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实为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村里最有学问的二先生摸着胡子说,
“就叫皎皎吧,寓意这女娃将来品格高尚,守贞守节。”
爹娘听不懂诗句,只知道刚出生的女儿得了一个好名字,于是放下几枚铜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就在京郊穗安村里平平淡淡地长到了十岁。清晨被熹微的晨光叫醒,窗外是阿爹和哥哥准备农具的轻微声响和灶间母亲生火的噼啪声。吃过早饭后,就随爹娘一起下地,我的工作是蹲在田垄间,用小锄头仔细地拔除禾苗间的杂草。阳光还不算太烈,晨露打湿了我的裤脚。田野是我的世界。我可以叫出许多野草的名字,偶尔发现一窝鸟蛋或一只蹦跳的蚂蚱,我就小声招呼哥哥来看。日头升高,暑气渐起,爹娘就让我先回家,我背着一些顺路捡的柴火,领着妹妹往家走。
吃过午饭后,午后的时光是最悠闲的。爹娘哥哥妹妹都要午睡。我是个闲不住的,最喜欢在这个时候偷偷出了门,往邻家找青川哥哥去。青川哥哥大我两三岁,家里地产颇丰,如今也不下地,正在念私塾,所以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不午休的人。青川哥哥会把在私塾学到的一点东西讲给我,教我认几个简单的字,或讲些书上看来的故事和远方传闻。
我真的好喜欢青川哥哥。我喜欢他的名字,青川,青色的小河,多明亮!我还喜欢听他说话,他肚子里有好多故事。不是娘讲的吓人精怪,也不是爹说的地里收成。他讲山外面好大好大的城,城墙比我们村后的山坡还高;讲海里有几千里长的鱼,背上驮着神仙住的小岛;还讲以前有个皇帝,穿金灿灿的衣服。那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想都想不出来,可青川一说,我就好像看见了,像做梦一样。我也想当他故事里那上阵杀敌的女英雄,或者为爱出逃的大小姐……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丫头。
青川哥哥只有一点让我十分烦恼:他不喜欢我的名字。提到我的名字,他总会说一句诗:“皎皎空中孤月轮,多么孤单,不好,不好。”每当他说这样的话,就会皱起眉头,在我面前来回踱步。才不是呢,皎皎才不孤独,皎皎像月亮,月亮旁边有很多星星相伴,皎皎也有爹娘哥哥妹妹,还有青川哥哥…好吧,看在是青川哥哥的份上,我就不和他计较了。“那以后,你就叫我娇娇吧。”
因为我经常和青川哥哥呆在一起,同村的孩子看到我们就起哄,说我是青川的小媳妇。他每次都红着脸训斥那些孩子,用他从书上看的那些“礼义廉耻”的话。那些孩子听不懂,笑嘻嘻地一哄而散了。我却是仔细思考过这件事的。青川哥哥长得好,对我也好,读过书,家里有田,还没有兄弟…给他做媳妇,似乎不错。我对于这样的想法有些羞耻,但还是会忍不住地幻想:那会是什么感觉呢?是娘所说的“爱”吗?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刚刚熬过了最累的春耕,夏天飞速从我身边掠过了,又迎来了秋收。九月十三,是我的生辰。爹娘刚好要上城去卖粮食,我央了他们好久,他们终于同意带我一道。上城的路很长,爹娘一人扛着一个大麻袋,缄默不语。我知道,今年的收成不好。于是我只好把想要一个红头绳的心思努力按住。进城了,我们走上青石板铺成的普天街。大黄跟在我脚边,欢快地摇着尾巴。
粮食只卖出了去年不到一半的价格。
我们像来时一样,沉默地往回走。普天街上吵吵嚷嚷,我们很快被人群挡住去路。“醉仙楼那个得罪了张家大公子的说书先生在裕隆茶馆说书了!大家快来看!”我们被人群挤了进去,我紧紧抓着爹娘的手,尽量避开那些衣服干净整齐的城里人们。一片混乱中,一声惊堂木响,他的故事开始了:“书接上回,话说公子乔到了肖家,却迟迟不见那肖大小姐的身影……”后面就是那些无聊的才子佳人的故事,青川哥哥给我讲过好多了。但是他的故事有些不一样:他讲遍被帛锦的公子乔是好人,被他纵马掀了摊子寻他要赔偿的茶铺老板是坏人;他讲翻墙出逃的肖大小姐是好人,拦她不成被夫人命杖毙的小丫鬟是坏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就拉着娘的袖子问她:“娘,为什么…”刚一开口,就被娘捂住了嘴巴:“出门在外,不要惹是生非!”好吧,那我还是回去问青川哥哥吧。故事接近尾声,人群突然一片哄笑,有人喊着:“这不是太子和二皇子妃的故事吗!”“听说太子昨日还在醉仙楼与二皇子妃私会,叫人瞧见了!”“可不是么,今儿个一早长安坊二皇子府就闹起来了…“啧啧啧,怕是世道要变了…”
人们脸上是极度兴奋到扭曲的表情,谈起皇家秘闻,立刻忘记了自己置身的破茶楼和身上打了补丁的衣裳,而像一个造世主一般指点一切了。我敏锐地捕捉到那句“世道要变了”,心里立即担心起来:“这可怎么办,我们家今年的收成已经不好了,明年…明年我还能吃饱饭吗?明年生辰我能买上一条红头绳吗?”思绪被打断,我被娘像扛麻袋一样扛了起来,拼命地往门外挤,她的声音颤抖着:“天爷唉…皇家秘闻,听了可是要杀头的…快走,快走,我们回家…”我已经被周遭的嘈杂和娘的话吓懵了,任由自己在她的背上一颠一颠,颠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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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而漫长的冬季过去了,冰消雪化,孩子们脱去了邦硬板结的破棉衣,只穿一件单衫在田野里疯跑。小河里的水又哗啦啦地流起了水,当柳条发绿的时节,春耕开始了。今年天公不作美,秧苗已经下了田,雨却迟迟不下。这几天家里的气氛很沉闷。爹和哥哥要整天整天地从河里挑水上来浇地,回到家就唉声叹气。娘和我已经把去年的谷壳打了一遍又一遍,试图从中挑出遗漏的谷种。在力气最不足的时候,日子偏偏就忙起来了。我领着弟弟妹妹去摘槐花和榆钱,但是我太饿了,没力气,弟弟妹妹又太小,我们抢不过村里的其他孩子们。多亏了青川哥哥常把他的午饭剩下一半给我,不然我早就倒在炕上不能动了。
谷雨过后,日头渐毒,田地被晒得干裂了,黄怏怏的麦苗看不出任何生机。我家终于还是断粮了。这天上午,爹和哥哥又去挑水了,妹妹躺在炕上饿得抽噎着——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娘坐在多日没有开火灶台旁,默默抹着眼泪。青川已经没法接济我们了——他娘发现他把饭往外送,气的打了他一顿,把他关在家里了。
爹和哥哥回来了。他们沉默地进来,沉默地放下扁担和农具,沉默地坐下。我看见哥哥衣服的肩膀处已经破了一个大洞,其下他古铜色的皮肤被扁担磨出了血。农具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动,很快屋里又没了声音。良久,爹开口了,他的嗓音是我从未见过的沙哑:“把下蛋的鸡鸭卖了吧,换一些小米回来。”娘闷闷地应了一声。于是那些放在我的被窝里孵出来的鸡鸭就被装在草笼子里卖掉了,换回来半袋掺着沙石的小米。
夜里有人进了村子。他们穿着黑金色官服,举着火把,挨家挨户地抓人。哥哥和青川被他们抓走了。他们说,二皇子反了,他们为太子征兵讨伐。我才不管他们要讨伐谁,我只想要哥哥和青川不要走。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哥哥回头时通红的眼睛。青川瘦高的个子在人群里那么显眼,他还穿着深青色的学子服,他也在回头望,望着我家的方向,脸色像被水泡过的纸。
爹追出去了,好像想去替哥哥。我的心口那里,好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揉碎了,空得吓人,又沉得要命。我张着嘴,想哭,想喊,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泥土里,洇开一个个小坑。
身后传来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娘还在门槛那里,哭得软倒下来。妹妹的哭声像一盆冰水把我浇醒了,我机械地转过身去,学着哥哥以前的样子抱过妹妹,她的小身体在我怀里颤抖着。“别怕,别怕,姐姐在……”
哥哥走了之后,我就是最大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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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和爹去河边挑水,听见有人说城东的苦芦庵在施粥。穷人的碗被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手捧着伸向大锅,碰的叮当响,粥打在碗里,清的像一碗汤。爹爹吃米,我喝汤,娘和妹妹把碗用清水再次填满,大黄舔碗底。
二先生不如大黄,二先生饿死了。
爹说,他想出城去给二皇子的军营看门,当个小卒。小卒一天能领一盆粥。青川他娘嘲笑我爹给叛贼做走狗,不如她儿子去做了大英雄。可是青川再也没有回来,他娘也快饿死了。做走狗养活一家人,做英雄全家吃不饱。
二皇子的军营被破了,太子的将士们呼声震天:“杀光反贼!杀光走狗!”爹是反贼,应该也被杀了吧。那哥哥和青川呢?他们能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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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回来。我家没有劳力了,地被地主收了回去,我们被赶出了房子。我抱着哭到背气的妹妹,扛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我们的全部家当,和娘一起上城去了。大黄跟在我们脚边。
谢天谢地,我靠着从前在家里学的一点女红带着娘在一家绣坊安了身。女主人拨出一间背阴的厢房给我们住。说是绣坊,其实就是几间破砖房拼出来的补衣服的罢了。周边光棍的闲汉,自己不愿意动手的,就把衣服送到这里来。那些闲汉的衣服总是带着一股酸臭,领口泛着黄黑的汗渍,袖口蹭着油亮的污垢。他们来时,总爱倚在门框上,眼睛黏在我身上,嘴里说着“小丫头手真巧”,手指却有意无意地蹭过我的手背,像湿冷的蛇爬过。
有一回,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故意把破褂子往我怀里塞,粗糙的手指掐了一把我的手腕。我猛地缩回手,针线筐“哗啦”摔在地上。他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哟,还害臊?”
我抓起剪刀指着他,手抖得厉害:“滚!”
绣坊的女主人闻声赶来,一巴掌扇在我后脑勺上,骂道:“死丫头,客人也敢得罪?不想吃饭了?!”她转头又对那闲汉赔笑:“爷别恼,小蹄子不懂事……”
我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自从哥哥被抓走后,娘的身体就拖垮了,大病小病不断。这几天娘 又病了,妹妹没人照顾,只好把她锁在屋里。我不能得罪了女主人,不然我们三个都没有命活。已经是晌午了,我们还一口饭都没吃。
后面厢房里大黄又在叫了,我赶紧收拾好情绪跑回去。上城之后,多亏有大黄。它帮我陪着妹妹,帮我照看着娘的情况,只要有什么异常它就会叫,把我喊回来。我进了门,一抹触目惊心的红映入眼帘:娘竟咳出了一滩血。妹妹已经缩在墙角吓得哭不出来了,大黄正焦急地在不大的屋里转着圈,看见我回来,跑过来用鼻子蹭着我的手。它的鼻子湿漉漉的。我的心里也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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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地上给女主人磕头,求她借我一点钱给娘买药。她却一反常态地亲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递给我一吊钱:“好孩子,地上凉,快起来,这钱你先拿着,不够在找姨要啊。”她一下子变了,她把我们挪到了一个能见到阳光的屋子,也不克扣我的工钱了,也不逼着我去给那些男人送衣服了,还经常关心妹妹,把妹妹接到她的屋子里去吃饭。妹妹身上有些肉了,娘的病也渐渐好转。日子好像在变好了。
冬去春来。清早我出门倒水的时候,看到潮湿的墙角边开了一株二月兰。大黄欢喜地凑上去闻,我看着这样的场景,一阵恍惚。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到这个季节,青川哥哥都会带我去田野里采野花。他把紫色的二月兰编成一个花环带在我头上,说:“娇娇真好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娇娇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我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紫花。大黄的尾巴扫过我的脚踝,热乎乎的。
从前青川哥哥编花环时,我总嫌他动作慢,急着要戴。如今这花孤零零地开在墙角,倒比从前田埂上成片的更显眼。
人活着,原来和这花一样。开得再热闹,终究要零落成泥。只是有的被捧在手心里,有的烂在阴沟底。我抹了把脸,才发现掌心沾了露水——或是眼泪,早分不清了。
“走吧,大黄。”我站起身,踩过潮湿的泥土。绣坊的衣裳还堆着,今天的饭钱还没着落呢。花开花落,日子总得过下去。
晚上做完活,正要睡觉,女主人竟敲开了我们的房门。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晃,女主人推门进来时,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两块麦芽糖。娘慌忙从炕上爬起来,我却死死盯着她身后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帮工,指甲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
“嫂子啊,”她亲热地挨着娘坐下,粗糙的手指捻着佛珠,“你家小丫头也六岁了吧,东街米铺的独子,今年十二,正缺个知冷知热的,两个娃娃怪合适……”
妹妹懵懂地接过糖块,小舌头舔着糖纸。我浑身一颤,猛地将她拽到身后。娘的脸色霎时惨白,枯瘦的手揪紧了补丁摞补丁的衣襟。
“不卖!”我的声音尖利得刺耳,“死也不卖!”
女主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油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火苗窜上草席。两个黑影扑过来,汗臭混着酒气熏得我作呕。 我死死搂着妹妹,牙齿狠狠咬住那只来掰我手指的粗手。
“贱蹄子!”男人吃痛,一巴掌扇得我眼前发黑。温热的血从嘴角溢出来,滴在妹妹的衣襟上。她吓得大哭,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混乱中我摸到炕边的剪刀,冰凉的铁器硌在掌心。那个满脸横肉的帮工正扯着妹妹的胳膊,我闭着眼往前一捅——
“啊!”一声惨叫。女主人的儿子捂着胳膊踉跄后退,血从他指缝里汩汩涌出,在泥地上积成暗红的小洼。
屋里顿时炸了锅。女主人尖叫着扑来,枯树般的手指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砰”的一声闷响,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在血色的朦胧里,我看见妹妹被抱出门槛的小小身影,她拼命伸向我的手里,还攥着那半块融化的麦芽糖。
“姐姐——!”稚嫩的哭喊刺破雨夜。
我挣扎着要追,却被一脚踹中小腹。剧痛让眼前发黑,我蜷缩在墙角,听着娘撕心裂肺的哭求,听着杂乱的脚步声渐 渐远去。雨水从茅檐漏下,混着额头的血,在脸上蜿蜒成温热的小溪。
包袱被扔在院外的泥水里。娘瘫坐在雨里嚎啕,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上,像个疯婆子。我摸到额头的伤口,粘稠的血已经半凝,突然就笑出了声。多可笑啊,我还以为拼命就能护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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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的一座破庙里,我把破衣服铺在供桌上,扶着娘躺了下去。娘已经说不出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庙里贡的也不知是位什么神仙,我跪在地上给祂磕了三个头,祈求祂保佑我娘的病赶快好起来。结果当晚回来,就见那神仙金身上的金粉已经全部被刮了下去,只剩一个泥胚子碎在地上。还好我把娘安置在后堂,没有被人发现。都是骗人的,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娘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了,极少有清醒的时候。大黄卧在供桌下面骨瘦如柴,也懒得动了,但看到我要出门,还是努力站起来跟了上来。
我带了当时从绣坊里带出来的最后的积蓄走进了一家药铺。郎中正在喝粥,吸溜吸溜的,末了还咂了咂嘴,嫌粥淡。我说要买药,他的眼神绕过我,落在身后的大黄身上。
我用最后的积蓄买了一把豆子煮给大黄吃了。我举起斧头追它,它被我逼到了墙角,对着我翻起了肚皮。肚皮是一只小狗最脆弱的地方,大黄的肚皮是只会露给最信任的人看的。它在告诉我,皎皎,我相信你。对不起,大黄,真的对不起。皎皎是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娘都救不活的人,皎皎不配拥有信任。
我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大黄还在摇它毛茸茸的尾巴,它最爱转圈圈追逐的蓬松尾巴。
我的斧子用得不好,第一下没把它砍死,又补了一下。
我给它剥皮,剔骨,剜肉,我以为我会流眼泪,但是很可耻地,我竟然流下了口水。我竟然对着大黄流下了口水。
我留了一点肉给娘,剩下的都拿给了郎中。郎中吃了肉,慢悠悠地剔着牙。我近乎祈求地看着他:“郎中,药呢?”他十分为难,来回踱步:“你知道的,狗肉其实不值钱…”他不说话了,看着我。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被他压在配药的木桌上,任由他摆弄着。我已经被苦难剥夺了一切了,亲人,朋友,钱,信仰……。我唯一还可以 献祭给苦难的,只有我这个攥在手里的,一文不值的灵魂。
既然如此,都给你吧。
我的一切,全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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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破庙,娘已经咽气多时了。她的身体灰白中透着紫色。于是买来的药又卖了出去,换了一卷埋葬娘的破草席。
雨水顺着草檐滴落,我蹲在庙口用破草席裹着娘的尸体。
“皎皎?”
那声音轻得像片落叶,却让我浑身一颤。多少年没人这样叫我了?在这里,他们都叫我”喂”或者”那个丫头”。
抬头时雨丝迷了眼。朦胧中看见个穿褪色军服的瘦高身影,眉骨上横着道狰狞的疤。可那双眼睛——我手里的草绳被扯断了。是青川,那个会给我编花环的青川哥哥,那个教我写名字的青川哥哥。
他蹲下来的动作有些吃力,右腿似乎不太灵便。颤抖的手指悬在我额角的伤疤上方,终究没敢碰。“我…”他的喉结滚动着,“我跟着伤兵队伍回来,找遍了三个县城…”
雨突然下大了。他慌忙解下蓑衣往我肩上披,指尖擦过我脖颈时,我触电般躲开了。多久没被人这样温柔对待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
“仗要停了。”他忽然说,声音压得很低,“太子和二皇子在和谈,南边已经不打仗了。”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流下,“我在伤兵营学了木匠手艺,南边…南边有海,听说那里…”
“青川哥哥。“我打断他,嗓子哑得自己都陌生,“我已经不是…“
“我知道!”他急急抓住我的手,掌心粗粝却温暖,“我知道你吃了多少苦…“他的拇指摩挲着我指节上的冻疮,突然把 我的手贴在他脸上。滚烫的湿意渗进我皮肤,不知是雨是泪。
巷口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照亮他通红的眼眶。多年前那个教我念”皎皎明月”的少年,如今眉间刻着风霜,却还固执地 捧着颗真心。
我望着我们交握的手,他的温暖一丝丝化开我冻僵的血液。原来心死透了也会疼,就像冻伤的手指回暖时的刺痛。这疼痛让我突然哭出声来,像个走丢多年终于被认领的孩子。
“海边…”我哽咽着重复,眼泪混着雨水流进嘴角,咸涩中竟尝到一丝久违的甜。
雨夜里,两个一无所有的灵魂卑贱地相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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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把我安置在一个空了的屋子里。他替我收拾着屋子,我坐在檐下看着他。当年那个文弱的书生的肩膀,如今已经能独自扛起一根梁木了。他叫我等他一天,他去伤兵营里取了东西就回来接我。“我有不少东西要给你呢…”他说。
三天后,火把烧进了京城。人们夹道欢呼,赞颂着二皇子的智谋和他刚刚发布的减税政令。他们说,二皇子假意与太子议和,实际上在夜晚偷袭了太子的军营,杀的一个活口都不留。真奇怪,几月前他们还说二皇子是反贼。我看着脖子上挂着铁链被游街的太子,忽然明白了:原来谁更一无所有,谁就是反贼,谁就是坏人。
我看到那个郎中在人群里喊得最欢。
青川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昨天刚刚救活的那个皎皎也和他一起死了。青川,我很快就来找你。在这之前,我有另外一件事要干。
我拎着杀大黄的那个斧头出门了。我对着那个郎中高高举起了斧头。都喜欢杀人,都杀了那么多人,无论是用刀剑杀的,用言语杀的,还是用人心杀的,好像上瘾了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所有人去死。那我也想试试,杀人是什么感觉。
郎中看到我,吓得一哆嗦,双腿软如面条,身子斜斜地栽倒在地上,溢出了一滩尿。他竟然不反抗我,他只知道害怕,只知道躲,看来他也别人被欺压很久了。
我不是很会用斧头,因为爹娘溺爱我,青川也溺爱我,他们都不要我干重活。何况我是第一次杀人,我也有一点紧张,这一斧头砍的不好,砍在他左肩膀。
他满屋子乱跑,喊着救命。救命呀!救命呀!他好吵,让我有些厌烦了,挥着斧头一阵乱砍。他说,我把钱都给你!我笑了:先生,钱已经不值钱啦!一句反贼,一卷草席,就可以换一个人的命啦!
他走投无路了,他跪下来求我,他说他只是太爱我了,在绣坊见到我的第一面就爱,他想把我占为己有。他讲一个男人爱女人是多么正常,试图证明他做恶的合理性。
爱,去你娘的,实在是太恶心了,我感觉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于是,“啪”的一声,郎中的头骨被敲碎了,白白的脑浆迸了出来。他还没死透,真是恶心,他的肌肉无意识地抽动。
杀人真的很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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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死人堆里把青川挖了出来,拖着他去乱葬岗里找我娘。他的身体里不知少了什么东西,拖起来轻飘飘的。
我回头看那灯火通明的京城和不远处成山的尸体。青川死了。就像一条小河里少了一滴水,没有人会注意到。泪已经流干了,心已经死了,我坐在娘和青川的坟包上,望着天空。
天还是那么高,云还是那么淡,月亮还是那么亮。这世界运转如常,仿佛从未有人死去,从未有人哭过。
“凭什么?”我对着天空嘶吼,声音却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凭什么穷人的命像野草,割了一茬又长一茬,从没人问过它们疼不疼?凭什么那些穿绸缎的老爷们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千万个青川去送死?凭什么爱一个人要这么难,难到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我抓起一把黄土,看它从指缝里漏下去。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是人命,最金贵的是银子。
云飘过去了,鸟飞过去了,连风都懒得停留。我的愤怒像拳头打在棉花上,连个响都听不见。是啊,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蝼蚁般的乡下丫头,连坟头的草都不如——草还能在明年春天再绿一回。
我躺下来,躺在两个坟包中间。泥土的腥气钻进鼻孔,忽然想起青川说南边有海。海是什么样子的?大概和天一样蓝,一样冷漠,一样不会为谁掉一滴泪。
云把星星都遮去了,夜空中只剩下一轮孤月。
“皎皎空中孤月轮。”
青川,你说的对。
皎皎是夜空中一轮孤单的月亮
失去了所有星星
随时都会被黑云遮去。
作者自评:
1、写完(或者构思好完整情节)的人请再次确认,你的三个词实际是什么?
一个人想要活着,所以她改变(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一无所有的(无论是身外之物还是自己)
2、这篇作品里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最在意皎皎性格的转变。我感觉还是比较精准的了。我在努力用情节和皎皎的行为、心理等细节来反映她的改变,比如她从看见哥哥被带走时彷徨无措到看见妹妹被带走时的举起剪刀反抗;从被女主人欺负时的忍耐,到失去一切之后杀死郎中。我感觉这两个情节都能很直观地反映出她的转变,从懵懂、被保护到坚韧勇敢、保护别人,从尚有顾虑的“有活人感”到一无所有之后的疯狂失智。还有一些细节也能反映,比如她从温言细语的小女孩变成了声音尖利的顶梁柱。
3、关于这篇作品,你最不确定的两点是什么?
皎皎最后那么残忍地杀了人,但其实我不想让她走向和欺辱她的人一样的杀戮中,但是又想表现出一个普通人能被社会逼到杀人的境地……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表现这一点吗?
感觉青川的戏份不太够,但是又没什么能插进去的地方了,他主要扮演的是治愈和最后一根稻草的角色,还有可以添加的地方吗?还是这样就已经够了?
同伴互评
1. 整篇看下来好难受😥整体氛围渲染的太厉害了!!!!!!!!“都是骗人的,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好喜欢这句!!!!好绝望好揪心的感觉。
2. ①嘶想不到别的了。感觉就写杀人也可以(体现社会把受害者变成施害者 施害者转变为受害者(郎中罪有应得②我觉得青川的戏份这样就可以了(
3. 并没有什么疑问 写的太棒啦啦啦啦啦啦啦!!!!!!!!!btw我刚才写到第二个问题的时候突然觉得,如果郎中最后没有被皎皎杀死,没有得到报应,会不会更能体现社会的黑暗(?
小伙伴互评:
1、最赞TA作品的哪里?(人设/氛围营造/主题/某个意象/某个情节设计……)
请清楚具体第告诉TA。
老师我特别特别喜欢你写的!!!!\伟大/
皎皎这个形象塑造得太成功了,,情绪渲染也超级到位啊
最喜欢皎皎性格的转变。从最开始的可爱小女嗨到后面保护别人到最后孤注一掷的绝望
一个经历了这样苦难残忍的世事的小女孩,,好令人悲伤。
2. 回答作者上面的两个问题。
①我觉得皎皎最后杀人很有冲击力,情绪张力也特别强。就这么杀人似乎没什么不妥(划掉)
可能我觉得自杀也能体现一些社会的逼迫?但是这样又显得皎皎似乎最后在逃避。
②如果让青川在最后和皎皎多一点甜蜜互动 或者是他们之间多一点温存。然后再让青川死。哇这也太虐了。
3. 你还有什么阅读后的疑问吗?放这里吧。
我去。真的太完美了。
女神我敬仰你
1、太喜欢了!!!一篇非常完整流畅的小说!皎皎的人物设定、情节发展和变化、各类角色的作用,都被安排得非常妥帖。尤其是最后一段,升华了主题,很深刻。(个人认为值得背诵的程度……)
(哦对,其实语言还蛮符合小女孩的口吻的哈哈哈,不会很生硬🤓)
2、关于皎皎杀人,我在读的时候有同样的困惑,但目前也没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至于青川的戏份,因为他被征兵后只有最后的部分又出现了一次,所以感觉中间确实少了一些……或许可以在某个地方加入一些小细节,比如皎皎在xx时忽然回想起了青川对她说过的xx?亦或是拿出了他给她的某个小物件?
3、目前没有疑问,神作拜读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