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前9节)


这里的雨似乎从不停歇。
在傍晚的时候,雨会格外的大,沉重的水滴连斗笠都能打歪。熟悉老天爷性情的人们往往不会在这个点出门。
所以雨幕中孤零零的那袭蓑衣格外醒目。
可酒馆内的人们的欢笑声从未因此而中断。在这里的生活的人早已对一切奇怪的事情见怪不怪了,他们能做的只有好好享受生活,以及准备迎接不知是否会到来的明日。
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也是如此。
他似乎是这酒馆里最受欢迎的几个人之一,尽管他开口不多,但他身边围绕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证明他绝对配得上这个评价。
尽管他在半个时辰前刚来到这个酒馆。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彪形大汉。与他肩背上膨胀的肌肉相比,年轻人就像是一根瘦弱的竹竿,一折便断。
大汉正滔滔不绝的讲述着江湖上的故事,从一刀斩落三头恶蛟,到单枪匹马荡平鹰虎寨,他口中的刀剑仿佛连这沉重的雨幕都能斩碎。
年轻人只是笑着。他的笑恰到好处,微前倾的上身和注视对方嘴部的目光体现他的专注与好奇,搭在双膝上的手展现他的尊敬,不时轻点的下颚鼓励对方继续分享自己的故事。
这是一个从外面回来的雨城护卫—由于这里每年有三百六十天都下着雨,人们常管这座城叫雨城。至于它本来的名字,或许只有那些着装得体的大人物在向其他更大的大人物送出珍宝与女人的时候才会提到吧。
雨城从不限制外人进出,但在此常住的人想要出城便非常困难了。
而武艺傍身的雨城护卫,不时需要出城办事。等他们回来后,必然会有一批好奇城外之事的居民在酒馆翘首以盼。完成任务的他们也可以享受到应有的回馈—醇厚的美酒和众星捧月的待遇。
这也是雨城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之一了。
他讲得颇为投入,因此没有注意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与周围其他人从头到尾完完全全的不同。
在那眼眸之下,潜藏的不是一匹饿狼,而是一潭深绿色的死水。


暴雨可以孕育生命、酿造诗意,同时也能冲淡血的味道。
江山秀来到雨城一个时辰了。
与其他别有所图的人不同,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是找了个酒馆,要了一壶精酿的莲台青酒,寻了处人不多也不少的座位,坐下,自斟自饮。
饮酒的人来来往往,可他一直坐在那里,酒壶中的酒仿佛永远也倒不完。
前后一共有六个人坐到了他的对面,接过了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离开。他身边的人也渐渐越聚越多,而他仍在饮酒。
在江山秀喝完第三十五碟酒的时候,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低头避过门楣,迈进室内,雨水倾洒了一地。
伙计看到对方蓑衣下的装扮,急忙跑过来,脸上堆砌着笑容,弯腰道:“这位护卫大人,您请进。您要点些什么?我们有精酿的莲台青酒和…”
汉子摆摆手,伙计识相地闭嘴。
他环视一周,随后便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江山秀。
这个年轻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魔力,人一旦看到他,就很难移开注意力。
即使是杀人如麻的雨城护卫,也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人。
于是他坐到了他的对面。
江山秀为他斟了一碟酒。
酒馆里的人们早已注意到雨城护卫的到来,于是纷纷聚集过来,将二人围在中间。
于是这位大汉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经历,江山秀静静的听着,不时表现出惊讶和憧憬。
雨越下越大。
趁没人注意自己,江山秀用余光瞟了一眼门外那道骤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身影,再环视一圈周围将手放在桌下的酒客,最后停留在对面那个看似忘我地讲着故事,眼底却藏着一份警惕的汉子,嘴角泛起笑意。
“真有意思。”他想。


酒馆里的聚会不知何时结束了。
曾经泛着欢声笑语的酒馆也被死亡般的寂静吞噬,黑洞洞的大门仿佛通向无限深处的地狱。
江山秀拄着木棍,一步一顿地在雨中行走。
木棍的一端已被浸透,丝丝的红晕在积水中扩散。
一柄重剑插在路旁,一个比重剑更高大的身影在雨帘后出现。
“我没有杀他们。无论如何,他们是雨城的居民和客人。”一个浑厚的嗓音透过打落在地上的雨滴。
“嗯。”
“你并不奇怪?”
“我并不奇怪。”
大汉干笑了两声:“我以为你这样的人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
“谁知道呢。”江山秀收回目光。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年轻人。”
“江山秀。”
“江山秀,好名字。”
“你不觉得和我不相称么?”
“很适合你。”
大汉一只手随意地拔起巨剑,插回剑鞘:“我叫裴子清。”
江山秀笑笑:“倒是和你不太相称。”
裴子清也笑了:“谁知道呢。”
江山秀绕过对方,慢慢走入雨幕。
“雨城要变天了,若你觉得我能入得了你眼,在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请帮我一把。”裴子清缓缓道。
“也许那一天就是因我而到来的呢。”这声音仿佛从很远处飘来,朦朦胧胧。
“雨城的雨,保护不了它自己啊…”裴子清摇摇头,也消失在雨中。
江山秀走过灯火通明的客栈,走过香气满溢的饭庄,走过人声鼎沸的民房。
他是这凌乱世界中的幽灵,他见证着一切的发生。
他停在了一处小巷。
雨的味道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一切微小的痕迹都被掩盖。
他走了进去。
他是否发现了什么?
他的步伐缓慢而稳定。
难道真的被他发现了?
他不语,直到小巷的深处。
地面都是青灰色的石砖,长久的流水让青苔也难以生长。
他停在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石砖面前。
大雨可以冲去一切的痕迹,可他仍然来到了这里。
江山秀用木棍轻轻挑起石砖,潮湿的空气中夹杂了丝丝的血腥味。
一具尸体。
头部的血肉被挖空,一道裂口贯穿前后。
身体的皮肤吸饱了雨水,尚未腐烂。
江山秀收回木棍,在远处的地上蹭了蹭,随后转身离开。
“雨城…真有意思。”


太阳在雨中升起,而雨城依然阴沉沉的。
雨城的居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天气,灰暗的街道间亦有人来人往。
而那些行色匆匆、眼神乱晃的人,江山秀已见过无数个了。
他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来到雨城的人有几个是真正的游客?
夹在中原华国、西方拜月教、雪山风雪谷之间,这里发生的故事自不会少。
那他呢?
他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江山秀还在向前走。
转过街角,行人明显少了许多,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乞丐正坐在那里。
雨水没过了他身下的草席,正要亲吻上他的膝盖。
他的身上,各种深色的脓疮蔓延,像极了梅花鹿的斑点。
看到这个面色苍白的小伙子,他举起一个小碗,冲着这个年轻人含糊地嚷嚷着:“行行好吧…”
江山秀停下来,盯着老乞丐。
尽管披着蓑衣,也能看出眼前老人的身体极为瘦削,若说江山秀的身形像一根长竿,那老人就如同一根竹签,一折便断。
江山秀看了一会,从身上掏出几枚铜钱,手指一弹,便落入碗中。
碗里噼里啪啦响了几声。
江山秀笑笑,道:“‘枯舟孤翁’木老前辈,您老人家怎么有此雅兴在这里洗澡了。”
老人低下头,看看了手中的碗,道:“小子好眼力,是接这铜币的手法暴露了吧。”
他手中碗一扬,几枚铜币飞速砸向江山秀。
然后在离江山秀面部十几寸远处,突然停下,落在地上。
老人笑道:“好胆识,怎么知道老朽不会杀你?”
江山秀也笑了:“因为城主就算再神通广大,怕是也还不会从死人嘴里问出答案。”
老人笑声骤停,皱起眉道:“你都知道?”
江山秀收起笑容,道:“能猜到一点。”
“希望只是如此,我还挺欣赏你的…”老人叹道。
“否则?”
“否则我只好杀了你!”
江山秀笑笑,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晚辈还是知道的。”
“江山秀?是个不错的名字。”老人问道。
“谢谢,我们走吧。”
“嗯。”
老者忽地身形一闪,便已出现在了路口。
他正要回头招呼,却见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帘。
他愣了一下,随后道:“走吧。”
两人奔入雨幕。
雨声琳琅,滋养着新生的幼苗,让它变得更加强壮。
但长久的沐浴在其中,所能迎来的只有迅速地腐朽。
而一道身影从暗处走出,碾过幼苗的鞋底提早宣布了它的毁灭。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凝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良久,随后弯下腰,想要从地上拾起那些铜币。
他的瞳孔骤缩。
那些铜币,仿佛被锋锐的刀剑斩过,化作两道闪亮的弦月。
这绝不是老者的手笔。
“江山秀…”他用力咀嚼着这个名字。
“希望你不是我的敌人。”


雨城的雨瓢泼,彻夜不止。
可它无法浇灭人类的繁华。
这栋楼宇是是这座城中繁华之最,轻雾蒙蒙中,千灯似昼。
层叠的青石斗拱直入云雾,如同贯通天地的天梯。
两人停在了泛着黄光的门不远处。
“不愧是城主府,如此气派。我在外城的时候就常常听到内城出来的居民称赞。但到了面前才知道,任何想象都无法复刻这等奇景…雨中的楼宇。”江山秀感叹道。
老者也停下脚步,抬起头,眼神复杂,道:“是啊,只是不知,这些前人留下的传奇还能矗立多久。”
江山秀看了一眼老者,随后道:“前辈,走吧。”
“不必。”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二人背后靠近,“在这里见一面就好了。那门里的东西太杂。”
江山秀回头,一个被裹在蓑衣里的老人正站在十步之外。
若是说枯舟孤翁身上的气息是老迈的外表下隐藏着蛇一般的狡黠,那眼前的老人就像是长在雨林中的参天巨木,高大,却将腐朽,那是身体和灵魂将要行至极限,一种无可挽回的衰老。
但如蛇般灵活狡诈的人在他的面前也只剩老实本分:“城主,我将他请来了。”
城主轻咳两声,道:“有客远来,未能远迎,是老朽的失职。”
他停顿一下,道:“只是不知,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江山秀眼睛眯了起来。
空气莫名地凝滞。
几息后,江山秀绽放笑容,道:“或许是我们都和雨有缘吧。”
城主注视了江山秀片刻,那略带浑浊的瞳孔如深渊般,摄人心魄。
江山秀还在笑着。
老人叹了口气,道:“有趣的年轻人。”
他接着说:“小友来雨城,可有所求?”
江山秀摇摇头,道:“晚辈只是倾慕于雨城的名字,渴望来游历一番。”
老人道:“那便祝小友游历愉快。”
他将一块黝黑的令牌抛给枯舟孤翁,道:“这是城主令,持此物可随意进出内城,就当是打扰小友的歉意了。”
他顿了一下,走到二人面前,道:“城主府不要随便进,里面涉及我雨城一些隐秘,见谅。以后若要找我,可以去内城悦来酒馆寻老木。”
江山秀点头表示理解,随后道:“那晚辈便告辞了。”
他接过枯舟孤翁递来的令牌,随意地瞟了一眼,便一步一顿地消失在了雨的远处。
两个老者并肩而立,半晌后,枯舟孤翁道:“这小子有秘密,但应当不会与我们为敌。”
老人笑道:“谁知道呢。”
他抬起头,看着如石灰浆般翻涌的乌云,道:“风雨将至…不,风雨将止啊。”


江山秀在雨中漫步。
他的身影是那么孤独,在洒向世界的大雨中如蝼蚁般渺小。
他手中的木棍是他唯一的伙伴,唯一能够信任的搭档。
每次遇到危险时,都是它为他抵挡一切。
正如此时。
寒光在灰暗的空气中闪动,自各个方向袭向他。
他只是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在拐杖离地的一瞬恰到好处地挡住飞来的剑,并在下一刻撑住前倾的身体。
雨幕中的他们像是一组优秀的舞者,在一次次兵器相撞的声音中舞蹈着。
算算时间,江山秀闭上了眼。
他出现在了雨中的一处,这看似是普通的一片雨中,另一个人的身影显现。
一袭孤单的蓑衣,一把锋利的剑。
江山秀眼神闪动,他觉得此人颇为熟悉。
而他手中的木棍变得更快。
木棍击散了几束雨,打落了一蓑衣。
却没有打到人。
一把剑从江山秀背后刺来。
却刺在了一根木棍上。
出剑的人的右腕被一只如铁箍般的手握住。
江山秀已站在他的旁边,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
此人左手中忽地多了一把匕首,冲着江山秀的手腕刺去。
眼看那匕首将要触及那苍白的肌肤,忽地便出现在了江山秀另一只手中。
而那根木棍被插在一旁的石砖,深入尺余。
刺客心知对方实力远高于自己,右手更已痛得快要握不住剑。
他还有另一条路—像狗一样夹着尾巴求饶。对方貌似并不想杀他,只要承担一些耻辱,便可保下性命。
比起他身上背负的,这些耻辱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开口了:“我输了。求您饶小的一命,小的愿意为大人做任何事。”
江山秀也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笑了笑,放开了对方的手,道:“你这表情可不像是认…”
一道寒光在江山秀眼前闪过。
刺客还是无法忍住杀意。
那长剑随后直直的插入远方的地面。
于是他彻底放弃了。如此近距离的突袭也没能伤到对方,兵器都已离手,且必定惹怒了他,看来便是在劫难逃。
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将要到来的命运。
死亡的寒冷又缠上了他的身体,他挣扎着,想要逃离从心底泛起的恐惧。
他不甘于就这么死去。
他又想起父亲的尸体,冰冷而僵硬,盘结的皱纹如一截枯木。
仿佛生命只是个谎言。
于是他又睁开了双眼,扑向眼前的敌人,一拳冲着对方双眼打去。
然后他倒在了地上。
面前的人无法被战胜,就连逃跑都会被抓住。
不过对方似乎确实不想杀他,无论是出于虚伪的善良还是别有所图。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抬起头道。
江山秀上下打量眼前的人,身上的蓑衣和斗笠已经散落在别处。黑色的短打劲装被雨水浸透,清秀的脸上嵌着一对血色的眼。
“一把锋利的剑。”江山秀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叫什么?”他问。
“秋轻霜。”
“是个好名字。”
“这与你无关。”秋轻霜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紧握的拳头颤抖着,“你到底要干什么?”
江山秀无奈地笑笑,扔过去一套蓑衣,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秋轻霜沉默了,他犹豫着道:“我…不想杀你,只是要问一些事情。”
“小子,没怎么撒过谎吧,你眼中的杀意都止不住了。”
江山秀摇摇头,道:“罢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们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直到我把想知道的问清楚。”
秋轻霜眼底闪过一丝警惕,问道:“真的吗?”
江山秀道:“放心,你问我的问题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作为回报,我问你的你也要回答我。等价交换,没问题吧。”
秋轻霜沉吟片刻,道:“好。但你要发誓在问完想要的问题后放我离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来,道:“嗯,你为什么会被刚才两个人盯上?”
江山秀一愣,笑道:“你从刚才就跟着了?倒是好手段。”
随后正色道:“他们要找我的原因嘛…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把我误认成了谁吧。至于名字,我叫…”
“我知道,江山秀。”似是为了搏回些颜面,秋轻霜开口道。
江山秀笑道:“知道的还蛮多嘛。
“言归正传,你的问题问完了,该我问了。”
江山秀自顾自说道:“刚才的那两人的真实身份是?
“当然,我指的不是明面上的。”
秋轻霜双唇嚅动。
他低下头,小声道:“他们都是万峰会的人假扮的。至于具体身份,我不知道。”
江山秀点点头,并不意外,道:“我没有疑问了,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雨声琳琅。
江山秀望着远去的秋轻霜,嘴边轻哼着歌。
“对一把剑来说,锋利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能够斩断一切面对的敌人。”
木棍点散水纹,江山秀转过身。
“可若是没有一柄合适的鞘,那这柄剑终将在无尽的战斗中折断。
“尤其在面对无法斩断的东西时。”
两个人又奔向自己的远方。


裴子清坐在台阶上,不顾侵蚀着裤子的水痕。
他已经在外城找到十五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他们都是死于穿过头颅的一剑,面部的皮肉被刮得一干二净,冰冷的身体在水中膨胀成令人作呕的形状。
他知道雨城是个什么肮脏的地方,他也本该对这些尸体视而不见的。
但这些尸体正好与内城失踪的居民吻合,这是雨城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这意味着暗处的野兽已然露出了它的獠牙。
尤其在丑陋的遗骸中,有几个还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
他知道这些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但他不在意。
虽然没有血脉的联系,但自从他被城主从灰烬中抱起来,这些善良的人便一直抚养他长大,他早已将这些人视作自己仅剩的尚在世的亲人了。
可他们最终也弃他而去。
雨水划过脸颊,泛出苦涩的咸味。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是因为年少轻狂为雨城惹上麻烦,最终让几位朋友断去左臂?
是因为铲奸锄恶,结果对方的势力正以此为由血洗了接待他的小村?
还是因为当年的一时疏忽,让大量其他势力的奸细混入城中,时至今日也未曾除尽?
他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可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巨力,一寸一寸地倾轧着雨城、倾轧着他的内心。
即使他已贵为雨城护卫总统领,即使他曾和那位传奇般的城主相交莫逆。
他遥望着暴雨中那高耸的一束昏黄—那是雨城的神话所居之处。
那位城主将他从炼狱中救出,并亲自传授他武艺和知识。他早已将城主当父亲或爷爷般敬爱。
十余年来,城主的容貌从未改变。尽管是定格在老迈沧桑的年纪。
据几位长者所说,城主已活了两百余年,是真正仙人般的人物,受到所有雨城民众的景仰。
可不变的外貌和仿佛永久矗立的墙垣,总是容易让人忽略这其中悄然发生的变化。
从何时开始的呢?
对裴子清而言,那慈祥温柔、善解人意的城主已消失在过去。现在的他变得沉默、消极,常常忽视居民们的利益。
他本来认为,若是雨城能永远拥有一个秦皇汉武般的明君,那自己甘愿为他奉献自己的一生。
可现实却是无情的。最近一年内,他数次费尽心思绕开守卫,直面城主,告诉他雨城的民众们生活已极为困难,房屋的失修和食物的腐烂让他们的生活极为艰难。
可对方只是随意地将自己打发走。
他不知道何时才能等来转机。
他最信赖的明灯远在不可触及的深夜。
现在的他,明知有足以倾覆雨城的事将要发生,却只能在暴雨中孤军奋战。
他又想起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雨城的希望就在这个人身上。
尽管他的经验告诉他,那个人只是个见惯死亡,冷血无情的躯壳。但他的声音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其中似乎隐藏着世界般宏大的秘密。
于是,他的目光穿透千千万万的雨珠,落在无处可落的黑暗尽头。
他的心里呼唤着那个名字,仿佛溺水的人所能抓到的唯一事物—这个位置本该是城主,至少在他对城主彻底心灰意冷前。
幸好,他抓住的,不是一根脆弱的稻草。
那个清瘦的身影穿过雨幕,无数的细丝若飞刀般阻碍着他的前进。
可他还是一步一顿地在刀剑中走着,用那根支撑着他身体的,更加瘦小的木棍。
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裴子清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迎上前去,希冀着能听到想象中的答复。
可他等来的却只是淡淡的四个字。
“雨城将亡。”


秋清霜走在雨城的街上,他的剑藏在蓑衣下。
那个强大到仿佛不可战胜的人,面对自己的剑光,却没有还之以相应的杀意。
“作为回赠…”
他将一块黑色的令牌扔到了自己手中。
秋轻霜不明白对方为何会这么做,他明显不像是一个愚蠢的人。
“想要知道你要的答案,那就去内城走走吧。”
离初一还有两天,他有时间先去寻求自己的答案。
但他的剑刃还在轻鸣。
在他进城之前,他无法克制对雨城和那个人的怒火—他认为那是驱动他前进的唯一动力。
可这场永恒的忧郁的雨,在无声无息间浇灭了他胸中沸腾的热浪。
在这孤独的世界中,他终于有机会将目光放回自己身上。
他终于成了小时候所艳羡的那样,嫉恶如仇的侠客。
他可以去荡平这肮脏的地方的一切恶孽,除掉酿成这些祸患的罪人—雨城的城主。
但果真如此吗?
有城主令,他很轻易地进入了内城。
与外城广袤空间里那些漆黑灰暗的建筑不同,他看到的第一间小屋,便散发出昏黄的光芒。
即使暗淡、朦胧。
可它象征着温暖。
秋轻霜又想起了那个暴雨的晚上。
他的家也曾如此屋般温暖。
他走到屋门前的棚子下,轻轻敲门。
他的剑已经沉寂。
过了片刻,开门的是一个瘦小的老者。
他的身材矮小,右手拄着拐杖。洁白的衣服上染着点点如青铜般的深绿。
老人仔细的看了看秋轻霜,随后道:“小伙子,有什么事吗?”
秋轻霜向下拉了拉斗笠,脱口而出道:“老人家,我是路过此地的旅人,请求在此借宿一晚。”
老人点点头,侧身道:“进来吧,蓑衣放在门口便好。”
两人走进屋中,秋轻霜发现这间屋子尤其地大,光是隔间便有数个。
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一间屋中探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出,喊道:“爹爹,这个大哥哥是谁啊,好帅啊。”
随后他瞟见秋轻霜腰间的剑,忽的身形一顿,跑到老人身边,拽着他的袖子道:“爹爹,是外面的大坏蛋,爹爹快跑!”
老人摸摸小孩子的头,嘴里训斥道:“胡说,大哥哥是来避雨的路人。”
老人虽然口中很严肃,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柔和的光。
这光刺痛了秋轻霜。
他腰间的剑又开始轻鸣。
小孩看到了颤动的剑,眼神一亮,跑到秋轻霜面前,拽着他的裤腿问道:“大哥哥,这柄剑好好玩,能给我玩玩吗。”
秋轻霜看着幼童期待的眼,他的剑也渐渐平息下来。
他俯下身,摸着小孩子的头,道:“这可不是玩的,去玩你的去吧。”
这时一个老妇人从一间屋中跑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小孩身边,抱起孩子退到了老人身边,随后长吁一口气道:“这位少侠,无论你来雨城是做什么的,我们愿意让你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但请在明天天亮后就离开这里。”
老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秋轻霜抢先点头道:“好。”
于是他被老者带到了一间屋前,打开门,一个空旷的,只有一张床的房间呈现在他面前。
老者道:“这间屋子长期没有住人,床的大小应该也适合你。如果有什么事,到出门左手边那间房寻我便好。”
秋轻霜点头,道:“请问这件房本来住的人是谁?”
老者微微低头,道:“是我的长子,他是一名雨城护卫,在十年前的任务中不幸牺牲了。”
秋轻霜点点头,道:“我该怎么称呼您?”
老者道:“我姓韩,你叫我老韩头便好。”
秋轻霜沉默点头。
他手中剑鞘猛烈颤动。


裴子清沉默地在雨中行走。
江山秀告诉了他那惊人的噩耗—城主已死,现在的城主是假冒的。
尽管他不愿相信,但随后发生的事印证了这个说法。
他如今已被城主通缉,罪名是勾结外敌,意图倾覆雨城。
那些被他发现的尸体也被写在了他的通缉令上。
出于过去的威望,除了几个贪婪之辈,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但若是假城主亲自调动雨城护卫来抓他,他便只有两个选择—杀上城主府,或离开雨城。
杀上城主府显然不可能,连城主都能打败的敌人,绝不是他可以匹敌的。
看来那些人真的想要除掉自己,至少要将自己赶出雨城。
现在想来,刚回来的那次酒馆围杀,可能就是假城主的势力所为。
他恨自己外出的时机不巧,被贼人趁虚而入。
若是当时他在城主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尽管他心里知道自己的武艺远远不如城主。
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对于如今的处境无能为力。
如今看来,他只能相信那个脸庞苍白的年轻人。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哪怕前路刀山火海,尸骨累累。”
他径直走向十年来常常与同僚一起喝酒的地方。
一刻钟后,他离开了那个酒馆。
随后几道身影从各个方向跃出,消失在大雨深处。
他又走进一家铁匠铺。
一个正埋头敲击着通红的铁坯的汉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手上工作不停。
裴子清走到他面前,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随后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老裴,此去为何?”
“报仇,还恩,杀敌,救人。”
那铁匠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后,道:“带上这个。”
裴子清回过头,那是一件焦黑色的软甲。
“乌铁甲都拿出来了,大手笔啊。”
铁匠道:“你欠我的恩情可大了,在还清之前,可不许死。”
裴子清接过软甲,点点头,转身离去,高大的背影被雨幕浸透。
铁匠转身回到台前,突然发现一枚如鹅卵般的金属。
他愣在那里,喃喃道:“龙胎陨铁…这可比乌铁甲价值高多了…”
他抓起金属,冲到门外。
大雨还在下着,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无边的雨幕将身后温暖的房间分割成一座孤岛,远方则是冷酷无情的大海,阵阵惊涛骇浪正要卷起。
这条壮实的汉子已泪流满面。
他将手中那枚珍贵的陨铁直直抛出,斩出一道没有雨的空白。
“老裴,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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