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症》

程渡倒出今天的药片时,窗外的雨正下得发灰。

棕褐色的舍曲林,白色的帕罗西汀,还有淡蓝色的阿普唑仑。它们在他掌心排成一列,像一队沉默的士兵,负责镇压他脑子里那些画面——父亲临终前扭曲的方向盘,母亲飞散的头发,还有更久远的来自童年的嘶吼声。医生说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引发的幻觉,但他总觉得,那些碎片比现实更真实。

电话在药片即将送入口中的瞬间响起。

“程渡先生?”机械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恭喜您获得‘绿野仙踪’抽奖活动的特等奖——亚马逊雨林三日游。”

他盯着床头父母的遗照,手指无意识抠着药瓶标签。三天前,他确实在便利店买过一瓶矿泉水,小票背面印着抽奖广告。

“机票已预留,明天上午十点。”电话挂断了。

雨林?三日游?程渡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几只麻雀在枯枝上跳。心里那片死灰,竟被这荒谬点起一丝微弱的火星。也许,是该离开这满是药味和回忆的房子了,去哪都行。他需要一点……不,他只是需要点不一样的动静,证明自己还喘着气。

程渡吞下药片,把遗照扣在桌面上。

雨林的热浪像一床湿棉被,裹得人透不过气。同行的游客们兴奋地拍照时,程渡沉默地混在其中,像片误入盛夏的枯叶。

“向导呢?”一个穿花衬衫的胖子擦着汗,声音有点慌。刚才那个带路的本地人不见了,人群骚动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不安。

下一秒,低沉的咆哮从铁栅栏深处传来。

两头北极熊的出现让所有人凝固了。母熊的肋骨在脏污的皮毛下凸起,左耳缺了一角,绿眼睛像两盏鬼火。它身旁的幼崽更瘦弱,前爪有圈浅色疤痕——像是长期被铁链勒出的痕迹。

“跑!”有人尖叫。程渡却站着没动。他见过这头熊。在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上班的深夜,在某个亮着红灯的实验室铁笼里。

程渡脑子一片空白,心快跳出嗓子眼。求生的本能让他扑向铁栅栏。锈蚀的尖刺扎进手心,他闷哼着往上爬。带刺的铁丝网就在头顶。他奋力抬腿跨过去——

“嗤啦!”一根粗粝的铁丝倒钩狠狠剐进了他右大腿内侧。剧痛袭来,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裤腿。浓烈的血腥味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程渡眼前发黑,咬紧牙关,硬生生把腿从倒钩上扯了出来!皮肉撕裂,血如泉涌。手臂、肩膀也添了无数道血口子,整个成了血人。

这血腥味彻底激怒了栅栏外的母熊!它幽绿的瞳孔锁定了程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像攻城锤,疯狂地撞击着他所在的栅栏段!

哐!哐!哐!

栅栏剧烈摇晃。每一次撞击都震得程渡脚下的铁架发颤。剧痛和失血让他视线模糊,但他不敢停。他手脚并用,指甲抠着铁锈,拖着伤腿,拼命往上挪,血顺着腿流下。终于,他翻过了铁丝网,摔在栅栏内的水泥地上。

母熊在栅栏外狂怒地抓挠撞击。暂时安全了?程渡喘着粗气,抬头望向控制塔的锈蚀梯子。他撕下破烂的衣襟,死死勒住大腿根,减缓失血。每一次挪动都像在刀尖上滚。他扑向梯子,开始向上爬。

一层,两层……每一步都耗尽力气。身后,母熊的咆哮远了,但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头小熊不知何时也进了栅栏内侧,正仰着头,用同样饥饿冰冷的绿眼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它堵死了退路。

五层平台。程渡扑到围板边。林教授堵住门口时,手里拿着程渡的病历。

 

“你父亲当年偷拍实验室,害我们停了十年经费。”老人眼镜后的眼睛眯起来,“现在数据就差最后一步——‘诺拉’会不会为幼崽突破生理极限?”他按下手中的按钮。

 

栅栏大门缓缓打开,母熊诺拉在塔楼下焦躁徘徊。它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处的程渡,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搭上底层金属架,开始向上攀爬!钢铁骨架在它惊人的体重下呻吟扭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它爬得不快,但异常坚决,每一次挪动都让塔楼震颤。那双绿眼,如同地狱的探灯,自下而上锁定了程渡。

“不……”程渡踉跄后退,背抵住冰冷的围板。死亡的阴影近在咫尺。他环顾四周,空无一物,只有角落散落着几块沉重的金属盖板。

下方传来幼熊小帕更加尖锐急促的呜咽。它似乎被母亲的行为吓住了。

突然,母熊的动作停住了!它庞大的身躯停在半途,幽绿的瞳孔猛地转向下方——小帕正笨拙地扒着塔楼底层一处焊接不牢的护栏,前爪抠着锈蚀的边缘,后腿悬空乱蹬,发出惊恐的哀鸣,眼看就要掉下去!

幼崽的哀鸣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母熊的狂暴!它眼中的暴戾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纯粹的惊恐和焦虑。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短吼,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程渡,庞大的身躯以近乎自毁的速度向下滑退!粗糙的皮毛和腹部在尖锐的金属支架上刮擦,留下血痕。它重重落在四层平台边缘,甚至没停稳,就扑向幼崽被困的位置!

四层平台边缘有一道锈蚀变形的豁口。诺拉救子心切,庞大的身躯不顾一切向下挤去。

咔嚓!轰隆!

锈蚀的金属结构在它恐怖的体重下彻底崩断!伴随着钢铁扭曲的刺耳悲鸣,诺拉那庞大的白色身影,连同断裂的平台边缘,从近二十米的高处轰然坠落!

沉闷的撞击声。烟尘弥漫。巨大的白熊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洇开暗红。头歪向一边,绿眼失去了光。伸出的前爪,离那悬在低处、吓得发抖的小熊,不足一米。血液沿瓦缝参差蜿蜒流出,再被雨水冲淡。

死寂。

林教授默默将实验室内的暗门打开,眼里似乎还闪着黯淡的光。雨下得更大了。程渡抹了把脸,他拖着残腿,一步步走向暗门,每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眼神空洞,只映着那两团凝固的白与红。

暗门滑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狭窄通道,尽头是雨林的光线和潮湿气息。

程渡没回头。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污,挪进了通道。脚步声空洞回响,最终被外面雨林的虫鸣鸟叫吞没。

后来警方在实验日志中发现,诺拉是林教授从一所即将倒闭的动物园里高价赎出来的。

程渡的幻想症不药而愈,只是每到雨天,他都会梦见白色巨兽在热带暴雨中安静死去的样子。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