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离了消毒水与无菌灯,夜风带着城区中特有的喧嚣缠上了程澈身侧。霓虹灯在这座靠山的城市中闪烁,昏暗的夜色下楼宇如同深海中层叠起伏的珊瑚礁石。人们在期间忙碌着,似鱼儿游弋在这片灯光编织的海洋。
程澈紧了紧风衣的领口,灰色的高领毛衣从中露出一截,紧紧包裹住僵直紧绷的脖颈。他单手拎着一个被撑得快散架的文件袋,抬眼看了一眼对面大厦上的电子钟。
11:56
看来最后一班地铁也赶不上了,叹了一口气,白雾在程澈眼前缓缓散开将视野模糊了片刻。程澈迈开疲惫的步子,一步一挪朝着那个他唯一的寄身之所踱去。
叮铃,照片冲洗店的门被程澈侧身挤开一条缝。他将手中的两大袋东西撇在门边,两脚蹬掉皮鞋,踏在吱嘎作响的木地板上。滋啦,滋啦,在一番挣扎后,老旧的白炽灯泡终于不情不愿地将昏黄的灯光铺满室内。透过磨砂质的玻璃,街道上如墨般的阴影被阻隔在外,咖啡的浓郁香气氤氲开来充满了不大的空间。程澈抿了口咖啡,推开桌上散乱的照片和胶卷,将杯子搁在桌角。高领的毛衣已经被他脱下,半扣的衬衫下露出一片乌黑的绒毛。程澈一屁股坐下,捡来桌边的文件袋,从中掏出一打整理的整整齐齐的报告。
“关于DVVP<基因病毒的变异及表型>对人体的影响”
“sampling from 程澈……羽毛样本……人体组织样本……”
白纸黑字,程澈一页页翻着报告,将纸张翻的哗哗作响。啪,报告被从手中用力的甩在桌上,程澈将头发抓得更乱了些,埋头一下一下磕着桌面。
“这写的都是啥呀,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
他将腿翘起,无意识的抖着,伸手想要从口袋中掏烟。烟盒里没有烟,只有一个被卷起来的纸条。程澈将纸条打开,上面拿实验室随处可见的记号笔寥寥画的一只团雀。
程澈无语,这肯定又是温岩无聊时开的小玩笑,他将烟盒随手丢掉。
无聊的晃了会儿椅子,程澈起身在一团杂乱中翻出个相册。相册中的照片大多是一片片纯粹的不同颜色的蓝,如果仔细去看,才能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看到几个污渍般的黑点。那是一只只飞鸟,程澈对此再熟悉不过,甚至他扫一眼就能看出照片中鸟的种类。漫无目的的翻了会儿,一张照片突然从相册的缝隙间滑落,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鸟,栽倒了下去。程澈随手将它捞起。
照片上没有空旷的天际,只有黑白构成的狰狞痕迹。那是一片废墟,还有几个模糊的影子在那周围……
二
铃铃铃,铃铃铃。金属铃声响起,教室瞬间嘈杂了起来。
“哎哎哎,听说了吗,咱校的红卫兵青年团又开始招人了。”刚一下课,班里的“大喇叭”宣委就开始了广播。爱听热闹的家伙们受到召集,三三两两的围了过去。
“可不是嘛,前两天高二那边有个老师就被他们查了,说是什么资本主义的走狗。”又黑又壮的体委曹有为接了话茬。
“大喇叭”突然压低了音量,小声道:“我这儿有小道消息说,带头儿的那个还被正牌的红卫兵亲自接见了呢,听说还给他颁了奖章。”
梳着马尾的女班长抱着一摞卷子风风火火地从前门进来:“你们别搁这儿编瞎话了,反正那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都高三了还不好好学,到时候都……”
“没出息!”班里的同学们异口同声,笑闹着接话。
“不说这个了,你们想好考上大学以后去干什么了吗?”劳动委员李小凤翘着两个羊角辫搬了把椅子,起了一个新话头。见周围的同学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李小凤抬起胳膊肘,戳了戳埋头趴在桌上的程澈。
程澈的座位刚好在“大喇叭”的后面,每次同学们围过来讨论的时候他都像只乌龟般将脑袋埋起来独自自闭。
“喂,程澈,你咋想的呀?”
桌上的“闷头乌龟”抬了下头,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
其它同学这才注意到他们围着的桌子上还趴着个人。
“嗐,不说我们都把你给忘了。”曹有为一巴掌拍上程澈的后背,笑着道。
程澈被他拍的一激灵,瞬间挺直了身,刚才的一脸困倦被无措替代。
“我说你呀,少这么动手动脚的。”李小凤转头训了两句曹有为,又转向程澈。“你好歹也说句话呀。”
程澈小声嘟囔道:“我也没什么偏好,干什么都无所谓吧。”
“不用问都知道他会怎么说,咦~这就是虚无主义者的觉悟吗。”周围有人起哄。
李小凤这时又开了口:“你不是喜欢拍照吗,还特别喜欢,那个词是什么来着?观鸟!”
“嗯。”
“不如去做战地记者。”
“嗯,也可以。”
“不过他连相机都没有……”
又是一阵哄笑。
程澈直起身,嘴上一边应付着同学,一边扒拉着刚发下来的卷子。
“真没意思,不问了,不问了。”“大喇叭”撇撇嘴,不再去理他的后桌。
此时,班长周丽忙完了,噔噔噔地走了过来,“我们以后的工作都是国家包分配的,你们有那个时间不如先去吧这次的卷子改一改。”
“就你管的事儿多……”
铃铃铃,铃铃铃。上课铃在此时响起,打断了“大喇叭”说了一半的话。
同学们都作鸟兽散,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三
秋季的天总是黑的很早,特别是在暴风雨前。乌云低低的坠在天边,夏日还未散去的余热裹在每一个人身上,令人心烦的很。
作为高三生的这群家伙们总是最后才离开学校。按照曹有为的话说就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猫晚’。
程澈拎了他那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布袋在田垄间慢悠悠的晃悠。在已经收割过的麦地里,阴沉的天幕下,一群黑色的斑块正叽叽喳喳吵闹着。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程澈十分确信肯定是一群麻雀。
前些年兴起的除四害活动一度将这些小家伙赶尽杀绝。但他们就像是春风拂过后麦地里的杂草,被“平反”后短时间内数量爆发式的增长。
程澈还没高三的时,放了学,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这片麦地的田垄上,默默地观察着那些无忧无虑飞翔的家伙。他们离他似乎是远极了,就如同处在不同的时空。作为地面上的人,对于飞鸟来说程澈就是一个超脱于他们世界中的旁观者;那对于人来说呢,飞鸟又如何呢?
程澈边慢悠悠的晃荡着,边一脚踢开一旁的石子。他不知道,但他很享受作为旁观者时的感觉……
远处的那一小块忽地嘈杂了起来,混着潮湿的风,鸟雀的惨利的叫声,翅膀的扑腾声,还有————小孩子们兴奋的尖叫。
“嘻嘻嘻,抓住了!抓住了!这些偷吃谷子的小偷。杀死他!杀死他!”
孩子们在倾倒的麦梗田中奔跑着,由远及近。脚下,晒干了的麦秆被穿布鞋的脚碾得粉碎,发出些无力的嘎吱牢骚。这是还未断尽的“歼灭行为”,除四害这一病灶留下的旧疮疤。弹弓中飞出的石子驱赶着空中的小家伙们逃窜。有飞得慢的,飞的不够高的,或是瘦弱的家伙被击中,就如那坠落的石子不受控的栽进土地的怀抱。不过,它们并没有那样幸运。那些孩子会将它们的翅膀折断,脚爪用细铁丝拴在一起,将他们像铜钱般挂在腰上相互比较视为荣耀。
在田埂上坐着,屁股下是沙土有些咯的质感。程澈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身。
一步,两步,风带着些夜的寒冷刺在身上。面对着那群孩子,背对着天,他走下田埂,踏入一片枯草之中。
两步,一步,程澈从孩子们的身侧擦过,一切如慢镜头般映入程澈眼帘:孩子的灿烂笑脸、石子、弹弓、四散纷飞的羽毛、低垂的脖颈。他如同一阵清风又或是影子,无形,无声。
十步,二十步,麻雀、孩子、田地,他将所有一切甩在身后,就像一只漏网的雀,隐没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
【滋啦滋啦——同志们——滋——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滋啦——震动世界的大事——火烧英国代办处事件。】
收音机的旋钮被拨动,程澈的父亲程永刚将收音机的天线抽出来调整了一下位置。
【8月16日,红卫兵造反派冲击外交部,封闭部党委,关押副部长,夺取领导权。三天前,因港英政府封闭香港《夜报》等三家进步报馆,我方外交部严正交涉,限英方48小时内撤销停刊令。同时,北京工人体育场及英国代办处门前,举行了数万人的声讨大会……】
“行了,这收音机我调好了。”程永刚拍了拍他自己鼓捣出来的老家伙,冲着厨房里程澈的母亲赵秀琴道:“秀琴,收音机我给修好了。‘大国工匠’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昨日晚,最后通牒时限一到,北京十几个机构的造反派冲向英国代办处,召开“声讨英帝反华罪行大会”后,不顾阻拦冲进代办处,放火烧毁办公楼与汽车。英方23人受伤,代办处建筑和车辆化为灰烬……】
“呦,这事儿闹得还真挺大的,看来最近国内不安生呀。”赵琴秀从后厨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走了出来。她将碗筷摆好,接着道:“学校里最近也不太平,前段时间……”
“不说这些了,饭都做好了吧,叫小澈吃饭吧。”程永刚拉了把椅子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
木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程澈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说是自己的房间,那更像是一间储藏室。狭窄,老旧,拥挤。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再放不下第三者。
一家人聚在餐桌边,俨然一副温馨的场景。白帜灯泡的罩子已经有些泛黄,柔和的鹅黄色照着这一家三口。
咯吱咯吱,是咀嚼菜梆子的声音。呼噜噜,飘着白菜的滚烫豆腐汤入喉,洒出来了一片,不规则的滩在桌上。父亲的头上冒着汉,正卖力的往嘴里扒拉着饭。母亲到是不慌不忙,小口小口吃着,脖颈下却有着被衣领仔细遮掩过的淤青。白菜粉丝的味道淡了些,不过其中零星的一点肉沫也够打打牙祭的了。米饭还是那样,嚼不出些什么味道,颗颗分明,有些硬。程澈挪开些捧在面前的碗,抬眼瞧着餐桌。
父亲突然停了筷子,草草抹了两把嘴,对着程澈宣布道:“你爹我搜罗了好久,总算淘来了一些能用的零件。你内相机现在有着落了。”
程澈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忙放了碗欲起身。旁边程澈的母亲眼疾手快地将他摁回了座位。
“好好吃饭,吃完了就去复习。都高三了就别想着这些有的没得了。”
程澈没有动,就只是直直的盯着母亲。
最终她还是松了口。“等你考完了,就让你爹给你。”
程澈终于是挪开了视线,有些愉快的快速将饭扒进嘴里。吃完了他起身端着碗往厨房里走。这时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母亲做饭,吃完饭他就把锅和碗洗了。水从龙头中哗哗地流出,冰冰凉溅在手上。
“小澈,不用你洗。”父亲在被母亲斜了一眼后走进厨房,劈手夺下程澈手中的碗。“你去学习吧,我来。”说罢,又附在程澈的耳边小声补了一句,“相机我做好了后就放你床底下。”他冲着程澈挤了挤眼,眼尾的皱纹又深了几分。程澈被他推出了厨房。
回到自己的房间,顺手将门栓插上。
屋子里没有窗户,室内很暗,只有一盏台灯在书桌上亮着,上面还摊了本书。程澈将自己塞进桌椅间的缝隙,翻开了略有些凹凸不平的泛黄书页。书页中夹着的是一个被布包精心包裹着的镜片。程澈将其掏出,罩在眼前。眼前的一切经由镜片尽数落在了程澈眼中。台灯的光线、木头的纹理、脱落的墙皮,世界就好像被装进了这一片小小的透镜,又或像是被盛在一个脆弱的肥皂泡中。
这是程澈自己打磨的相机镜片。
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后,程澈长叹一声,随手将镜片在桌角一磕。细密的裂纹爬上世界的边缘,蔓延,生长,肥皂泡应声而碎。
在桌子下的纸篓中还有无数类似镜片的残骸。
他再次拿起了一块玻璃,低头细细地打磨了起来……
四
高三的教室中,试卷如同雪片般翻卷着,将疲惫扑了人满脸。上周刚考的模拟试卷发了下来,教室里一片叫苦连天。纷扬而下的试卷好似并不能将程澈掩埋,卷入到对痛失的一两分的哀嚎漩涡中。他坐在窗边,向外望去。乌云依旧在天边压得很紧,虽然正值上午九十点钟,但天色依旧一片墨色。视野的最远端,极远的天地相接的缝隙,有什么躁动着,雀跃着————是几只小小的雀儿。
程澈的手不自觉的探进了桌兜,抚摸上一个布包。手指将上好的细腻绸布挑开一角,触上冰凉的金属。
“程澈,程澈!”
程澈一个激灵,猛地抽回了手。
对方将往后传的卷子拍在了程澈桌上。程澈低头默默看了一眼,将自己再次埋进了试卷构成的“冰天雪地”。
铃铃铃,铃铃铃。
试卷从最后一桌被收了上去,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程澈从趴伏在桌的状态直起了身,将桌洞中的相机拿了出来放在手中把玩。金属制的铁盒子沉甸甸压在掌心,在边角处露出些木质的构建。程澈将取景器凑近脸庞,透过模糊的视野,人群的喧嚣如海浪般从程澈身侧褪去,化作遥远的呓语低低的遛入耳畔。
“嘿,哥们儿,真有相机了!给哥们儿我看一看!”
一张部满青春痘,龇着白牙的脸突兀的闯入了程澈的视野。“大喇叭”笑嘻嘻的凑了过来。
程澈缩了缩脖子,将相机往自己身前凑了凑。
“大喇叭”这么一招呼,大家就都蜂蛹着涌了过来。
相机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可是个稀罕玩意儿。
不计其数的手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镜身,镜筒,镜片……手指戳过,指腹抚过,程澈有些不知所措的向后缩着,张开手臂胡乱的拍打着身过来的手臂。
“让开!”
程澈腾地站起身,大喊出声。周围的家伙们一愣,安静了下来。
程澈推开人群,抱着相机冲了出去。
“什么呀,无聊的家伙!有相机了不起呀!”
程澈相机的事情只用了不到两个课间就传遍了全校。
下午试卷讲评课上,程澈心不在焉的摆弄着手中的笔。咯嗒,咯嗒,咯嗒,咯嗒,圆珠笔的指尖在纸面划出一道道歪歪曲曲的鲜红。
“……让我们继续来看这道……”
嘭!教室的门被巨力撞开。成群结队的“红袖标”们冲了进来。
讲台上的老师默默闭上了嘴,瑟缩着躲到了讲台边缘的角落。
“程澈,高三二班的程澈在吗,出来跟我们走一趟。”
全班的同学齐刷刷转过身,一道道目光刺了过来。
咯嗒,啪——
红色的圆珠笔落在了地上。程澈弯腰将笔从地上捞起,抬头望着教室最前端的一群“红袖标”。
“能问一下有……”
两个“红袖标”上前,一把架起程澈的胳膊,粗暴的将他拖走。“话那么多干什么,跟我们走就是了。”
程澈被簇拥着,推搡着,随着“红袖标”组成的浪潮跌跌撞撞的涌出了教室。
他努力的想要将身子挺直,扭过头往教室里使劲儿望着。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影,越过身后的门框,除了投射而来的道道视线,他还看到在他座位的附近仍有着几个“红袖标”立在那里。
他开始挣扎。弯曲手臂,扭动手腕,将身子绷紧成一道拉满的弓弦。这并没有用。手腕像是被铁箍拷上了,骨骼被硌的生疼。
领头的家伙突然收了步子。程澈没反应过来,冒失的撞了上去。
在他鼻尖即将撞上领头人的后背时,程澈的后脑勺被一股巨力扯住,定在空中。他整个人向前的趋势被戛然止住,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被扯住的那一缕头发上。程澈甚至能够听到他脑后头发发出的哀鸣。
“小心着点,走路都不会了?”领头人转过身。还没等程澈看清,面前的家伙猛地一拳砸在程澈的腹部。唔——程澈吃痛的弓下身,像猫一样缩成了一团。
“走,去操场。”
一群带着红袖章的胳膊七手八脚伸了过来像网,又像钩子,勾住了他的头发,衣领,袖口。他被他们拖着,就像是网兜里面新鲜的鱼,碾过碎石铺就的地面与坚实的土地,鳞片四散,卡在不起眼的砖缝角落。
一路上,他们走过来一间间教室,朗朗的背书声与书页翻动的唰啦声戛然而止。袖的鲜红标透过走廊边的窗映进教室,那疾行的翻涌的红所到之处似是燃起了一把火。教室中没有老师在讲课,没有老师敢讲课。有好事者推开了门与窗,将头探了出来想要看个究竟。程澈透过糊在脸上的头发缝隙看到那些家伙们眼中闪出的惊异的光。那是略有些恐惧的,好奇的,并难掩兴奋的光。程澈低下头,任由半长的卷发将眼睛遮住。
嗡————电喇叭刺耳的的锐鸣刺入耳膜。操场上滚水般的嘈杂瞬间坠入了冰库。
“我宣布,今天的红旗会开始。”
四下的嘈杂声再起,不过传到程澈这儿,他什么都听不清。断续的字眼传入他的耳中,“破四旧”、“揪出牛鬼蛇神”尽是些他从未听闻的名词。有人摁着他的头,蒙了他的眼,他只能听。
“走资派!”
程澈被推上讲台。眼睛上的布条被解下,手脚被铐在冰凉的铁椅上。
在他身旁,带红袖标的家伙开始宣读什么。程澈的耳朵中在嗡鸣,他听不清,也不想听。身旁的家伙掏出了一个布袋,粗暴的扯开。程澈的瞳孔骤缩了一瞬,反射性的想要伸手将那将那东西揣入怀中。
那是他的相机。
那个方盒子在红袖标的手中被举过头顶。
“看到了吗,这,就是资产阶级的标志!耍花架子,净拿这些没用的东西。”
台下的人们潮水般逼近了,头挨着头,头挤着头,头顶着头。他们的脖颈都努力的抻着,像一池的王八,程澈看得有些反胃。
他奋力的转动手腕,麻绳摩擦着手腕,刮出一道道细痕。站起来,冲过去,把他自己的东西夺回来,程澈这样告诉自己。他拖着铁质的板凳向前栽倒。
喀!下颌狠狠地砸上地面,有血沫从牙缝间挤出,程澈抿嘴吞进肚中。他靠着下巴与肩膀在地上缓慢的蠕动向前,还差半米!
相机从高处落下,砸入了“池中”。“王八”们惊呼着四散开,很快又闻腥凑了上来将那一堆四散的碎片吞没。
程澈僵在那里,将头伸出讲台的边缘,眼前只有黑乎乎的脑袋与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那里面有他认识的同学老师,也有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身后的椅子不知道被什么击中,一股巨力从程澈身后袭来,他眼前一花,栽了下去。
巨痛传遍全身,以至于金属冰凉的触感也盖不过火辣的痛意。割伤带来的刺痛从程澈脸颊和左臂处传来,相机的残片刺进皮肤。血和着沙土蹭了程澈满脸。
有人见了犹豫着往后退去,但更多的是那些如闻到血腥的秃鹫层层上前的家伙们。
“这家伙态度不老实,资产阶级狗崽子想变天!”
“他妈就不是什么正派,高二的赵老师,崇洋媚外的贱妇!”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爹肯定是什么好东西!”
“闭嘴!我不是……”
啪!不知从哪儿来的皮带猛地一下抽上了程澈的脸。他的话被这一皮带抽回了口中,又憋闷的和着嘴角淌出的血沫挤出。
“……他们不是这样的……”
又是一拳结结实实招呼在程澈的小腹,和之前一样。他痛的缩起身,躯体无意识的抽动。
“红袖章”从台上跳下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的程澈,不紧不慢地收回刚刚打过人的手。她俯下身,连程撤带椅子一起拎了起来。
“你这个‘黑帮’子弟,净拍些污蔑出身好的同学们的照片,散布他们的坏话,罪恶滔天!今天我就要你老实交代你是如何迫害工农革干子弟的!”
程澈在心中嗤笑,他的那个相机中根本连胶卷都没有。
透过双眼上的水膜,程澈看到“红袖标”的一张麻子脸。那家伙是个低他们一个年级的女生,具体叫什么程澈也不是很清楚。她的鼻翼很宽,鼻子扁扁的趴在脸上,典型的南方人长相。明明看起来瘦瘦小小,但却有着一股子牛劲。麻子脸“红袖标”随手从人群中拉过一个看热闹的学生。那个学生被拉着立到程澈身前,等到离近了,站定了,程澈才认出那是他们班的劳动委员————李小凤。
“狗崽子就是不长记性。王八蛋!”麻子脸朝着程澈啐了一口,转向一旁不知所措的李小凤,“小凤姐,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尊敬的革命前辈的后代。你也要为大家做出榜样,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被迷了眼的狗崽子。”说着她解下身上绑着革命军服的皮带,郑重其事的递到李小凤手中,“小凤姐,你得狠狠地用这皮带抽他,好好问问他是怎么迫害我们工农革干子弟的。”说罢便拍拍李小凤的肩膀,站到了人群的一侧。
人群包围的中间一时只剩程澈和李小凤两人。四目相对,良久的沉默,没有人动作。
终于还是周围的人群先等不及了,咒骂声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的压来,程澈能感觉到他身前的人在轻微的发着颤。
“他们不会是一伙的吧。”
“就是,真是我们革命子弟中的懦夫,叛徒……”
啪,李小凤颤抖着抬起手,皮带的一头有气无力的拍在程澈肩上。
“对不起!”她小口抽着气,用只有她和程澈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嗫嚅着。人群中起哄的声音又高了一浪。
啪,第二鞭,紧接着是第三鞭,第四鞭,李小凤的手从最初的颤抖
程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世界就那样颠倒着破碎了散成了灰烬,化成一缕硝烟刺入鼻腔。
噼噼啪啪,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没有一处幸免。火焰早就熄灭了,污脏的雨水和着泥与灰将程澈浸透,从里到外。新生的皮肤一次次磨过碎石,绽开鲜红,又凝成暗淡的狰狞沟壑。那些伤口就如同一条条从地狱中爬出的蜈蚣,涌上他的胸腹,漫上他的脖颈。剧痛,窒息,视网膜前黑与红交替着,晕眩。恐怕就这样一死也会是上天的垂怜吧。
但他们呢?那些罪人,哪些打他的,骂他的,无耻的,罪恶的,疯狂的家伙——哪些烧死他父母的恶魔呢!
程澈在出外勤时温岩照
注:“老给别的鸟拍照怎么不给自己这只‘大鸟’拍一张”
啊 啊 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