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树(第四部分)

摩西在黑暗中度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他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又被按到柔软的沙发上,一阵拉火发动的声音,内燃机发出隆隆响声。两个人贴着他坐在两侧,他们一句话不说,各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

黑色的头套封的密密实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没有一句回应,仿佛身边都是哑巴。无论他怎样呼喊、痛骂,没有一句回应。后来他试着问点什么,甚至想装作憋死以摘下头套,没有一句回应

你得做点什么,摩西告诉自己。于是他猛地挣脱束缚,飞快地摸索腰间的手枪,他忘记自己去参加中央大会,手枪放在了行李中,腰间除了一张党员证什么也没有。于是两只手又按住了他,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轻点,”摩西抱怨道,“你们摁的太重了!”

没有回应,仿佛身边坐着几个假人,握力也没轻哪怕一点。摩西无奈了,只好老实地坐在车里,任由汽车驶向未知的远方。山路很崎岖,汽车却如过平地一般轻盈,道路似乎很平整

他开始通过视觉以外的方式感受身边,汽车里弥漫着淡淡的柠檬花香,沙发用的是动物皮毛,非常光滑细腻。车外静悄悄的,偶尔传来远方野狼的嚎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紧张与迷茫

谁知道为什么要抓我,他们是什么人?摩西暗自思索,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浮现在眼前——被迫害的希腊人,现如今挨个清算起参与清算的军职人员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也许等待他的是刀割、剥皮、火烧……

光是想想就令人恐惧,摩西紧张得汗流浃背。柠檬花清甜的芬芳令人安心,伴着皮革沙发的触感与山路的曲折,仿佛正悠闲地坐在马背上,任马儿自己闲逛,在柠檬树林中自在地度假

美好的柠檬成熟之季节,我们称之为黄柠檬之季

 

太阳落下海面之时,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朝右侧的车门从外面被打开,两人一边拉一边拽地将摩西带出车外,他感到自己踩在蓬松的地毯上,一路走向前方。地毯延伸到几节台阶之上,他感到面前似乎站着许多人,他们说话声很小,但确实有很多声音

两人仍在带着摩西向前走去,很快几人进到一扇大门内,声音从头顶和两侧回荡,很快回荡消失,似乎离开了刚才的空间。摩西猜测这是一堵厚实的城墙,刚刚穿过的正是城门。城墙内人似乎更多了,他听见人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以及几个小孩大声的说话

他感到一阵恐惧和不知所措,也许最终他是被台上火刑架示众的罪犯,也许要在围观下被恶犬咬成碎片。他被架着走过一条大弧度的长弯道,人群似乎更密集了,紧接着又是几节台阶,他踏着地毯走进一间宏大的大厅,高度至少十米

此时身边已经几乎站满了人,见到摩西走进大厅,整个会场安静了下来。不时有玻璃触碰金属的声响,也有女人夸张的小声惊呼,人们的呼吸声已经足够巨大,以至于摩西惊慌而迷茫地左顾右盼,尽管这样也没法看见什么

两人架着他站在一处地方后,便同时松开手离开了他。摩西顿时感到极度的不知所措,他伸手试探周围,发现四周空无一物。他蹲下身,轻轻触了触地面,柔软的毛毡地毯,毛发仍有些坚硬,似乎是一条崭新的地毯

摩西迷茫地站起身,他嗅到酒水的飘香,听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如同一只被逮出地面的鼹鼠,惊慌的站在未知的中央。他试着摘下头套,却手忙脚乱地把死结打成了死的死结,摸索不清绳索的序次,于是只好继续这么不知所措地站着

面前传来一阵逐渐逼近的沉重脚步,摩西站在地面上,他感到面前之人正隔着头套与自己对视,一阵莫名熟悉的气息渗进头套,他于是挺直了腰

那人只是抽动了一处绳结,绳索便从肩膀上滑落。摩西顿时抓住头套,一番紧张的犹豫过后,他猛地扯下了黑色的束缚

 

一幅瘦长而苍老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老人颧骨略有突出,头发已然变白,山羊般的胡子勉强呈现灰色,他的眼睛有些浑浊,却坚定而犀利,冷漠的神情中透露着复杂的情绪。摩西紧张地与老人对视,紧接着他环顾四周

周遭是一处高大宏伟的会场,洁白的石英墙壁上镀着金色的古典纹路。红色的地毯两侧,站着不下数百人,男人悉数穿着优雅的西装,女人们戴着灿烂的首饰,穿着打扮像极了玛丽安常给他读的利安德童话

闪亮的金属推车上置着精致的蛋糕与淡紫色的高脚杯,几个侍从打着黑色的领结,从宾客手中取回空酒杯。大厅上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电灯的辉光透过水晶折射出绚丽的彩色。所有人,无论男人或女人、老人与孩童,全都将目光投射在摩西身上

老人眼中似乎闪着泪光,非常不明显的一圈泪水,被摩西敏锐地注意到了。静默间,面前苍老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

“让你受苦了,埃尔扬·莱克伊,我亲爱的儿子。”

 

伴随着热烈的掌声,所有人坐下身来,诺大的人民大会场里密密麻麻坐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党代表。鲜红的山狼旗与党旗交错排列在主席台的最后方,主席台上仍空缺着几个座位,明亮的聚光灯汇在红旗与国徽上,室内充斥着红色的气息

秘书长站在侧面的讲台前,容光焕发,“下面有请莱蒙尼亚劳动党第一书记——卢安·莫泽德发表讲话。”

一位穿着朴素而厚重的领导人站起身来,满面红光下沉着一颗踏实的内心。他大步走向位于侧面的讲台,秘书长轻轻退让到一边。会场内鸦雀无声,这是瑞兰加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来自这位党魁令人无比安心而踏实的感觉,令瑞兰加饱经沧桑的内心得以缓释

“同志们,晚上辛苦了!”莫泽德的语气庄重沉稳,令人内心澎湃而不展露,“本人卢安·莫泽德,谨代表党中央,向出席本次代表大会的各位致以崇高的敬意和亲切的问候。”

全场再一次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莫泽德缓缓抬起头,微笑着,以深沉的慈爱望着会场内的所有党代表

“本次党代表大会,是正式建国前的最后一次代表大会,是我党及国家进入发展的关键历史时期的一次重要大会,是奋进的大会,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自1944年起,我党带领人民进入了与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法西斯主义残余分子斗争的历史阶段,曾经苏联不看好我们,如今我们却以顽强不屈的坚强斗志突破了敌人的层层封锁,以人民团结的坚实基础,在莱蒙尼亚解放战争中取得了碾压性的胜利……谨此,我们缅怀那些为了祖国自由、人民解放与社会主义事业英勇牺牲的烈士们。”

莫泽德慢慢陈述了五年来的各项政治报告,鲜明的灯光下,他像一位慈祥而有力的父亲,安抚着经历战争后受创的孩子们。肃穆的气氛弥漫开来,许多初次离开乡下的党员感到熟悉的气息,仿佛城市乡镇无论大小,都归属于无产阶级

“……欧克尼州的工业化预计在第一个三年计划中实现完全恢复,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开始,对于一些顽固的资本主义分子,我党坚持教化育人的理念,决不能对我们未来的战友痛下狠手……”

瑞兰加想起自己的母亲,一种复杂的情感蔓生出来,缠绕在心头,令他一度窒息。如果革命是纯粹的,那些惨死在南方的希族人怎样伸冤?瑞兰加依然感到迷茫,他看向主席台上的高层领导,奇怪的是,主席台上空着几处座位,其中不乏有军方高层人物缺席。他仔细观察,意外发现了谢洛的身影

他坐在主席台最靠后的角落,戴着一顶宽实的墨绿色军帽,双眼被帽檐的灯光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地觊觎着莫泽德的座位。主席台的另一侧的警官帽下,更藏着一双冷酷的狼眼,远比谢洛贪婪而凶残

 

“你谁啊?”摩西左眉高挑

会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声音源于几个小孩,很快便被完全制止。老人脸色却不怎么难看,似乎早就想到了一切

“孩子,我能明白你的心情……”

“你明白什么!”摩西从兜里摸出一只软军帽,原来他还是捡了回来,“你知道我要去中央开会吗?莫名其妙地把我绑起来,一见面就让我认父亲!今天我要是到不了那兰达,警察局的人就要过来搜查这个中世纪城堡了!”

老人垂下双眼,莫名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摩西的语气中带着微弱的哭腔,双眼缀着难以察觉的泪花,“如果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我现在就要把你们这些地主全都吊死在列车站的路灯上……”

“这是真的,孩子……”

“我知道这是真的!”摩西眼角汇聚着亮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这样戏弄我,独自在修女们的面纱下忍受了这么多年呵斥辱骂,又差点死在战场上几十次!如果我真是你的儿子……你配不上我的一声‘父亲’!”

老人沉默不语,眼中怀着复杂的情愫,顽固与无奈中藏着愧疚与自责

“你说话啊!说话啊!”摩西瞪着老人,“告诉我你的名字,然后我就要走人了!”

摩西环顾四周,人们只是默默看着,似乎在看一个故事、一篇小说,他们的冷漠已经完全渗进骨髓。寒冷不自山与风而来,却从人的深处蔓延开。又传来了微小的动静,却是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渐渐地,这声音包裹了一切,一切都在被记录所记录着

“他们在干什么?”摩西冷淡地质问道,“记下我出丑的瞬间吗?”

“呃…并不是这样。”老人开口道,“我的名字并不重要,叫我莱克伊就好,这是一项传统——莱克们有很多很多,但莱克伊,每时每刻只有两个,现在是你和我。”

“我明白了,你以前也有名字,现在只剩下这个愚蠢的代号了。”

“你很聪明。”

“真是可悲。”

摩西抬头看着老人,他为老人的隐忍而感到困惑

“你不生气?”

“我没有发怒,这不意味着我并不生气。”

“所以你很生气?”

“我到底怎样,我自己也是说不清的。你没看见我发怒,但听我说了这样一番话,这是事实,也是我们的生命所在。”

“哦,窃听者。” 摩西表现得很不屑

“不,审视者。”老人转向大厅,“莱克们,今晚的舞会,正式开始!”

……

“听着,福尔德,”一个中年男人扶着老人隐去,“我早就警告过你,就算是一条狗,放到野外茹毛饮血,也会变成一条狼!”

“是啊,可我们本就是狼,为什么要变成狗呢?”

“这个时代已经不容许我们像以前那样了,如果埃尔扬这样下去,一定难以在未来维系我们的生存,”男人望向相拥而舞的人群,寻找摩西的身影,“他得接受教育,但又不能离开党太久。你这样的上位者,已经不足以继续撑起这片虚假的繁荣了。那个年轻人,你的儿子,不仅一定要走你的路,还得更加痛苦,更加强大。”

“作为一个父亲,我对不起他,我几乎没尽到父亲的一切责任……”

“是啊!”男人掏出烟斗,撒上烟草点起火来,“但你是个伟大的莱克伊,能在玛波特罗倾覆前同意大利人做好交易,又能历经十多年战火,守住我们世代的这片土地……你沉稳、仁慈、处世通达,但现在,留给我们这一代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永远无法企及审视的永恒,是时候下山了。”

摩西尽可能避开人们的视线,这太难了。大多数人都沉浸在久违的舞会中,依然有人仍在审视着他,并且记录下这一切。他绕开这些散发着富贵气息的人们,按照劳动党的动作,这些人早就应该被挨个吊死在路灯上了。他讨厌这群人,尤其是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老头,他不喜欢那人身上的老人味,闻起来似乎行将就木

他想跟踪老头,看看到底去了哪里。这里的人和事令他感到不安,他不喜欢总是被人暗地里盯着的感觉,摩西瞪向感到有视线的地方,却总是落空。服务生很自觉地避开摩西,人群自发地为他让出一条通道,直到他被纷飞的裙摆与晶莹的水晶杯迷了眼,跌跌撞撞走到了舞会边缘。那里坐着一个黑发的年轻女子,一身洁白的舞裙,仿佛纯洁的婚恋,在见到摩西的一瞬,她似乎早有预料地站起身来

“埃尔扬?”女子的出现镇住了摩西

“你认错了,”摩西不愿搭理

“或者说,”女子迈开碎花的白裙,挡住了摩西的步伐,“摩西?”

女子一眸一笑,尽然如富丽的杜鹃花,将未见过世面的少年迷住,却仅此一秒。摩西回过神来,防备地打量着女子,他没想到这里有人清楚自己的真名,怀疑与恐慌蔓延开来,他紧张地环顾四周。会场中央的乐队吹奏着繁华的乐章,大提琴与长号悠扬浑厚,莱蒙尼亚扬琴与山圆号曲折婉转

指挥紧闭双眼,深情而激昂地将演奏推向高潮,人们的舞步骤然加快。但藏匿在绚丽灯光下的,仍是不尽的审视。他看向乐队,又望向人群,他感受得到那些暗处的注视,始终寻不到一丝踪迹

“够了!”摩西越是想在这盛大的舞会中宣扬自己的主体,就越是显得丑态百出,“谁在暗处盯着我?有本事站出来,别叫我抓住你,我有权直接枪毙了你们!”

似乎没人在意他夸张的举止,不仅没有关住,连预想中的嘲讽都没有。摩西开始怀疑这些人的脑子是否没发育完全,竟然只会观察,没有一点情感一般。失落与空虚以冷漠的态度涌上心头,他在一瞬间丧失了一切动机,无力地坐在边缘的座位上

会场中央传来优雅高昂的女高音,动人的歌声回响在高悬的水晶吊灯上,散发着变幻的光芒。会场的灯光暗了下来,聚光灯照耀着中央的女歌手,身披斑斓的艳红长裙,喉颈激荡出美丽的声调,仿若在歌唱一段不为人知的绯色故事,尽管没人真正听得懂她到底在唱些什么

“呃……摩西?”少女的声音如华丽的绸缎般铺在纤细的胴体上,凸显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艳色

“你想邀请我共舞,是吗小姐?”摩西无力地看向歌者,吐出一口无人察觉的叹息

“虽然…呃……你坐的是……我的座位。”女子不知所措地半掩口唇,左手抚住胸口,刻意地俯下身

“对不起。”摩西站起身便要离开,女子却轻轻拉住手,洁白的丝绸手套透露着一丝温热

她显得有点慌乱,但摩西并没被那清纯的表演欺骗,他见过不少军官太太,她们身上尽然流露着一种独特的“太太味”——极尽纯洁的表演,与那难掩的媚态,或者说的直白点,一种婊子的气息

“请放开我,可以吗?”摩西眼中露出淡淡的杀气

“哦,不是的……这里也有你的座位。”女子试探着将摩西搀回了座位处,“你坐在这里。”

摩西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座位,红毛呢子的黄铜座椅,靠背上镌绣着金光灿灿的太阳与漫山遍野的柠檬。显然他所惊诧地并不是这无聊的图案,而是一旁的女子

“你是说……我应该坐在你旁边?”摩西渐渐感到不对劲

“是啊,请落座吧!”女子拽着摩西坐下身来,一旁的服务生紧接着递来一盘酒水,供两人挑选,“你喜欢喝什么酒,摩西?”

摩西痴痴地看向酒水,自零号要塞战役后,他已经很久没再品尝了。就在这时,女子温婉的声音唤醒了他

“摩西?我没叫错你的名字吧?”女子看向摩西的眼神变得魅惑

“哦,没有,”摩西咽了咽口水

“我来帮你介绍一下这些酒水吧,你挑一款比较喜欢的……”

“不用了,”摩西双眼放光,“这些酒……能不能把这个盘子都留下来?”

 

歌声渐渐缓和下来,与之而来的是微醺后的双眼迷蒙。摩西半卧在桌台与座椅上,痴迷地望向台上的女歌手,他开始好奇那女人为什么能一直高声歌唱而不喝一口水,或者说,如果她提前喝了太多水,会不会在歌台上憋不住……

“莱克伊先生,您的行李,我给您放到安排的房间里吧……”一个服务生拖着摩西的包袱经过

“嗯……嗯,等一下,我拿个东西,”他拉开拉链,谨慎地将手枪别在腰间,“放吧,谢谢。”

摩西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台上的歌手,他被那迷人的歌声深深吸引,以致全然沉醉其中

“摩西,”女子叫住了思绪混乱的摩西,他略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头,但动听的高歌使他完全没了脾气,“你还不知道我的姓名呢。”

“是啊,那个…等会儿再聊。”摩西继续望向歌台,大提琴手飞快地拉响琴弦,松香粉从琴弓弥散开来;莱蒙尼亚扬琴的琴声节律分明,维系着乐章的节奏,那动人的如山涧瀑流的鸣响,沿着甘甜的酒水流淌波荡;紧接着的是拉基亚酒的歌声,伴着糖渍樱桃的浓香,在歌台上绽放出最为华美的曲调,樱桃核落入了天然气泡水搭配青葡萄酿造的无单宁葡萄酒中,最后由装备消声器的弗朗加军刀完成整部乐曲的演奏

摩西瘫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呼声,一呼一吸间充斥着酒气与浓艳的香水味,他沉浸在甜酒的温柔乡中,回到了与这里相对的另一个世界——北弗朗加清晨的山腰,那个只有他和玛丽安知道的约会地点,一个能透过两颗对称的槭树间隙,眺望整片莱蒙尼亚北方的山崖,倘若天气晴朗,甚至能望见远处的海面,跨越了上百公里的宏伟景色

悠扬的歌声细化成清晨的鸟鸣,淡淡的酒香是玛丽安与摩西的秘密,至于那些乐曲,仿佛每次约会都有这样的音乐相伴,似乎是这样吧,是这样吗,摩西?

玛丽安那炽热的红色眼眸,似乎从来只为摩西而颦眉。每次相拥而睡,直到清晨从松软的落叶与泥土上醒来,玛丽安的脸蛋都是松松垮垮的,看起来就像因贪吃而胖了起来,但那也很可爱。是这样吗,摩西?

有一次修女们让她下山买些日用品,但那个阴毒的修女长竟然清点起价码,最后发现那不翼而飞的十五阿司。摩西记得,记得那十五阿司换来的四分之一磅甜菜糖,还有一顿苦打。玛丽安,玛丽安,伊德安的修女,我亲爱的姐姐,我长不大的恋人。是这样吗,摩西?

“是这样吗,摩西?”女子的喘息声渐渐使摩西恢复神智,他渐渐清醒些,只感觉浑身燥热,“我多么为你而沉醉,你却这样不理会我。”

摩西从胡桃木棚顶床上睁开眼睛,却发现女子正伏在自己身上,极尽缠绵。刚刚似乎发生了些什么,却又仿若幻梦,一切都极不真实。他惊恐地触摸自己的面颊,又摸了摸女子的秀发,才意识到这并非梦境。柔软的鹅毛枕令他不愿从沉醉中醒来,但很明显,他现在麻烦大了

“哦不!”摩西一把推开女子,惊慌地坐起身来,“我这是……这是怎么了?”

“别这么激动,我亲爱的……”女子轻轻安抚住摩西,却低估了他的意志力

“放开我!”摩西惊呼道,“哦,我的天哪!不,我是说,我的党啊!”

“摩西?”女子表现得有些困惑,难道他们的量还不够?为什么摩西表现得这么反常?

摩西惊慌地四处张望,这是一间被精心布置过的卧室,胡桃木制的家具散发出古老的芬芳,房门被一只长锁牢牢固定住,隐隐仍有歌声传来。一面镜子正对着大床,摩西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窘态,他感到一阵羞耻

“你这个娼妓!”摩西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我的军装在哪?我的配枪呢?我要毙了你!”

“军装?你有带配枪吗?”女子惊诧道,“我没看见啊!”

“你把我的配枪弄丢了?”摩西捂住昏沉的脑袋,“那枪丢了可要被送上军事法庭,你他妈的,你还我枪!”

摩西跳上床,既愤怒又羞耻地掐住女子的脖子。紧接着女人朝他作出反抗,她抄起床边的彩色玻璃台灯,砰的一声,摩西抓住了朝他而来地台灯。女人趁机滚下床,随手抄起一只凳子,作出防卫姿态

摩西抓起木制的落地灯,犹如手执长剑般劈砍上去,灯罩应声落地

“你这个混蛋,害我的配枪丢了!”

“好你个红色分子,带着手枪赴会!”女人披头散发地说道

趁机又是一击,灯架被径直劈断

“你害得我,背叛了玛丽安!”

“那是谁?”女人疑惑地问道

“你还敢问!”摩西对准又是一砍

声响惊动了屋外的老人,他感到有些不安,但男人制止了他的想法:“他们是年轻人,精力你是想不到的。”

“你看我不打退你!”

“你来啊!”女人喊道,左脚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踩到什么东西

砰!子弹打碎了落地镜,碎片如蛛网般剥落,两人顿时宁静下来。屋外的两人也听到了响动,顿时有些紧张

“刚才那是枪声吗?”老人问道

“乐队的声音吧,”男人转头盯着屋门,仿佛这样就能看清里面的景象,“里面又不可能有枪。”

摩西愣了一下,飞扑下身就要夺枪,但右手却被女人踩在脚下。一抬头,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盯着自己,女人原先妖媚的眼神化作愤怒与不解,她夺得了碾压性的优势

“别激动,你根本不知道那枪有多危险,”摩西试图抽走右手,却被死死撵住,“它会走火的。”

“那刚好,你一枪,我一枪,”女人瞪着摩西,“我们一起去天国彼岸,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去。”

摩西彻底清醒过来,他清楚自己正在同死亡作对,死亡的另一端是什么?应该是没什么,但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将会失去一切。现在死神不是什么堕落的天使,也不是披着黑袍的镰刀怪人,而是这个疯女人

“好了好了,你不会那样做的……”

“你惹怒我了!”

“请问您尊姓大名,起码让我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如果实在要那样的话。”摩西又试着抽走右手,仍以失败告终

“你以为我叫什么,黛莱丝吗?”

“什么?!我不想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我知道……”女人笑了笑,“但你现在同我的一只宠物没有区别,是这样吗,摩西?”

“你到底想干什么?说真的,你把那支枪扔了,我保证……”

“保证不像只狗一样捡起来,然后指着我?”

“我只想回去找我的玛丽安,我的妻子……”

“你还有妻子!”女人情绪变得激动,甚至快要哭出来一般,持枪的手开始颤抖,紧接着是食指和扳机,子弹在颤抖中蠢蠢欲动,“玛丽安?哪里来的情人,你给我说!明明都说好了,怎么还是会这样……”

摩西很是愤怒,他不允许有人侮辱玛丽安,“你才是情人吧!你这个娼妓,你到底谁啊?”

“用你管吗?”女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眼中缀满泪花,那只手愈发颤抖,直到情绪推动着她扣下了扳机

砰!

一发子弹击中摩西耳畔的地板,崩开的木刺距离他的脸颊只有几公分远,来自战争的记忆促使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顿时飞起身来牢牢控制住女人,两人开始争夺那只决定命运的手枪

屋门终于被破开了,男人吃惊地看着两人扭打在一起,紧接着不知谁又触动了扳机,一发子弹打中了屋顶的吊灯

“停下来!”男人大呵道,“停下来,我的天啊,你们在干什么?”

吊灯坠落在地上,连同电线迸发出火花,房间的光源落到了地面上,显得很是突兀

 

……

 

摩西叉着手,静静倚靠墙壁,右侧站着女子,左侧是沉默的老人。女子故作镇定地看向地面,歌声仍在继续,舞者却早已稀少了许多

他掏出那支手枪,忿忿地砸了一下,“该死的破枪!保险完全是松的。”

“对不起,儿子……”

“好了我知道,”摩西无奈地叹了口气,“都是你安排的,是吧。”

“是,只是我低估了你,你是个很有潜力的莱克伊,这一点远胜于我,”老人试着打破尴尬,“你知道吗,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同一个修女有过一段关系。但那是不正当的,尤其是对于莱克伊,所以后来我克制住了内心的情欲……”

摩西打断了老人的说教,“我们刚刚相处的很好,只是……只是我们想尝试一些别的,这很正常。”

“你们真的相处的很好?”

“真的,你不必担心。”摩西只想避开这段令人尴尬的谈话,他不想同自己的父亲说这些男女之事,尤其他们两人才刚刚认识

“那你告诉我,这位小姐叫什么?”

摩西飞快地思考了一番:“黛莱丝?”

“什么?”老人惊诧地抬起头来

“是她告诉我的!”摩西敞开双臂,表现得毫不相干

女子顿时哭了起来,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洁白的手套不断擦拭泪珠。摩西只是冷冷地看着,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见没人拥护自己,女子哭得更加委屈了,仿佛受到侵犯的是她

“你们这些贵族就这么淫乱吗?动不动就同毫不相识的人上床,竟然还下迷药!”摩西趁机羞辱女子,女子靠着冰冷的石英墙壁大哭起来,同歌声一并扬起

“好了儿子!”老人试着劝阻

摩西本不想给老人面子,转念想到老人的处境,加之这令人无奈的血缘关系,他止住了自己羞辱女子的冲动

“听着,”摩西对女子说道,“我不想让你太难堪,但如果你实在委屈,我建议你去吃点喝点,要么老老实实找个男人嫁了,别整这种勾当。”

女子默默抬起头来,泪痕花了脸上的淡妆,只一擦拭,妆容便全然褪去。这令摩西终于安心了些,他不喜欢同充斥着脂粉的人接触,尽管前后不过是同一个人

“你会跳华尔兹吗?”女子冷冷地看着舞会,“唉——我教你吧。”

 

“同志您好,”瑞兰加焦急地叫住街上的行人,“请问,附近的警察局怎么走?”

“哦,同志好!你说警察局,最近的警察局在那个……那个哪,就是这不是老城东吗?你沿着……哎那叫什么来着?”男人戴着一顶破旧的贝雷帽,手上攥着一支小红旗,“嘿!我今天去开街道委员会了,你瞧我这个记性,这怎么就……哦!克丁大街,对,克丁大街……”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中央埠的英雄纪念广场上探照灯不断摇晃,聚焦在高大的山狼旗上,散发出皑皑红光。瑞兰加戴着劳动党标志性的棕色贝雷帽,左臂缠着一圈鲜红的党徽臂章,快步穿过洋溢着喜悦的大街,奔向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门口,几名警察正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鼓捣一样片装的东西。瑞兰加凑近看了一眼,原来是先前的牌匾,写着一行黑色的大字“老城东埠国民警察署”。一个警察见瑞兰加来了,便起身凑过去

瑞兰加刚想提起报案的事,警察便搀着他走到警察局外的灰墙边,另外几个警察正在抬着一面新的牌匾走向大门

“同志,”警察指向镌刻着鲜红大字的牌匾说道,“你是党员吧,来,不用你出力,等会儿我们把这个抬上去的时候,你帮忙看看歪没歪。”

瑞兰加还想说些什么,那警察却着急忙慌地从梯子爬到大门上,小心翼翼地指挥下面的警察把牌匾挂上绳索,缓缓拉上去。鲜红色的墨水刻着一行大字“老城东埠人民警察局”,见到牌匾缓缓升起,原本蹲在地上捯饬旧牌匾的警察纷纷站起身,拍手叫好“好!好!人民警察局!”

“别叫唤!”站在大门上的警察呵斥道,“那位同志,帮我看一下,唉!正不正?”

瑞兰加还没看清,其他几个警察就激动了起来

“往左来点!左边!”

“不对!你这个得往右边去点,局长,右边!”

上面的警察怒了,“到底是往左还是往右?你们两个蠢蛋,挂歪了我削你们的脑袋!”

“你眼睛瞎了?肯定是得往左边点。”

“你站在左边,当然觉得靠右了,看块牌都看不明白。”

“闭嘴!”警察生气地大喊道,“一个人给我说话。那位同志,你来帮我看看。”

瑞兰加站在左边看了看,又走到右边瞧了瞧,最后站在中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他焦急地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这字是不是歪了,怎么写的不正啊?”

几个警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纷纷点起头来。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大家一致了观点——牌匾的字写得偏左了,最后只好把匾放在偏右的地方,显得正了一些。上面的警察下来后,大家聚在一起纷纷鼓掌,一名警察递给瑞兰加一只斧子,要他去帮忙劈开象征着旧社会的老牌匾

“我来?”瑞兰加迟疑地握着斧子,地上躺着早已残破不堪的黑字牌匾

“来!同志,劈下去!”

他高高举起斧子,闪着银光的斧尖高悬空中,随即狠狠砸下。咔嚓一声,那块牌匾被劈开半边,几名警察举起牌匾,用力一拧,木屑从破碎的木板里飞溅出来。趁着其余几名警察在牌上浇了汽油,试图点火的时候,那个警察局长带离了瑞兰加

“同志,你要报案?”

“是这样,警察同志。我朋友失踪了,很莫名其妙,”瑞兰加显得很焦虑,“我不清楚他现在在哪,今天下午的时候,我们一同坐火车来那兰达开党大会。那班列车本来是不会在莱克州停靠的,但经过莱克市的时候,乘务员说车上有炸弹,疏散了全体乘客……等到再上车的时候,我朋友就失踪了。”

“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你明白,最近治安体系正在改组。这又属于长途跨州案件,各种公文流程的话,估计在三天到三十天都有可能。”

“三十天?”瑞兰加有些生气,“如果真是伪政府残余分子的报复行动,三十天都够他化成血水了!”

“是,但只是说可能在三十天,”警察扶着瑞兰加走进警局,地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公务文件,“这种长途案件在最近也有不少,平均来看差不多十天就能开始办理。”

瑞兰加无奈道:“十天开始办理,我以为十天能查明结果呢!越是这样的动乱时期,难道治安体系不应该更加紧处理问题吗?何况我的朋友刚刚从欧克尼回来,这样搁置一个战斗英雄遭遇的危险,你们不觉得对不住为人民奋战的英雄吗?”

“好了好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警察局长走到最靠里的办公桌前,胡乱推开桌上的文件,空出一块不大的临时办公区,“我会优先处理这个案件的,告诉我你清楚的全部流程。”

“1948年9月21日,报案人:瑞兰加·张,案件类型:失踪案……”

……

局长填完一整张长长的表单后,摘下薄片的小圆眼镜,白炽灯炙热的光芒在额头上烤出点点汗水,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环境。瑞兰加还是不放心,从桌上拾起表单,一遍又一遍地对照检查

“同志,我们最好赶紧把这个案子报上去,过了十一点,案件就得推到明天才能上报了。”

“哦,好的,”瑞兰加为局长的辛勤感到敬佩,但他又不知该怎样答谢这位人民警察,“警察同志,真是感谢你,以后如果到弗朗加,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

“这有什么的,”局长拿着表单站起身,大步走向外面,“下次挂个好匾,还请你来帮帮忙呢。”

街上仍旧灯火通明,警察局院门上的广播接收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讯号,仍旧是那个激情四射的女广播员,现在广播的主题变了,聚焦于今晚刚刚结束的全国党代表大会,一场简短而有力的大会

瑞兰加感到一阵悲伤,自己的母亲同几万在欧克尼大屠杀中惨遭毒手的希族人,虽然在莫泽德的坚持下得到了伸冤,但真正的罪人们却并非仅仅是发号施令者,而是每一个参与屠杀的普通人

党的代表大会结束后,主席台上空缺的座位,代表着参与策划欧克尼大屠杀的战争罪犯遭受了审判。可是执行者们呢?他们遍布各处,或许一个口口声声“同志,同志”的党员,就曾在欧克尼战场上残忍地刺死了孤苦伶仃的一家子希族人

等到查清摩西的下落,等到再次在伊德安汇合,确认还活着的人们都好好活着。瑞兰加下定决心,要独自回到东那去,那里的人民解放战争还没结束,与反动派的斗争令他感到安心,或许会战死在东那的黄土地上,但那也算落叶归根了

解放战争结束后,父亲也会回到东那,他等待这一刻已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前的那个炎热的下午,一声汽笛,冒着滚滚黑烟的蒸汽轮船割开了父亲与东那的连系,从此再也没回到祖国

瑞兰加迷茫地走在那兰达的大街上,中央区永远是这个国家的核心。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那兰达在哪,更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东那不一样,那是一个伟大的国度,人人都听说过她的首都,承载着古老的文明,却在短短三十余年里经历了动荡而传奇的故事,舞台换了数十遍,主演永远是人民

广播中传来了红色高音的歌声,激昂悠扬,却暗藏一丝独属于斯拉夫民族的忧伤

……

伟大的国度,人民孕育的奇迹

伟大的她,与美丽的她

征战的将士们,却只能选择一个去守护

鸢尾花盛开的地方啊

是金灿麦田边的一隅

汗水滋养着的

劳动凝结着的

是人们所向往的

地中海畔的乌托邦

红色的旗帜飘荡在山崖上、溪流间、田野边

英勇的将士们呐,鲜血浇灌出伟大的她

田边守望着的她

亦是土地的女儿——盛开的鸢尾花!

 

……

 

杜鹃花!

动人的姑娘们,寻得向往的男郎了吗?

流光的金顶下,闪耀的银币上

他的身影自宫殿而出

杜鹃花,杜鹃花——杜鹃花!

身披铠甲的白马驻留在门前

是他英俊的身影

通向无边的富丽堂皇!

 

摩西局促地跟着女子的步伐,或许应当称呼她的正名——阿尔狄娅娜·莱克娅,一位来自更古老的莱蒙尼亚贵族的年轻女子,自奥斯曼统治时期结束后,便渐渐没落了下来,如今成为了莱克氏的附庸

尽管初次见面便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但摩西承认她身上的贵族气息,一种更为古老的贵族气质。她有条不紊地迈着步子,甚至能够游刃有余地带着摩西走步,脚尖轻划地面,突然间的转折,随后轻轻放下左脚,身躯随之一顿;摩西则显得很匆忙,不断盯着莱克娅的脚步,时常忘记下一步应当向哪移动

“今天的事情,我原本也不希望会这样。”莱克娅心不在焉地提起,娟秀的黑发扎起包头顶,恰好支起一顶小巧的礼帽

“我原以为贵族之间会更加体面、矜持……”

“你完全被这条鸿沟阻拦住了,几百年来,他们封闭了一切有关上位者的讯息,一切体面都不过是欺骗底层人的。”莱克娅跟着节奏轻扬身躯,顺带扶持着摩西

“唉——”摩西叹了口气,他紧张地跟着莱克娅的步伐,生怕出了乱子,“为什么你也要用‘他们’来称呼?”

“你以为穿戴着漂亮的衣冠,就是上位者了吗?”莱克娅轻轻笑道,“你以为我愿意和你上床?都是他们的主意,谁看得上你这个乡巴佬。”

“你这个荡妇,就算你只是做做样子,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啊!”

莱克娅狠狠踩了摩西一脚,硬底的高跟鞋如兵器一般残忍,不等摩西回击,莱克娅伴着音乐转起旋舞,他只得暂时作罢,但这个仇记下了

“你可以试试跟我互换一下身份,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一个女人越漂亮,就越是悲惨,”莱克娅跃动着带起摩西,两人渐渐转到舞台中央

“这舞什么时候结束?你要知道,我跟你跳舞,只是为了应付那个老头,”摩西瞥了一眼老人,老人身旁的中年男人正远远望着两人

“谁不是呢?”莱克娅笑了一声,“跟着我的步子:左足并换步,右转步,右转步;右足并换步,左转步,左转步;五个前帚形步,四个后帚形步,扶着我转一圈……”

转圈时,莱克娅不经意间朝着摩西笑了笑,但摩西并没有跟着笑,相反,他正专注于跟紧莱克娅的步伐。见状,莱克娅也止住了笑容,她感到有些尴尬,变回了原先的冷漠

“你知道吗?华尔兹是一项男士的舞蹈,男士要携住女士进行步伐。如果两人跳的很好,人们会夸赞女士;但如果跳的极差,遭到羞辱的只会是男士……”

“所以我费心思协助你跳好,难道还要挨你批评?”

“埃尔扬……”

“你闭嘴就好,我会跟紧步子的,”摩西不耐烦地制止了莱克娅,“我配合你,所以最好也别让我难堪……呃啊——”

又是一脚,这次摩西忍住了声音,他太生气了,却又不得不受制于莱克娅的双臂

“所以你最好给我老实点,爱捣鬼的家伙!”莱克娅脸颊被摩西气得通红,她不允许自己被这么一个乡下来的小子羞辱,“如果你刚刚懂些浪漫,别那么不解风情,别去想你那个乡下的野女人,啊——我们会相处的很好的,我相信那会是一段令人流连忘返的时光……”

摩西不愿搭理莱克娅,他只感到贵族生活的荒淫与混乱,这远比贫困和斗争令他难以接受。当玛波特罗在最后的时光对农民征收重税时,他们在跳舞、饮酒、淫乱;当意大利人扶持着希腊人组建伪政府时,他们在跳舞、饮酒、淫乱;当革命军在南方同伪政府艰苦作战时,他们还在跳舞、饮酒、淫乱……

同一个在舞会上认识的贵族少女上床,在脂粉与酒香中摇曳激荡,这就是贵族们的浪漫……但他只感到恶心,发自内心地排斥这种行为。这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尚,仅仅因为他还觉得自己是个人,应当有对真正爱情的向往,而不是沦为纯粹欲望的奴隶

他想到了莫佐,莫佐会跳这些舞吗?大概他更年轻的时候接触过,也许跳的还不错,甚至能在王室舞会上亮一亮眼。倘若王室仍在,他会同毫不相识的女人上床吗?以他的性格,也许同样不会吧……算了,天知道,这是莫佐一辈子也不可能同他讲的事情

 

……

 

“莫佐同志,有新的申报案件。”警务员端着一摞文件进到莫佐的办公室

夜深了,灯火仍在城中心的英雄广场附近闪耀,远远望去,只看得清高耸的莫泽德铜像,替换掉了原先的沃坎德尔英雄雕像。灯火通明的不仅仅有广场,还有已被改组为中央政府的玛波特罗宫,洁白的建筑闪耀着辉金的灯光,仿佛一切一如从前那般,却已是人民的政府

莫佐站在窗前,痴痴地望向远处的玛波特罗宫,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那座青铜的沃坎德尔英雄雕像他记忆犹新。只是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他再一次回到那兰达时,一切昔日之荣光,早已被悉数洗刷

“唉——”莫佐长舒了一口气,“雕栏玉彻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警务长?”警务员唤了唤莫佐

“我当然不是聋子,回去处理你的事情吧。今天早上6点,过来取走这些公文。”莫佐展现出了远比他这个年龄成熟的气质,深刻进骨髓的威严,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是!”警务员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莫佐坐回办公桌,开始慢慢审理这些来自中央区各个埠的外部案件,他决定先处理上城埠,随后是旧城埠和老城埠,最后是新城埠。严格按照旧时代城埠的地位等级排序,令他感到意外的,凌晨5点的一份案件审理令他停下了工作

莱克市列车站失踪案——受害人:摩西,报案人:瑞兰加·张 报案时间:1948年9月21日晚10点……亟此呈报案件,因性质严重,特请加紧呈递至莱克州人民警察厅,速承办之

“摩西?”莫佐揉揉发黑的眼圈,摘下金丝边的眼镜,“好久不见。”

他站起身,办公桌上堆放着成袋的公文,一枚黄铜公章躺在桌角上,其上的红泥仍未干透。关掉炽热的绿罩台灯,办公室陷入黑暗当中,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东方的天空已然泛出紫光

喧嚣热闹了整晚的那兰达陷入了沉睡,高大的铜像沐浴着清晨的雾霭,左手高高指向南方的天空。莫佐望向那座宏伟的宫殿,他清楚,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弱小,依靠父母的血缘才得以住进这片空中的殿堂。他记得第一次进宫时的局促,那时宫里的一切都那么金碧辉煌,金色与黄色充盈了整片视野。一个同他年龄相仿的孩童站在大厅的另一端,那是他的表兄——当下的王储,未来的玛波特罗十七世

莫佐重重坐在办公椅上,他特地撤下了柔软的坐垫,使自己不得不长时间保持紧张与清醒。不过忙了一夜了,是时候宽慰一下身心俱疲的这具躯体了。他掏出两把钥匙,同时插进两只锁孔中,一并拧开了一只保护严密的抽屉

平平无奇的抽屉里垫着柔软而细腻的红色毛毡,左侧置着几瓶未开封的药液,右侧堆满了空药瓶。他从正中央拾起一支银制的玻璃针筒,简单消毒后,将针头轻轻插进一瓶药液的橡胶塞里,抽出3.5毫升液体

莫佐翻起左臂的袖子,露出分布着稀疏针孔的小臂,面无表情地将针头插进静脉。随着冰凉的药液推入体内,他轻闭双目,享受着来自外源兴奋性递质带来的的轻松愉悦。拔出针头,一滴散发着诱人气息的鲜血渗出皮肤,他敷上一层纱布,简短地锁上抽屉

完成一切工作的莫佐静静躺在办公椅上,清晨的曙光悄悄洒在冷峻的面颊上,中央区的灯光渐渐亮起,他的休息时间开始了

“摩西……警察们是找不到你的,”莫佐的呼吸渐渐变得深沉,“可是我现在没空,不然,我会看看你去哪了。”

 

摩西靠在床边,全身上下穿的严严实实,连平时不习惯扣上的领子也扣紧了,他生怕莱克娅再对他动什么手脚。莱克娅独自靠在床上,看着地上的摩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碎裂的落地镜映照出破裂的棚顶床,将两人割成许多碎片,却没有哪怕一片同时囊括了两人

窗帘紧闭着,摩西却能感知到有人在附近游荡,他感到很愤怒,却也很无奈。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魔幻了,绑架、认亲、舞会、酒水……还有这个该死的莱克娅,不管怎样,他今晚都不会再躺上这只令他感到羞耻的胡桃木床了

莱克娅沉默不语,木地板仍镶着那枚弹头,吊灯是唯一被修好的家具,她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顿感自己被当作小丑般屈辱。一个没落贵族的少女,被一个大家族这样当作了戏码一般戏弄玩耍。最后被人嫌弃,落得一个娼妓的名号

她难掩心痛,捂住脸颊轻轻缀泣,安静的房间回荡着她的哭泣声,连最轻微的喘息都听的一清二楚。摩西紧皱眉头,尽量不去理会,但他总听不得女人哭,这是玛丽安对他惯常的招式中最好用的一式。他不愿安慰这个侵犯自己的女人,就算她可怜、悲惨,被自己不断辱骂……他还是抬起头,看向这个境遇悲苦的女孩

莱克娅轻轻挡住脸颊,泪水淌在绵软的被子上,打湿一片。她越是缀泣,便越发感到自己的可怜;越是感到可怜,便难掩地愈发缀泣,直到她再也忍不住悲伤,轻声哭了出来。虽说让一个厌恶自己的人可怜自己是件更为屈辱的事,但她毕竟不是威廉明娜女王那样的人,她还是默默希望摩西能安慰她一下,起码同她说点话

“莱克娅?”

“用不上你管……”她还是下意识地说出口,顿时又有些懊恼,为什么自己这么追求这点可怜的尊严呢?如果摩西能叫她第三次,她就拥上去,她下定决心

摩西吃了冷茶,舒了口气,继续靠在床边默默无言。莱克娅没有停止抽泣,反而声音更大了,她握住一块布,轻轻擦拭泪水

“唉——”摩西皱着眉头,紧紧盯着莱克娅,“我说你……”

“不用你……”莱克娅抽泣着,险些跑了声。她急忙收住,紧紧用布块捂住面颊,很快,两只眼睛便洇湿了另一侧。摩西无奈地看着她,却又不好再说什么,他想叫停莱克娅,又觉得太伤人心。不过就算叫住她,又能怎样呢,他决定最后一试

“莱克娅,你……”

没等摩西说完话,莱克娅便扑倒在他的肩头,轻搂住脖颈,伏在肩上痛哭。见状,摩西有些迟疑,他原本想告诉莱克娅,那用来擦眼泪的是他的裹枪布。现在莱克娅的脸上沾上了黑色的油污,他莫名想笑,但内心的道德抑制住了冲动

“好了好了,”摩西趁着莱克娅痛哭,赶忙将扔在床上的裹枪布踹进兜里,又轻轻擦拭莱克娅脸上的污垢,“你也不小了,别哭了。”

她哭得更凶了,紧紧搂住摩西的脖子,以至有些喘不过气。摩西想挣脱开来,却被牢牢困住,温热的泪水湿透了右侧肩头,他无奈地叹气。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摩西快要被哭声哄睡着时,莱克娅骤然停止了哭泣

“哦?”摩西惊醒了,刚才的哭声太过催眠,结束后反而令人睡不着,“怎么样,别太伤心了……今晚的事情,唉,我完全没有印象,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用不着你管,”莱克娅双眼通红,“我现在没事了,你睡吧,晚安。”

座钟指针走到XII,发出轻微的钟鸣声。昏黄的台灯映射在莱克娅的右边,也摩西的右侧,他脸上挂着莱克娅的泪水,没有风,却依然很冰凉

“你真是喜怒无常,”摩西叹息道,“简直……唉——”

“你呢?带着枪来舞会,这又算什么,共产主义执行人吗?”莱克娅反讽道

摩西轻蔑的笑道:“你真不怕我把你吊死在路灯上?”

“早晚有这么一天,伯父早就说过了,”莱克娅讥讽道,“他说,你父亲把你养成了一条狼,现在把你带回城堡,就是引狼入室,自寻死路!”

“你伯父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如果知道你跟一个‘狼孩子’胡乱上床,不知道是什么反应!”摩西对峙道,“哭也朝我哭,骂也朝我骂,该做的想做的全让你做了,我成罪人喽?”

“你这个蠢货,今天是事情,就是我伯父主张的!”莱克娅邪笑着看向摩西,“你父亲的弟弟,我的伯父,看见你窘态的那个人!”

摩西惊住了,他感到自己又成了唯一受害人,原来今天所见的每个人,都在对自己实行着各自的阴谋。他顿感愤怒,于是指着女子大骂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我告诉你,莱克娅!等我找到机会,一定让你不好受!”

“哦?是吗?”莱克娅忽然掏出被子下的右手,不知何时握着摩西的配枪,“来,继续说道说道,我亲爱的摩西表兄。”

摩西咬紧牙关,既愤怒又惊恐地盯着枪眼,直到他看着莱克娅娴熟地拨下保险,又上了膛,他彻底绝望了

“哼哼,没想到吧,”莱克娅满脸坏笑地看着摩西,“现在——给我——道歉!”

“对不起……”

“要是这么简单,用你说?”莱克娅轻轻将食指放在扳机上,一根纤细的手指便押上了摩西的全部,“跪下!说:‘亲爱的莱克娅小姐,我为今天粗鲁的行为而深表歉意,请您准许我亲吻您的脚尖,以表达我对您深深的敬爱。’”

“你这个……畜……”摩西轻轻转过身,单膝跪地,他咬紧牙关,极其艰难地进行着反抗,“对不起……能麻烦……您,重新念一遍吗?我……没听清!”

莱克娅坐起身来,双脚耷在床边,恰好足够摩西跪在脚下

“双膝下跪,你这个不知轻重的奴才!”莱克娅呵斥道,不知是暗喜还是恼怒。总之,摩西恨透了她,他恨自己对这个蛇蝎女人的宽容,让她趁机从自己身上摸走了配枪。摩西感到十分的屈辱,他踌躇不决,最终跪倒在莱克娅的脚下

“哼哼,很好,”莱克娅白皙的手握着银灰色的短枪,显得十分突兀,“现在,给我道歉!”

“对不起……别想!”摩西飞身握住手枪,两人随即展开激斗,莱克娅本想一脚踹开摩西,却低估了一个军人在战场上与死亡斡旋的力量。摩西将莱克娅扑倒在床上,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试图迫使她放弃抵抗

莱克娅的左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拳打在摩西的右侧太阳穴上,他一阵恍惚,跌倒在地上。不,不能放弃!摩西迅速翻身起来,却顶在冰冷的枪口上

同样的位置,他伏在嵌着子弹的地板旁,愤恨地叹了口气。他感到十分屈辱,竟两次被一个弱女子把住命门,像摆弄宠物一般牵制在地上。他不知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只希望能活着走出这座该死的莱克城堡

“好,好,”摩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向您致歉,但拜托你,别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行吗?”

“好啊,那么开始吧,”莱克娅穿着洁白的睡袍,站在摩西面前,“哦对了,这会儿,伯父可不会再来救你了……”

“亲爱的……莱克娅小姐,我……为今晚的……粗鲁的!行为!感到十分……抱歉!”

“停!”莱克娅用枪管敲了敲摩西的脑袋,“这么用力干什么呀?现在你是我的下位者,给我放尊敬点,不然我直接把你打昏过去。”

“……请您准许我……”摩西停顿下来,久久不再继续,思来想去,他屈服了,“……亲吻……您的脚尖,以表达我…对您深深的敬爱……”

“这就完了?”莱克娅讥讽地笑道,“吻啊,这是规矩!”

摩西感到深深的屈辱,他第一次体会到受制于人的滋味。这是莱克娅对莱克们的报复,只是全部发泄到了摩西身上,他确实体会到了莱克娅承受的苦痛,但这点理由,不足以让他不记恨莱克娅

“我可以照做,但是你……你不许说出去!”摩西恶狠狠地说道

“行!”莱克娅邪恶的笑声充斥摩西的脑海,“哈哈哈哈!”

 

“没错,他昨晚跪在我脚下,一边道歉一边行吻脚礼。”莱克娅端起咖啡杯,面前置着一碟未开动的柠檬甜酱蛋糕

闻听此言,摩西险些将牛奶喷出,他震惊地观察老人的反应,又愤怒地瞪着莱克娅。他几乎被莱克娅当成小丑戏弄,正如老人和“伯父”那般

“你这个……”摩西又不愿在刚认识的父亲面前表现得过激,他转头看向老人,有苦难言一般,“她昨晚夺了我的……”

“他还想掐死我!”莱克娅反咬一口,“表叔,您要为我伸冤啊,我可不想哪天夜里……死在他手里,他太暴力了。”

摩西简直被气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无奈地看向老人,一把将叉子插在剩下的半块蛋糕上。他靠在高背椅上,一言不发地表示自己的抗争

高耸的餐厅里只有三人,连服务生也被要求候在大门外,不得擅自进入。镀金的金属装饰盘绕在大理石柱上,撑起厚重的哥特式石顶,细长的餐桌中央置着一瓶罂粟花,叶片翠绿油亮,似乎是餐前才剪下的。摩西从没喝过咖啡,只喝了半杯牛奶,吃了小半块柠檬蛋糕,除此之外都没动一口

“不喜欢喝咖啡吗?”老人笑着问道

“你说这个黑色的?”摩西指着镶金的精致瓷杯,“没见过。”

老人插起两片甘蓝送入口中,又咽了一口黑面包,“你早餐一直很朴素,从来都只有几片黑面包和一点菜叶,有的时候只喝两口井水。”

“这您都知道,”他转念一想,这样的小事对于审视者而言确实不足为奇,“所以你想试试我的风格?”

“观察力很好,”老人端起咖啡,向莱克娅敬了一下,莱克娅赶忙回敬,“昨天晚上我不想打扰你休息,但你叔叔不放心,还是派了点人手守着。”

“两个人,而且一高一矮,”摩西显得很从容,“他们有说话声,所以不是莱克,只是守卫。”

老人欣慰地笑道:“三个人,还有一个莱克。”

莱克娅插起剩下的蛋糕,一口咽了下去,她静静观察两人的对话,一言不发。摩西揉揉酸痛的后腰,后悔自己靠着床边睡了一晚,令他浑身关节发痛。他对所处的地方感到莫名的熟悉,仿佛这间餐厅他曾来过,自己原本就在这里生活

“埃尔扬,这样称呼可以吗?”老人语气很随意

“没问题,老莱克伊,这样可以吗?”

“随你,儿子,”老人从胸前取下餐巾,擦干嘴唇,“我等会儿去后花园转转,一起来吗?”

“嗯,”摩西盯着莱克娅,发觉她也正在看着自己,“莱克娅会一起去吗?”

莱克娅轻蔑地看着摩西,这个眼神仅在莱克娅面对自己时出现。摩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回归正常的表情,“能不能别带她?”

“莱克娅小姐?”老人问道

“悉听尊便,我没有意见。”莱克娅看向老人

“那等会儿你就找你伯父吧,跟他聊聊,抱怨也好、什么想法也好……他会站在你这一边的。”老人起身放下餐巾,穿着一身黑色调为主的便装,长衣尾部细密的衣褶透露着独特而古老的审美,戴上一顶扦着黑尾羽毛的平顶帽,这就是休闲日的行头了,“走吧,埃尔扬,我带你去转转,适应适应这座古老的城堡。”

 

“你……为什么要资助劳动党?”摩西语气尖锐

老人大步踏在碎石路上,不经意地摆摆头,“我不想改变历史,按道理来说,我大可以扶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党派,颠覆革命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那样的话,这段历史就有我们的身影了。”

“你既然那么在乎历史,如果被劳动党灭了全族,岂不是对历史最大的亵渎?”

小径边白杨树林立,秋风轻轻拂过树梢,只有落下的青黄叶片见证它的到来。而那摇摇欲坠的黄叶,落入大地不过剩下时间问题。远处传来轻微的风声,却很急促,仿佛鸟鸣一般,随之而来的,仍是萧萧落叶

秋冬渐至,沃坎德尔山脉进入了阴冷潮湿的雨季,淡灰色的阴云覆盖在城堡上空,向着东侧的山峰缓慢而有力地攀升。伴着天空渐渐阴沉,急促的风声一并悄然隐去,两个猎人装扮的优雅男士提着猎枪经过小径,他们面色阴沉而冷漠,却时刻注意着漫步的两人

“我们可以充当历史的滑轨,不改变最后的结果,并从中谋求生存的机遇,”老人双手背在身后,枯瘦的皮肤包裹着颧骨,他不再同早餐时那般温和,“你曾有一个兄长,因我的溺爱,死在了意大利人手里……就算我的一己私心吧,我不能让那群意大利人和为意大利人服务的人,继续享有莱蒙尼亚。”

摩西为此一阵伤感,于是一言不发,静静聆听山间的风声

老人撇撇嘴,朝着摩西笑了笑,他不希望埃尔扬活在他哥哥的阴影里,只是他们太像了,以至有些恍惚。他们都那么有个性,一个大另一个十几岁,倘若都能长大,或许会像老人与他弟弟一般,相互扶持着,成一些事业

“复仇总是莱蒙尼亚人的特征,但不能被它困扰过深,”老人长叹了一口气,“不如聊聊莱克娅吧,你对她……”

“不要!”摩西双脸通红,右手不断打摆,“她简直是个疯婆,我不想提及有关她的一切,真希望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温婉、可爱,又聪明伶俐,如果能成为妻子,她会对你的未来起到很好的支撑……”

“她疯狂、变态,又报复心强,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摩西捂住额头,“你不是说不改变历史吗?为什么非要我……跟这个家伙,再说,我已经结婚了,有自己的生活……”

老人停下脚步,摩西看到了他面色中流露出的慈悲与怜悯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已经很完美了……”他防卫性地反击,很快便被一种莫名的悲伤覆盖,为什么要为老人如此设防,他难道不再暗中一直观察着自己,直到昨晚吗?老人沉默不语,眼神中充满了对埃尔扬深沉的慈爱

他感受到了,却更不是滋味。回想起多年来经历的这么多苦难,从修女的羞辱到玛丽安的爱恋,那晚瑞兰加递给自己的手枪与党徽,炸弹击中坦克时的恐惧与绝望,直到害死了瑞兰加母亲时的愧疚与无助

自己经历了一切少年所能经历的苦难,最终却无所依靠。当他倚在玛丽安怀里时,却又不愿将战场的残酷讲与她,最终全部的恐惧、绝望与愧疚,尽然压抑在内心深处

当他忽然间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便自发地矜持不住内心的苦楚。他几乎崩溃了,如小孩般猛然抱住老人,轻声呼唤了一声:“……父亲……”

老人眼眶泛红,十几年来的每一天,他都默默观察着摩西。他无数次幻想这一天的到来,希望摩西能叫他一声父亲,就算没有这一天,他也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不再需要自己的依靠。一个家族庞大的男孩,却在成年前一直活在孤独与迷茫中,终日没有依靠

真正的审视者总是孤独的,只有无所依靠,才能任一切为己所用。作为父亲,他没尽好任何责任,但他成功培育出了一个审视者,一个终生与孤独和迷茫作对的灵魂。只有站在一切之外,才能看清一切

他接受着这样的教育,只是这一次,他做的过头了。摩西具备了一个完全合格的审视者的条件,这也使他终究没能成为一个入世的莱克伊。当家族的责任压在肩头时,没人愿意将自己的命运押在一个只愿袖手旁观的人身上

“莱克娅是一个能促使你留在人世间的伴侣,而玛丽安只会带你离开一切,你会成为一个纯粹的观察者、审视者,但我们几百年来积聚的那些难以想象的庞大历史,就会由此灰飞烟灭,”老人轻拍摩西的后背,“莱克伊和莱克一样,都是审视者。莱克伊不用双脚和眼睛,却能看到整个世界一切的运行,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是我们的生命同使命所在。”

 

那首古老的诗歌飘荡起来,这是每一个莱克都熟记于心的歌谣

自威尼斯归途的行商

为命运之海风漂荡世外

曾经辉煌为浪潮吞尽

独留未刮净之皮卷埋没山崖下

遥远的传奇如此接近

抗争终为兵戈湮灭

失于传承之历史

启示历史之历史

 

当他从破碎的帆船上独自醒来,身边尽数散落着熠熠生辉的黄金白银。他咀嚼一块金币,幡然醒悟一生为金银所困之可悲。饥饿带来了神明的指引,他跪倒在山崖下的无望滩前,乞求主的恩赐

苍鹰赐予他堕死的田鼠,海风指引着命运的转折

当模糊的羊皮卷于面前展开,失传的歌谣萦绕耳畔:

传奇之三百骑士,无畏于十万鬼兵。

抗争之传说何苦于男儿,为饥饿瘟疫所困。

不惧绞索与烈火,惟忧城中之百姓。

无愧于圣明之恩赐,为敌军凌辱亦是主的考验。

言之食兮异教犬,尖刀焚火向平民。

吾之悲歌亟此,皆作纷纷灰土!

蒿草淹没一切过往,城垒之石亦没入深海。三百骑士与两千平民的悲歌,从此销蚀殆尽。当奥斯曼的铁骑踏过尸骨,连抗争的历史都化为烟尘。比死于敌手更可悲的,是被敌人忘记。见证了消失的历史,他抛弃一切金银,誓以审视与记载为使命

神明引导着海风,送他重归故里。归来的不再是行商,是点染大海一隅的烈火。以黄金与白旗为敕令,英雄自山野奔驰远征,斗争的烈火点燃海岸,历史不再为铁骑摧毁。

生于红土之翠绿,带来无尽黄金。英雄殉难之日,白马由此东起圣杰特

长刀不再留情,烈火愈是炽热。抗争之意志焚灭一切,踏破黑暗笼罩之地。天主之辉光驱散暗月,银币铸作长剑,玛波特罗雄踞一方

海崖终作历史,荣花却遭推诿。黄金剑柄任尔取,独留赤土之青翠。审视者终被审视,审视之历史化为历史

 

 

 

莫佐缓缓睁开双眼,办公室的大门半掩着,桌子对侧的办公椅不翼而飞。他一动不动,假装仍未醒来,谨慎地观察四周。桌上堆砌的公文悉数消失,余下那份摩西的失踪案,突兀地置于正中央

他不敢确定什么人来过他的办公室,更不确定那人是否正在某个角落藏着。背后传来一阵冷酷的说话声,莫佐一时不知是安心还是紧张

“辛苦你了,莫佐同志,”那人踏着皮靴缓缓靠近,“桌上的这份案件我已经申报过了,原稿留给你吧,这对你而言可能更重要。”

莫佐没有如往常一般起身回敬,依然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心脏却早已经超负荷运作。那人停在办公椅旁,两人一同望向窗外,阳光照耀着英雄广场与玛波特罗宫,鲜红的大旗飘荡在广场上空

“昨晚休息的很晚,刚才没能及时注意到您,我很抱歉。”莫佐开口道

“专注于牺牲与奉献的干部,是为群众服务的好同志,”宽厚的黑色警帽遮住了那人的双眼,“委你帮我办了不少事,现在就当我还你个人情——你可以抽出两天时间,亲自探探你朋友的下落。”

“他如果在那兰达呢?”

“那你也得去莱克州,”那人的语气骤然变冷,“接下来两天,你只用远远离开中央,我会通知你结果的。”

莫佐嗅到强烈的危机,这之中又夹杂着令人兴奋的机遇与晋升,他愿意赌上一把,站在那人身后

“是,莱莫德同志。”莫佐回应道

“请你说清楚一点。”

“是,”莫佐咽了咽口水,“胡查·莱莫德同志。”

随着脚步声从办公室大门消去,莫佐长舒了一口气。他缓缓转过头,死死盯着大门的缝隙,眼神一如苍鹰般锐利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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