一排问句,又笑着把一排回答吐出来。班长,成绩优异,他微笑着想起来,高中时自己还是班里的明星人物。回想到大四刚毕业出去实习的时候,父亲花了大价钱给他置办的那一身黑西装。上好的面料,漂亮的版型,光泽细腻,一看就是好行头。那件西装现在还在衣柜底部平整地叠着,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新时机穿上它,等一个比在知名医科大学毕业更意气风发的时机。
———今天应该穿上的,怎么就忘了呢。
徐铃铃现在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干练女人,她说自己组织这次聚会除了想和老同学重聚,其实还有些私心,就是希望大家能关注一下六月开在某艺术大学的画展。她现在是个艺术家。哇我记得你高中时就很喜欢画画来的。是啊是啊,不过能有画展这样的机会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了。不管怎么说铃铃现在都是真的很厉害呢。
一阵嘈杂。觥筹交错间,一个卷发女人凑过来跟他碰杯。是决天夏。
她是站起来跟坐着的他碰的杯,仍是居高临下的视角。酒精些许麻痹了视线,他看到的人脸五官模糊,只记得涂了时髦的浅色唇釉。
“老实说,我一直很敬佩现实生活中的医生们,”决天夏对他说,“话又说回来,我们很有缘呢,目前这个剧组里我要出演的角色也是医生。”
“你是演员?”
“我一直想做来着。虽然我专业没有学演戏,去年也还没参与过剧组,”她一饮而尽,“但今年是了。”
是吗?有钱真能摆平一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知怎的,这个想法跳了出来,连同那个问句一起。
“你现在生活得肯定很幸福了。”
决天夏哈哈大笑起来。徐铃铃也笑了,好像还有人笑了,笑得手都没拿稳,酒杯也碎了几个。服务员来上菜了,食品好像有问题,菜有烂掉的青草味。今天好热,像提前来到了夏天,虫卵想必滋生了许多,其中就有一只早产儿飞到他面前,停在了决天夏的酒杯杯口上。复眼。晶莹剔透的翅膀。
“你的杯子上有苍蝇。啊,不好意思。”
他狠狠一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使了这么大的力气。决天夏手上的玻璃杯飞了出去,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在地上碎成一片繁星。它可能死了,可能还活着,那只猫也是。在视野的最边缘,那滩碎玻璃像一块小湖泊,尖锐处泛着幽幽的水光。
50m
王晓芋最近在历史课上学到了诺亚方舟。
一场灭世的洪水从老师的口里冲出来,语言带来的窒息要淹死教室里的她。她想起小学上的游泳课,教练为了让她学会憋气下了狠手地把她的头往水里摁。眼睛里眨进了酸涩的消毒水,刹那间逼出眼泪,与此同时她看见自己嘴里浮出气泡,贴着脸颊滑上去,泡沫像蛇游过脸颊一样湿滑的触感她现在还记得。况且,更令她恐惧的是世界末日。王晓芋不解的是为什么其他同学能如此淡定地继续听课,老师又为什么能如此轻松地说出残酷的话,那种巨大的绝望感简直不是人能承受的了的。
毕竟所有你珍视和唾弃的都会湮灭不是吗?
终于熬到了下课,打铃的后一秒,王晓芋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过程中撞到了人,也有人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抽空了;她说不上来,她也不想说,她冲进厕所,扒开马桶盖开始干呕,呕到嗓子干疼,耳朵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恶心和晕眩一波接一波地冲上脑门,她栽倒在隔间,碎了一样的疼的膝盖骨把更多不适感像砸钉子一样钻进心里。
如果注定要溺毙,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厕所里面的人是谁啊?”
“好像吐了。没事吧?”
“装什么…”
“是逃课的吧。”
一股强烈的酸涌上嗓子眼,水样的胃液从嗓子鼻孔眼眶里火一样冒出来。
她终于吐出来东西了。马桶里的秽物在冲水时打着旋被吸下去,水流渐渐变得透明,越是透明越是恐怖,她越是不敢挪开视线,愈演愈烈的恐惧实体化成涔涔冷汗浸透了她后背的衣物。水还在冲,形状像漩涡,声音像海啸,嘬着她的一截脑袋,打成浆吸下去的好像是她的脑。良久她跪在地上痛苦地喘息———上帝啊,停止吧,她明明已经放手很久了。
上课铃响了。忽然她绝望地想起来,这个隔间的冲水系统已经坏了整整两个学期。
60m
最近,王筱智发现柴林的黑眼圈总是重得像昨晚睡觉前被卡车碾过一样,乌青发紫。连火爆的脾气都被疲惫浇灭了一些。
“您吃安眠药吗?”
王筱智安静地看着柴林摸出一板白色药片,从中掰下一粒。
“我最近果然脸色很差是不是。”
“啊怎么会呢,是我家里人最近也在吃这一种安眠药。”母亲确实有吃安眠药的习惯,但已经很久了,而且一直服用的都不是这一种。
“没办法,你知道最近那个林子畅吧,哎呦,胃癌啊,虽然这么年轻就得了中晚期胃癌我也很替她难过啊,但是她这病情实在是很难做。转移太多了。前两天刚做了一次减瘤手术,这个月还得再做。”他就着冷水咽下一小颗,低下头撕揉已经吃空的一板药。
王筱智从来没看到过柴林这副模样,之前碰到棘手的病人他大多是直接骂街的。他心里有些想笑,但还是用愕然且无奈的语气说,天哪,真有这样的病人啊,不过您应该可以胜任的。
“拉倒吧。”柴林嘟囔了两句,背着包走出房间。临走前仍然没有回头地冲王筱智摆了摆手。
“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林子畅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会这么说。
她比半个月前刚来时瘦了不少,脸肉眼可见地凹了白了下去,眼球却凸了出来。后来不只是腹部,连背都在疼。她本来个子长得就高,手臂和腿都很纤长,四肢很容易就瘦得一点肉都没有。疼到四肢摊开躺在病床上大喘气的时候,她像一只被一脚踩扁了的大白蜘蛛。她的父母在一旁哭得不省人事。
有一次,齐梵说他先出去了,看不得这样的场面。查房的事拜托王哥了,不好意思。
“喂?”王筱智跟到病房门外,扯住齐梵的后领,后辈铁青着脸硬硬地回过头。
“这种事在医院有多常见你不知道吗?”王筱智说,手上的劲没松。他并不是没时间干查房的工作,也不是特别被赋予了教育新人医生的权利。但是逼迫齐梵干这件事带给他吸了一口蜂巢的洞口似的残忍的快感。
“…但是王哥,你不觉得心疼吗,她才十四岁。”
“正是因为这样你才需要陪在她们身边。”
“…”
“…我嘴笨,心里想了一千个,嘴里也说不上什么安慰人的话。看到她疼得像在受刑,拉的大便像黑炭一样,吐的饭菜都是昨天的,我就死活也下不去嘴问她今天怎么样,哪里疼,有多疼。她该有多疼?可怜的孩子,妈妈做的饭根本就没消化!”
“…”
“…哈。”
“啊,对不起。王哥你说的对,看来我还是适合待在儿科。”
这人在说什么啊。等到他自己反应过来,眼泪鼻涕已经在脸上模糊成一片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捂着脸像被戳破心事的青春期少女一样飞也似的跑走了,扭捏的背影连路过的小护士看到都忍不住侧目低笑。“那么高的一个大男人。”一个护士边笑边往王筱智这边走过来。
他扯了扯嘴角,盯着齐梵背影消失的走廊。哈哈,是啊,谁知道他又受什么打击了。
林子畅的第二场手术定在一周后。
70m
转去普通病房后,陈莱没有交后续化疗的费用,医院的补缴催了一段时间也无果,于是住了一周就草草出院了。
“我劝过他了,说是医院可以再把补缴期限放宽一些,他却摆摆手说算了,一直都在浪费医院的钱。哎,他的家人就全是铁石心肠,没一个关心他老人家的吗?”柴林走在王筱智身边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他家里有些难言之隐吧。”
“不孝顺的玩意儿!…况且那也不能放弃治疗啊。他这病可是会转移的。”柴林抓了抓头顶,脸上的神色兼具懊恼与恼怒。沉默了几秒的时间后,他的神情已经全部更替成愤怒了。“再打几个电话劝劝他算了。他妈的,一、三、五,什么来着?”
“…”王筱智侧头,沉默地看着柴林用过于大号的手指笨拙地在过于小号的手机键盘上一个一个敲下数字,把本来想说的“您何必管他”吞进肚子里。
“幸福终将消散,你们应该知道的,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一直幸福呢?更何况是命本来就不值钱的人。”
这段话下配着一张图片,图片里百分之七十的面积被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占据,剪刀手戳着脸颊,嘟起的双唇依旧亮丽夺目,对着镜头做wink的表情。上次酒局他们加了联系方式,但直到今天决天夏发这条博客,王筱智才真正看清她长什么样。
她的电影今天杀青,结合评论他得知这段话是其中一句台词。照片里,她的身后还站着一大帮剧组的人,要么妆容不如她精致要么长得没她漂亮,都对着镜头傻笑。
不论在电影里演了什么角色,不论长得比决天夏差了多少,现实生活中你们都是光鲜亮丽的体面人,我们家一辈子也不出来一个的那种人。王筱智想。这群人去演社会里的苦难和幸福,他不禁要冷笑。他给这条博客点了赞。
五月五日下午四点,母亲发来消息说王晓芋失踪了。
———好一个晴天霹雳。王筱智当天请假从医院赶回了学生时代的家。
“我们已经调了失踪当日可能经过的商店、小区、交通摄像头,没有找到失踪者。”负责王晓芋失踪案的民警边说边在他的登记册上写着,“找不到她的手机的话说明手机可能还在她身边。先联系一下她身边的同学吧。”
这太奇怪了,监控怎么会连一点人影都没拍到。王筱智边给王晓芋打着电话边想。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的嗡嗡声,他随即点进和王晓芋的聊天框。
虽然一年前的暑假她向他尖叫说永远别回来了,但在中秋、国庆、过年和无事的周末回家吃饭的仪式他一次没落下。他仍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假装无事发生,正常地跟她聊天。在这个家里过下去需要这样的厚脸皮和无耻心。去年国庆回家时,他甚至用自己整月的工资买了一件泡泡袖蕾丝边连衣裙。
“呃,我不喜欢穿裙子,尤其是泡泡袖的,会显得我的胳膊很粗壮,而且会露出我手臂上的伤疤。”王晓芋说。
他还是很讨厌她的歇斯底里。三月份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出去吃饭。当她讨厌海鲜而在火锅里夹出鱼片的时候,她当即哭了起来。餐桌上完美的和谐家庭登时被打碎,拼都拼不起来。妈又变成悲哀的老妇人,絮絮叨叨说着没人想听的话。爸冷眼旁观着一切,想点烟却被服务员制止了。他忘了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但是他看到火锅里的鱼片就会感到轻微不适这件事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和王晓芋聊天框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四月二十一日。
我想看电影。
还没到月底。你没钱了?
我真的想看,看不到我就去死了。
找妈要吧。
爸知道了会打死我。
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死啊?
———没了。从这之后就没再联系。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聊天记录,疑神疑鬼了一小会儿,最终得出不是很确凿的结论———王晓芋的失踪跟他没关系。
80m
王晓芋失踪了两星期整。王筱智敏锐地捕捉到母亲的惯性表情有点轻微的变化,好像有点想哭,眼角噙着泪一样的一片潮湿,始终却没有东西滴下来。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坐在餐桌最里的椅子上,低着头抽烟,在狭小的房间里吐出一圈又一圈越来越浓烈的烟环。王筱智觉得自己仿佛再次置身于十年前初中时因为和同学打了架所以和父母一起等待老师家访的夜晚;他怀疑爸又会在一秒后暴怒,毫无征兆地摔碎桌子上的花瓶。
“她刚考完期中那时候,不该吃晚饭的时候说她没考好的,刚说完没几天人就没了。”在家的时候,母亲呜呜地说,不知怎么忽然就认了自己的罪。王筱智知道这句话她早就想说了,此时才被足量的悲痛逼出来。
父亲鱼死网破似的把烟头掐灭在平常最珍惜的茶杯里,力气大得杯子在茶几上叮铃哐啷地转了两圈,茶水冒出一缕乌黑的细烟。说这个有用吗。他声音很低,却没有吼出来。
王筱智觉得这个家第一次被打破了平衡,切开一个口子,灌进去一些新东西。这个新东西让他烦躁不安,甚至在工作时心头偶尔都会被这种不适的感觉占据。
如果我是独生子就好了。一天清晨醒来时,这个想法撞进他的脑海。如果我是独生子就不会有这么麻烦了,我们家只有一个优秀的、健康的、孝顺的孩子。可是现实世界里仍留着许多有关这个另类的、孤僻的、愚钝的孩子曾存在的痕迹,他抹不掉,也深知自己没权利抹掉。粉色牙杯,小熊拖鞋,沾满皮屑的上铺———没人敢打理,打理了仿佛那人就真再也不回来了;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母亲的眼泪,民警的电话,火锅里偶尔夹出的、令人作呕的鱼片。
随着王晓芋失踪的时间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累加,王筱智心里的不安也愈发水涨船高,仿佛要将他吞没。漆黑的潮汐一样,早晚各冲刷一遍,乐此不疲。
“我不知道。那天晚自习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就坐在后面,我们都看到她了。”公安例行询问时,王晓芋班级里无辜的同学一号如是说。
“我不知道。第二天她就没再来上学,我们以为她请假了。”无辜的同学二号如是说。
“真的不知道,她平常不爱说话,也没什么朋友,更没有人欺负她呀。”无辜的同学三号睁大了眼睛,如是说。
哦,好吧,那她他妈的究竟去哪儿了呢?王筱智发现最近自己的情绪管理能力下降了不少,连勾勒出一个最简单的微笑都要用许多力气。绑架?拐卖?谋杀?那监控应该也有捕捉到一点动静吧。民警来了后续的消息,没有通讯痕迹,社交软件上没有更新,银行卡没有使用记录。简直就像人间蒸发。她的手机又在哪儿?虽然一直没有关机,但还在王晓芋身旁的概率也缩小了不少。即使如此,王筱智仍然每天晚上都会给她打一个电话,一直到无人接听使电话自动挂断。
哥,我咋觉得你最近心不在焉的。上班的时候,齐梵小心翼翼地对他说。实习生活即将结束,他最后选择待在外科了,不知道究竟是克服了自己的心魔还是怎么。
林子畅死了,上周末。林子畅的妈妈像疯了,跪在柴林身边,不肯从医院出去,扯着头发或柴林的裤脚,尖叫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最近又开始频繁地下雨,医院地下室墙角昨天漏了水,他拿水盆去接,听了一晚上令人全身发毛的水滴声。
啊…家里出了点事。
噢噢,这样啊。节哀顺变。
“你小子还真是不会说话啊。”王筱智说,转过头来,直视着齐梵,眼珠一动不动。
“她还没死呢。她他妈还没死呢,虽然她死活不接我的电话,但是她他妈还没死呢。”
一拳。齐梵一个没站稳,背部磕到后面的铁桌子上,手里的仪器飞出去。
拳头砸到肉里时,他想起了柴林在车站愤愤的那句操你妈幸福。
他最终变成了王晓芋那样歇斯底里的人。
90m
决天夏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徐铃铃六月份的画展。
六月二十四日,王晓芋失踪的第五十天,王筱智共计打了四十九通无人接听的电话。
一个月前,他听柴林说了陈莱在工地发病去世的消息,并且意外得知他的尸体在死亡两天后才被人发现。从那以后他开始产生呕吐的欲望。在手术前,在看到患者的外伤后,在想起来陈莱的“真是麻烦你们了”时,有一次甚至忍不住要在在患者面前干呕。他吃过镇静药,也想过干脆别吃了,因为他觉得还是吐出来的好。毕竟消化不了,不吐出来的话总觉得那东西会在胃里发酵。
二十四号这天,决天夏打扮得很清爽。水蓝色的短裙,白色吊带,一顶翘尾的大草帽,夏日气息扑面而来。去掉了浓妆和红唇,她看上去舒服多了,甚至像一个善良的平凡女孩,像一个会在博客发和全家人的合照或吐槽上司的文案的可爱姑娘。
“我准备拍新电影了,”坐车去某艺术大学的路上,她对王筱智说,“这次的电影主题是青春疼痛相关的。我的角色是一位在学校被霸凌最后自杀的女高中生。———哈哈,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不是?但是他们说我完全可以胜任的,因为我长得年轻,淡妆又有破碎感。你觉得呢?”
你明明是在学校会霸凌别人的。“你真是天生干这一行的。”
“王医生,太会说话了。”她亲密地挽上他的手臂,公交车玻璃窗的倒影里,俨然一对契合的情侣。但王筱智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对立的两个人,卡在幸福和不幸中间即将呛死的人和在岸边晒日光浴的人。
“这是什么?”
逛画展的时候,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非专业人士对美术展品产生的不解和惊奇了,尤其是对于徐铃铃这样的抽象派画家,可是这幅冷不丁出现在眼前的油彩仍然击溃了他的防线。
一个裸体的男人倒吊在树上,由于笔法的狂野和用色的张扬,他难以看出贴在男人身边的一圈人是否是在张着嘴吃他;总之都低着头伏在他身上,口鼻和手上沾满了出自倒吊男人的血。这群人外围还有一个女人仰着头一边望天一边拉小提琴,像是在庆祝这场茹毛饮血的狂欢。
画上,人体里流出来的星星点点的猩红看得他想吐。
“《剥去玛尔绪阿斯的皮》,原作是提香,我稍微做了些改动。”一旁带路的徐铃铃似乎很高兴有人能问她有关她的画的问题,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场景源于希腊神话,讲述的是音乐之神阿波罗与自命不凡的凡人玛尔绪阿斯进行音乐比赛…虽然后者弹得更动听,但阿波罗串通同为神祉的裁判判了他输。惩罚是剥下他全身的皮。”
决天夏听完笑起来,声音甜美,“这故事太有意思了,你的画也是,这根本看不出来是在剥皮喔。”
徐铃铃速度极快地瞟了一眼决天夏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确定她有没有恶意。在发现了(其实早知道)只是因为决天夏生性刻薄后低下头嘿嘿一笑,把短发往耳后拢了拢。她解释说,为了强化压抑感,她特意弱化了手中的刀,转而将重点挪至剥皮者脸上的血,使画面更为怪诞,人物更具张力。她说这是她最近正在研究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叫做热抽象。
“其实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幅作品,不仅有创作特色,背景故事也最深邃。可惜影响度不尽人意。”她边说边向王筱智报以一笑,后者微笑着点了点头,体面非常,却心说其实注意到这幅画只是因为它过于猎奇。
“哦,果然是大画家,比不了呢。”
“夏夏说笑了,你们能来捧场我已经受宠若…”
“———天哪,看这个!”
她打断了徐铃铃,随着手臂上狠狠的一拽,王筱智向着决天夏手指指处的一幅画作看去。
你一定很讨厌她吧?讨厌她的高傲、残忍、尖酸刻薄。快说其实你只是为了钱,快说其实你一直很讨厌她!低气压的氛围在身边环绕;王筱智在内心揪着徐铃铃的领子质问。王筱智不再提问,徐铃铃也不说话了,决天夏一个人叽叽喳喳地发表着不专业的刺激性言论。
要是徐铃铃能突然发作,给决天夏冠以蔑视艺术的罪名后恼火万分地掐死她就好了。
———决天夏天真地摇晃他的手臂撒娇时,他一边附和着,这个想法一边莫名地跳出来。
和兴致勃勃的伴侣逛完画展后,他并没有觉得很累,也并没有觉得很开心,像被剥夺了情绪,一天下来印象最深的甚至是热抽象这个名词。两人分手前,决天夏特意在徐铃铃面前吻了吻他的右侧脸颊,像一个小孩儿在宣誓主权,其实另外两人都觉得幼稚,况且王筱智觉得那张嘴唇的触感像验尸时用耳朵听患者是否有呼吸。
100m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与决天夏分别后,王筱智回到了医院旁租的房子里,第五十次拨通了熟悉的电话。
又是不抱希望地把耳朵凑近手机。
嘟嘟嘟。
竟然接听了。
———竟然接听了!?
“王晓芋!是王晓芋吗?你在哪儿!?”他从床上跳起来,引以为傲的情绪管理分崩离析。他突然痛苦又无可奈何地认识到他们是家人,是被一半的血液捆绑着的同谋,是即使世界末日来临也要分食一碗饭的共患。这个家不能没有一个女儿,即使她成绩差到考不上大学,即使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与此同时,他也清楚自己不想让母亲像林子畅妈妈那样疯掉,妈妈总是会被心痛死。即使父亲不说,其实他也是。那他呢?最冷漠又最无所谓的成功兄长,似乎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重组整个家庭的秩序,可是此时他几乎激动到发抖。他或许只有一点点爱,被对亲人以往的暴力的愧疚和再也无法相见的遗憾浇灌,滋长出一颗充水气球似的满溢又脆弱的心。他双手抓着电话,像抓着宇宙中的最后一罐氧气瓶,声音颤抖,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都有些紊乱了。
“我在天上呀,哥哥,我在天上。”王晓芋声音甜美,听起来欢天喜地,“我们城市的正上方,云层之上,天空之城。”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哪?我去接你———”
“我准备下雨了。”王晓芋像没听到他的话,神秘兮兮地说。天真、活泼、没有攻击性,这好像是回到了他们小时候,玩卧底游戏时她的语气。
“下一场大雨,淹没我们的城市。”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意识到话语里呛人的口吻,他立马改了口,“不…呃。我想问你现在在哪里,没有受伤吧。我去接你回家好吗?”
“不好。哥哥,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的是什么吗?———世界末日,像天神降下惩罚一样的末日,不仅要抹去一切我们曾经存在的痕迹,还会逼迫我们面临与至亲分别的痛苦。我不想这样,我怕得要去死了,因为其实我爱你们,你们是我的家人,爸爸妈妈和你。
“…可是世界末日是一定会发生的,陨石,战争,自然灾害,或许就在明天,或许是一百年后,它早晚会发生的,我太恐惧了,一想到我这辈子或许会经历一次残酷的浩劫,并且脆弱到保护不了一个人,那是比在深海海面呛水还绝望的一种感觉。
“我的生活幸福吗?这不好说,我讨厌呕吐时嗓子的剧痛,但还没到放弃生命的地步。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恨这所学校,学生像苍蝇,老师是恶魔。所有身边的人都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那样,为什么害怕吊灯,为什么要在课堂上尖叫,为什么怕水怕到听到连水杯里的水面晃荡的声音都要摔碎杯子跑出教室,———他们有没有想过其实不这么做才是奇怪的、错误的、不能接受的?
“最可笑的是,我们的世界脏得像一盆污水,里面的鱼却还要你撞我我撞你地虚荣攀比,胜者不过能获得更多的一块脏水,又有什么意义呢,明明氧气总有一天会耗光的。”
“…小芋。”
“我再也不会害怕了,可以祝福我吗,你?”
“你在哪里?”
“天上。”
“你准备干什么?自杀吗?”
“不,我准备给鱼缸换新水。”
真像她所说的那样!王筱智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疯了。暴雨从六月二十四号开始下,夹杂着电闪雷鸣,积水从十毫米涨到一百毫米,下水道里奔腾的全是雨水。树叶都被打落了,流浪动物浮在水面上。城市接连发布了暴雨蓝色,黄色,橙色,红色预警,最后政府发文说算了算了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都逃吧!竭尽全力地逃!不消两周,雨水就涨到了八层楼高,也是王筱智居住的楼层。
期间他不断地祈祷着自己醒来。或许自己只是在浴缸里睡着了,或许窗外的一切只是一场电影。上帝啊,拜托了,停下吧。他恳求着,痛苦着,呻吟着哭泣着,体面尽失。这个家的秩序此时翻了个个儿,父母隐去了,高高在上的兄长却跪在地上,像虔诚的信徒一样认罪求饶。
电话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打通过,他只好隔窗看着外面的地狱景象。整座城像一个巨大的鱼缸,树被连根拔起,水草一样悬在半空。世界变成了肮脏的深绿色,阳光稀薄,水里面飘着人的脸都看不清。住在低层的人已经飘到了最上层。会游泳的人奋力浮水到水面上吸几口氧气,等到耗尽了体力都沉了下去,最后又都和住在低层的人一起飘在水面上。只有埋在地下的人没有飘在天上。柴林、齐梵、决天夏这些人此时大概都死在洪水里了吧,王筱智想,筋疲力尽地躺在黏湿的沙发上,用不了多久也会轮到我。无论生前如何,幸福与否,这是我们的公墓。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我们在我们的城市里浮水,可是我们的城市在海底。我们在潜水,没有氧气瓶,活着只靠一张肺。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注定会窒息。
又过了一天。王晓芋以为自己会在从医院里浮上来的那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里看到王筱智,没想到最后看到他时,他竟然换上了一身黑西装,成为众多浮尸里醒目的一个。
END
不行了孩子们我以为自己走出来了。
实际上还在潜还在潜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期末周了改文改到四点多感觉自己像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