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灰烬——终稿

1898年深冬,落基山脉边缘一座孤峰的顶端,怀特站在瞭望台边缘,棕褐色的牛皮宽檐帽压得很低,帽檐的破口灌着冷风。他深陷的蓝眼睛扫过山下白茫茫一片死寂的山谷,远处,一条黑线般的铁路僵卧着。左手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指关节粗糙得像山岩。粮仓空了,马棚里那几匹牲口瘦得肋条分明,再这样下去,不等警察的子弹,寒风就能要了所有人的命。

狭小的木屋里挤满了人,不到二十口子,大多是妇女。炉火奄奄一息,映着一张张愁苦绝望的脸。“下山!冲下去!总比冻死饿死强!” 一个汉子拍着桌子,脸膛通红。“冲?下面全是狼!送死吗?” 另一个声音嘶哑地反驳。“那你说咋办?等死?” 有人哭出声来。

怀特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气。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没说话,只是走到炉火旁,伸出几乎冻僵的手烤了烤。右手,始终插在外套口袋里,握着冰冷的枪柄。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角落的玛丽身上。她裹着一条破旧的毯子,脸色苍白,但眼神平静,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进山。” 怀特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屋外的风声。“打猎。汤米,老约翰,小杰斯,跟我走。”。汤米,一个眼神明亮的小伙子,立刻跳起来:“好嘞,怀特哥!” 老约翰沉默地点点头。小杰斯,还是个半大孩子,脸上带着点雀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也赶紧站起来。

风雪比山下更猛。刀子似的风卷着雪片,抽在脸上生疼。怀特走在最前,像一头沉默的狼,每一步都踩进深及膝盖的积雪。汤米紧跟其后,老约翰最后,小杰斯在中间,冻得牙齿咯咯响。视野一片模糊的惨白,只有呼啸的风声灌满耳朵。“怀特哥,这鬼地方能有啥活物?” 汤米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撕碎。稀稀疏疏的声音近乎听不见。怀特没回头,左手又摸了摸冻红的鼻子。“有。” 他只吐出一个字。饥饿的活物,总会出来。

他们在背风的山破发现了一小群同样被饥饿折磨的灰狼。狼眼在风雪中闪着幽绿的光,低沉的咆哮在风里若隐若现。一场战争不及防地爆发了。枪声在空旷的山谷里爆开,短暂地压过了风声。怀特的动作快出了残影,拔枪、瞄准、击发,动作一气呵成。一只扑向汤米的狼在半空中被子弹掀开了头盖骨。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风声拖长了调子,雪花飘落的轨迹清晰可见,狼扑来的动作变得迟缓。

“小心右边!” 他猛地调转枪口,解决掉另一只偷袭老约翰的狼。然而,就在他注意力被牵制的刹那,一只体型硕大的头狼,狡猾地从侧面雪堆后猛地扑出,目标直指有些慌乱的小杰斯!“杰斯!” 怀特瞳孔骤缩,他看到了头狼张开的血口,腥臭的气息仿佛扑面而来。看到了小杰斯惊恐瞪大的眼睛,里面映着死亡的阴影。也看到了汤米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推开小杰斯,动作却慢得像在跋涉泥潭。

“砰!” 子弹擦着头狼的脖颈飞过,带起一蓬血雾和狼毛。但太晚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撞倒了小杰斯和汤米。头狼一口咬住了小杰斯的胳膊,拖着他向更深的雪窝里窜去。“不!” 汤米挣扎着爬起来就要追。“别动!” 怀特的声音像冰锥,风雪声、狼嚎声、汤米的哭喊声猛地灌回耳朵。他几步冲过去,只看到雪地上一条长长的、被拖拽的血痕,迅速被风雪掩盖。小杰斯凄厉的惨叫在山谷里回荡了一瞬,随即被风彻底吞没。怀特只来得及扑到雪窝边缘,抓住了一条被扯断的、沾满鲜血和污泥的破围巾。围巾的一角,还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J”。

风雪更大了,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葬。怀特握着那条冰冷的围巾。他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宽檐帽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只有左脸颊那道长疤在雪光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汤米瘫坐在雪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无声地流泪。老约翰沉默地走过来,拍了拍怀特的肩,沉重地叹了口气。

回到山顶木屋,气氛比冰窖还冷。怀特把那染血的围巾放在小杰斯母亲颤抖的手里。女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紧紧抱住围巾,蜷缩在地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炉火偶尔爆出一点噼啪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啸。玛丽默默地走过来,用温水浸湿一块破布,轻轻拉起怀特冻得青紫、有些擦伤的手,仔细擦拭。她的手很凉,动作却很稳。怀特低头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碰了碰她的头发。

漫长的冬天终于像一头疲惫的野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退去。山顶的积雪融化,露出底下贫瘠的黑土,竟也冒出点点稀稀拉拉的绿意。玛丽带着几个妇女,用简陋的工具开垦出一小片巴掌大的地,小心翼翼地埋下一些耐寒的种子。新来了几户拖家带口、眼神惶恐的人,有被通缉的,也有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山顶的木屋又搭起了几间,牲口棚也修整了,人数到了三十多口,也有了些微弱的生气。

汤米似乎从失去小杰斯的阴影里挣扎着走了出来,话又多了起来。他和怀特成功劫了一趟运送补给的小型邮车,带回了弹药、药品、盐和几袋面粉。山顶短暂地洋溢过一阵压抑的欢呼。但怀特的心头,那根弦始终绷着。他站在加固过的瞭望台上,右手习惯性地插在兜里,抚摸着冰冷的子弹。他看到了人群里那个新来的瘸子,“响尾蛇”汉克。那家伙脸上总挂着油滑的笑,眼神却像蛇一样冰冷滑腻,四处搭讪,尤其爱凑到那些新来的人堆里嘀咕。玛丽曾皱着眉低声提醒过他:“怀特,那个汉克…眼神不正,总打听以前的事。” 怀特当时只是哼笑了一声,短促而低沉,下巴微抬:“一个瘸子,翻不起浪。” 他更在意的是山下传来的消息:铁路公司的悬赏翻了几番,臭名昭著的赏金猎人“血手比尔”接了单;还有“剥皮帮”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也在附近的山谷里流窜。

一次下山踩点,目标是那列运送铁路公司巨额薪资的火车。怀特和汤米在山下稀疏的松林里穿行。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突然,一阵马匹的嘶鸣和金属碰撞声传来!“警察!” 汤米低呼,迅速蹲下躲到树后。一小队穿着制服的骑警出现在小径上,位置精准得不像巧合。枪声瞬间炸响!子弹啾啾地钻过树干,激起一片木屑。怀特眼神一瞪,能清晰地看到对面警察脸上紧张的表情,看到枪口喷出的白烟轨迹。他闪电般拔枪,扣动扳机。“砰!砰!” 两个警察应声栽下马背。他一把拽过有些发愣的汤米,滚进一个浅坑。“走!”他们险之又险地摆脱了追兵。靠在喘息未定的马匹旁,怀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左手摸着鼻子,眼神阴沉得可怕。“位置太准了。有人通风报信。”汤米喘着粗气,还有些后怕:“也…也许是巧合?我们这次下山没几个人知道…”怀特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沉的蓝眼睛盯着汤米,看得汤米心里发毛。更深的疑虑指向了山顶那些新面孔,尤其是那个“响尾蛇”。

而此刻的山顶,“响尾蛇”汉克正唾沫横飞地对几个新来的人和几个动摇的老成员低语:“…看见没?上次老疤脸带人出去,就他怀特一个人活着回来!小杰斯多好的孩子,跟他进趟山就喂了狼。现在又要去动铁路公司的钱箱?那是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去填!他怀特枪快,他能跑,我们呢?老婆孩子呢?…” 不安的种子,在春日里悄然发芽。

深秋,山顶的草浪一片枯黄,在越来越猛烈的山风吹拂下,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却透着刺骨的肃杀。抢劫的日子到了。
怀特最后一次检查了他的左轮手枪,看了看里面填满的六法子弹,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安心。玛丽则是默默地帮他整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子,手指冰凉。怀特看着她眼中的忧虑,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却只是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汤米在一旁给马紧肚带,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红晕。

他们上了马,踏上了征途。山谷里,钢铁巨兽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目标火车喷吐着浓烟,像一条爬虫,沿着铁轨驶来。怀特伏在山坡的岩石后,眼神锐利如鹰。他打了个手势,行动开始!枪声撕裂了山谷的宁静。怀特一方占据地形优势,火力压制住了火车上惊慌的守卫。怀特耳边的声音逐渐拉长,守卫探头的动作、枪口喷焰的方向都清晰可辨。他冷静地点射,精准得如同死神点名。汤米带着几个人从侧翼快速接近车厢连接处,准备强行破门。

突然,爆豆般的枪声从两侧更高的山坡上猛烈响起,子弹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打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同伴。警察!还有穿着杂色皮袄、面目狰狞的“剥皮帮”!“哈哈哈哈哈!赏金是我的啦!怀特!你的人头值大钱!” 所有人都被这声大笑吸引,是“响尾蛇”汉克。他站在一块巨石后,穿着满是杂色布丁的棕色外套,脸上抑制不住的狂喜和贪婪,手中的步枪正瞄向怀特。

怀特恍然大悟,“背叛!彻头彻尾的背叛!”怒火,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汉克的枪响了!子弹擦着怀特的帽檐飞过,打飞了一撮头发。同时,“剥皮帮”那个脸上同样带有带刀疤的首领“屠夫”霍克,狰狞地笑着,手中的大口径左轮稳稳地瞄准了正在一块大石后奋力还击、掩护同伴的汤米的后心!“汤米!” 怀特拼尽全力的喊到。风声拉长成呜咽,飞舞的草屑清晰可见,子弹在空中划出致命的轨迹…霍克扣动扳机的动作慢得像定格,枪口喷出的火焰如同缓慢绽放的死亡之花,那颗黄澄澄的子弹,旋转着,带着灼热的气流,飞向汤米毫无防备的后背!怀特用尽全身力气抬枪、瞄准、击发。动作如此流畅而决绝,“呃啊!” 霍克惨叫一声,手臂猛地一抖。

太迟了,那颗致命的子弹,依旧带着不可阻挡的势头,旋转着,无情地钻进了汤米的后心!汤米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手中的枪脱手飞出。他有些茫然地、慢慢地转过身,看向怀特的方向。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不甘,似乎还有一丝奇异的解脱。他嘴唇颤动了一下,好像无声地叫了一声“哥…”,然后,就像秋天里被风折断的麦秆,软软地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枯黄的金色草丛里。鲜血,迅速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干燥的草根和泥土。

汤米倒下的身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怀特的灵魂深处。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寒和毁灭的疯狂。

“啊!” 怀特发出悲痛的哀鸣,夹杂着无尽的愤怒。仿佛像是死神降临,拔枪、瞄准、击发。

“砰” 一个举枪瞄准玛丽的警察眉心中弹,仰面倒下。
“砰” 一个嚎叫着冲来的“剥皮帮”匪徒胸口炸开血花。
“砰” 躲在石头后想逃的“响尾蛇”汉克,那颗油滑的脑袋像个烂西瓜一样爆开,红白之物溅了一地。

怀特的枪口喷射着复仇的火焰,每一颗子弹都带走一条生命。此般凶悍暂时压制了围攻的势头,给残存的同伴争取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但双拳难敌四手,警察、剥皮帮像潮水般涌来。身边能站着的同伴越来越少。“走,回山顶” 怀特嘶哑地吼道,一把拉起几乎被吓傻的玛丽,和仅存的五六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同伴,在弹雨中拼命向山顶撤退。子弹啾啾地追着他们的脚跟,不断有人闷哼着倒下。

当他们跌跌撞撞冲上山顶时,看到的已是地狱般的景象。木屋被点燃了,浓烟滚滚,火灼烧着干燥的木料,发出噼啪的爆响。牲口棚也着了火,受惊的马匹在火场里凄厉地嘶鸣。留守的老弱妇孺的哭喊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警察和“剥皮帮”的人已经追了上来,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鬣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山顶营地,步步紧逼。最后的抵抗惨烈而绝望。同伴们依托着燃烧的残骸、石头堆做着最后的挣扎,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里。怀特拖着玛丽躲到一处半塌的牲口棚残骸后面。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左肩被子弹打掉一块肉,火辣辣地疼。更要命的是右腹,一个深深的弹孔不停地向外涌着温热的鲜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剧痛。他靠着滚烫、熏黑的木头残骸,大口喘着气,脸色灰败得像死人,嘴唇毫无血色。

玛丽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摆,拼命地按在他的腹部伤口上,但鲜血很快浸透了破布,顺着她的指缝不断渗出。她的脸上沾满了烟灰、泪痕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怀特、怀特” 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怀特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深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他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涌出的血沫:“听…听我说…玛丽…”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蛛丝“从…从后山…断崖…下去…有条…猎人…小径…被…被雪盖住了…下面…山谷…往东南…走…两天…有个…镇子…别…别回头!”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不!怀特!我们一起走!我能背你!” 玛丽泪如泉涌,拼命摇头,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放。“走!” 怀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猛地低吼一声,狠狠推开了她!同时,他挣扎着,靠着残骸的支撑,猛地站了起来!他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枪口指向步步逼近的模糊人影,眼中燃烧着最后一点、如同余烬般灼人的火焰。“为了…为了我们…活下去!走啊!”

那一声嘶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彻底击碎了玛丽最后的犹豫。她看着丈夫那在火光和硝烟中挺立的、决绝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些狞笑着逼近的敌人身影和吞噬一切的火焰,发出一声压抑到灵魂深处的、撕心裂肺的悲鸣。她猛地转身,像一头受伤的母鹿,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朝着后山那黑黢黢的断崖方向跑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浓烟和混乱中。怀特听到了玛丽远去的脚步声,他咧了咧嘴,想给玛丽留下一个笑容,却只扯动了伤口,变成了一个痛苦而扭曲的抽搐。

他用尽最后的意志,抬起沉重如山的左臂,枪口对准一个冲得最近的、穿着皮袄的“剥皮帮”身影,扣动了扳机。枪响的同时,更多的子弹像毒蜂般嗡鸣着飞来,狠狠钻进了他的身体。怀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重锤连续击中,又像一个破败的口袋被瞬间打穿。力量如同退潮般从四肢百骸急速抽离。他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向后倒去。

那顶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沾满血污尘土的棕褐色牛皮宽檐帽,从他头上滚落,在染血的泥地上翻滚了几圈,最终停住。怀特倒在地上,视线开始模糊、发黑。

在彻底陷入无边黑暗的冰冷怀抱之前,一点微弱的光影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里闪过:似乎是玛丽,在一个陌生小镇的阳光下,玛丽蹲在那片小小的田地边,手指轻柔地拂过一株刚破土而出、嫩绿得刺眼的幼苗。阳光洒在她沾了点泥巴的侧脸上,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怀特此生从未见过、也再无法拥有的、宁静而充满希望的微笑。

风声依旧。
火,还在烧。灰烬,被风卷起,飘散向广袤而冷漠的荒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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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山顶的灰烬——终稿”

  1. 写得不错👍
    “一只扑向汤米的狼在半空中被子弹掀开了头盖骨。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风声拖长了调子,雪花飘落的轨迹清晰可见,狼扑来的动作变得迟缓。”这两句的位置感觉可以调换(?
    ”他看到了头狼张开的血口,腥臭的气息仿佛扑面而来。看到了小杰斯惊恐瞪大的眼睛,里面映着死亡的阴影。也看到了汤米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推开小杰斯,动作却慢得像在跋涉泥潭。“ 而这里把他的特殊技能点描绘得很清楚了👍

    可是,从头到尾,悬念吊起却不明确,我总有种”作者让我对后事报以期待,我却不知该期待些什么“的感觉。期待关于特殊技能的一个揭示?期待怀特对自己生命认知的一个转变?期待大家伙儿活下去?主题不清晰,是这篇流畅、可读性不错的短小小说最大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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