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非我春

三月末的一天,我在晚自习时脑袋磕到了桌角,顿时血流不止。半分钟后,地面晕开一片圆圆的鲜红,腥气在教室里骇人地漫溢。有人抽了抽鼻子,有人在窸窸窣窣地耳语。怎么有血啊…有人死了啊!突然,我听到同学说。

于是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这个盎然的、和煦的、绚烂的、萌动的崭新季节伊始之际,还来不及与周遭的所有、与浩渺的一切道别的我死在了今年春天。

我看着课桌上我流体动物一般的软绵绵的尸体,半晌发不出声。救护车把我拉走后,我方才绝望地大喊道:天哪!这不是我想要的春天!

 

1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了严重的通感症,以至于变成矫情又无妨的病。可惜现在我死了,连被病折磨的机会都失去了。

初中的时候,在一次旅途的路上,我一边听着轻快的流行歌曲一边看《文城》,恰好看到土匪虐待掳来的小城居民那节。记忆里的情节有:割耳朵,“摇电话”,被草席子腌得血肉模糊的脸颊。那土匪拿刀割时还记得说,耳朵嘛,不痛,一下就好了。文字里的血腥气一字一字渗进旋律里,从此以后每次听到那首歌心里便生出一片浸水后晾干的凉飕飕,倒也不是特别不适,但总觉得有人在我耳廓吹阴风似的,甚至生出冷冷的幻痛,仿佛耳朵要被揪着割掉了。

去年年底,考试将近,诗词还有一大半没背,于是一边就着诗词朗读音频一边生活,每天每夜上课下课耳机不离耳。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段时间还正在跟朋友吵架,在社交软件上吵得惊天动地泪如雨下,吃饭睡觉全部想着这团糟心事儿。近日又捡起生疏的诗词,播放音频时,连记忆都尚且没有反应过来,通感却先一步帮我想起来了(谢谢啊),心里诡异地升起吵架时那股浓硫酸倒进泡澡水里一般的酸涩刺痛,全身的皮肤时隔已久地受到刺激皱缩起来,额上冒出涔涔的冷汗。

真的至于吗,都过去好久了。

真的有那么难受吗,又没有扎到你身上。

骗人的吧。

我会忍不住拿指甲盖扣签字笔笔头下凹的空隙,虽然我几乎没有指甲,疼得手指发麻,仿佛指甲要翻过去。我不能做到不合上被撕裂了一大半、正大张着脖子的棉质玩偶。在经历这些时,我一直竭力遏制自己强加于没有触感的死物身上的各类感觉,痛,痒,僵硬,窒息,然后发现自己还总是忍不住去想,在行为上体现为无休无止小题大做的强迫症。我把那首歌取消了收藏,和朋友早已没了联系,曾经所有的感觉都变成回忆里浅浅的一隅,恐怕会随着时间蒸发的那种,却被许多无意间出现的、伴生的触觉唤醒,在我脑里一下一下地叩。每当这时,我都会想:我要发作了。

我现在仍然患有这种全世界仅确诊一例的病。看来有些病连死亡也治不好。

 

2

上了高中以后,有一次赖在床上犯懒,拜托我爸帮我拿件衣服。“二十岁的人了。”我爸轻轻地吐出一句。我喉咙仿佛被扼了一下,一口气呛出来。

我马上就成年了。我快二十了。不不,我已经这么大了吗,这不是真的吧?与心理成熟度剧烈错开的生理年龄让我不禁想要尖叫。

某个四月份,埋葬骑车时不小心撞掉的丁香的往事历历在目,似乎还是上个月的事。二月不开丁香的,太冷了,理智却说。原来学黛玉葬花一事已经过去五个年头。

每年过年的感受都在静悄悄发生变化。从一开始对特殊节日的兴奋一年一年过渡到在平凡冬日佯装喜气的乏味。家里不再买蝴蝶兰或者贴福字了,也不再走亲戚,年纪大的亲戚病的病走的走,年轻的都成了家。

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过快的时代。而不是我。

童年的时候,小区里新装了秋千。真是何等喜事,我最喜欢秋千了。我拨通烂熟于心的座机号码,打给住在对面楼的玩伴,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她。通话时,在她说话的间隙,听到风铃咿咿呀呀地唱。

最近又突发奇想,抛弃先进的手机,翻出蒙尘的座机,记忆里的号码像遮了纱似的看不清,但多试几次也能拨得通。

我静下心等待了很久。

“喂?”属于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我慌忙挂断电话,知道是打错了,意料之中。但还是打开手机给幼时玩伴编辑信息。

你家的座机不用啦?

对啊,早就不用了。

那串风铃呢?

啊?那是什么?

这时忽然想起小学毕业之际,学着青春小说里女主做派给自己写了一封信,埋在了后花园里。“致十年后的你”。细数年头,开封之时竟然已经在不久的将来,只是不知道纸质的信还能不能找回。此时我却不愿意再写一封寄给未来自己的信了:怕十年太短,一晃而过,找出信来读的时候重点全放在了对时间飞逝的唏嘘上。

 

3

一次大考的备考前一周,父母不在,姥姥为了照顾我和我一起住在出租屋里。姥姥刚来时,我问姥姥这一头由白变黑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姥姥说她最近又染了头发。我回复说可以不染了,印象中白头发已经长了很长,满头银发亮闪闪的也很好看。姥姥却笑着回答:“染染得了,也就不剩几年了,活几年染几年。”

那几天我经常哭,晚上睡觉前,午休或课间,玩手机时,看小说时,“活几年染几年”常常从脑海里跳出来。或许是前几天刷到了一言上“我对生命短暂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常常感到自己在于他人永别”的句子;或许是我年纪已经不小,而长辈们年纪也真的大了;或许是最近几年一个接一个离开的亲戚实在太多;或许是因为姥姥有心脏病,已经快二十年了。

姥姥和我同住的这段时间,我像变了个人,从娇纵任性的小女儿忽地变成好孩子,甚至不敢用太重的语气跟姥姥说话,不反驳空气炎热然而她不在房间里开空调,不拒绝肚子撑满时她递过来的第二杯水。晚上到家后,我给她读诗,在她面前背单词,一边读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间或与她聊天,做一些我认为有意义的事。因为我怕有一天真的到来,而和姥姥共处的回忆全部被琐事和争吵填满。

听妈妈说,前一阵子,姥姥的身体又不太舒服了,去了一趟医院。而姥爷刚因为脑的原因从医院出来两个月。

时间如此残忍,将一个家庭的生命之藤紧紧缠绕,却让它们在不同时期枯萎。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很多次未来的那一天,按门铃时无人接听,敲门后门把手纹丝不动,母亲发来以“你先别难过”为开头的一串消息。那时我又该如何应对?那时又是多久之后?

讽刺的是,先一步离开家人的却是最年轻的我。

哎!亲爱的姥姥姥爷,天知道我有多爱你们,即使阴阳相隔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我爱着我的朋友,如果我正常长大的话,或许以后我会爱着我的恋人、爱着我的孩子,可是没有哪一种爱能够胜过爱我的家人。如果我尚且拥有生命的话,我愿意替你们承受老化的心或脑的一切病痛,愿意让你们接替我感受年轻和健康,愿意甚至斩去我一半的性命而接上你们的。希望你们永远不离开我们,永远健康而长寿。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又像榨不干的泉了。伤情至深,我抬手擦了擦眼睛,心酸地发现原来早没有眼泪供以流出。

 

4

一年以前,我无可救药心无旁骛春心荡漾地迷上了一个人。

用“爱”有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夸张和沉重,用“喜欢”又太肤浅。———所以,我只能这么说,我迷上了他。

很高兴我迷上的人跟我有同样的思想深度。如果现在要我对曾喜欢的此人做出客观评价,我仍然会选择用第二人称视角和如下形容词描述:真诚的,温柔的,理性的你。久远的畅谈的夜晚,我们的话题包含了生命的意义、友情的价值和对未来的迷茫,虽然最后一部分绝大部分来源于我。

谈及我面对即将于朋友分开的惆怅时,他给予我了一段让我记到现在的话:

我们会经历不断的分开,有些是主观的有些是客观的,这都是组成你的一部分。

截止到今年春天,我已经经历了主观和客观的分离,却和一年前对我说这话的人失去了联系。从某些角度来看,这极具黑色幽默和讽刺性:现在在走廊里碰见的连招呼都不打的人,是整座学校乃至整个地球最了解我的人。

死亡以后,蓦然发觉自己的生命里原来存在过这样一个对我改变至深的人,于是最近我又开始回忆他。

他此时在做什么?或许他还记得我吗,或许他会知道我已经死去了吗?

可是我很快又想。没关系的,假如他还记得我的存在,假如他又得知了我的死亡,他也只会像平静地喝一杯白开水一样饮下我的离去。对于的确存在着但是对彼此都不重要的我们而言,这只是一场小小的生离死别,并不能成为任何事情的开端或结局。

 

5

你有好多朋友啊。

谢谢。

交际花啊。

谢谢。

这段诡异的对话真实地发生在几个月之前,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在我和半生不熟的同学之间的寒暄里。

实际上,虽然有些人看起来似乎(似乎)左拥右抱谈笑风生的我,却非常可悲地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暑假的时候和朋友玩游戏,填写人生做过的50件事表格,其中有一栏叫做“拥有一个能完全依赖的挚友”。本来在否那一栏打了钩,还以为是人之常情,却目眦欲裂地发现其他朋友都填的是“是”,于是违心地修改了答案。

我建了一个微信小号,在里面倾情抒发各种对世界尖锐的不满或对自己苛刻的批评。考虑到全部是真情流露,我本来只想拿小号加几个知心好友。最终惊奇地发现,翻遍通讯录也没能找到一个符合“知心”要求的朋友。

不禁问自己:真正的友谊是什么样的?全盘托出、全部接受?关系太透明很容易失去距离美,恐怕不是。不会故意伤你的心?这是做朋友的底线,然而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就像和朋友玩的那个游戏里所说的,真的有朋友能够完全依赖吗?真的有除了血亲之外的第二个人愿意毫无顾忌地对你好吗?虽然对这个人的出现有一星半点的渴望,但是我自己大概也做不到,我总是希望自己过得更好。

———所以你才没朋友啊!

我呐喊道。

———好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还真是没什么好期待的。

我感慨道,接受现状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温和平静,我几乎是去拥抱这一事实。

连《百年孤独》里也曾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出生、成长、相爱还是成败,孤独犹如影子存在于生命一隅。

我愿意相信,因为我很孤独,而且会一直很孤独,生与死皆是。好吧!我认了!———所以请不要误会了,那个意外磕死的女孩才不是什么交际花。

 

6

上述的五个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春天及以前,我还活着的时候。

如今我失去了生命,这些或好或坏的情感体验又该何处安放?———经过了痛苦的深思熟虑后终于承认它们将在此湮灭,和我这个人一起,我的疾病、晚熟、情窦初开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被越来越少的人记得。

春非我春。

随着时间流逝,漫长的无趣和淡淡的惆怅像毒素在我体内逐渐积累。有一天晚上,当我看到曾经的高中同学有说有笑地结伴走出校园时,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出来。

天哪,我好想回去!

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感到孤独、遗憾、不被理解,这个世界仍然有很多值得我去爱的东西,我仍然爱着这个世界,我仍然眷恋着生命的本身,我仍然想要大口呼吸,仍然想要用光身体的机能只为了竭尽全力地活着!———

我想再书写喜欢的文章,想再体会一年不那么精彩却不愿错过的校园生活,想再触摸在春天土地上盛开的水汽缭绕的青草,至于一手的水痕。

我好想抬头看湛蓝的天空,好想在草坪野餐,好想放风筝和气球,好想穿纯白连衣裙,感受风将裙摆撑满有多么舒服。

世界怎能如此残忍地将我放逐,此时明明正是我最喜欢的春天。

“天哪,我想回去!”不甘如水渍在心间晕开。如果我还活着,我明明有机会把这个春天过得更好。我痛苦而悲伤而愤怒地大声喊,每一遍都用尽全力。失去力气后,怒斥和控诉变成了小声的啜泣和低哑的呢喃。

“这不是我想要的春天!”

“我要回去!”

“这不是我想要的春天!”

后来我知道我死的那一天,教室里并没有人在喊“有人死了”,或许只是疼痛让我敏感地预见了死亡。

“我要回去!”

我的身体大睁着眼睛被推进焚化炉的火焰里,火焰舔舐着皮肤,温暖得像三月初的阳光。

“我要回去!”

———可是,可是。拜托了,世界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听得到我灵魂的挽歌的话,求求你!

“这不是我想要的春天!”

“3564274826219735181946!”

“BHUFMLKCTBNHJSUIMLOWPZWV!!”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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