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药

林立喝下了一口汤。

发酸的番茄被去皮,然后添加洋葱和土豆熬煮,形成了如同切开皮肤的脂肪一样的、混着血和组织液流出来的样貌。他觉得确实有点恶心,欧芹碎更像是指甲缝隙里的泥垢。杜琴平心而论是个不错的伴侣,只是菜做的和人一样半生不熟。如果回家能吃上除了外卖以外的东西,林立认为自己会更愿意回家。

林立又喝了一口汤。还是把碗推开了。

 

杜琴这时候走过来,踢着布底的拖鞋,端着锡纸包裹的千层面。她示意丈夫把硅胶的碗垫放下来,但林立还在盯着汤里涌上来的西红柿尸块。最后杜琴把厨房手套垫在樱桃木的餐桌上面。她说,你明天下班回来,买点蟑螂药。家里又有蟑螂了,顺着下水道爬上来的。

林立说,你能不能别在吃饭的时候说。

杜琴把围裙摘下来,那是用旧窗帘布裁下缝纫的。在杜琴还没毕业的时候喜欢做这种小手工——林立管它叫手工,因为本质上省不下什么钱。时间就是金钱吗。双层锁边的帆布上蹭了一层黄灰的油脂,在转折的棱角侧形成一道白线。她在反卷的罗勒叶印花上擦手,把洗不掉但其实也并不会从布线中析出的油泥蹭在指甲里。林立不想再吃了。

他把一月前新买的木筷子架在碗边上,红色的水油混合物顺着引流棒滴到桌子上。然后他站起来,最后把卫生间的门关上。

 

林立在市医院的烧伤科上班。他的同事喜爱在校友群里放送模糊的血肉图片。热水,打火机,油,融化的胶。有的微信会屏蔽,大多数竟然不会。有头皮,手臂,儿童的整个后背。他把从规培生那里顺的按动中性笔别在胸口的缝线处,用卷边严丝合缝地卡在金属的三角上面。然后刷掉微信的内容。

年轻的规培生坐在他的身边,尖刻的护发素味道钻进他的鼻腔,用力压着摊不平的皮面笔记本。他并不讨厌这种味道,但是确实也谈不上喜欢。至少它会让人感觉到洁净,林立想,这是一件比想象中更重要的事情,大多数人甚至做不到这一点——比如说杜琴。刚刚被他看见的照片仍然一直在他的眼前复现,一会是血,一会皮。每天进入工作之前总是有一段时间适应期,他忍不住狠狠地把上下眼皮挤在一起。

杜琴和林立是在医院认识的。年轻的杜琴陪父亲住院。因为邻居家自学中医的女人总是在楼道里架火熬中药,那一整层楼都被大火付之一炬。杜琴扒开细铁丝编制成的防盗网时烫伤了手,她的双手没有了指纹。林立被轮转到急诊实习,杜琴趴在病床边上几乎不间断地哭。不知道是出于怜悯还是尚未消磨的愿望,林立安慰了杜琴。

杜琴的前二十几年都在那场大火里灰飞烟灭,包括抽屉里塞着的现钱、存折、她要考公的笔记、家里刚买的彩电和她的母亲。她跟着救护车一路都在哭,直到被拍在抢救室的两扇白色巨门外面。林立抢着跟进手术室,看见发黑碳化的皮肤下面渗出的组织液,红色和黄色,蓬松的脂肪,让他想到西红柿的沙瓤。他开始打晃,看台的护士一把架住了他,指使他出门去。

显然林立最后克服了轻微晕血的症状,虽然他只是负责坐诊。

 

楼道里开始变得安静。

林立穿过走廊向自己的办公室走,软胶铺的地面散发出一种不洁净的油光。一面是不断地掉漆的白色墙面,不知道谁负责浇水的观赏植物支着叶子。林立在另一面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大厅里排队缴费的人群减少了,矮小的支柱上到处是褪色的墙贴。他看见自己的白大褂蹭上一点墨水,下巴上发青的颜色。他想要洗手,感觉到自己指缝间不知是汗水还是咖啡粘连的趾蹼,林立开始变得焦躁。

他首先洗手,凝视着面前蓝色的墙贴。因为日晒而开始变得鲜红的幼儿手部贴画,然后把泡沫洗掉,擦手。他把白大褂留在柜子里,再一次洗手,面前的墙贴上一瓶绿色的洗手液凸显出来,擦手。然后他终于可以按时下班了。和规培生打招呼,把病历本交给她,嘱咐她再把咖啡的包装纸扔掉。

老板和他说,现在蟑螂药做得越来越高级了。蟑螂会把这些粉末当成食物,搬回窝里,然后毒死所有的蟑螂。

保证干净,老板说。不死在家里,还不用打扫。

林立摆弄着手机,切掉微信的几百个红色提示,滑到付款的页面。他熟练地扣过手机,用一根手指勾住触感上满是灰土的红色塑料袋,让它远离自己的大衣。

 

林立向家走,凹凸的彩砖路面统一被油烟熏成了嘈杂的黄色。他的手机又开始响,在他开始厌烦之前,就又销声匿迹。大概是杜琴发的消息,或许也可能是李依琳,他于是拿起手机。

是校友群。

他把那个白色的方框左滑,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卷过口腔。然后点击标为已读。在两条框型挤压的黑线里面,林立突然想起那天他走出手术室的情景,他率先看见杜琴“哇”的一声扑倒在地上。发出苍冷的悲号,她以为他是来通知什么的。背着光,林立看见无数的铜锈色的病菌,深浅的绿色,染色剂的紫色,交缠的线头落在地上,像是中午食堂里凉拌的花生海带。杜琴开始呕吐,和手掌上的鲜血一起在地板上留下水渍。林立也开始反胃,一种尖刻的酸味烧穿了他的喉咙。他咬紧了牙关。

他的失望有一点落空了,他开始在列表里寻找李依琳。点击那个紫色女人的头像,李依琳给他发送了一颗粉红色、有些胀大的心脏,时间是上周三。他忍不住给对方发消息,想起李依琳头发上柔软的洗护品气味,仿佛一层油膜镀在他的指纹里。他说,今晚?

就像蟑螂一样,林立想。中年的男人,搬运着毒药。毒死自己也毒死妻子,解脱妻子也解脱自己。他按灭手机。

 

 

 

林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把杜琴和她加热又重新装盘的外卖全都甩在大衣外面。杜琴睁大了眼睛问他,怎么了?

林立说,领导突然找我,我电脑放在公司了。

她从瓷碗的沿上抬起几根手指,又艰难地爬挪到碗底,把烫红的手指放在耳垂上。问对方,吃完饭再走吧?

林立只是摇头,说自己刚才吃饱了。杜琴跨过昏暗的玄关看见客厅过于低的吊灯下面,掉在桌子上一只筷子。另一只还架在碗上。

 

 

 

林立把手从她的衣服里伸进去,李依琳从他的腰侧挣扎出一只手关上铁门。李依琳家的玄关没有杂乱的口罩盒或者钥匙串,嵌入式的鞋柜顶上只摆着一只瓷瓶。里面没有插花,大概养护花草并不容易。

她顺着力气向后靠去,嗔着打掉男人的手。卷起来的头发绕在她的胸口上,那里有一块颤动的肉。林立向前伸手,撑在玄关的墙上。他感觉到出租屋刷墙的粉粘在他出汗的手心里,一粒,一粒,隐没入他的毛细血管,就像掰进疫苗里的微小玻璃碎渣。李依琳把手搭在大腿根部罗纹布的裙子底端,像是会把皮屑以及灰尘揉进弹力条纹的缝隙里。林立熟练地脱掉大衣,把里衬卷起来。然后走向卫生间,最后关上门。

他首先洗手,凝视着面前的白瓷洗手台。上面齐整地摆放着一圈还没干的水渍,上面是金色和黑色的瓶瓶罐罐,有的带着温和而洁净的弧光。然后把泡沫洗掉,擦手。他凝视自己的手,手指末端的缝隙里开始因为婚戒而黏腻。再一次洗手,他看见头顶矮柜里,红色的陶瓷牙杯环绕着一圈泡泡状的扶手,旁边插着梳子,绕着李依琳染成栗色的头发,擦手。然后他用胳膊肘打开卫生间的门,李依琳正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一团热气。

他凑上去,发现是一锅西红柿炖牛腩。

一种熟悉的味道瞬间充斥在他的唾液里,酸味,然后是口感,把牙齿上下支起来。那是什么东西的味道?有一点点淀粉的甜味,娃娃菜里的糖分分解。但那似乎不是这锅菜的味道,而是别的什么。米饭?菜蒂的苦味?亲吻的时候,李依琳嘴唇上的润唇膏涩味?林立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张照片,烫漏皮肤显现出的一整块深红色的血和肉。那是脂肪的味道。

李依琳把红色的炖锅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去拿红酒。林立坐下来,李依琳在他的身后。

一下砸在他的后脑上。

 

 

 

李依琳尝试拖动林立的身体,却最终失败了。不得不承认,林立确实称得上是高大而英俊。她只好抵在地上,推起林立的前胸将他翻倒到塑料布上。然后她拿出菜刀和线锯。她垂着肌肉生长的的方向分开他的角质和脂肪,鲜红色的死亡顺着脂肪的泡沫向上攀爬,蛋白黄色的体液把他隐没起来。

最后她开始烹饪。将锅烧热,融化黄油,加上一串香茅的叶子。把一整块切下来的鲜红的肉放在金属上,滋滋溅起油花。李依琳闻到肉的味道,浓重的块状油脂钻进空气的分子之间,她抹干净灶台,然后洗手。厨房弯曲着脊柱的水管上没有水渍。擦手,然后想起肉的口感,像活着的生物一样推动着她的上下牙。她开始感到饥饿了。

用刀叉分开他的肉体和灵魂,李依琳看见血红蛋白从粉红色的筋络里拨开走出。林立的眼睛有一点发黄,如果他抽烟那就解释得通了。上床的时候林立不喜欢看李依琳的脸,李依琳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哪里,还是眼神根本就没有聚焦。就像无色的汗液和皮肤相互粘连,她把肉放在嘴里,它是死的。林立拥住她,抚摸她的胸部和两片嘴唇。氨基酸刺激了她舌头上的味蕾,烟雾之类的气味含在她的口腔里。他们纠缠在一起,然后林立爬起来,把床单扯到地上,去洗澡。

浓烈的香油开始分层,香料的味道,人的肉。把番茄炖煮,然后加入土豆和芝士。革质的红色外皮薄薄地剥落,木质椅子腿的后面正是死在一团血肉之中的林立。他死的如此洁净,易于打扫。又是如此的体面,和沾在床单上他的精液一起,成为女人的一部分。李依琳放下刀叉,向椅子后面靠去。嘴里残留着一点点甜味,不同种类的氨基酸构成的,缓慢而富足地放下在桌子前绷紧的肩膀,仿佛获得了至高的幸福。

 

 

 

 

 

 

 

 

 

 

李依琳中毒死了。

最终警察离开后,殡仪馆来车把她拖走时,她嘴唇上还干着呕吐物,并不能分辨它们生前都是什么。是食物,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我们也无法想象的事物。

 

 

至于那个关于蟑螂药的故事,就如这个故事一样。吃下蟑螂药的蟑螂回到窝里死去,其他的蟑螂啃噬它的尸体,然后全部中毒死去。

就像蟑螂一样,有着半透明的前翅。李依琳的嘴唇翕动着。

1人评论了“蟑螂药”

  1. 本文从七月写到十二月,在平安夜完成。写的时候自己十分饥饿,但写完也未吃上西红柿炖牛腩。因为刚开学时为了写本文吃了太多,现在一想到西红柿意面就想吐。在这种又饿,又回味,又恶心中写完了。
    发现自己不怎么会写长文了。虽然这个故事还有很多可以扩展的地方,但就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还能加点什么。这种问题怎么克服?写完这三千字跟要了我命一样,求建议。是不是最近我想的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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