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手记

槐溪公寓

(2025年9月7日,农历七月十五)

公路从槐溪公寓大门前经过,绕着老槐树拐了个弯,伸进灰蒙蒙的夜色里。血月已经升起来了,红得发暗,把路边的红纸灯笼照得泛着霉味的光,灯笼穗子垂着,一动不动,像吊在半空的死人头发。

我是王尘同,写恐怖小说的。编辑陈小姐说公寓7号房有箱民国时期的民俗笔记,说能给我新故事当素材,约好今晚来取。车刚停稳,一个穿藏青布衫的管理员从门房走出来,朝我抬了抬下巴。血月的光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凶恶的脸。

他并没有拦我。

我径直朝里走。公寓区的槐树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像有东西在脚底下爬。草坪里的草长得齐膝盖高,里面藏着几个倒了的红纸灯笼,灯架断成几截,纸糊的灯面破着洞,露出里面发黑的竹骨。

一个穿灰衬衫的男人蹲在槐树下,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我走过去时,他抬头木木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画。我没看清他画的是什么,只看见地上的红土被划出一道道沟,像淌血的伤口。

很快就找到了7号公寓。

这是幢两层老楼,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青砖。楼顶的瓦有几处塌了,露出黑糊糊的洞。窗户是木框的,糊着旧报纸,一楼的报纸破了个大洞,能看见里面的黑暗;二楼的报纸没破,却透着点红,像血月的光渗了进去。陈小姐无疑在二楼等着我。

我停好车,登上几级石台阶,站到7号公寓的门前。

门是厚墩墩的木门,漆皮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门灯没亮,黑黢黢的,我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门铃。

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应。估计陈小姐在二楼翻笔记,没听见。

顺着墙根有护栏的通道绕到楼的侧面,看到了户外楼梯。楼梯的木头朽了,踩上去“吱呀吱呀”响,像骨头在响。

上了二楼,就是一扇门,同样是厚墩墩的木门。如果说一楼那个正门是嘴,二楼这个侧门就是一只耳朵。

这里的门灯也没亮。

我伸手拉了拉门,它竟然虚掩着。我一下就领会了陈小姐的苦心:她关掉了门灯,是不想让人看见有陌生男人走进了她的小楼。而她为我留了门。

我一闪身就从耳朵里钻进了公寓。

进了门,是一条走廊,壁灯的光是淡红色的,柔柔地照下来,却把墙上映的槐树叶影拉得老长,像伸过来的手。

两旁几扇门都静静地关着,门把手上积着灰,像很久没人碰过。

我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叫:“陈小姐!”

没有人答应。

一直走到一个宽阔的客厅,还是不见人影。

顶棚的吊灯高高地挂着,有几个灯泡已经瞎了,所以光线不是很亮。

客厅正中间,有两个宽大的黑色布沙发,布面起了球,上面落着几片槐树叶。中间是一个瘦瘦的乳白色小茶几,茶几上放着本线装书,是本《中元禁忌录》,封皮破了,露出里面发黄的纸页。我翻了两页,里面夹着张纸条,写着“忌开旧书柜”,字是用毛笔写的,墨色发淡,像干了的血。

茶几上还有一个玉雕,莲叶托桃。下面碧绿,上面粉红,十分漂亮。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本连环画,那里面写到过这种玉雕的寓意,好像是讽刺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慈喜太后“连夜脱逃”。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个楼梯口,通向一楼。继续朝下,也许还有地下室。现在,那个楼梯口黑洞洞的,飘出股霉味,裹着点纸灰味。

墙上有一排旧书柜,和墙壁一样,都镶着细碎的参差不齐的木片,看着很累眼神。

我盯着那排书柜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总共有十一个门,挤挤挨挨的。自从去年写《书柜凶影》那篇小说,我去旧货市场找素材,撞见个书柜里藏着旧纸人的事之后,就对这种老书柜有了种强烈的恐惧感。我不明白,陈小姐要这么多旧书柜干什么?

“有人吗?”我大声喊起来。

还是没有人出来。

走到那个楼梯口前,慢慢朝一楼走下去。下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楼里荡来荡去。走了一半,脚底下突然踢到个东西,软乎乎的,我一下就害怕起来,退了回来。

今夜很不对头。

慢慢退到二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陈小姐说的7号公寓。

眼睛四处扫视,看到墙上有个小小的画框。走过去看,上面是张铅笔素描,画的是个男人,穿灰衬衫,蹲在槐树下画画——正是我刚才在楼下看见的那个男人。不过,素描里的男人没有脸,脸的位置是片空白,只有两道黑杠,像眼睛。

没错儿,这就是7号公寓,陈小姐之前给我发过照片,画框的位置一模一样。

也许,她等不来人,着急了,去门房找我了。

不过,素描就是素描,就算场景再像,也肯定和真实的情况有出入。我端详了这幅素描一会儿,越来越觉得画里的槐树叶不对劲——叶子都是黑的,像被火烧过,而楼下的槐树明明还有绿叶子。

我在沙发上坐下,等她回来。

楼里静极了,连外面的风声都听不见,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空屋里飘着,像有人在跟着喘。

我低头坐着,回想今天一路上遇到的怪事:出市区时,导航突然失灵,屏幕上只显示“往槐溪走”;快到公寓时,看见个赶羊的老汉,羊都是黑的,老汉的脸被草帽挡着,只说“7号房别开书柜”。我不愿意抬起头,因为一抬头就能看见那排书柜。

突然,手机响了,是短信。我以为是陈小姐发来的,打开一看,却是一行莫名其妙的字:

阅问月闲间闸闵问闻阅内

我皱起了眉头。

这时,那排书柜里好像响了一下,“咔嗒”一声,像木头在裂。我敏感地抬起头,把目光射过去。

一排书柜静静竖立着,再没有动静了。

我盯着它们看了半天,没发现任何问题,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继续看短信。

查看了发短信的号码,很陌生,但我不认为这是发错的。在这样一个怪事连连的夜晚,又接到这样不正常的短信,绝不是偶然。我费力地回想这个号码是谁的,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手机里存的号码,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对面的那排书柜里好像又响了一下,这次是“哗啦”声,像书页在翻。

我放下手机,慢慢站起身走过去,站在第一个书柜前,竖着耳朵朝里面听。

难道陈小姐在跟我开玩笑,藏在书柜里了?

不会,她不是这种人。

难道是去年我在旧货市场撞见的那个纸人,跟到这里来了?

我猛地拉开了第一个书柜。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本旧书,封面上画着血月,下面写着:“血月夜,槐树叶不落”。

我愣了一下——刚才在楼下明明踩了一地槐树叶。

接着,又拉开了第二个书柜。

里面还是一本旧书,画着十一只书柜,都关着门。下面写着:“请数数书柜门的把手”。

我数了数,十一个书柜,却只有十个把手——最右边那个书柜,没有把手,门是封死的!

我又拉开了第三个书柜。

里面的书封面上画着一张人脸,五官清晰,甚至还有表情,那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让人心里发毛。下面写着:“WHO ARE YOU WRITING?”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那脸的轮廓,和我镜子里的自己一模一样。

我和书封面上的“自己”静静对视了几秒,接着打开了第四个书柜。

里面的书里夹着张照片,照片上是7号公寓的客厅,和现在一模一样:黑色布沙发,乳白色茶几,一排旧书柜。下面写着:“请注意沙发底下”。

我蹲下去看沙发底下,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片槐树叶,和茶几上的一样。

又打开第五个书柜。

里面的书里画着个圆圆的东西,发着暗红的光,像血月,又不像血月——它的边缘有齿,像咬人的嘴。下面写着:“月食不是食月”。

接着,打开第六个书柜。

里面的书里画着件藏青布衫,和门口管理员穿的一模一样,布衫的口袋里露出半张纸条,上面写着“管理员不在门房”。下面写着:“旧衣藏旧魂”。

我打开第七个书柜。

里面的书是本线装的《民俗笔记》,正是陈小姐说要给我的那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立即翻到第七页,有离开的办法”。

我赶紧翻到第七页,页面是空白的,只有中间画着个小小的书柜,正是这排书柜里最右边那个——没有把手的那个。

书在手里发沉,这些怪兮兮的书越来越让我感到阴森。我决心打开所有的书柜,只有这样心里才会踏实些。

接着,打开了第八个书柜。里面的书封面上画着一只像碗一样大的眼睛,眼珠是红的,盯着我看。下面写着:“你看到的不是你看到的”。

又拉开第九个书柜。里面的书里画着一只耳朵,很大,像蒲扇,耳眼里塞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别听门外的声音”。下面写着:(字迹被墨染了,看不清)。

我打开第十个书柜。里面的书里画着一颗心脏,像医学院的教学图,旁边标注着血管,可所有血管都通向一个方向——最右边那个没把手的书柜。下面写着:“你的心跳在跟着它走”。

最后只剩下一个书柜了——那个没有把手的书柜。我伸手要去推,又缩了回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又看了看那条短信,头皮一下就炸了——“阅问月闲间闸闵问闻阅内”里的“月”“闲”“闵”,不就是对应着书里的血月、槐树下的男人、没脸的素描吗?这短信是种暗示,它告诉我的,不只是书柜里的东西,还有最后这个书柜里——藏着的是人!

我坐在沙发上,死死盯住最后那扇书柜门,不敢动弹。这扇门里是真人,还是画像?肯定是真人!不然,里面不会有响声!那么,这个人是活人还是死人?这时,眼睛好像射穿了那扇门,看到黑糊糊的书柜里站着个穿灰衬衫的男人,他的脸是空白的,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和楼下那个男人一模一样!我忽然想到:去年旧货市场的那个纸人,是不是就是从这书柜里拿出去的?陈小姐说的民俗笔记,是不是就是个幌子,让我来这里?眼前这个书柜里站着的人,会不会就是陈小姐?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哆嗦了一下,依然紧紧盯着最后那扇书柜门,把电话接起来。“喂,哪位?”颤巍巍地问。

“是我啊!”对方说。

“你谁啊?”我太紧张了,竟然没听出来!

“我是陈小姐!”

“陈小姐?你在哪儿?”

“我在槐溪公寓啊,我们不是说好今晚见面拿笔记吗?你怎么没来?”

“我到了!”

“你到哪儿了?”

“槐溪公寓7号房啊!”

“那你进来呀,我在二楼。”

“我已经进来了!”

“胡说,我没开门,你怎么进来?”

“我真进来了,在二楼客厅里!”

“我也在二楼客厅里!”

我猛地站起来,说:“陈小姐,你别吓我,你到底在哪儿?”

“我说的是真话!”

我带着哭腔说:“陈小姐,你别闹了!你是不是跑到别人家了?”

“7号房,没错儿!”

“那我怎么看不到你?”

“我哪儿知道!”

“你说,你四周都有什么?”

“两个黑色布沙发,一个乳白色小茶几,靠墙有一排旧书柜……”

“对呀,你说的正是我这儿的客厅!”

“你在客厅什么位置?”

“我坐在沙发上。”

我朝两旁看了看,沙发上空荡荡的,一股寒意“刷”地掠过骨头,我哆嗦起来,牙齿开始互相撞击。外面起风了,刮得窗户上的旧报纸“哗啦哗啦”响,像有人在撕纸。

“你怎么了?”陈小姐在电话那头小声问。

我惊悚地说:“我也坐在沙发上……”

陈小姐一下就不言语了。

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你是不是从西四环出口出来的?”

“是啊。”

“然后一直朝北走,过了老槐树拐的弯?”

“对,一直走到公寓大门,没拐弯。”

陈小姐马上打断我,说:“什么老槐树?”

我愣了:“不是有棵老槐树吗?就在公寓大门旁边。”

“槐溪公寓大门旁边根本没有老槐树!”陈小姐的声音发紧,“从西四环到槐溪公寓,只有一条路,路边都是杨树,没有槐树!”

我傻住了。那个赶黑羊的老汉果然有问题!在他的指引下,我走上了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路!现在,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你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陈小姐显然想再核实,“有没有看到一个蓝色的路牌,写着‘槐溪路’?”

“没有,我只看到个土房子,门口挂着个红纸灯笼,里面没人,只有张纸条,写着‘7号房等你’……”

陈小姐惊叫起来:“天哪!”

我一抖:“你,你说什么?”

“那土房子是十年前烧了的门房!里面死过一个管理员,就是穿藏青布衫的那个!”

我顿时呆若木鸡。多么简单的事!红纸灯笼、藏青布衫、老槐树,全都是十年前的东西!我看到的,根本不是现在的槐溪公寓!

陈小姐颤巍巍地说:“尘同,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我说了,你肯定害怕。”

“你说。”

“我怀疑……你现在在十年前的7号房里。”

“不可能,我们不是在通电话吗?”

停了停,陈小姐问:“你知不知道十年前7号房着火的事?”

“不知道。”

“那场火把二楼烧得精光,只有一排书柜没烧完,管理员就死在书柜里——最右边那个没把手的书柜!”

我来的时候,血月的光正好照在那个书柜上!我看到的穿藏青布衫的管理员,是十年前的死人!

“你看到书柜,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陈小姐问。

“我打了,你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你的手机才不在服务区!我一直给你打电话,刚刚打通!”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快离开那个鬼地方啊!从侧门跑!”

“我担心我回不去了……”我盯着最后那扇书柜门,轻轻地说。门缝里,好像渗出来点红,像血月的光。

“别着急,我立即帮你打电话报警!”

“没用,警察找不到这地方。”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唉,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给你找这本笔记……”

“现在说这个干什么!”我一下就恼怒了。

陈小姐立即不嚷了。停了停,我缓和了语气,说:“没事儿,我现在就往外跑,我倒要看看,到底能发生什么事。”

陈小姐小声说:“好吧,你走,不要挂电话,我听着你。”

我没有动,说:“等一下!陈小姐,你家客厅里有几个书柜?”

“十一个啊,我之前给你发过照片。”

“那里面放的都是什么?”

“都是旧书啊。”

“你有没有打开最后一个书柜?”

“没有,那个书柜是封死的,打不开。”

“你把它打开。”

“我打不开,锁死了。”

“你试试!”我喊起来。

电话里传来陈小姐走路的声音,还有推书柜门的声音,紧接着,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救命啊!——”

电话一下断掉了,传出一个冷冰冰的人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

我惊呆了。举着电话的手慢慢放下来,继续盯住最后那扇书柜门。楼里一片死寂,连报纸的“哗啦”声都停了。

突然一声巨响,我的脚碰倒了小茶几,那本《中元禁忌录》掉在地上,翻开的页面上,多了一行字:“你就是下一个”。我哆嗦了一下,猛地朝侧门冲去。可是,到了门口才发现,厚墩墩的木门已经关上了!使劲扭门把手,纹丝不动!这扇门被反锁了!

我一下就转过身来。就在这时候,所有的灯“呼啦”一下都灭了,楼里一下变得漆黑。只有血月的光从窗户的破洞里渗进来,照在那排书柜上。

我吓得魂不附体,在黑暗中张大耳朵听。“吱呀……吱呀……吱呀……”

清晰地听到,最后那个没有把手的书柜门,正在慢慢地打开,关上,打开,关上……

而我的身后,传来了“沙沙”声——像槐树叶在地上爬的声音……

(完)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