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二稿)


这里的雨似乎从不停歇。
在傍晚的时候,雨会格外的大,沉重的水滴连斗笠都能打歪。熟悉老天爷性情的人们往往不会在这个点出门。
所以雨幕中孤零零的那袭蓑衣格外醒目。
可酒馆内的人们的欢笑声从未因此而中断。在这里的生活的人早已对一切奇怪的事情见怪不怪了,他们能做的只有好好享受生活,以及准备迎接不知是否会到来的明日。
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也是如此。
他似乎是这酒馆里最受欢迎的几个人之一,尽管他开口不多,但他身边围绕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证明他绝对配得上这个评价。
尽管他在半个时辰前刚来到这个酒馆。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彪形大汉。与他肩背上膨胀的肌肉相比,年轻人就像是一根瘦弱的竹竿,一折便断。
大汉正滔滔不绝的讲述着江湖上的故事,从一刀斩落三头恶蛟,到单枪匹马荡平鹰虎寨,他口中的刀剑仿佛连这沉重的雨幕都能斩碎。
年轻人只是笑着。他的笑恰到好处,微前倾的上身和注视对方嘴部的目光体现他的专注与好奇,搭在双膝上的手展现他的尊敬,不时轻点的下颚鼓励对方继续分享自己的故事。
这是一个从外面回来的雨城护卫—由于这里每年有三百六十天都下着雨,人们常管这座城叫雨城。至于它本来的名字,或许只有那些着装得体的大人物在向其他更大的大人物送出珍宝与女人的时候才会提到吧。
雨城从不限制外人进出,但在此常住的人想要出城便非常困难了。
而武艺傍身的雨城护卫,不时需要出城办事。等他们回来后,必然会有一批好奇城外之事的年轻居民,各自找好理由请了假,在酒馆翘首以盼。这是完成任务的雨城护卫们应该享受到应有的回馈—醇厚的美酒和众星捧月的待遇。
这也是雨城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之一了。
他讲得颇为投入,因此没有注意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与周围其他人从头到尾完完全全的不同。
在那眼眸之下,潜藏的不是一匹饿狼,而是一潭深绿色的死水。


暴雨可以孕育生命、酿造诗意,同时也能冲淡血的味道。
江山秀来到雨城一个时辰了。
与其他别有所图的人不同,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是找了个酒馆,要了一壶精酿的莲台青酒,寻了处人不多也不少的座位,坐下,自斟自饮。
饮酒的人来来往往,可他一直坐在那里,酒壶中的酒仿佛永远也倒不完。
前后一共有六个人坐到了他的对面,接过了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离开。他身边的人也渐渐越聚越多,而他仍在饮酒。
在江山秀喝完第三十五碟酒的时候,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低头避过门楣,迈进室内,雨水倾洒了一地。
伙计看到对方蓑衣下的装扮,急忙跑过来,脸上堆砌着笑容,弯腰道:“这位护卫大人,您请进。您要点些什么?我们有精酿的莲台青酒和…”
汉子摆摆手,伙计识相地闭嘴。
他环视一周,随后便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江山秀。
这个年轻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魔力,人一旦看到他,就很难移开注意力。
即使是杀人如麻的雨城护卫,也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人。
于是他坐到了他的对面。
江山秀为他斟了一碟酒。
酒馆里的人们早已注意到雨城护卫的到来,于是纷纷聚集过来,将二人围在中间。
于是这位大汉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经历,江山秀静静的听着,不时表现出惊讶和憧憬。
雨越下越大。
趁没人注意自己,江山秀用余光瞟了一眼门外那道骤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身影,再环视一圈周围将手放在桌下的酒客,最后停留在对面那个看似忘我地讲着故事,眼底却藏着一份警惕的汉子,嘴角泛起笑意。
“真有意思。”他想。


酒馆里的聚会不知何时结束了。
曾经泛着欢声笑语的酒馆也被死亡般的寂静吞噬,黑洞洞的大门仿佛通向无限深处的地狱。
江山秀拄着木棍,一步一顿地在雨中行走。
木棍的一端已被浸透,丝丝的红晕在积水中扩散。
一柄重剑插在路旁,一个比重剑更高大的身影在雨帘后出现。
“我没有杀他们。无论如何,他们是雨城的居民和客人。”一个浑厚的嗓音透过打落在地上的雨滴。
“嗯。”
“你并不奇怪?”
“我并不奇怪。”
大汉干笑了两声:“我以为你这样的人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
“谁知道呢。”江山秀收回目光。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年轻人。”
“江山秀。”
“江山秀,好名字。”
“你不觉得和我不相称么?”
“很适合你。”
大汉一只手随意地拔起巨剑,插回剑鞘:“我叫裴子清。”
江山秀笑笑:“倒是和你不太相称。”
裴子清也笑了:“谁知道呢。”
江山秀绕过对方,慢慢走入雨幕。
“雨城要变天了,若你觉得我能入得了你眼,在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请帮我一把。”裴子清缓缓道。
“也许那一天就是因我而到来的呢。”这声音仿佛从很远处飘来,朦朦胧胧。
“雨城的雨,保护不了它自己啊…”裴子清摇摇头,也消失在雨中。
江山秀走过灯火通明的客栈,走过香气满溢的饭庄,走过人声鼎沸的民房。
他是这凌乱世界中的幽灵,他见证着一切的发生。
他停在了一处小巷。
雨的味道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一切微小的痕迹都被掩盖。
他走了进去。
他是否发现了什么?
他的步伐缓慢而稳定。
难道真的被他发现了?
他不语,直到小巷的深处。
地面都是青灰色的石砖,长久的流水让青苔也难以生长。
他停在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石砖面前。
大雨可以冲去一切的痕迹,可他仍然来到了这里。
江山秀用木棍轻轻挑起石砖,潮湿的空气中夹杂了丝丝的血腥味。
一具尸体。
头部的血肉被挖空,一道裂口贯穿前后。
身体的皮肤吸饱了雨水,尚未腐烂。
江山秀收回木棍,在远处的地上蹭了蹭,随后转身离开。
“雨城…真有意思。”


太阳在雨中升起,而雨城依然阴沉沉的。
雨城的居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天气,灰暗的街道间亦有人来人往。
而那些行色匆匆、眼神乱晃的人,江山秀已见过无数个了。
他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来到雨城的人有几个是真正的游客?
夹在中原华国、西方拜月教、雪山风雪谷之间,这里发生的故事自不会少。
那他呢?
他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江山秀还在向前走。
转过街角,行人明显少了许多,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乞丐正坐在那里。
雨水没过了他身下的草席,正要亲吻上他的膝盖。
他的身上,各种深色的脓疮蔓延,像极了梅花鹿的斑点。
看到这个面色苍白的小伙子,他举起一个小碗,冲着这个年轻人含糊地嚷嚷着:“行行好吧…”
江山秀停下来,盯着老乞丐。
尽管披着蓑衣,也能看出眼前老人的身体极为瘦削,若说江山秀的身形像一根长竿,那老人就如同一根竹签,一折便断。
江山秀看了一会,从身上掏出几枚铜钱,手指一弹,便落入碗中。
碗里噼里啪啦响了几声。
江山秀笑笑,道:“‘枯舟孤翁’木老前辈,您老人家怎么有此雅兴在这里洗澡了。”
老人低下头,看看了手中的碗,道:“小子好眼力,是接这铜币的手法暴露了吧。”
他手中碗一扬,几枚铜币飞速砸向江山秀。
然后在离江山秀面部十几寸远处,突然停下,落在地上。
老人笑道:“好胆识,怎么知道老朽不会杀你?”
江山秀也笑了:“因为城主就算再神通广大,怕是也还不会从死人嘴里问出答案。”
老人笑声骤停,皱起眉道:“你都知道?”
江山秀收起笑容,道:“能猜到一点。”
“希望只是如此,我还挺欣赏你的…”老人叹道。
“否则?”
“否则我只好杀了你!”
江山秀笑笑,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晚辈还是知道的。”
“江山秀?是个不错的名字。”老人问道。
“谢谢,我们走吧。”
“嗯。”
老者忽地身形一闪,便已出现在了路口。
他正要回头招呼,却见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帘。
他愣了一下,随后道:“走吧。”
两人奔入雨幕。
雨声琳琅,滋养着新生的幼苗,让它变得更加强壮。
但长久的沐浴在其中,所能迎来的只有迅速地腐朽。
而一道身影从暗处走出,碾过幼苗的鞋底提早宣布了它的毁灭。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凝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良久,随后弯下腰,想要从地上拾起那些铜币。
他的瞳孔骤缩。
那些铜币,仿佛被锋锐的刀剑斩过,化作两道闪亮的弦月。
这绝不是老者的手笔。
“江山秀…”他用力咀嚼着这个名字。
“希望你不是我的敌人。”


雨城的雨瓢泼,彻夜不止。
可它无法浇灭人类的繁华。
这栋楼宇是是这座城中繁华之最,轻雾蒙蒙中,千灯似昼。
层叠的青石斗拱直入云雾,如同贯通天地的天梯。
两人停在了泛着黄光的门不远处。
“不愧是城主府,如此气派。我在外城的时候就常常听到内城出来的居民称赞。但到了面前才知道,任何想象都无法复刻这等奇景…雨中的楼宇。”江山秀感叹道。
老者也停下脚步,抬起头,眼神复杂,道:“是啊,只是不知,这些前人留下的传奇还能矗立多久。”
江山秀看了一眼老者,随后道:“前辈,走吧。”
“不必。”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二人背后靠近,“在这里见一面就好了。那门里的东西太杂。”
江山秀回头,一个被裹在蓑衣里的老人正站在十步之外。
若是说枯舟孤翁身上的气息是老迈的外表下隐藏着蛇一般的狡黠,那眼前的老人就像是长在雨林中的参天巨木,高大,却将腐朽,那是身体和灵魂将要行至极限,一种无可挽回的衰老。
但如蛇般灵活狡诈的人在他的面前也只剩老实本分:“城主,我将他请来了。”
城主轻咳两声,道:“有客远来,未能远迎,是老朽的失职。”
他停顿一下,道:“只是不知,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江山秀眼睛眯了起来。
空气莫名地凝滞。
几息后,江山秀绽放笑容,道:“或许是我们都和雨有缘吧。”
城主注视了江山秀片刻,那略带浑浊的瞳孔如深渊般,摄人心魄。
江山秀还在笑着。
老人叹了口气,道:“有趣的年轻人。”
他接着说:“小友来雨城,可有所求?”
江山秀摇摇头,道:“晚辈只是倾慕于雨城的名字,渴望来游历一番。”
老人道:“那便祝小友游历愉快。”
他将一块黝黑的令牌抛给枯舟孤翁,道:“这是城主令,持此物可随意进出内城,就当是打扰小友的歉意了。”
他顿了一下,走到二人面前,道:“城主府不要随便进,里面涉及我雨城一些隐秘,见谅。以后若要找我,可以去内城悦来酒馆寻老木。”
江山秀点头表示理解,随后道:“那晚辈便告辞了。”
他接过枯舟孤翁递来的令牌,随意地瞟了一眼,便一步一顿地消失在了雨的远处。
两个老者并肩而立,半晌后,枯舟孤翁道:“这小子有秘密,但应当不会与我们为敌。”
老人笑道:“谁知道呢。”
他抬起头,看着如石灰浆般翻涌的乌云,道:“风雨将至…不,风雨将止啊。”


江山秀在雨中漫步。
他的身影是那么孤独,在洒向世界的大雨中如蝼蚁般渺小。
他手中的木棍是他唯一的伙伴,唯一能够信任的搭档。
每次遇到危险时,都是它为他抵挡一切。
正如此时。
寒光在灰暗的空气中闪动,自各个方向袭向他。
他只是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在拐杖离地的一瞬恰到好处地挡住飞来的剑,并在下一刻撑住前倾的身体。
雨幕中的他们像是一组优秀的舞者,在一次次兵器相撞的声音中舞蹈着。
算算时间,江山秀闭上了眼。
他出现在了雨中的一处,这看似是普通的一片雨中,另一个人的身影显现。
一袭孤单的蓑衣,一把锋利的剑。
江山秀眼神闪动,他觉得此人颇为熟悉。
而他手中的木棍变得更快。
木棍击散了几束雨,打落了一蓑衣。
却没有打到人。
一把剑从江山秀背后刺来。
却刺在了一根木棍上。
出剑的人的右腕被一只如铁箍般的手握住。
江山秀已站在他的旁边,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
此人左手中忽地多了一把匕首,冲着江山秀的手腕刺去。
眼看那匕首将要触及那苍白的肌肤,忽地便出现在了江山秀另一只手中。
而那根木棍被插在一旁的石砖,深入尺余。
刺客心知对方实力远高于自己,右手更已痛得快要握不住剑。
眼前之人并非他要杀死的人,即使豁出性命也毫无意义。
双手均被制住,兵器都落在远处,他只剩下一双腿。
他提气纵身,向上一跃,却纹丝不动—对方的内劲实在浑厚,仅握住手腕便能控住他的全身。
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将要到来的命运。
死亡的寒冷又缠上了他的身体,他挣扎着,想要逃离从心底泛起的恐惧。
他不甘于就这么死去。
他又想起父亲的尸体,冰冷而僵硬,盘结的皱纹如一截枯木。
仿佛生命只是个谎言。
这种滋味太过熟悉,正拖着他一点点下沉。
于是他又睁开了双眼,头微向后仰,随后狠狠撞向对方。
然后撞在一团柔软的气上,距对方尚有寸许,但却再难进分毫。
面前的人仿佛无法被战胜。
不过对方似乎确实不想杀他,无论是出于虚伪的善良还是别有所图。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道
他撤去一身力量,以示自己已无战意。
江山秀松开双手,似乎有足够的自信,就连对方逃跑也能抓回。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人,身上的蓑衣和斗笠已经散落在别处。黑色的短打劲装被雨水浸透,清秀的脸上嵌着一对血色的眼。
“一把锋利的剑。”江山秀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叫什么?”他问。
“秋轻霜。”
“是个好名字。”
“这与你无关。”秋轻霜呼吸变得更加急促,紧握的拳头颤抖着,“你到底要干什么?”
江山秀无奈地笑笑,捡起地上的蓑衣扔过去,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秋轻霜沉默了,他犹豫着道:“我…不想杀你,只是要问一些事情。”
“小子,没怎么撒过谎吧,你眼中的杀意都止不住了。”
江山秀摇摇头,道:“罢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们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直到我把想知道的问清楚。”
秋轻霜眼底闪过一丝警惕,问道:“真的吗?”
江山秀道:“放心,你问我的问题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作为回报,我问你的你也要回答我。等价交换,没问题吧。”
秋轻霜沉吟片刻,道:“好。但你要发誓在问完想要的问题后放我离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来,道:“嗯,你为什么会被刚才两个人盯上?”
江山秀一愣,笑道:“你从刚才就跟着了?倒是好手段。”
随后正色道:“他们要找我的原因嘛…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把我误认成了谁吧。至于名字,我叫…”
“我知道,江山秀。”似是为了搏回些颜面,秋轻霜开口道。
江山秀笑道:“知道的还蛮多嘛。
“言归正传,你的问题问完了,该我了。”
江山秀自顾自说道:“刚才的那两人的真实身份是?
“当然,我指的不是明面上的。”
秋轻霜双唇嚅动。
他低下头,小声道:“他们都是万峰会的人假扮的。至于具体身份,我不知道。”
江山秀点点头,并不意外,道:“我没有疑问了,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雨声琳琅。
江山秀望着远去的秋轻霜,嘴边轻哼着歌。
“对一把剑来说,锋利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能够斩断一切面对的敌人。”
木棍点散水纹,江山秀转过身。
“可若只是如一只野兽般撕碎眼前的一切,那这柄剑终将在无尽的战斗中折断。
“尤其在面对无法斩断的东西时。”
两个人又奔向自己的远方。


裴子清坐在台阶上,不顾侵蚀着裤子的水痕。
他已经在外城找到十五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他们都是死于穿过头颅的一剑,面部的皮肉被刮得一干二净,冰冷的身体在水中膨胀成令人作呕的形状。
他知道雨城是个什么肮脏的地方,他也本该对这些尸体视而不见的。
但这些尸体正好与内城失踪的居民吻合,这是雨城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这意味着暗处的野兽已然露出了它的獠牙。
尤其在丑陋的遗骸中,有几个还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
他知道这些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但他不在意。
虽然没有血脉的联系,但自从他被城主从灰烬中抱起来,这些善良的人便一直抚养他长大,他早已将这些人视作自己仅剩的尚在世的亲人了。
可他们最终也弃他而去。
雨水划过脸颊,泛出苦涩的咸味。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是因为年少轻狂为雨城惹上麻烦,最终让几位朋友断去左臂?
是因为铲奸锄恶,结果对方的势力正以此为由血洗了接待他的小村?
还是因为当年的一时疏忽,让大量其他势力的奸细混入城中,时至今日也未曾除尽?
他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可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巨力,一寸一寸地倾轧着雨城、倾轧着他的内心。
即使他已贵为雨城护卫总统领,即使他曾和那位传奇般的城主相交莫逆。
他遥望着暴雨中那高耸的一束昏黄—那是雨城的神话所居之处。
那位城主将他从炼狱中救出,并亲自传授他武艺和知识。他早已将城主当父亲或爷爷般敬爱。
十余年来,城主的容貌从未改变。尽管是定格在老迈沧桑的年纪。
据几位长者所说,城主已活了两百余年,是真正仙人般的人物,受到所有雨城民众的景仰。
可不变的外貌和仿佛永久矗立的墙垣,总是容易让人忽略这其中悄然发生的变化。
从何时开始的呢?
对裴子清而言,那慈祥温柔、善解人意的城主已消失在过去。现在的他变得沉默、消极,常常忽视居民们的诉求。
他本来认为,若是雨城能永远拥有一个秦皇汉武般的明君,那自己甘愿为他奉献自己的一生。
可现实却是无情的。最近一年内,他数次费尽心思绕开守卫,直面城主,告诉他雨城的民众们生活已极为困难,房屋的失修和食物的腐烂让他们的生活极为艰难。
可对方只是寻些借口随意地将自己打发走。
他不知道何时才能等来转机。
他最信赖的明灯远在不可触及的深夜。
现在的他,明知有足以倾覆雨城的事将要发生,却只能在暴雨中孤军奋战。
他又想起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雨城的希望就在这个人身上。
尽管他的经验告诉他,那个人只是个见惯死亡,冷血无情的躯壳。但他的声音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其中似乎隐藏着世界般宏大的秘密。
于是,他的目光穿透千千万万的雨珠,落在无处可落的黑暗尽头。
他的心里呼唤着那个名字,仿佛溺水的人所能抓到的唯一事物—这个位置本该是城主,至少在他对城主彻底心灰意冷前。
幸好,他抓住的,不是一根脆弱的稻草。
那个清瘦的身影穿过雨幕,无数的细丝若飞刀般阻碍着他的前进。
可他还是一步一顿地在刀剑中走着,用那根支撑着他身体的,更加瘦小的木棍。
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裴子清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迎上前去,希冀着能听到想象中的答复。
可他等来的却只是淡淡的四个字。
“雨城将亡。”


秋清霜走在雨城的街上,他的剑藏在蓑衣下。
那个强大到仿佛不可战胜的人,面对自己的剑光,却没有还之以相应的杀意。
“作为回赠…”
他将一块黑色的令牌扔到了自己手中。
秋轻霜不明白对方为何会这么做,他明显不像是一个愚蠢的人。
“想要知道你要的答案,那就去内城走走吧。”
离初一还有两天,他有时间先去寻求自己的答案。
但他的剑刃还在轻鸣。
在他进城之前,他无法克制对雨城和那个人的怒火—他认为那是驱动他前进的唯一动力。
可这场永恒的忧郁的雨,在无声无息间浇灭了他胸中沸腾的热浪。
在这孤独的世界中,他终于有机会将目光放回自己身上。
他终于成了小时候所艳羡的那样,嫉恶如仇的侠客。
他可以去努力荡平这肮脏的地方的一切恶孽,除掉酿成这些祸患的罪人—雨城的城主。尽管可能失败,甚至为此付出生命,但只要所行皆为正义,他义无反顾。
但果真如此吗?
有城主令,他很轻易地进入了内城。
与外城广袤空间里那些漆黑灰暗的建筑不同,他看到的第一间小屋,便散发出昏黄的光芒。
即使暗淡、朦胧。
可它象征着温暖。
秋轻霜又想起了那个暴雨的晚上。
他的家也曾如此屋般温暖。
他走到屋门前的棚子下,轻轻敲门。
他的剑已经沉寂。
过了片刻,开门的是一个瘦小的老者。
他的身材矮小,右手拄着拐杖。洁白的衣服上染着点点如青铜般的深绿。
老人仔细的看了看秋轻霜,随后道:“小伙子,有什么事吗?”
秋轻霜向下拉了拉斗笠,脱口而出道:“老人家,我是路过此地的旅人,请求在此借宿一晚。”
老人点点头,侧身道:“进来吧,蓑衣放在门口便好。”
两人走进屋中,秋轻霜发现这间屋子尤其地大,光是隔间便有数个。
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屋中探出,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来到老人身边,喊道:“爹爹,这个大哥哥是谁啊,好像不是那些守卫叔叔阿姨呢。”
随后她瞟见秋轻霜腰间的剑,忽的身形一顿,跑到老人身边,拽着他的袖子道:“爹爹,是外面的大坏蛋,爹爹快跑!”
老人摸摸小孩子的头,嘴里训斥道:“胡说,大哥哥是来避雨的路人。”
老人虽然口中很严肃,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柔和的光。
这光刺痛了秋轻霜。
他腰间的剑又开始轻鸣。
小丫头看到了颤动的剑,眼神一亮,稍作犹豫后,小跑到秋轻霜面前,拽着他的裤腿问道:“大哥哥,这柄剑好好玩,能给我玩玩吗。”
秋轻霜看着幼童期待的眼,他的剑也渐渐平息下来。
他俯下身,摸着小孩子的头,道:“这东西很危险,可不能给你玩。”
这时一个老妇人从一间屋中跑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小孩身边,抱起孩子退到了老人身边,随后长吁一口气道:“这位少侠,无论你来雨城是做什么的,我们愿意让你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但请在明天天亮后就离开这里。”
老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秋轻霜抢先点头道:“好。”
于是他被老者带到了一间屋前,打开门,一个空旷的,只有一张床的房间呈现在他面前。
老者道:“这间屋子长期没有住人,床的大小应该也适合你。如果有什么事,到出门左手边那间房寻我便好。”
秋轻霜点头,道:“请问这件房本来住的人是谁?”
老者微微低头,道:“是我的长子牧,他是一名雨城护卫,在十年前的任务中不幸牺牲了。”
秋轻霜轻轻颔首,道:“我该怎么称呼您?”
老者道:“我姓韩,你叫我韩叔便好。”
秋轻霜脸色一沉。
他手中剑鞘猛烈颤动。


裴子清沉默地在雨中行走。
江山秀告诉了他那惊人的噩耗—城主已死,现在的城主是由他人假冒的。
尽管他不愿相信,但随后发生的事印证了这个说法。
他如今已被城主通缉,罪名是勾结外敌,意图倾覆雨城。
那些被他发现的尸体也被写在了他的通缉令上。
出于过去的威望,除了几个贪婪之辈,尚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但若是假城主亲自调动雨城护卫来抓他,他便只有两个选择—杀上城主府,或离开雨城。
杀上城主府显然不可能,连城主都能打败的敌人,绝不是他可以匹敌的。
看来那些人真的想要除掉自己,至少要将自己赶出雨城。
现在想来,刚回来的那次酒馆围杀,可能就是假城主的势力所为。
他恨自己外出的时机不巧,被贼人趁虚而入。
若是当时他在城主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尽管他心里知道自己的武艺远远不如城主。
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对于如今的处境无能为力。
如今看来,他只能相信那个脸庞苍白的年轻人。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哪怕前路刀山火海,尸骨累累。”
他径直走向十年来常常与同僚一起喝酒的地方。
一刻钟后,他离开了那个酒馆。
随后几道身影从各个方向跃出,消失在大雨深处。
他又走进一家铁匠铺。
一个正埋头敲击着通红的铁坯的汉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手上工作不停。
裴子清走到他面前,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随后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老裴,此去为何?”
“报仇,还恩,杀敌,救人。”
那铁匠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后,道:“带上这个。”
裴子清回过头,那是一件焦黑色的软甲。
“乌铁甲都拿出来了,大手笔啊。”
铁匠道:“你欠我的恩情可大了,在还清之前,可不许死。”
裴子清接过软甲,点点头,转身离去,高大的背影被雨幕浸透。
铁匠转身回到台前,突然发现一枚如鹅卵般的金属。
他愣在那里,喃喃道:“龙胎陨铁…这可比乌铁甲价值高多了…”
他抓起金属,冲到门外。
大雨还在下着,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无边的雨幕将身后温暖的房间分割成一座孤岛,远方则是冷酷无情的大海,阵阵惊涛骇浪正要卷起。
这条壮实的汉子已泪流满面。
他将手中那枚珍贵的陨铁直直抛出,斩出一道没有雨的空白。
“老裴,保重!”


他已经在后面跟了一刻钟了。
无论自己用木棍一瘸一拐地挪动,还是忽然闪身至数丈外的暗处,都无法摆脱那远处潜藏的目光。
现在雨城的情势之复杂,让江山秀不能随意断言对方的身份和目的。
于是他需要一个直面此人的机会。
江山秀随便走进路边一家旅店,屋内黑洞洞的,小二已迎了上来,小声道:“客官是要点餐还是住宿?”
江山秀道:“开一间房,过段时间会有一个人来找我,带他来我的屋。”
握住手中几粒碎银子,小二带着江山秀拐了几拐,在黑暗中停下。
“等小二走了之后,只要在楼道里等着就好。”江山秀这样想着。
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江山秀走入屋中。
屋里一片漆黑,但以江山秀的感官之灵敏,他立刻发现了异样。
床边已坐了一个人。
他顿了一下,回身关好门。
“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没想到是你。你果然不会那么轻易地死掉。”江山秀叹道。
这个人带给他的感觉太熟悉了,这种熟悉仿佛是铭刻在骨髓、寄生在灵魂中的惆怅。
他是他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同类。
对方干笑两声:“毕竟我们再怎么衰弱,也不是凡人能杀死的。”
江山秀眼里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道:“但你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黑暗中的声音回道:“毕竟人各有命。不必为我哀伤,能在离去前见到你,我已经很幸运了。
“走在这条路上,就注定是孤独的。”
江山秀低头不语。
“我知道你来这里是想寻求什么。我的情况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能给你的建议也只有一个。离雨神祭还有两天,不要做一个单纯的路人,去看看这个世界吧,用你的双眼和双手。
“以及,当你遇到你认为正确的事的时候,不要犹豫,去拼尽全力地完成它,无论它出自于谁。”
风雨闯入屋中。
江山秀知道他走了。
他感到莫名的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永远从世上消失一般。
“我的双手…”
他低下头,雷光穿破乌黑的幕,在他手上升起一束银月。
可光亮转瞬即逝,名为寂静的巨兽再次将一切吞没。
“那…‘我’,又是谁?”
一声苦笑。
屋里又变得空旷。

十一
秋轻霜躺在床上。
这里的墙都是用极厚的石板砌成,屋外的月光很难照入屋中,烛火摇曳,将床头寸许的温暖与黑暗隔绝。
他的剑第十七次将要从鞘中弹出,又被他按了回去。
这世上绝没有那么巧的事。
十年前的雨夜,一个黑衣侠客闯入自己的家,并最后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却被年少的自己偷袭而死。他的贴身处,有一块刻着“韩”的腰牌。
后来他得知,那个杀了他全家的凶手,正是一名雨城护卫。
他此来,就是为了报灭门之仇。培育出这样恶人的家庭,和建立起窝藏无数罪恶的雨城的城主,他必杀之而后快。
可当证据确凿时,他反而犹豫了。
他随时可以将这一屋子的老弱妇孺杀尽,以报那血海深仇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可他的剑本不是为此而生。
万峰会为他锻造了这柄剑,作为礼物送给他。
他给这柄剑取了个名字:“荡魔”。
荡魔剑锋所指,纵千万魔,亦将破之。
而抛去住在雨城这一身份,这家人也不过只是个丧了长子的可怜家庭罢了。
这绝不是他要荡的魔。
但无论如何,他已不能在此长待。
自从那夜之后,两家就注定将不死不休了。
命运给了他得报大仇的机会,他的手却在颤抖,不是愤怒,而是迷茫。
他要趁夜离开这里,他已站在门口。
背后脚步声响起。
韩叔从屋里走出,手里还有一柄伞。
面对秋轻霜警惕的眼神,他伸手递出伞,道:“客人,夜里雨大,带上这柄伞再走吧。”
秋轻霜道:“我有蓑衣,不必。”
老人叹了口气,目光透过大门,投入雨幕。
他幽幽道:“十六年前,我和牧儿发生口角。那时他年轻气壮,我也固执,谁都说服不了彼此。我因一时恼怒,说了些粗话,于是他夜里离家出走,除了贴身衣物和一顶斗笠,什么都没带。
“而两个月后,他的同僚上门,告诉我他已成了一位雨城护卫,负责出城办事。”
韩叔随意地瞥了秋轻霜一眼,朦朦胧胧的黑暗中,他安静的立在那里,看不出情绪。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当时早已过了气头,很是后悔,却又拉不下面子去找他。这两个月里,我只能在我们曾经经常一起去的地方坐着,一坐便是半天,希望能等到他。
“所以得知他成了雨城护卫,我除了惊喜,更多的还是欣慰,欣慰于他终于成长为了一个独立的人。”
老人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泛起了微笑,尽管已刻意收敛,但脸上细密的皱纹无不充斥着满足的喜悦。
而后那喜悦极速暗淡下去。
他接着说道:“但在五年九个月十三天后,牧儿的同僚再次上门,带来的却是一笔抚恤金。他们说,我的儿子常年潜伏在外,没有机会回来,他一直很愧疚。他说如果他不幸死在外面,让我们一定要把这身衣物和这顶斗笠带回来。”
这位父亲收回目光,低头道:“这十年一眨眼就过来了。我从未因那一夜的争吵而后悔。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在他走前,我没能把这柄伞给他,并告诉他:
“‘无论你在外面过得如何,家里永远会为你遮挡风雨。无论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我们永远会帮你承担一切。’”
屋外雨声忽地清晰。
秋轻霜已走了。
和那柄伞一起。

十二
秋轻霜在雨中奔跑。
雨水划过他的脸颊,可他正穿着一身蓑笠。
他不愿承认那是他的泪水。
他不愿流泪,尤其在仇人面前,却不是因大仇得报而哭泣。
手中剑嗡鸣着,弹起无数雨珠。
他用右手按着剑,伞用布裹了几层,背在背上。
他在大雨中飞奔,没有来路,没有归处。
直到一个人挡在他的前方。
秋轻霜停下来。
来者体型健硕,一身黑衣,腰上别刀,头上戴笠。他衣摆和袖口上纹着雨一般的纹路,秋轻霜知道,那是雨城护卫的标志。
来者举起腰牌,道:“我是雨城护卫。阁下…”
他停顿片刻,似是在确认对方的身份。
“阁下可是江山秀?我是雨城护卫叁伍。”
荡魔剑沉寂下去,秋轻霜道:“何事?”
叁伍盯着秋轻霜手中的剑,沉吟片刻,道:“不对,你不是江山秀。你是…秋轻霜。
“秋轻霜先生,请跟我走一下吧,有人要见…”
一柄剑已到了他的面前。
叁伍上身后仰,一式铁板桥堪堪避过此剑,眼中杀气一闪,腰间刀亦出鞘,撞开剑势,刀柄调转,对着秋轻霜当头便是一击。
秋清霜闪身向右,右脚蹬地接力,挽个剑花斩向对方。
叁伍回刀格挡,腿下发力,借秋轻霜此剑之力腾空而起,长刀划过一道半圆,直奔秋轻霜后脑。
秋轻霜心里一凛,猛地抬头。叁伍只见眼前一顶斗笠扑面而来,手上顿时加了几分力气,待将斗笠斩断,一剑却从身侧刺来,直奔咽喉。
他此时正身处半空,无处借力,只得尽力仰头闪过,却也在颈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幸好此剑使招已老,无力追击。雨城护卫抓住时机,闪身至一丈外。
原来秋轻霜见敌人腾空至自己头顶,急中生智,挥剑将斗笠系带斩断,将其顶起阻挡对方视野,随后回身一剑,直取要害,却被对方躲过。
双方甫一交手,均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自不敢大意,各自屏气凝神,小心提防。
雨声凌乱。
叁伍在外衣口袋里轻轻一划,在伤口处抹了抹,伤口便开始快速痊愈。
随后他率先开口:“秋轻霜阁下,你可能误会了,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事要求证罢了。”
秋轻霜退后几步,收剑入鞘。一场酣畅的厮杀已让他冷静下来。
他回道:“你的刀可不像是没有恶意的样子。”
叁伍沉默片刻,一刀斩下右手小指,随后在口袋一划,便已止血。
他亦收刀归鞘,道:“冲撞阁下,是我之过。况且我几次出刀都是用刀背,绝不至伤了阁下性命。但终究要为此付出代价。”
秋轻霜目光闪烁,对方似乎确实有求于自己,只是不知这是否是一个圈套,毕竟雨城护卫始终是听命于那位城主的。
于是他问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所为何事?”
叁伍的声音从雨幕中传来:“是雨城前统领,裴子清。”
“‘前’统领?”
叁伍黯然道:“裴大哥他如今被奸人诬陷,遭到全城通缉。罪名是里通外敌、杀害雨城子民。
“可这绝不会是他所做,那些人虽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却都和他是如亲人一般的关系。”
秋轻霜心里一动,沉吟道:“原来如此,那他是想要找凶手报仇了?”
叁伍道:“这我便不知了,总之你跟我走,去见到他就知道了。”
秋轻霜点头,慢慢靠近对方,手指轻推,荡魔已悄然出鞘。
随后,鲜血飞溅。
秋轻霜看到地上一片红色撞向他,随后沉入一片深黑的海,渐渐下沉、下沉…
冰冷将他彻底淹没。

十三
江山秀坐在城门上,俯瞰着夜雨中城里的点点星火,那其中是一个个家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他叹道:“原来雨城是这么来的。某种意义上,它从诞生时起就是包庇无数罪恶的地方啊。能让它存续至今这么多年,光想想就知道这有多么艰难。”
“是啊,在最初的十年里,他一个人撑起了整座城,抗住了来自各方的无数压力,至少因此折损了五十年的寿命。若不是他,雨城都不会存在。所以我们感激他。他为我们这些人建立了这一避世的地方,并让我们的孩子有机会摆脱老一辈的阴影,能够堂堂正正做人。这份感激值得以命来还。”在江山秀身边,一个老者立于雨中,缓缓说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挡雨的手段,却没有任何雨珠能够碰到他—在离他还有数寸距离时,这些水滴就变得透明,那是一种玄奇的,难以被描述的空无,并纷纷穿过老者的身体,未留下一丝痕迹。
“但你还是离开了这里。”
“毕竟人各有志,陆兄和我走的道路不同,我感激他,但不代表我要无条件跟随他。”
江山秀眼眸低垂,其中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悲哀,他道:“在你看来,城主是个绝世的善人,对吧。”
老者点头。
“可这一切恐怕都是身不由己。他只是被那伟大的意志迫使着去做这一切。”
那道站立的身影语气中短暂地流露出一丝错愕,道:“此话怎讲?”
他停顿一下,道:“你已经悟透了他跟你说的话了?”
江山秀摇摇头,道:“你可能不知道,城主身上的那个灵魂,是我们中最在意凡人的,每一次他的到来都会为人间创造一段佳话,治洪水、灭暴君、退倭寇、开盛世…
“在这样坚定而庞大的灵魂面前,他哪里有别的选择。”
老者捋须叹道:“可这一切为什么不能真的是出自他的本心呢。”
江山秀望着夜空,涌动的云海无边无际,在那墨色的世界里,无比澎湃的力量穿梭着,喷吐出锋利的刃矢,那是大自然的伟力。
“就算他自己的灵魂如明月般皎洁而明亮,亦会被乌云所遮,更何况那乌云比这个世界的海洋的总和还要浩大。真正的他,可能早就在不知哪一刻被彻底吞噬了。”
老者默然,他望向那倒悬的海洋,轻轻道:“可若是我们并不只是一轮月亮,而是一片夜空呢…”
他随即摆摆手,道:“你们这些家伙,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代价却是多了不少常人不会有的烦恼。那我倒是不羡慕了。”
江山秀道:“所以,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老者道:“毕竟是老朋友,来看看这座城最后的结局,以及把荀前辈那误入歧途的儿子抓回去。”
江山秀笑道:“那祝你马到成功。”
两人忽地如幽灵般消失在雨里,城楼恢复了过往的宁静。
大雨默默地下,拥抱着雨城的每一个角落。

十四
秋轻霜幽幽醒转,他看向四周,蔚蓝的天,连绵的山,青绿的树,凉爽的风。
但好像少了什么。
荡魔剑还在腰侧。他略微安心。
很快他便意识到,少的是那在雨城如空气般无处不在的雨。
他已不在雨城了。
远处一个人正背对着他。
那背影并不高大、也不强壮,却令秋轻霜感到发自内心的战栗—那仿佛是生命本能对强大者的畏惧。
自己究竟是怎么来这里的,此人又是敌是友…
多年来在江湖摸爬滚打养成的习惯让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右手握住剑柄,一步一步靠近此人。
随后,出剑!
荡魔剑毫无阻滞地落到了眼前人的喉部。
秋轻霜十分意外,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浓重。
但眼前人开口了,第一句话便令秋轻霜心里一沉:
“荡魔…呵呵,这把剑还是我亲自找那个老家伙铸的。自那件事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为我们铸过剑了,没想到这次却破天荒地答应这个请求,并当场把它交给了我。”
在秋轻霜迟疑不定时,火光一闪,一簇正烤着兔腿的篝火跳入眼帘。
这篝火本被那个人挡着,而那个人已站在了秋轻霜对面,手里拿着另一只兔腿。
面前人约三四十岁,胡子拉碴,头发散乱,腰间别着一个酒壶。虽然他的表情略显跳脱,嘴角始终洋溢着笑意,但其中掩藏不住一缕威严的气质—那是常年位高权重熏陶出的结果。
秋轻霜急忙抛剑跪下,口中道:“不知是燕峰主大人,属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
燕峰主忽地站在秋轻霜面前,一只手接住剑,一只手扶起秋轻霜,道:“咩介,南不宁捏个。”
秋轻霜只感到自己越使劲,反而站的越直,诧异地抬头看着对方。
只见燕峰主嘴里正叼着兔腿,嘴角洋溢着笑容。
燕峰主将荡魔剑塞回剑鞘,从嘴里取下兔腿,道:“秋轻霜,嗯,好名字。”
他一边吃着兔腿,一遍道:“昨晚我在雨城里遛弯消食,看见你倒在地上,怕你着凉,就把你扛了出来。你那破斗笠和蓑衣都烂了,我就给扔了。又给你找了一套,就在篝火旁边。”
他刻意隐瞒了什么,秋轻霜不敢深究。这位峰主的实力,是能和那位雨城城主掰一掰手腕的。
秋轻霜抱拳道:“感谢峰主救命之恩,属下定肝脑涂地,以报此恩!”
燕峰主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正常点。”
他忽地正色道:“雨城这塘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你就别掺和进去了,保不齐会没命的。”
秋轻霜急忙道:“可属下愿为组织肝脑涂地…”
燕峰主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你和雨城城主有血海深仇…这样吧,你负责进城里去把水搅混,尽可能多杀雨城内城居民,逼雨城城主提前下场。”
秋轻霜大惊,韩老头一家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他忙道:“可是…”
燕峰主立时把脸一沉,道:“你是要违抗我的命令不成?”
懒散的气息一扫而空,铺天盖地的杀意从面前的人身上散出。秋轻霜顿感如坠冰窟,仿佛有无数的猛兽恶鬼,用从地狱中探出的血色目光,仿佛只需一瞬,就能将自己生吞活剥。
他退后两步,道:“峰主大人,可否容我考虑一下…”
压力忽地暴涨,秋轻霜感到胸口发闷,一股甜味涌上喉头。
即使他自认武艺不俗,在江湖上也算一把好手。但面对此人,他能想到的唯一的事就是跪倒、叩首。
他是真正掌管千万人生杀大权的强者,虽非帝王,胜似帝王。
秋轻霜双腿虽在肉眼可见地抖动,却没有倒下。手上荡魔散发出阵阵的剑意,抵抗着压力。
几息时间,对秋轻霜而言却仿若隔世。
燕峰主终于收回目光,拍拍手道:“行吧,反正还有两天时间,我就等你一天,明天早上我会再来,那时候告诉我你的决定。记住,雨城最初的一批创建者都是些十恶不赦的罪人,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在边境建起了雨城。他们犯的罪,无论死多少次都无法偿还,无论他们表面看起来有多么可怜。”
说完后,他将吃完的兔腿骨随手一丢,便原地消失,如一阵风般消散于空中。
兔腿骨飞去的方向,如人腰粗细的大树被瞬间贯穿,两侧只剩薄薄一层木头支持,却不倾倒,随后直飞数丈,又穿几棵树方止。山间鸟儿受惊,鸣叫着远去。
秋轻霜随意地撇了一眼那几棵树,随后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到篝火边坐下,拿起剩下的一条兔腿,慢慢咀嚼着。
他的脸色平静淡然,无一丝波动。仿佛刚才无任何事发生,只是他偶然行至此处,坐下歇息。
但荡魔剑颤动不止。

十五
自他得到荡魔后,他便感觉此剑与他心意相通。杀山贼,救商队,斩贪官,济流民。
荡魔始终伴随着他,一人一剑,锋芒渐锐。
他逐渐创出了他的剑法—三霜剑。剑出之日,霜杀满天,当者皆死。
他决定要以此剑报仇。
当万峰会告诉他,那夜之人是一名雨城护卫时,他内心滔天的怒火终于点燃了,他早听闻雨城是一群法外狂徒为对抗官府所建势力。他势要荡此城,除祸首。
可荡魔剑却没有如以往一样兴奋。
现在想来,它是否在那时就已预料到了什么?
秋轻霜怀着自出生以来最激动的心情,如同要出嫁的少女般,奔赴雨城。
熟悉的雨。
他在雨中杀了许多雨城守卫,他恨这些人,他将他们分尸,埋在了雨城的各个角落。
但他内心却没有哪怕一丝的畅快,尽管他知道这些都是十恶不赦之人。
当叁伍找上他时,他以为这些事终于暴露了。
可听对方的话,貌似这些事迹被推给了别人。
也是,在这里的都是罪人,这些污秽不堪之事他们最是擅长。排除异己,常见的手段。
是这样的。
是这样…吧?
怀疑的种子早已在心间种下,在雨城那连绵雨幕浇灌下,终于生根、发芽。
分明是与自己不共戴天的灭门仇人之父,他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早已被结痂的疤痕所包裹,那一抹的柔软。而鞘中的剑也异常地颤动,其中似乎不是以血还血的渴望,而是逃离的冲动。
韩叔慈祥的目光在他眼前浮现。
他对这目光,既艳羡,又恐惧。
他的父母亦曾这样注视着他。
而那目光尽在一夜间,被呆滞与无神取代。
他们的身体变得冰冷,倒在破碎的、染血的碎木之间。
在不远处,躺着两具陌生的尸体。
两具?
记忆紊乱破碎,交汇在脑中。
那是什么?
翻窗、笑容、干粮、火把的长龙、彻夜的呐喊声、撞开门、离去、血、喷涌、片刻的尖叫、永恒的沉寂、和诧异的双眼…
秋轻霜头疼欲裂,早已在江湖厮杀和少年快意中被掩盖的记忆,缓缓浮现。
天上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
他站在屋中,父亲侧躺在旁边,看着幼小的儿子,张开嘴,想喊些什么。
可被刺穿的胸膛不允许他发声。
母亲惊呼着朝他扑来,似是要拥抱住他。
不远处,一个黑衣的人狞笑着,眼中透出凶狠。
那是野兽捕猎猎物的目光。
他看到母亲被黑衣人捂住嘴,按在床上。
当一切正要发生的时候,一柄剑破窗而来。
一袭纹着水波的黑衣飞来,接住剑,往前直递,奔向床上狞笑之人。
对方回身抵挡,两柄剑数次交汇,在狭小的屋中游走,撞出爆豆般的声响。
秋轻霜趁二人不备,冲上床去,确认母亲的情况。
即使来者已小心避开这位无辜的女人,但那杀人恶贼见来者不善,竟直接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封喉。
她用力转动眼珠,看着赶来的儿子,口中挤出两字:“快…跑…”
然后她的眼渐渐变得僵硬。
秋轻霜已忘记产生什么情绪。他只是呆呆的立在那里,心如止水。
直到身后的声音停息,他缓缓转过头,那凭空而降的人满身鲜血与伤口,正拄剑喘息,而那恶人已躺在地上,正在他的父亲身边,尸体还面向自己这边,脸上表情狰狞而恐怖,似乎想要将这一家最后的遗孤也抹除。
最后活下来的黑衣人缓了缓,道:“小弟弟,你没事吧…我听到这边有人惊呼,正好这一带最近有个大盗猖獗…我担心有人遭遇毒手,便急忙赶来…”
他扫视一圈,叹道:“…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一步。陡遭惨案,我理解你的心情…”
他小心措辞道:“你不如跟我走吧,我们那里的人都很好,一定会接纳你的…”
秋轻霜双目无神地点点头,翻下床,一步步走向黑衣人。
黑衣人呼出口气,道:“我姓韩,你可以叫我韩哥哥。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他收剑入鞘,俯下身想抱起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看来已经非常虚弱,在弯腰的时候身体都晃了两晃,差点跌倒。
他抱住秋轻霜后,正要直起身出门,忽地想到:“诶,你瞧我这脑子。临走前,我们还是先让令尊令堂入土为…呃!”
一柄匕首齐柄扎入他的心口,这匕首正来自他的怀中,鲜血流入匕首上的纹路,如鲜红的鱼鳞。
此人至死都不明白,为何这个孩子会杀死自己,而这匕首又是从何而来。
秋轻霜站在一地的尸体中,死亡的气息弥漫,仿佛地府的大门已在此打开。
他浑身鲜血、眼神冰冷。
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几个人,被他径直跨过,一眼都未曾逗留。
他走入雨中,雨水淋透他幼小的脸。
他其中两行水痕尤为明显。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忘却这些记忆,泪珠一滴一滴,落在篝火旁。
他认得那后来者衣上的纹路—自己曾杀死的无数雨城护卫的衣摆上,也有相似的水波。
荡魔剑早已不再嗡鸣。
树林里,曾在城门上与江山秀有过一番洽谈的老者收回探出的手,带着浅笑,悄然离去。
太阳从头顶划过,又逐渐沉向西方。
他又想起了自己曾问过江山秀的一个问题,也是他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杀我?”
江山秀的身影在他面前闪动,他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秋轻霜或许永远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自己为什么不杀那一家人呢?
是因为他们弱小吗?是因为他们罪不至死吗?还是因为他们并不是该杀的人呢?
或许兼而有之。
或许他也是那么看待自己的。
但现在他已确定,有个该杀的人,就在不远处的那片雨中。
当天空被赤色点燃,秋轻霜放下被啃得凹凸不平的骨头,披上蓑笠,拿起荡魔剑,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雨城。
他无颜面对老韩头一家,但他还记得当自己的母亲被压在床上时,那突然飞来的一剑,令他心神都为之一震。
尽管最终还是未能救下他的亲人,但他愿意成为那柄剑,并决定,定要比那柄剑更加锋利,直到能将一切邪恶都斩于其下,让自己的惨案不会再发生在更多人身上。
他走向那片数里外便能望见的阴云,走向那凌驾于阴云之上、永不熄灭、永远炽热的烈阳。
这天地如此之大,山岳高耸、运气吞吐。他一个人走在其中,仿佛随时都会被碾碎,连一丝尘埃都不剩。
可他还在走着,虽然缓慢,却也坚定。
云间回荡着一个少年人,在经历了骇人的惨案后,对着手中剑发出的誓言。
“此去荡魔,魔不破,誓不还!”

十六
这看来是极为平常的一天,大雨仍然连绵,街上仍然空旷。
但雨城内城的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悦的心情,因为这是月末最后一天,明日便是雨城数十年来的传统,为数不多的天晴之日—雨神祭。
按照惯例,城主将会在雨神祭上发表祝词,感谢自然的养育,赞美人们的坚韧。所有的建筑上都会点起火炬,驱散潮气。
这也是街上最热闹的一天,在外城工作的年轻人们会回来,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天走上街头,各自走亲访友,随后到各家聚会吃饭,各自聊着没什么新鲜事的生活。
老韩头正在屋内的烛火旁读着纸张发皱的书—在雨城,读书是最主要的消遣方式之一,雨城护卫每个月都会定期到外界去购买一批新的书,连同其他物资一同发给居民们。
老韩头的女儿在身边叽叽喳喳地嚷着,想要让爹爹和娘亲陪她一起玩。
每月的物资中偶尔也会混杂着一些新玩具,专门给各家的小孩子。可毕竟几个月才有可能有一个新的,孩子们早就玩腻了这些玩具。
老韩头放下书,轻轻摸摸孩子的头,笑道:“囡囡,别心急,明天就是雨神祭了,爹爹带你去找小虎子玩好不好啊?”
小丫头咧嘴笑道:“好耶,爹爹最好啦!”
可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收起了笑容,嘟囔道:“可是…我想每天都能去找小虎子玩,城主大人那么神通广大,他能不能让每天都是雨神祭啊…”
望着女儿委屈巴巴的眼神,老韩头一时语塞,只能不停地摸着女儿的头,道:“囡囡乖,囡囡乖…”
屋外的一声巨响传来,夹杂着年轻人和老人的喝骂声,以及妇女和孩子的抽泣。
老韩头急忙跑到门口,透过门旁的一扇小窗望去。
于是,他看到了令他大惊失色的事。
那负责维护雨城治安的雨城护卫,正用极其粗暴的手段,将他的邻居从屋里拖出来。
由于雨城常年暴雨,老韩头主要的活动都在家的附近,于是和邻居也很熟络。
他听到雨城护卫嚷着“通敌”“内应”等等字样,并用象征着罪人的镣铐为他盖棺定论。
可他知道,他那温和老实的邻居,绝无可能做出背叛雨城的事情。
不顾屋外大雨的肆虐,他冲出门去,跑到邻居家门口,喊道:“几位,会不会搞错了什么?我愿意为他担保,他绝不会是内应!”
为首的雨城护卫瞥了他一眼,道:“韩修是吧,正好,你出来了,也方便我们去找你了。”
一副相同的镣铐铐在了老韩头的手上,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得到的答复却是冷冷的一句:“我们已查出你曾帮助过外界势力派进来的探子。奉城主之令,将你缉拿归案。”
雨城护卫看了一眼远处正探头探脑的母女俩,补充道:“老实跟我们走吧,这样你能少些皮肉之苦,你的家人也不会受到牵连。”
老韩头一咬牙、心一横,用身体遮住手上的镣铐,回头温柔道:“囡囡,城主找爹爹有些事,爹爹要离开一段时间,明天让你娘亲带你去找小虎子玩吧。”
他用眼神示意妻子,让她看好女儿。随后和邻家的老头子一同跟着雨城护卫远去。
小丫头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用天真无邪的语气问自己身边最后的亲人:“娘亲,爹爹去干什么了啊。囡囡不想爹爹走。”
而女子早已红了眼眶,她轻轻抹去溢出的水花,拉住女儿的手,道:“爹爹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以后有什么事就找娘亲吧,娘亲陪你。”
大雨毫无停的趋势,天色愈发地暗了。

十七
秋轻霜站在雨中,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城主府。在他和高楼之间,一个持着重剑的人正站在那里,在朦胧的雨幕中,他如同一堵巨墙,阻住前路。
裴子清开口道:“秋轻霜,你不能再过去了。”
在他健壮的体格面前,秋轻霜如同一个小矮子。但他从不因为对方的身材或力量之强大而停下脚步。
秋轻霜道:“裴子清,你如今虽被通缉,但我知道那些人非你所杀。你守卫雨城多年,相信也是热爱这里的人。如今我有重要信息要告诉城主,事关雨城存亡,你不要拦路。”
燕青山是草菅人命之徒,但仅凭自己绝无可能与之匹敌。到现在万峰会仍无大的动静,城主应当还无大恙。眼下之法只有将万峰会行动告诉城主,让他早作准备。
裴子清目光一凝,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杀的?”
秋轻霜道:“不错,雨城如今已被一个深不可测的势力盯上,危在旦夕。他们很快便会有大动作,我必须尽快见到城主。”
裴子清心中疑惑更甚,道:“你都知道些什么,又是从何得知?”
秋轻霜耐心已经耗完,道:“如今城中已危机四伏,除了城主无人可信。你若再要拦我,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裴子清已知对方大概率和自己是同一战线,放下心来,道:“既然如此,城主府你是切不可去…”
剑光如霜,直奔裴子清下盘。
秋轻霜见对方笨重不堪,便疾攻下路。受到韩牧的影响,他对雨城护卫有着不错的印象,所以只欲废其双腿,令其不能阻拦自己。
可是他错了!眼前的人虽然看似笨重,但自小受到当世顶尖强者雨城城主的指导,一身实力颇为不凡。眼见对方貌似有所误会,只是施展身法,向旁踏步转身,闪过剑势,便道:“你大抵是误会了…”
他话音未落,秋轻霜已冲过他的身侧,直奔城主府。
裴子清见势不妙,对方既知那势力布局,便是重要的人物,岂能任其自投罗网?
他脚下用力一踏,高大的身躯拔地而起,在空中掷出重剑,在呜呜风响中砸在秋轻霜前方,随后挺身扑上,双手运点穴手法,口中喝道:“停下!”
秋轻霜见去路被阻,敌人又从后袭来,只得回身运剑,使出三霜剑法,与裴子清战于一处。
三霜剑是秋轻霜在变强和复仇的渴望中所创,其剑势锋锐至极,只求伤敌,不求护己。而裴子清不欲伤害对方,故虽然实力高出对方不少,却也处处掣肘,难以占据上风。
秋轻霜剑刃转过一圈,直刺裴子清肩头,正是一式“霜冻三尺”。剑中散发的阵阵寒气在雨中如有神助,随秋轻霜引动,在裴子清身上绽出数朵冰花,顿时使其速度大减,眼看便要败于剑下!
裴子清见势不妙,运起心法,内劲顿将冰花震碎,收身后撤,而肩头已然受创。
一番激斗,已勾起了裴子清的怒气。他提气一纵,落于重剑之上,双腿发力,如门板般厚重的兵器朝着秋轻霜直直砸下。随后他亦扑下,双拳在空中撞碎雨幕,封住秋轻霜去路。
方才的交手让裴子清摸清对方的实力,虽攻势凌厉,但武学功底不足。这一招下,对方无处可避,必败无疑。
虽然可能会让对方误解,但那是之后的事了。城主府离此不远,若是争斗引来了敌人,那便要前功尽弃了。
秋轻霜四周皆被拳劲封锁,眼见无处可避,一咬牙,仗剑护住要紧关节,闪身硬接拳招。
裴子清早料到对方有此一着,拳劲忽地一偏,直奔秋轻霜双腿。
这一招势要对方丧失行动能力!
眼见秋轻霜要败,裴子清眼前忽的一花,两肩已被卸掉。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已站在两人之间,双方激烈的攻势甫一接触到此人,便消弭于无形。
秋轻霜瞳孔忽地张大,随后挥剑自其背后直削头部。
燕峰主摸摸腰间酒壶,叹道:“真是个不乖的家伙。”
不知何时,秋轻霜双腿失力,跪倒在地。荡魔剑正架在他的脖间。
裴子清见状,立刻一撞巨剑,使其砸向来者,为秋轻霜解围。
“顺我者得生,逆我者…诛。”
燕峰主语气平淡,其中却仿佛蕴含着滔天的怒火。
那是一位武者中的帝王的怒。而帝王的怒,必将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裴子清只感气息一滞,四周的空气将其紧紧包裹在其中,连指节都难以动弹。
携着万钧之势的巨剑亦硬生生止在半道,仿若时间停滞。
两名满怀热血的青年,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却如同苇草般脆弱!
“我记得你,雨城的那个被通缉的小统领,居然还敢出现。正好,一个叛徒,一个碍事的家伙…你们就死在这里吧。”
“住手!”一声大喝自远处传来。话音未落,而人已站在燕峰主身侧。
秋轻霜和裴子清顿感浑身一轻,能够自由活动,立刻撤出数丈。
来者身披蓑笠,难辨身份。而那位峰主看到对方,忽地笑笑,道:“好吧。看在你的份上就暂时放他们一马。”
空气忽地炸响,两人右掌并在一起,燕峰主眼中闪过一抹难言的神色,随后道:“我可不想在这里和你交手,告辞了!”
他消失在原地,片刻后,来者也已消失,只留下劫后余生的二人。
空气中弥漫着雨声,过了许久,裴子清开口道:“秋轻霜,我对你并无恶意。跟我走吧,我们互通一下情报。”
秋轻霜沉默点头,他方才看的清晰,峰主是从一个方向赶来的,而那方向…正是城主府。

十八
这一个上午,整个雨城无数的老人被收缚,囚于雨城内城地下的监牢中。
韩老头抖了抖胀痛的腿,常年在雨城生活,毫不意外地让他患上了风湿。平日里有雨城特制的房屋,可以让他在室内的时候不会轻易发病,但来监牢的这一路上,他的膝盖果然又痛了起来,幸好一路上尽管那些雨城护卫的态度不算友善,但从中途开始便将几个老人背在背上,一路到此。
所以虽然病痛发作,但几人在路上吃的苦却没有想象中多。
但病痛一时不会过去。他扫视一圈周围,痛苦地呻吟的老人,至少有二十多个。
这一次,城主将雨城接近半数的老人全都“请”了过来,其中大多都是韩老头熟悉的面孔—全是曾经一同建立雨城的老伙计。
虽然当时大家都背负着不小的罪名,但那时的意气风发,如今只剩下苍老的野兽,在这幽暗的地下暗暗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岁月无常啊。老者心想。
远处忽然走来一个秃顶的老人,挥着蒲扇大的手,喊道:“含小羞,你也在这啊!”
韩老头抬头,眼中泛起惊喜:“王大山,你也来这了?”
王大山毫不客气地往韩老头旁边一坐,溅起一摊尘土,嘴里喋喋不休:“可不是。X的,也不知道这小林子发什么疯,把俺们全都找过来。这一路上看到几个老家伙全都难受得不成样子,要不是念在雨城建立有他一份功劳,俺早就***杀上城主府了。”
韩老头苦笑:“要不是他,哪来的雨城。而我们估计都已经投胎二十年了。”
他低头,望着对方粗壮的大腿,即使有些发灰黑色,但仍然充满着力量,不由叹道:“果然还是练过武的好,不仅老了不会像我们这么受折磨,当年也是多亏了你们几个,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才能逃出来。”
王大山挠挠头,道:“倒也不是俺的功劳啦…这也确实是多亏了小林子,把咱救了出来。X的,那些狗官一时贪心,凭什么要拿俺们当替罪羊啊。”
韩老头无奈叹气:“谁叫我们正好撞见了他们分赃,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收拾我们几个平头百姓只是顺手的事。
“所以从这个角度,咱都欠小林子一条命,哪怕如今还给他也没关系。你是习武之人,在这方面应该比我更明白。”
王大山道:“那是当然,只是大伙这样痛苦,我有点气不过罢了。”
韩老头浅笑几声,又被突然袭来的疼痛逼得弯下腰去。
王大山眉头紧皱,过了片刻,只是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过了片刻,双腿舒服一些,韩老头直起身,自言自语道:“可我总有预感,这一夜后,雨城将会不复存在了。”
他的目光透过接近屋顶的铁栅栏,望向一刻不停的大雨,心里忆起妻女,隐隐担忧。而那场夜里的访客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又让他思绪纷乱。
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中,韩老头和牢里的无数老人一同昏睡过去。
屋外,几个用鲜红色的奇异布匹蒙面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走出,掐灭散发着袅袅烟气的熏香。
在其中数个黑衣人的簇拥下,一个老人走了过来。在老人的身上,衰朽的腐败气息弥漫着,赫然是许久未曾露面的雨城城主。
他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牢里晕倒的众人,久久不语。
半晌后,他低下头,轻叹道:“就让这场数十年的大梦在明天终结吧。”

十九
天终于放晴了。
这预示着雨城的一个月已经结束,而新的一个月即将开始。
对于这座永恒不变的城,时间真的有意义吗?
人们汇聚在城中的广场。这里还和以前的每个月初之日一样热闹,但其中难见白发苍苍的老者了。
人们各怀心思,虽偶有交流,但他们的眼中都不约而同的藏着同一份心情。
没过多久,远处的火炬纷纷点燃。数十名雨城护卫簇拥着一顶轿子来到广场。
轿子在中央高台边停下,帘子拉开,城主一步步走下轿子,登上高台。
现场诡异的沉默着。
城主走到正中,坐入已备好的一把椅子。
他清了清嗓,开口道:“大家,好久不见。又是一月一度的祭雨神,今日我们聚在一起,首先是为了感谢这数十年的雨。是它帮助雨城挡住了无数敌人的觊觎,让我们得以安居乐业,直至如今。”
这是惯常的开场词。接下来城主会感谢当年与他一同建立雨城的人们,回首往日的艰辛,叮嘱人们珍惜现下的美好。
但这次却不同以往。只听城主继续说道:“雨城如今的繁荣,自然也离不开各位的共同努力。但是!”
他的语气忽地一肃,道:“近些日子,我们查出有很多人与外部势力勾结,意图颠覆雨城。这是绝不可容忍的!”
这位城主站起身,语气铿锵:“雨城能安定至今,是由无数前人付出了大量心血换来。故无论这些叛徒曾有何功绩,我亦严惩不贷,以示效尤!”
他拍拍手,两个雨城侍卫端上来一个大盒子,当众打开,其中正是几颗脑袋。
人群中发出数个惊呼声:“李兄!”“严叔叔!”“大哥?”
城主轻轻跺地,一股气浪荡出,瞬间,众人耳中嗡鸣大作,许久方止。
高台上的统治者环视一圈,语气严肃:“各位明白了吗?若再有动歪心思的,他们便是你的榜样。”
场上鸦雀无声。
但沉默并不是妥协,而是更大的风暴的前奏。
突然有人大喊:“我的爷爷被你们带到哪里去了?他的腿上的毛病已经好几十年了。最近送来的粮食越来越少,我们家都吃不饱饭,又不能去城外打工。我爷爷每天都只能吃十几粒米,还要忍着痛徒步数里去外城给那些贵人擦鞋,才能赚回来一个馒头!”
众人或转头或眺望,人群中一个瘦小的少年站着,握紧的双拳喻示着他的内心。
他仰着头,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怒意:“他平日里最本分了,连跟人起冲突都不敢,又岂会有胆量勾结外人?”
他身材矮小,双臂亦无力下垂,仿佛一阵风便能撂倒。但面对着坐拥一城势力的城主,他站了出来。
城主眼底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神色,他道:“昨日被抓去的,都是有背叛雨城嫌疑的人。待我们审讯已毕,有罪者自会严惩,而无罪者便能放回。”
少年怒道:“那你们为何把所有人都押入死囚狱!”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哗然。
死囚狱本不是雨城初创时就有的,而是后来有越来越多的人对雨城虎视眈眈,派出探子潜入雨城被发现后,城主索性主持在地下建了一座死囚狱。
由于入死囚狱的都是对雨城心怀不轨之人,故一旦入此狱,便再无可能出来。
而如今众人被关入死囚狱,其结果不言而喻。
人们也纷纷开始抗议,要求城主把他们被冤枉的的至亲、挚爱释放。
少数未被抓入牢中的老人亦振臂怒喝:“我就知道这癫子早晚还会发病,现在好哩,把我们这些为雨城流过血流过汗的都要清算掉了!”
城中四处火炬熊熊,点燃了众人的不满。
那不满潜伏已久。
雨城建立至今,已有大半甲子。最早的一批雨城元老中,就连最年轻的都已从襁褓之中长大,将要步入老年。
雨城的一砖一石,都是在他们的见证下搭起来的。
他们感激城主,也对雨城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
但他们大多已娶妻生子,新生的幼苗在雨城的暴雨中艰难生长着。
若那年轻的、象征着雨城的未来的他们不知道城外的世界是什么样貌,他们的怨恨或许还不会滋长到如今的程度。
但为了雨城的生计,势必要有人到城外去。
于是他们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底色并不是永远昏暗的雨幕。
这是无可奈何的。
老一辈的人们因大雨而疾病缠身,他们的亲人每晚都在雨城经历着折磨。
这是雨城必然的命运。
在雨城的日子,仿佛从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只是木讷地躲在门中,重复的做着无意义的事。
这样的雨城不会抵达未来。
而最近,城主还减少了粮食、衣物等的供给。
于是雨城终于走入了它的倒计时。
民众的呐喊足以震天撼地,就算城主拥有一身独步天下的武艺,他也终究无法逆大势而行。
台下的蝼蚁高举双臂,台上的老龙寂然无声。
他的脊背仿佛又弯下了几分。
雨城护卫分散开来,想要镇压住暴动的人群。
可那终究是无济于事的。没有居民的城市,只是一座空旷的遗迹。
众人涌上台,却被雨城护卫阻住,双方爆发冲突,各有损伤。
他们已将他们所居的城市的建立者、将一切江湖恩怨挡在城外的那道屏障、呕心沥血维护雨城安定的城主,看做他们最大的敌人。
他独自坐在高台上,看着台下的两股力量对抗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十九
他是上古真仙的转世,他在十二岁知道了这件事。
轮回成千上万年的记忆朝他涌来,他仅仅十二年的经历无力抵抗,在瞬息间便被淹没。
他因此遗忘了自己的一切,他从此只有一个身份—仙人的转世。
他尽力抗争着这份不公的命运,他呐喊着,拼尽全力忘记自己所想起的一切。
从此他没有了过去。
本该是这样的。
但当他并不认识的父母死在那场山洪中时,他的心蓦地绞痛。
他想起了自己走过的路,于是他在与自己的对抗中疯了。
身具千百年记忆所包含的无数武学,他成为了一个实力高强的疯子。
于是他的这一世不出意外又背上了许多杀孽。
直到那一天,他游荡到林间,看到官兵正要杀死一群百姓。
几个身具武功的百姓挡在众人身前,即使已伤痕累累,即使毫无胜算。
但他们的眼中燃烧着一种意志,他觉得这很熟悉,但想不起来这是什么。
官兵中亦有许多好手,他见猎心喜,便将他们统统斩杀。
他隐约记得,自己满身鲜血站到那些百姓面前时,其中一个人似乎站了出来。
那个人一身儒生打扮,但头上的儒巾不知道去了哪里,衣服也被刀剑划得破破烂烂。
儒生似乎要和自己打赌,赌注是所有人的命,而那儒生押上的只是自己。
这怎么看都是一场愚蠢的赌约,但那时的真仙转世是个更愚蠢的人,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打过赌了,所以他心里竟有一分难以言喻的激动。
最后,他居然输了赌约。
但那儒生也死于赌约中。
他记得那儒生死时的眼神,虽死,但其中只有难以掩盖的喜悦。
于是他终于清醒,他想起,那眼神原来就是自己曾拥有的,虽不知是在那千年的岁月,还是十二岁的稚嫩。
但那已无关紧要,他深深悔恨于自己这浑浑噩噩的数年。
他向众人郑重道歉,并得知他们被人诬陷,已背负必死之罪。
于是他带着他们来到中原以西的一处荒原,凭借这些年快速增长的功力和记忆中的众多玄妙术法,消耗数十年寿元,在这里建起了雨城。
那时的雨城还没有雨,后来有一队邪派高手,欲从此偷入中原,卷起腥风血雨。
已被众人推举为城主的他借助仙法,在此布下雨阵,借以斩杀三十七名高手,创下赫赫名声。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雨城,因为大雨人们无法耕植,且为防止他们影响雨城的居民,城主又以自己寿命为代价,建起外城,发展起了贸易,并规定外人不可入内城。
因此,年方二十的他一夜白头。
随着时间发展,雨城便到了如今的模样。
目光飘向台下,即使拥有无数过往的他亦不由感慨岁月的无情。
雨城的过去和雨城的未来,以这样的形式发动了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战。
但只要城主还坐在他的位置上,这场战斗的结果就毫无疑问。
直到他的出现。
那个人是和一柄重剑一同来的。
他一步步的挪动着,仿佛只是离那个人更近一步,都耗尽了他的全身力气。
他曾和这个人如至亲一般,这个人慈祥地教导他,要去爱人们。
爱,这是多么伟大的力量!它使人刚来到世上便会受到最无私的帮助,从一个牙牙学语的稚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战士,又将这份力量传递下去,让更多的人也能成长起来,生生不息,永无中止。
而现在,有一个人已经离去。另一个人窃取了他的位置,并将他所爱的一切推入深渊。
幸好爱是不会消失的。无论一个人是否离去,他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会承载着他以另一种方式永存下去。
于是裴子清回来了,他不能让那个人仅剩的一切被这群小人所毁。
即使他知道面前人的皮囊下已不再是那个熟悉的灵魂,他仍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悲伤。
他遥遥喝道:“陆前辈!我敬佩您数十年来对雨城的贡献,也感激您对我的教导。但如今您已步入歧途,人们怨声载道。为了雨城的未来,今日,我裴子清在此向您讨教!
“守卫雨城之人,随我冲锋!”
一声令下,围绕着民众的雨城护卫忽然骚乱起来,裴子清的几名至交好友和同僚早已隐藏在其中,此时现身,制住城主亲信。
裴子清低下头,脚步加快,一柄巨剑抡动,划出猎猎风声。
城主直起身,眼中迸发光芒,应道:“好!既然你有你信的道,那就和我一战,看看谁才是对的吧!”
他苍老干瘪的身体猛地发力,竟原地跃起,直冲裴子清,一指戳出。
那枯瘦的手指与重剑相撞,撞出平地惊雷般的巨响,无形气浪喷涌,只震得众人眼冒金星。
裴子清只感五内俱碎,一股鲜血喷涌,高大的身躯飞出数丈。
这看似脆弱的老者体内,竟酝酿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但裴子清并未倒下,他的手还握着剑。
即使双臂剧痛,他亦强行起身。支撑着他的,是雨城所有的人民!
重剑斩出狂风,竟比方才一击还要猛烈,城主只感呼吸一滞,惊道:“小子功力竟已精进如斯!”
但他仍未后退,又是一指探出,与重剑相抵,竟平分秋色。
双方招式尚未用老,各自收手,随后又是一次次碰撞,四周尘土飞扬,地面的土都被震碎,弹起。
几息后,狂风自交手处炸出,裴子清被狠狠掀飞,他被巨力裹挟,砸在地上。
血液自四肢爆出,他已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城主心生异样,突感背后劲风大作,一柄与裴子清所使相同的巨剑撞来。
城主心里奇怪,未及多想,伸指点出,却见重剑一偏,一个人直接扑了上来,紧紧抱住城主,口中不断大喊:“成了!”
这一指不偏不倚,正中此人胸口,顿时一口热血喷出,撒在城主脸上,城主闭眼慢了半分,只感双眼一阵剧辣,流下泪来。
他知道情况不妙,正要抽身离去,提气一跃,却未能起身。
这时,他感觉背上一下刺痛,随后便只剩一股酥麻的感觉。
裴子清右手无力坠地,脸上却是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的计策已成!

二十
自那日裴子清得知城主死讯后,先去找到了信得过的几位弟兄。
无论如何,这次的行动太过冒险,对方的势力深不可测,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由于城主府中机关暗布,高手如林,裴子清本打算于雨城祭之日行动。和秋轻霜交流过情报后,裴子清知道了对方亦要在同一天出手。但两人所知的信息却对不上,无奈之下,只好等当日见招拆招。还好能确定的一点是,燕峰主不会在那一日出手。他似乎有另一场更大的战斗。
于是他让愿意一同前往的人分成两波。在雨城祭当日,他和一批人将外围可能潜伏着的万峰会高手处理掉,而另一拨人拖住在场的城主亲信,随后由其中武艺最高的叁伍,在自己与假城主酣斗之时,身上背着巨石偷偷从后方靠近,趁假城主不备控制住他,再由裴子清发毒针,使假城主失去抵抗之力。至于秋轻霜,他说自己有别的事要去完成,尽管很可惜,但裴子清也没有强留。
如今暗器已中,计划成了大半。
接下来本来该由随自己一同的弟兄挡住来援的高手,自己带众人出城,躲入山中。
如果挡不住,便由叁伍带着假城主逃走,自己断后。等日后有机会潜回来,揭露假城主之事,带众人离开雨城。
但一切顺利得似乎有些过头,周围连隐藏的高手都没有…
裴子清思考着,但眼皮越来越沉。他感到好疲惫,朦朦胧胧就要睡过去。
“裴大哥!”叁伍松开城主,拖着重伤的身体跑来,带着哭腔道,“你为什么把乌铁甲给了我,明明你才是更需要它的人啊!”
裴子清勉力睁开双眼,笑道:“你没事就好…虽然你们都是自愿的,但按我的计划,你几乎是必死的…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岂能让你就这么死了。
“所以我特地托人把乌铁甲缝在了你的外衣里,又让你背上石头以限制假城主行动,这样你就不会感受到异样…”
他低下头,有气无力道:“我本以为自己能多坚持一会的…但现在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啊…
“叁伍,不,武兄弟,敌人未灭…接下来的计划…就由你代替我…一定要带着大家安全离开…”
他渐渐安静下去,嘴边的喃喃已再无人能听到。
叁伍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亦泪流满面。他道:“可是…我…”
“噤声。”
城主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脸色平静。
但不知为何,叁伍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山岳般沉静而厚重的悲伤。
城主冲着裴子清丹田点出一指,叁伍回过神来,他知道眼前的已不是那个善良的老城主,奈何手中无剑,只能一拳打出。
可这一拳未能命中,叁伍吃惊的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动弹。面前人澎湃的内力涌出,将他压制在原地。
他的真正实力竟然如此恐怖!
城主无视叁伍,指尖氤氲着浅紫色的云气—那是他三十年功力结合仙法所化,足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甫一接触,城主忽地一惊。
裴子清的丹田处有股温暖的力量游动着,柔和地滋润着他浑身破碎的经脉。
“这是仙门正统心法?”他一下就认出了这份力量,“怪不得他能接我这么多招剑指。有这份心法在,他当是性命无虞。又承了你一份恩情啊。”
他指诀微变,另一道光芒闪动,潜入裴子清体内。
随后,他对叁伍道:“他已性命无碍,等他醒来后,带他和那些雨城居民去城东吧,那些老人在城外山上,记得带上他们,回中原。这里接下来不是你们能涉足的战场。”
面对对方错愕的眼神,他接着道:“不是我救的他。若有机会,记得感谢一个叫江山秀的人。
“你体内的毒也被我解清,下次别服毒了,你要是死在这里,裴小子会内疚一辈子的。”
叁伍已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愣在那里。
城主想了想,道:“正好还有些时间,我就把一切告诉你吧。”

二十一
裴子清在一片混沌中独自行走,他不知道自己已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远。
直到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化,那浩渺无垠的海洋中出现了一些小生命,它们开始互相吞噬,变得更大,更复杂,有的长出脚,走上陆地。
渐渐出现了一些如图腾一样的庞大巨兽,它们的拥有如神明般恐怖的力量,哪怕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可能也会被其如路边野草轻易碾碎。
那个时代,各种他闻所未闻的异兽相互攻伐,有的陨落,有的变得更强。
直到第一批人类在陆地上行走。
他终于找到了一副合适的躯体,这两足直立的生物能够很好的容纳他的力量。
于是他征服大地,驾驭异兽,一个个属于人类的部落建成,他和其他几个相似的生命被人们尊奉为仙人。
他开始认同人类的文明,并认为自己也是一个人类,属于人类的恶习—贪婪、暴怒、多疑也渗透入了他的精神。
但人的身体总会竭尽,尽管有无上的力量可以延缓这个过程,但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他被强行挤出这具陪伴了他上千年的身体,回到了那高高在上的虚无之中。
他终于发现,自己始终是个异类,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存在。
于是他没有再回到人的身体中,而是漫无目的地飘荡。
直到无数怒吼和哭声穿过万里距离,透入虚空,唤回了他的目光。
是战争。与他相似的灵魂借助人类的身体,带领着自己的部众屠戮其他部落。
于是他回来了。他发现自己怀念人类的笑容,而不愿看到他们的哭泣。
他与其他仙人合力,在涿鹿将那个挑起争端的仙人肉身斩去,灵魂封印。
从此他又在大地上行走,以不同的身份。
而于虚空中,他渐渐发现,每当自己在人世超过数百年后,便会产生许多难以理解的想法,并最终将灾难与战争带回世间。
于是他决定,当自己将要落入人类的阴暗面时,便会自裁,并通过自己的死为人世注入新的光明。
这就是仙人的故事。
裴子清渐渐看到了熟悉的景象。那时的雨城还没有被暴雨覆盖,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向往。
他知道,自己的降临终究会夺去一人的意志,故他亦十分谨慎,不随意入世。若非这次感受到此方天地将有大难,他也不会无奈占据这个无辜少年,并确实带来了不少祸事。
数十年时间弹指而过,曾经的少年都已满头华发。雨城守护了中原数十年平静,代价的是雨城人们一世自囚。
如今他将要离去了,中原的朝廷都换了几代,这些老朋友也没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了。该送他们回到他们的家乡了。
但对这些老人而言,或许雨城就是他们的家乡。
但他若离去,这座城势必将卷入纷争的深渊,这不是他们该呆的地方。
而正好,万峰会找上了门。
万峰会需要这座城,他需要保护雨城和中原的人。
于是一场合作便达成了。
他将仍然相信他的老人们囚禁,由向往自由的人们将他推翻。
随后万峰会将履行约定,送这些人离开雨城,并接过守护的职责。
他也累了。昔日笔挺的腰杆一点点弯曲,饱满的皮肉被雕刻出嶙峋的纹路。
他推开城主府的门,一切的布置都那么亲切。这个地方陪伴了他许久,如今也将告别了。
越过桌案,裴子清看到了雨城唯一的城主,他如师如父的亲人。
他们相视而笑。
城主道:“我本给你下达这份通缉令,本意是想让你出城脱离万峰会视线后,与我安排的人手汇合,在暗处行动的。但没想到你居然连内城都没出,还直接在雨城祭这天来了。
“不过这样正好,我让万峰会的人制造出了你将我斩杀的景象,如今雨城的大家已经彻底信服你,先前带走的老人也被我安置在城东的山上,等你醒来便带着他们回中原吧。”
裴子清点头,他在昏迷中走完了城主所走过的旅途,不出城主所料,他已完全理解了城主的想法。
“至于我,不用记录我的故事。我终究只是人间的异类,所能做到的,只是尽力让人们过得更好一点,便足够了。人类的文明,终究要由人类去建立。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涿鹿那一战后,每一世几乎都是在暗地里行动。真正为今日做出巨大贡献的,还是那千千万万的人。”
城主伸手,裴子清的面前凝聚出一枚令牌。他道:“这块令牌可保你们安全回到中原,即使万峰会违背承诺,至少你们自保无虞。”
裴子清眼中泛出悲伤,他看着眼前仿佛正交代遗嘱的的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语却未能出口。
城主笑了笑,道:“你该醒了,带着他们离开吧。我也要去赴约了。不必为我悲伤,按你们的话说,这只是我的一次游历,现在,游历结束了,我也该回去了。”
裴子清沉默,随后走上前,轻轻抱住了城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拥了。雨城的雨很冷,但人心炽热,便已足够。
裴子清睁开眼,叁伍和一众他熟悉的面容正围着他。见他醒转,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叁伍亦绽放笑颜,眼中却隐藏着和裴子清相同的悲伤。
年轻的领袖活动活动酸软的手脚,站起身,道:“雨城的大家,如今城主已死,我们也该离开这个地方,不再被这暴雨所困,回到中原,回到那丰富多彩的世界。”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裴子清走出人群,眺望远方,道:“回到那不再只有雨的生活。”
他的背影那么伟岸,又那么孤独。

二十二
燕峰主在内城散着步。
这座城平日里都是如此安静,除了雨声,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可今日不该如此,今日的街上本该充满欢声笑语。
燕峰主并不在意,他只是随意地走着。
他走过空洞的屋舍,走过寂静的乐坊。
他走到了一片广场,其中央的高台上,一位老人正坐着,闭目养神。
他直接绕了过去,而老人依然静坐。
他们仿佛都未注意到彼此,各自待在自己的世界中,互不打扰。
燕峰主在城中转了一圈,又走了回来。
这次他抬头望了一眼城主,沉默片刻,便又离去。
第三次,他回到了这里。
手上还提着一只烧鸡。
他在台前盘腿坐下,撕下一只鸡腿,大快朵颐。
片刻后,他吃完鸡腿,又扯下一块鸡肉,接着啃着。
城主还坐在那里,安静无声。
燕峰主转眼间便已清理了半只鸡,忽地抬头道:“要不要来个鸡腿。这个厨子烧的挺香的,肉质也不错,鲜嫩多汁。”
城主道:“不必。修行者可辟谷,不需饮食。”
“那真的很可惜了,人世间许多的美味你们都没有品尝过。
城主依然闭着眼,仿佛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垂眸。
空气又沉默下来,两人似乎都在等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城主忽地睁开眼,一道金光转瞬即逝,他道:“他们已经走了,我们也可以开始了。”
燕峰主立刻把鸡骨头放在一边,双掌一错,拉开架势,道:“能与前辈交手,是晚辈的荣幸。”
城主站起身,长袍无风自动,他并指为剑,道:“那就来吧。”
刹那间,空气剧震,数道气浪在两人中间炸开。
他们的身影还停留在原地,而内力离体涌出,已交锋数轮。
燕峰主气血沸腾,立时喷出一抹鲜红,而城主岿然不动。
燕峰主眼中战意涌动,运气平复伤势后,身体弹射而上,爆鸣声中一声大喝:“来战!”
城主不紧不慢,剑指划出几道圆弧,伴着风声撞向来者。
而对方不躲不避,硬接剑气。
只听一声平地惊雷,高台石阶裂开数十道手臂粗的缝隙,十余丈外的几根旗杆应声而倒,溅起一地烟尘。
而燕峰主身上金光闪动,竟毫发无伤。
“好!”城主喝道,亦冲向对方,剑指探出。
两人的身法均已超凡脱俗,拉出两条残影,在石台上猛地碰撞!
枯瘦苍老的城主倒退一步,稳稳站定。
而那身高七尺、虎背熊腰的燕峰主倒飞出去,退了十余步方才止住,两臂鲜血溢出。
一招之下,强弱立显!
燕峰主内息运转,伤口竟直接愈合,他仰起头,再度向上冲去。
城主眼中流露赞赏,他接连两指,隔空疾点。
燕峰主只感气血一滞,内力堵塞,直直向下坠落,竟是已被对方以内劲隔空点穴。
城主跃下,足尖点向对手。
燕峰主见势不妙,右手一招,内力喷吐,一柄厚背大刀飞来,落入掌心。
他一刀上撩,刀锋发出呜呜鬼哭之声,似万千冤魂于其中。
城主叹道:“好神兵!”收腿拄地,身体一转,又一道剑气飞出。
刀剑相撞,鬼哭之声立止。
这剑气竟化作一道白光,附着刀上,封印了其神异。
燕峰主却无视刀上变化,上步一刀,直奔城主。
城主站定,身如老竹,见刀势刚猛,不敢大意,双手齐出,四指顶住刀锋。
燕峰主只觉前方如一座钢铁大山,纵他拼尽全力亦无法再进分毫。
他收刀,足下一转,已翻到城主身后,又一刀砍出。
城主也不回身,竟似背后长眼,右手一指划回,直奔燕峰主面门,后发先至、奇快无比!
燕峰主轻转刀柄,身形一闪,又到城主右侧。
城主一指已老,不及回防,而敌刀已至。
他一声低喝,内力涌动,须发飘洒,一根根银丝贯注柔劲,随城主一甩,竟将燕峰主之刀撞开,并拂过其正面诸穴,令他感觉一阵酥麻。
燕峰主倒退数步,以刀撑地,方才站定。
城主道:“拿出点真本事吧,否则这样下去三天三夜也打不完的。”
燕峰主点头,他左手捶胸,一口鲜血喷出,落在刀上。
刀上的白色光幕快速消融,刀身渗入血液,变作紫黑。
而燕峰主一身灰袍上,妖异的血色纹路浮现,一头黑发迎风飘散,片刻间便仿佛变作地狱恶鬼、人间太岁。
无边无际的阴冷凶煞气息散出,仿若幽冥洞开,天色亦变得昏暗,乌云密布,云间龙吟阵阵。
他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道:“这应该是我们第二次交手了,上次只是试探,便能感受到你体内那浩如山海般的力量,如今终于能好好体验一番了。别藏着掖着了,让我看看真仙的真实实力吧!”
城主看的入神,未理会对方的叫嚣,片刻后方道:“不错,如此实力确可与仙人叫板。”
他袍袖一荡,云间忽然透出无限金光,原本的黑云均在金色的海洋中消融,龙吟亦悄然消失。
城主白发飘飘,身上的衰朽气息消失不见,一股浩荡正气鼓荡衣袍,发出猎猎声响,口中暴喝:“来!”
短短数丈内,金光与鲜红碰撞,荡起阵阵涟漪,又散为泡影。
两道神魔般的身影撞在一起,四周的建筑纷纷破碎、砖瓦溅射而出。
这是超越了凡人的力量,是真正的睥睨天下之人!
同时,也是一段故事的结尾,一位传奇的落幕。
城东,分离的亲人重聚了。青年们欢声笑语,而从山上走下的老人心有所感,纷纷凝望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神情肃穆。
一个小孩子拽着老韩头的衣摆,道:“爷爷,你在看什么啊?”
老韩头叹息一声,脊背又佝偻了几分,涩声道:“在与一位故人告别。”
小孩子歪过头,道:“是城主大人吗?”
老韩头道:“嗯,他让我们今后的每一天都会是雨神祭,不,应该叫,晴天。”

二十三
燕峰主擦去刀上血迹。
他叹道:“自今日后,人间又少了一位强者。
“待那些民众到了中原后,我们的约定也就正式完结,而万峰会也将再次回到故事的幕后。”
他看着坐在台上的那个老人,正如他来时一样闭目养神,只不过那双眼不会再睁开了。一切都归于宁静,只有周围的一片废墟暗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旷世大战。
“不过,真仙的实力,也并非不可触及嘛。要不是打到最后有点饿了,我或许真能胜过他。”燕峰主四处看了看,发现了地上的那半只烧鸡。
他在战斗中刻意留了几分力,保护住他在城中发现的唯一一份美食。
当然,对方也没有全力出手。
作为合作的条件,燕峰主保证会让万峰会保护雨城众人平安到达中原,而他可以收下这座城,作为以后的据点—当然,明面上雨城不会有任何变化,他相信会中的几位易容高手。
同时,他提出要和城主切磋一番,并邀请对方加入万峰会。
与万峰会要面对的敌人相比,他们还是太弱小了。真仙这样强大的力量,他很想收为己用。
可惜,对方只同意了前一个条件。
无论如何,这场战斗十分尽兴。成为燕青山以后,这是他第一次能够认真出手。
然而也是最后一次。
“这只鸡,有毒?”
他皱起了眉。
凡间的毒药自然不可能伤到他,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剑自他身后而来。
他回身架开攻势,惊觉对方的剑竟锋锐无双,自己的防御亦被洞穿,在肩上刺出一点红梅。
他急忙闪身躲开,眼前一人持剑,直指自己。
“燕青山,你这草菅人命的恶徒,为了斩鬼刀下无数冤魂,也为我父母之仇,我今日必杀你!”
竟是独自行动的秋轻霜!
燕青山大吃一惊。
原来秋轻霜年少时的那一夜,先后来的两个黑衣人,后者自然是雨城护卫韩牧,前者身上的那柄匕首却暴露了他的身份。
那匕首上的鱼鳞纹路,其实是万峰会的象征—连山!
这是万峰会成员用以证明身份的物品,本该被贴身保存的匕首,却在战斗中掉在塌边,不幸被用于将秋母封喉。
那名成员在临死前发现此事,却已来不及拾回。
后来,年少的秋轻霜被假装偶然路过的燕青山带走。因为发现他根骨奇佳、心性冷漠,燕青山想要将其培养成杀手,并将他的这段记忆抹去。
直到秋轻霜恢复了记忆,并在其中发现了一件事—他所在的小镇被尽数血洗,而那一夜,燕青山的斩鬼刀分外鲜红。
他想要误导秋轻霜,让其认为雨城才是他的仇人,却不知在他恢复记忆,并看过二人的一战后,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人会说谎,但力量却不会!
他知道燕青山嗜吃如命,早就在城中准备了下毒的烧鸡。
归根到底,燕青山还是太过自负,即使知道秋轻霜可能已发现端倪,却不以为然,那只鸡出现得太过奇怪,可他依然不在意。
归根到底,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实力,又过于小觑一切凡人。
“就凭你么?上次有城主护你,如今城主已死,你却来自投罗网,真是愚蠢。”燕青山冷静下来,虽不知对方如何知道自己便是其灭门仇人,但眼下有个更大的问题。
对方的实力他早有了解,为何一日不见却精进至此?
对于秋轻霜的出手,他有预料—但他毫不畏惧,这是他的实力带来的自信!
但很快,这份自信便消散了。
那份毒药被他吃入体内后,他本没有刻意压制,但如今他却发现此毒已不见踪影。
“化髓血蛊?此毒并非此世所有,能极大程度削减中毒者功力,且其功力越高,毒性越强,你从何处得来?
原来并不是秋轻霜功力暴涨,而是他的功力被奇毒压制!
秋轻霜并未答话,一剑挥出,在空中斩出三道剑影,正是三霜剑法之“冰冻三尺”,直奔燕青山而去。
燕青山一咬牙,挺刀对上。
刀剑相交,燕青山节节败退。
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凭借扎实的功底,他还能站着,但却无法施展身法。
败局已定。
他对抗着四面袭来的剑招,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的方法。
异变突生!
秋轻霜连出三剑,忽然喷血倒地!
燕青山立刻看出对方原来通过秘术压榨潜能,方才能有如此实力。如今消耗过多,已不是他的对手。
他正要一刀结果对方,却见那双眼血红的少年不躲不防,一式“霜冻三尺”朝自己刺来,奇快无比,竟是回光返照,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燕青山见势不妙,却已来不及应对,只能看着剑锋越来越近,直到眼前只余寒光。
他突然腿一晃,快速下坠—原来他的功力也扛不住毒药侵蚀,跌倒在地,却躲过了致命的一剑。
他的斩鬼刀也落在不远—他已没有力气将其提起了。
他只好一点点地往远处爬行,远离秋轻霜。
他却不知,秋轻霜已经精疲力尽、四肢脱力,没有力气再追击。
秋轻霜不甘,即使得到了那个人的帮助,眼见能将这至恶斩杀,可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真的是天命吗…这贼老天,为何偏要留下恶人性命,而残害好人?”
他忽地感觉四肢不知从何而来了一分力气,于是支起上身,朝远去的燕青山掷出荡魔。
荡魔直飞,在风中发出兴奋的剑鸣,眼看便能诛杀大恶,报仇雪恨,但在离他还剩一点距离时,一阵风刮过,宝剑去势已尽,便插入地中,剑身颤动不已,似是哀鸣。
秋轻霜忽地失去了浑身力气,跌倒在地,眼中光芒黯淡,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未能达成夙愿的不甘。
此时,忽有一个人站在了燕青山面前,轻轻叹道:“一代枭雄,竟落得如此下场吗…不过还好,我来的还及时。”
来者年约二十,面容清秀。
燕青山抬起头,牙缝间挤出几个字:“南华…是你!”
南华笑笑,对秋轻霜道:“感谢阁下,替我拖住了他。今日,我终于能报此仇,以慰我荀家一十四口在天之灵!”
秋轻霜眼中难掩震惊,竟有如此巧事,来者也和燕青山有仇?
南华之名,他亦听过。好像是万峰会一位高层,在来到万峰会前便遭遇不幸,家人尽死于歹人之手。竟也是燕青山所为?
燕青山似乎已释然,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么…我造的孽,竟都将我反噬…也好,我也累了。”
他死于南华剑下。
随手杀死了这位叱咤一方的霸主后,南华快步过来,扶起秋轻霜,为其渡入功力,助其疗伤,并道:“秋轻霜,我知道你。那一夜之事我曾屡次劝阻峰主,但却被他引走,终究没能阻止如此惨案…”
秋轻霜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南华叹道:“我知道你经历如此惨剧,可能再也不信任万峰会。但请相信,万峰会虽有峰主这样的人,但也有不少如你一样的人,我会努力让万峰会回到正轨,重拾初心。”
他道:“我在此邀请你与我同道。我知道你也是侠义之士,若是认同我所为,便随我一同;若不认同,便来阻止我,可好?”
望着对方真挚的眼神,秋轻霜勉强点点头。
南华大喜,道:“太好了!得义士相助,我便不是孤军奋战!”
秋轻霜被对方热情感染,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他朝着城主的遗体鞠躬致敬,随后和南华一同离去—他的战场不在雨城,而是万峰会。既然已有了下一步的目标,便努力的去完成它。
可他却没注意到,南华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二十四
城门上,站着两个人。
江山秀对身边人道:“如此一来,此间之事就算是结束了…多谢。”
他身侧的老者笑道:“不妨事。能得真仙一份恩情,这笔买卖便不亏。只是我不明白,明明你之前刻意假扮成城主,从那燕青山手中救下秋轻霜和裴子清,现在见到他们危在旦夕,却不出手相助?又为何不直接以真身下场,斩杀燕青山,送别城主,却只是为那俩个小子留下一道真元保命?”
江山秀反问道:“那你那个师弟呢?你说要让他回归正途,却看着他隐藏身份给秋轻霜化髓血蛊,教他染血秘术,最后又暗中阻止秋轻霜杀掉燕青山,并补刀夺去燕青山性命和一身传承。若不出所料,他便是下一任燕青山。你为何不去阻止他呢?”
老者无奈道:“真仙大人,我们这些凡人总有一些小心思,您就不必深究了吧。”
江山秀摇摇头,道:“算了,你既身负那东西,有点野心倒也合理。只是切记,善泳者溺,不要太过信赖这些不该留存于世的东西。”
不顾对方剧变的脸色,江山秀叹了口气,黯然道:“人间终究是凡人的人间。我们这些心如死灰、实力更是如鬼似魔的东西若是下场,固然能将一切该杀的人杀死,该救的人救下,但我们却无法洞穿那比单纯的武艺更强大的东西。”
他仰头,天上没有了雨,且再不会有雨—这一带气候本就干燥,是那位城主用这个世界不该有的力量强行改造了这里,为雨城的人们塑造了一场经年不醒的梦。
“仙法能呼风唤雨、杀人无形。却终究无法改变人心,即使有,那也只是如同一片乌云,暂时将明月遮盖。终有一日会散去的。
“这些日子,我看到了一个坚强的男人,一个成长的少年,一群敢于直面强者的人。他们让我真正看到了这些弱小的凡人中强大的那一面。
“人心才是美好、强大,真正能够根本地改造这个世界的力量。但它又极为脆弱,随时会被外界的力量碾碎。既然我侥幸承载了仙人之力,便要去守护这份它,这无关是谁的意志。”
他看向远方,道:“比如此刻。”
雨城西,数十里外,几百匹骏马正驰骋而来—拜月教自从在雨城被城主粉碎了潜入计划后,便怀恨在心,几十年来,常有摩擦,却失败居多。
如今听闻城主陨落,自是不愿放弃大好机会,奔袭雨城。
来的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每人四匹马轮替,以求最快速度赶到。
应对这些人本是万峰会的任务,但如今,峰主已死,燕青山向来驭下极严,万峰会高手未接到号令,都不敢擅动。
领头者用外族语喊道:“弟兄们,加快速度,雨城城墙就在眼前了!”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响起,他们用力一夹胯下骏马,速度更快了几分。
城门大开着,似正欢迎他们到来。众高手已经能想象到待他们拿下此城,进军中原,从此能够享受荣华富贵、美酒女人,更是迫不及待。
而他们很快注意到,城门外站着一个少年。
他的面容苍白,右手拄着一根拐杖。
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正如几天前,在酒馆中那般。
这笑容,意味着一柄举世无双的仙剑将要出鞘。
但这次,他的笑容已不再迷茫,因为他的剑已有了出鞘的理由。

2人评论了“雨城(二稿)”

  1. 二稿写完了。和一稿相比改了不少地方,且几乎把所有的剧情暗线都搬出来了。能填的坑填了,填不了的就删掉了👍
    以及世界观越拉越大了,也体现出了这篇文章的实际性质—长篇小说的外传(也算是前传)👍
    长篇看情况再说了😋
    三稿大概率还是有的,视反馈而定,若没什么反馈就可能不会大改了,只修修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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