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惠美和金梓伊

梓伊九岁的时候,妈妈惠美生下了梓伊的妹妹。又过了两年,梓伊的父亲、惠美的丈夫才如愿以偿的将男性血脉打进了女人的身体里。在梓伊小升初的暑假,弟弟出生了。那段时间,父亲不再抱怨病床上的惠美无法给家庭带来收入,每天干劲十足的去工地上班,似乎对梓伊和妹妹的打骂也少了很多,他认为,生活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进行。而梓伊则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病房里陪母亲和弟弟度过。蜷缩在母亲惠美柔软怀抱中的小生命,好奇又愚蠢的眨着眼睛,干净的口水从嘴角中留出,使嘴唇看起来亮晶晶的,母亲低垂着慈爱的目光,小心的按压。梓伊经常对弟弟鼓起的额头和圆圆的后脑勺十分感兴趣,每次作势要捏的时候,都会被温柔的惠美呵斥住,“梓伊,这里是弟弟现在非常脆弱的地方,没长全,很容易变形的”,保护着弟弟圆圆的脆弱的小脑袋,是惠美被挤压的变了形的身体,长期弯曲着的手臂关节,褶皱温暖的子宫。

 

梓伊的暑假还没过完,妈妈就回到生产上去了,她和妹妹在家守着未成型的弟弟。每天早上,梓伊身边残留着母亲身体的余温,空气里有夹杂着父亲晚上回来抽剩下的烟味和母亲勤劳温柔的香甜的体味。母亲穿着亚麻短袖和喇叭裤已经悄悄离开了,半地下室的家里,唯一的窗户敞开着,夏日的热气流和母亲做饭后的油烟进行着交换。打梓伊有记忆来,父母每月就要承担着约50万韩元的半地下室的租金。租金、电费、女儿的学费,每一种“钱”的形态都能激发起父亲对妻子的厌烦,对两个女儿的恨。但是,在家里愁的发疯的父亲,领到工资的第一件事,是拖家带口的去下馆子。惠美劝不动他。父亲岔开腿坐在中间,惠美安抚着哭闹的弟弟妹妹坐在梓伊的对面,父亲的腿上留着新的旧的黑紫色的疤,酒精产生的红晕从他凹陷的脸蔓延到老头衫里,父亲晕乎乎的抽着烟,发出好像获得了经济保障般的喟叹,和母女俩畅想着未来。嘈杂的面馆子,从皮筋里松动的碎发垂在惠美脸上,梓伊看着隔着桌子距离,妈妈悲伤安静的脸。

 

梓伊对惠美和父亲的故事知道的很少,只能从邻里人的碎嘴中得知父亲母亲并不是正常在一起的。梓伊并没有过年亲戚要串门的认识,一直以来只有一家人挤在半地下的家里。

 

年轻的惠美很漂亮,在当时她生活的地方远近闻名。因此很多人来惠美家提亲,大多会请惠美的父亲下馆子吃饭,惠美被父亲领着跟过去。被旁人看到的惠美父亲的笑容,是一件莫大光荣的事情。回乡的知识分子,地主的儿子,家里有厂的资本家小王子….腼腆忧郁的,穿着汗衫的梓伊的父亲,在里面并不突出,甚至后来得知惠美私奔的惠美父亲,也因为实在回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而使愤怒无处宣泄。

腼腆的男人很喜欢偷偷看着梓伊母亲,和陌生男人相处尴尬的脸发红的梓伊母亲,独自一个人走在街上安静的梓伊母亲。腼腆忧郁的男人始终开不了口,直到惠美终于发现的时候,只能看到男人后背湿透了的汗衫。男人一直过得很不幸,作为村里最为贫困的家的长子,他早早出门务工来赚弟弟妹妹的学费钱。自卑的注视着惠美的男人,脆弱的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引起了母亲惠美极大的拯救欲望,一个冬天的晚上,母亲带着户口本和家里仅有的一点钱,蹑手蹑脚的走过她的父亲的门,和男人离开了。

 

梓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惠美知道自己男人出轨了。邻里都在传关于梓伊父亲每天都要给工地边一位钱包制造厂的女工送牛奶的事情。两人父亲面对面站在大门口,看着梓伊父亲不自在偷看着她的眼神,嗦着牛奶的女人笑出声,红了脸。惠美是在织布的时候听到了关于梓伊父亲的传言。对面的女工时不时向惠美投来目光,仿佛十分怜悯着这个安静的女人似的。事实上,她们吸取着同性的不幸,才可以勉强喘口气。

疲惫的惠美回家,绕过惴惴不安的梓伊父亲,照常的升起煤气灶给母女俩做饭。父亲踱来踱去,走进卧室,阖上门。梓伊正在小桌椅上计算着大巴和汽车上各有多少人的数学问题。

“梓伊啊….”

——“爸爸?”

“梓伊你不觉得妈妈有的时候很..很烦人吗”

“什么话也不说,不好的情绪却全在脸上显现出来,她这样真的很让人为难啊…..”

“你说是不是?梓伊。”

“还有,咱家刚交完房租,没多少钱啦。可她今天又买了自己想吃的凉皮。”

不安和恐惧凝在脆弱的父亲皱起的眉间,虽然并不能听懂父亲的意思,梓伊任然觉得母亲似乎做了什么伤害父亲的事情。可是,一般父亲不直接就朝着母亲抱怨了吗,为什么要特意跟自己说。

“梓伊有的时候也烦妈妈的,对吗?”

 

弟弟出生后,梓伊父亲依然和女工纠缠不清。一次争吵中,母亲一改安静的形象,批头散发的尖叫,她看到安静带着有线耳机做函数题的梓伊。

“你为什么也站在他这边!”

惠美扯梓伊带着的耳机,一下没扯下来,又使劲向下拉,梓伊惊讶地望着快疯掉的惠美,伴随着耳朵火辣辣的疼痛,慢慢变得气愤。

惠美也知道自己不小心弄疼了梓伊,歉意一瞬间代替了崩溃的理性。

“哎呦关孩子什么事呀….你这女人。”

吵了一夜,腼腆的父亲整齐的衣服和快疯掉的惠美在梓伊眼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其实梓伊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一定自己的价值判断,她知道父亲不是对的,母亲是可怜的。可看到母亲的灰白色的毛糙的碎发和干枯的眼睛,一切脆弱性都附身在这个女人身上,她感到厌烦,就像父亲很久之前说的厌烦。梓伊说出了那句她将要从明天开始后悔的话。

——“是啊,我永远不要成为像你一样的女人。”

 

惠美死了。

梓伊父亲因过度抽烟脑梗已经去世许多年,惠美的两个女儿搬出了家,梓伊在准备公务员考试,二女儿没考上大学在很远的地方做服务员。家里只有上高中的儿子,和好兄弟通宵一夜后,两眼冒星的儿子看到了倒在厨房的惠美,四肢以一种十分诡异的方式摆置。

医院判定是惠美是脑淤血死掉的。横冲直撞的血无数次在深夜或黎明冲击着和惠美一样单薄的血管壁,母亲惠美终于撑不下去了。

梓伊和妹妹决定将妈妈简单葬在哪里,一个远离父亲的地方。弟弟因为目睹了母亲的死亡精神不太正常了,又或许是装出来的,梓伊不愿意深究,也没功夫。

“姐,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感觉你还是一直魂不守舍的,真的没事吗?”

“没有的,只是很多事堆到一起了,有点累而已。”

“对啊,姐不是一直讨厌母亲的吗?自从上大学后就没有回过家了啊…..”

“嗯,你先放心走吧,我在家里再收拾一下也要走了。”

 

“家”是指大学前、出生后的梓伊和惠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半地下室。“家”是梓伊曾经一直想逃离的地方。

 

躺在半地下室的沙发上,好几个晚上梓伊都没能合上眼。凌晨四点半,梓伊突然觉得口渴想去厨房接点水,打开冰箱的时候,看到了惠美一个星期前刚买的西红柿,这是弟弟最喜欢吃的东西。没洗的锅,还没被擦拭的煤气灶台,一切都让梓伊感到惠美似乎从没有离开。

喝了一口水后,梓伊清醒了不少,事实上,母亲不再回来了。母亲惠美不再回来了,这个念头刺激了梓伊,她蹲下,在浑浑噩噩一个星期后,终于捂着嘴难耐的哭了出来。

 

梓伊一个人在出租屋备考到深夜,终于准备刷牙洗脸睡觉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的脸,从没有一刻感到与惠美如此的相像。同样干涸的双眼,毛躁的并不全黑的头发,那么相像的五官,让人无法看出有男人曾参与到她们生命的延续。梓伊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父亲留下的痕迹。即便她努力脱离了母亲和男人私奔的小县城,她试图脱去一切与母亲有关的顺从和委曲求全,但事实上,对于她曾经是否是气话还是下意识的真心话,伤害了惠美的话,从来没有实现过。如今,梓伊感觉自己继承了母亲的几乎的全部,以或抗拒、或顺从的方式,生长在身体里。

她一直只是金惠美的女儿金梓伊。

“惠美”和“梓伊”,是她们被强迫着被赋予的名字,更别提“金”。

生命诞生之初,没有人比她们更接近彼此。脐带剪短的那一刻,共生的母女被迫分离。惠美感受着逐渐和“自己那一部分”的梓伊渐行渐远,梓伊终在“自己那一部分”的惠美被绞杀后明白过来。

1人评论了“金惠美和金梓伊”

  1. 几乎是从新写了一遍的原因:看了一些关于母女关系的讨论,发现自己的初稿显得有些“空中楼阁”了,感觉这种矛盾感,一个大男子或者看似软弱的像女人的一样的男人在和底层的经济保障是十分必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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