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小说写作指南

*文中角色来自trpg《旅馆的捕食者》

*除了标明的引用之外,还引用了深渊之花、仲夏夜之梦、莎乐美

稻原梨步把拆信刀放在枕头底下,一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放在胸口。温泉旅馆的茜色房间有三张分开的床,也幸好那三张床是分开摆放的,缠住她许久的失眠也不敢伸出爪子,越过床和床之间的间隙袭击她的朋友们。她们刚刚睡着的时候,后厨的宫里师傅就来敲门,说是要送茶点,她们一致决定不给他开门,让他把茶点放在门口就算。那时稻原捏着拆信刀,手心里出汗,几乎从自己的身体里滑脱。她太紧张了。而现在,稻原平躺在床上,透过布料和乳房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搏动,一次,两次,然后在平静中重复。每次失眠,稻原都想象自己的心脏被放进绞肉机里转,转出一大把肉末,零星洒在她还醒着的深夜时分。她想到谋杀,想到旅馆里飘出铁锈味道的红色女汤,心想麦克白夫人说得对,班柯说得对,麦克白说得也对,谁能想到死人有这么多血,又有谁能想到催人入睡的疲倦也有丧失效力的一天。“抑制那些罪恶的思想,不要让它们潜入我的睡梦之中……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死了睡眠。”

老师,稻原老师。飞鸟说,一直以来,不是您杀死了睡眠,而是睡眠主动背弃了您。您有不得不醒着的理由,我都知道了。

稻原微微偏过头去,果然看见飞鸟坐在她的行李箱旁边,手里捧着稻原用来记灵感和打草稿的笔记本。越过她,稻原看见自己的朋友们仍在床上安睡,神川睡觉时像个小姑娘,雾岛则抱着美代子,防身的棍子横在枕头旁边。稻原再次看去,她们的身形就慢慢变暗,消失,取代她们的是无尽的空无,如同从白天变换到黑夜之间的那一段时间,有人称之为黄昏,也有人称之为虚幻模糊,不在某个时刻之前,也不在某个时刻之后,飞鸟从稻原的行李箱旁站起来,笑了。老师,我很好奇。她问道:恐怖小说都是怎么写出来的?

稻原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在她抬起手臂的时候,她手中的布料一瞬间变得透明,温热地流动起来。她发现自己回到了旅馆的温泉,浑身赤裸,而飞鸟站在池子的另一端,同样一丝不挂。她大约二十岁,长得却孩子一样细小,似乎她本人长大了,反而把她的身体抛在后面。稻原不愿意误导这样一个女孩,她说:飞鸟,飞鸟,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一篇完整的小说了。

我知道,飞鸟说,我也知道小说就在这里。她遥遥一点稻原的胸口,手臂带起一连串水珠。稻原不自在地笑了笑,越过飞鸟向外看去,发现外面看不出时间,森林深重,天空沉郁,飞鸟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说道:“狩猎准备就绪,黎明透出灰色亮光,田野芳香,森林翠绿。此时撒开猎狗,吹起猎人响亮的号角,唤起皇帝和他可爱的新娘。”这是拉维妮娅被凌辱的前夕,老师也想到了,是吗?又是莎士比亚,在这种戏剧化的场景下,想到他也是很自然的吧。

这就是第一点,稻原说,想要写出故事,你必须自己为自己说话。别人写过的句子铿锵有力,流畅自然,有时候你读到它们,恨不能把写出它们的人掐死,再像过继孩子一样把它们一一复制到自己的稿纸上,但是……

但是有时候那些人已经死了,对吧?飞鸟笑了:杀死已死之人可是很困难的呀。

当然,稻原说,这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飞鸟缓缓游过来,带着一种热切的渴望抓住稻原的手。谋杀,她的眼睛这样提示。然而稻原不想谈起谋杀,她说:因为语言一开始就是死亡。它脱离当下的、私密的地方,进入可以被解释的公共领域的那一刻,它就脱离原本的含义了。

我觉得我们已经不在说同一件事了,飞鸟说。她把稻原的手放到她的胸口,透过湿润的皮肤,稻原几乎摸不到她的心跳,飞鸟也许是空心的,不然为什么她说出的话也像是有回音?这个空荡荡的女孩说,稻原老师,写作恐怖小说的下一个要点呢?

稻原摇摇头:没有要点了。这不是写作指南,我也给不出什么指导。我只能说,如果你想要写的话,大胆尝试就好了。

这次轮到飞鸟摇头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才华。她说。

我也没有,稻原说,但我还在尝试着写,因为我有不得不写的理由。

可是你停下了,飞鸟摇摇头:你不自信,稻原老师,你有才华,你有一种直觉,我能看出来,我一直记得你写过的一些片段,比如你写到女主角抱着笔记本从人们之间穿过,你说笔记本的硬角切进她的胸口,我感觉我的胸口也开始痛了。您总是知道选哪些细节来写才能打动人。

稻原笑了:你是在奉承我吗?你真可爱。飞鸟只是笑着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飞鸟说。

是吗?稻原说,你很好奇我停止写作,又说自己不得不写作的理由,是吧?

飞鸟点点头。

其实是因为恐惧。稻原说,要明白什么是恐惧,才能写出恐怖小说,我因为恐惧开始写作,也因为恐惧停止写作,作家经常有夸大其词的毛病,但在这件事上我没有。

您在经历恐惧吗?您在担心吗?您在害怕吗?飞鸟问她,带着一种很渴的表情。也许吧,稻原回答道,但不是因为你。

飞鸟说:您说的是“生活的恐怖”,还有另一种恐怖,您没有体会过,人们也不常有体会它的机会,那就是最原始的恐怖,被追捕,被虐待,提心吊胆,受苦受难。为自己的性命担忧的每一刻,那种恐怖都如影随形。

稻原摇摇头,她说:你说的是生理性的感官恐怖吧?那是三流作家才会玩的小把戏。

那是因为他们从没体会过真正的恐怖。飞鸟说,她笑了:没有人想要杀他们,他们也没有为保全自己的生命挣扎过,想象并不会催生真实的作品。

你想让我杀人。稻原说。

不一定,取决于您,飞鸟说,老师被杀的情况也可能是有的。

东条小姐,你说的已经不只是文学的范畴,而涉及到了身为人的伦理底线。稻原说;我觉得和你长篇大论地辩论后者没有用,那我就用文艺创作的角度来和你解释解释。飞鸟认真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你认为只有经验才能导向真实,认为未经过滤的极限体验能够造就最优秀的艺术,但这本身就有一个很大的逻辑漏洞,艺术是将生活的碎片整合成形式的力量,而痛苦本身不能直接说话,唯有通过形式加工,它才能被理解。你忽视了艺术创作最重要的一点:转化。痛苦无法直接转换成艺术,创作者的抽离和反思才能够让它升华为创作,也就是说,有经验并不代表就有作品。

稻原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飞鸟,飞鸟托起脸颊又放下,继续笑道:但是我可以保证您继续写下去,我读过您的草稿了,老师,长久以来只能写出零星的小句子,您也很为此痛苦吧?

我不会改变我的写作风格。稻原说。然而飞鸟放开她的手,灿然笑道:我会拓宽您的眼界,来吧!说着,飞鸟掐住稻原的脖子,很快,稻原感觉到头晕,她使劲去掰飞鸟的手,飞鸟却掐得更紧,稻原想象自己的脸变红,变紫,变青,倒着走过一整个彩虹,世间万物慢慢褪去,稻原开始耳鸣,她的手垂落下去,飞鸟开始把她摁进水里,稻原的眼镜顺势滑脱,一片汹涌的模糊中,飞鸟屹立在她上面,一边掐一边说着什么,声音很稳很甜。稻原不想听,可是耳朵无眼睑,她闭上眼睛,心想,飞鸟一定要说点什么,她没有自己的声音,必须借助别人已经讲过的话。她会说我们的身体是主的教堂;嵌着窗框的窗户一端逐渐变尖,就像一颗锥形的眼泪,腐朽的木梯连接着坟墓般的门廊;救救我,用出你全身的力量来,替我的胸口上撵掉这条蠕动的蛇……我做了怎样的梦啊!

我来告诉您什么是真实的恐惧,飞鸟说。她把稻原从水里拎出来,又一次把她摁下去。稻原已经不觉得痛了,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她再看向飞鸟,发现自己又一次坐在温泉汤池里,脖子上毫无痛感,飞鸟在她对面,呼吸匀净,笑容平和,看不出她刚刚掐死过人。她接住稻原的眼神,笑道:老师,您真没有想象力。

什么?稻原说,那两个字刚飞出她的嘴唇,飞鸟立刻跃出水池朝她走来,她年轻的身体舒展、运动,皮肤细腻光滑如象牙,那些沉重的景色从她背后往下落,尽数泼洒下来,直到阴影满地,一座鬼森森的舞台缓缓升起。稻原在自己的写作中想象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反而不觉得恐慌。她看着飞鸟,看着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绕着水池走,热气蒸腾中,看起来像一尊小小的神像,她蹲下来,轻轻扶住稻原的头,稻原几乎能尝到她皮肤上的咸味,摸出小腿和大腿叠在一起的肉,还有手指上因为泡了太久温泉而皱缩起来的皮肤,飞鸟的头发湿漉漉的,缠结在一起,如同花房与草地的交界处,一场雨过后,留下细微的芳香,在她一个人的身体中承载了万物的疯狂。我要……飞鸟贴到稻原耳边小声说。不论你要什么,我都不能给你,不会给你,你也做不到……稻原说。飞鸟笑一笑,把稻原的头往左扭,往右扭,稻原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吱作响。

……我要施洗约翰的头颅。飞鸟说。她的声音产生了淡淡的空洞,手上使劲,一下把稻原的头拧了下来。稻原呆愣着,看见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在汤池中溅出一大片水花,一丝一丝的血丝绸一样飘了上来,清白的温泉很快就变成水红色,她背朝池底往上飘,肩胛骨和脊柱沟隐在水中,再硬的棱角也变软了。稻原心想,人死之后机能停转,肌肉卸力,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而此时此刻,飞鸟把她的头转过来面对自己,像所有莎乐美的版画一样,她抓住稻原的头发,笑得像夜晚当空的月亮。就像这样,老师,您明白了吗?飞鸟说,不是写作恐怖小说,而是在恐怖中写作,您一定能意识到其中的区别。她把稻原的头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稻原梨步猛地睁眼,看见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自己仍旧躺在旅馆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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