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面对面无言地坐在一起，像许多年前一样。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却又在呼吸间碎裂。她先露出一个微笑，眉眼弯弯，恍惚间他觉得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心头不受控制地一颤。她的长发松散地垂落肩头，简约的白T恤和修身牛仔裤衬得身形依旧纤瘦，可那双崭新的帆布鞋却格外扎眼——白得发亮，不见一丝褶皱。
他记得他们的初遇，也是在一个相似的午后，只是地点是校园那个常被遗忘的拐角。那天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她脚上那双有些泛黄的帆布鞋，鞋头微微起毛，却洗得干干净净。她站在一群烫发叼烟、手执酒瓶的人面前，声音洪亮地穿过廊道：“你们刚刚的所作所为我已经全部记录在手机上，如有需要我会立刻交给警察，公安局就在校外。”被围在角落的女同学瑟瑟发抖，酒瓶几乎怼到她的嘴边。而她——这个穿着旧帆布鞋的陌生女孩——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拉起受害者的手就跑。他立刻上前堵住那些骂骂咧咧的小混混，为她争取时间。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从她故作镇定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颤抖，从她明亮的眼睛里读到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可她没有回头。
那一刻的勇敢，像一枚烙印，深深留在了他的心里。
后来他们渐渐熟络。他默默收藏着她每一个动人的片段，像收集秋天的落叶。他欣赏她永远上扬的嘴角，那一抹甜得像初春樱桃的微笑。“天啊，我竟然又没带伞，怎么回家啊…”有同学在班里抱怨。她走过去，轻轻地说：“你用我的吧，我还有一把。”就这样把自己唯一的一把伞借给了并不熟络的人。那天她等到很晚，雨却没有停。他为她撑起伞，用余光瞥见她腼腆低头的样子，脸颊酡红，纯真得不像话。
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路边的流浪猫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他蹲下，看着削瘦的小猫，一言不发。他把它抱起来，轻柔地抚摸着，而她的泪水悄悄打湿了它的脏兮兮的毛发。他把它抱进楼里，她看着可怜的小猫，轻声道：“我得快点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她会熄灭路上别人随手丢掉的烟头，会为了一只小猫偷偷流泪，会在四季轮回中越发清澈，像从未被污染的山泉。
可后来呢？
他想起另一个雨夜，他去接陪老板应酬的她。从门缝间，他看见她倚在秃顶的男人身上，手中的酒杯不断摇晃。她仍然在笑，在笑——只是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不达眼底。他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看见艳红的嘴唇不断开合，老板神情满意。她的口红染红了杯口，一杯又一杯酒下肚，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不久，老板转而面向她身旁更年轻的姑娘，那姑娘神色为难，眼神向她求助。可她却抛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眼神——冷漠、不屑、轻视，像冬天最硬的一块冰。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他开始迫切地等待、急切地寻找，希望能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愧疚、一丝无奈，哪怕是一丝挣扎。但她的目光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样从他脸上滑过，没有任何停留。
那一刻，他明白了，他没有停留。
后来他才知道，她父亲的重病需要巨额医药费，她在这个位置上的每一个妥协，都标好了价码。可是知道这些，并不能让他的心痛减少半分。
他们依旧面对面坐着，咖啡凉了，谁也没动。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她下意识地翻找手提包，仿佛在找什么，动作进行到一半却突然停住。这个细微的举动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是不是也在那一瞬间，想起了那个总是借伞给别人的自己？
那个脸颊红扑扑笑得很可爱的她，那个温柔到骨子里的她。
是她吗？
他不认识她了。
明明早上的她还羞涩地笑着向他告别，系着那条他送的淡蓝色丝巾。晚上的她怎么已经沾染上了满身的酒色财气，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蒙上了他读不懂的雾。
他们依旧面对面坐着，咖啡凉了，谁也没动。她终于开口：“好久不见。”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看着她的新帆布鞋，白得刺眼。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像这双鞋，看似一样，其实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一双。时间带走的不仅是泛黄的鞋面，还有那个会在雨中为陌生人撑伞的姑娘。
而她，也再也穿不回那双旧帆布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