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花

这大概是世界上屹立最久的危墙了,石秋英想。施工队去年三月便着手拆除榕城剧院,但却因为资金原因一直搁置,直到六月份的梅雨洗净了沉默许久的尘埃,让这面墙重新露出暗沉的红。石秋英凝视着,尝试感受红墙的寿命,却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石青花’小姐,进展如何?有没有关于方华的新消息?”‘石青花’是石秋英的网名。

“彭景,你别着急,我还在榕城剧院这里呢。”

“又是那里?一个多月了,每个星期日晚上你都到那里去。没有收获就该及时止损了。我知道你之前是头号戏迷,但怀旧可得有个限度。”

“我说了别着急,我应该很快就能有新发现。”

“石小姐,容我提醒一下,愿意跟我合作的线人很多。如果你总是拖泥带水,报酬就只能落在别人手里了。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有些人明明活着,却没人在乎;方华的死都过去两年了,不管看没看过她的戏的,还有这么多人好奇她的真正死因。”

“别说了,彭景,就是今天。”

“但愿你是个守信的人。有消息便第一时间联系我。”


红墙缄口不言,好像对石秋英的来访已经习以为常。这已经是第七次了。石秋英深吸一口气,缓缓把手放在墙上。就是今天了。

一阵眩晕感袭来,石秋英的两眼被一片空洞的黑暗覆盖。不久光亮便重新出现,石秋英发觉自己身处一个阴冷的剧场中。这里的空间比榕城剧院的任何一个剧场都要小一倍以上,却依旧没有被观众——大多是小孩子——挤满;座椅是劣质的塑料制成;有些顶灯已经出现故障,却还没来得及——或是没钱检修。

石秋英没有在意,而是盯着舞台。方华身着连衣裙,相比石秋英印象里两年前的她,眼里总有冷涩的泉将涌未涌,将歇未歇。

石秋英说不清自己对方华的态度。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天才的演员,榕城剧院的剧团自从她的加盟,演出从来都人满为患。或许大部分人只是盲目的羊群,但石秋英毕业于当地的戏剧学院,明白方华表演中每一处的精心设计和角色理解——她像是她舞台上的知己。偏偏在最炙手可热的时候,方华意外离世的消息一夜间传遍了整个榕城。石秋英难以置信,在追悼会上流下了二十余年总和之多的眼泪。她不相信方华的死是意外导致,怀疑背后潜藏着丑恶的权力阴谋,于是独自搜寻线索,将发现的有关信息发在她长期经营的自媒体账号‘石青花’上。记者彭景就是那时找到石秋英的。两年过去,但直到一个多月前,她的求索几乎一无所获。

然而透过那面摇摇欲坠的红墙,方华却再次出现在了石秋英的面前——依旧在舞台上,仿佛一切从未改变。石秋英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个诡异的消息卖给彭景——她诧异得不敢贸然行动。一个多月来,她已经摸清了红墙的运作规律:每周日晚七点,将手放在墙上,便会出现在这个剧场中;方华的话剧落幕,便会回到榕城剧院的背阴处。七场戏过去,石秋英依旧不知道对这一切该作何反应。

无论如何,这次要去幕后找到她,在她下台之后。石秋英下了决心。然后所有谜团就都能得到解释了。她五指张开,撑在座位冰凉的金属扶手上。

“看啊!伯劳河里长冻的坚冰已经被春光温融,重焕着绿水、鱼儿和鹅卵石的歌唱了!索弗勒斯,您的脸上为何仍留着不合时宜的僵冷?雅典的春日难道不令人欣喜吗!我们应该去挪帕的林中走走!”石秋英知道,这是古希腊的悲剧家,埃斯克特罗写作的《报恩的伊琳娜》。

“当然了,亲爱的伊琳娜!”与方华对手的男演员回答道。

石秋英眼神迷离,眼前的方华让她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她回想起,方华还没有彻底大红大紫时,网络上有段时间曾流传着她在剧团内被潜规则的言论。当时石秋英在社媒上已经有些影响力,当即站出来为方华说话。

时间快速流转。侣人在林中散步,却引来了饥饿的灰狼,对年轻的情侣虎视眈眈。索弗勒斯丢下情人,扭头便跑出林子,而伊琳娜却被树根绊倒。灰狼逐渐逼近,却突然被一支箭矢射穿了头颅。一个猎人从灌木丛中跳出来,扶起伊琳娜。他说他是挪帕的安东尼欧,常在树林里狩猎。

伊琳娜不久便与索弗勒斯结婚,但却爱上了健美勇敢的安东尼欧。一年过后,她偶然听说安东尼欧染病倒下,心中不忍,独自回到山林里,采来野草为旧日恩人酿药。

“安东尼欧,您看,这是挪帕的树林里最鲜嫩的茯苓花,如果用它酿成药水,病痛的魔鬼很快便会停止纠缠您的身躯。”这句话,方华说得满含温柔。

茯苓花,我第一次注意到这部戏里还出现过这种草药。石秋英默想。我记得前几年还见过一个叫茯苓花的公益项目。说是给贫困儿童提供免费戏剧教育,但后来被人曝光,教学环境和质量都不合格,唯一的表演老师还连个文凭都拿不出来。那么多的资助金都不知道花在哪里了。方华曾今上访谈节目,还提到自己曾经是那项目的学生,对项目感激不尽什么的……果然人有了名气,便要说些违心的话。

“请喝下这抗病良方吧,安东尼欧。”“谢谢您,伊琳娜。”安东尼欧将苦药缓缓喝下。

“伊琳娜!海克力斯告诉我的事果然如实!你竟然在这里侍奉一个陌生的男人?”索弗勒斯出现在舞台上。“我要痛揍你这不洁的淫妇,快我心头之恨!”

“请快离开吧,伊琳娜小姐!我来给您的丈夫分明谣言与真相。”安东尼欧站起了身,伊琳娜告辞一声便跑下台。

就是现在了,接下来是安东尼欧和索弗勒斯的对手戏,伊琳娜将会在幕后等待十分钟。石秋英悄无声息地离开座位,顺着幕布直入后台。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冒着细汗,却冰冷得像其中没有血液一般;鞋袜刚刚在雨中踩湿,凉得脚趾几近麻木。她看到幕后狭小的空间中堆满了各样的服装、道具,只有方华一人静坐着补妆。


“方华!呃……你……”石秋英大声喊出对方的名字,紧接着却说不出来一句话。你为什么假死?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仍然在演戏,为什么不对公众售票了?你干嘛要在这么破旧的剧场,给一群小孩子演习?这群小孩子都是谁?……石秋英怎么也想不到从哪里问起。

“小姐,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这里只对剧组成员开放——稍等,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方华一脸诧异。

“我是……呃,我……”

“小姐,您究竟是谁?呃……您需要离开这里。”方华想从镜子前站起身来,却笨拙地弄翻了凳子。

石秋英噎住了,似乎她从未有一个对方华询问的身份。无论多么忠实,一个买票入场的戏迷,如何能越过这台上与台下之间遥远的距离?两个陌生人的之间,尴尬凝固为悲哀的沉默。

“我是……呃,我看过你演戏啊!我是说,我,我两年以前就看过。呃,一直看。”石秋英目光躲闪。

“您……我不认得您。”

“你当然不……但我认得你,榕城最有才华的……”浅红从石秋英的脖颈一直爬到脸颊。

“小姐,小姐,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恳请您,请离开吧,并且一个字也不要……”

“方华,不要再赶我了!究竟……呃……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姐,您不要激动,请离开吧,小姐……”

“你不能这样欺骗那么多在乎你的……呃……人们!”石秋英的脸已经涨的通红。

“小姐,小姐,我恳请您,我乞求您……”

石秋英向前迈了一步。“够了!方华,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记得几年前网上的那些传闻吗?潜规则、艺人争夺、剧院造星?难道那些都是真的吗?你的死讯一发出来,我便觉得不对劲——我整整调查了两年——而你现在不由分说便要赶我走人?哪怕只算票钱,我在榕城剧院都不知道花了几万,而你现在要赶我走人?”

“不,不,小姐,那不是真的,请不要……”

“方华!如果那些传闻是真的,事情绝不能就这样过去!我只要……我只要发一篇文章,整个榕城就都会知道你还没死,你是权力的受害者!”石秋英低头,拿出了手机。

“请不要……”方华想要阻止石秋英,却被椅子绊倒,一下瘫坐在地上。石秋英抬眼,吓了一跳:方华双手捂着脸,脖颈上的筋膜随着她的啜泣声一起,令人不安地抽动。

“小姐,我全都和你说。”


“小时候,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一个演员,哪怕是一点点的幻想都没有。

“三岁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我妈跟我说,他一直在忙工作。有一天我偷看我妈的手机,才发现原来我爸早就有个原配妻子。我妈跟我爸总是吵架。

“七岁的时候我妈打工病倒了,她把我托付给一个朋友,顾蓉——嗯,我一直管她叫蓉蓉姐。蓉蓉姐是戏剧学院毕业的,但一直没有剧团跟她签约。她白天给做短剧的人写剧本,一个月三十集,给两千来块的那种。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她都投入到茯苓花项目上了。嗯,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蓉蓉姐自己创立了项目,自己募捐资金,自己宣传,自己教课……

“那时候蓉蓉姐太阳出来就送我去本地的小学,太阳落下就去学校接我,把我接到茯苓花项目租的教室那里去。其实那里其他的孩子们也跟我差不多,都是家长管不过来,让蓉蓉姐帮忙托管的。但我们在那里一起待着的时候,真是不能再高兴……蓉蓉姐用投影给我们看她存下来的演出,又教我们写剧本、演戏,还带我们出去撒欢儿——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公园,我们大概都逛了个遍。

“十二岁的时候我跟我妈搬家到别的城市,我在那里参加了艺考,进了戏剧学院,后来跟榕城的剧团签约。然后就是排戏、演戏……于是你就认识我了。那时候的日子过得飞快,蓉蓉姐的事,我几乎忘干净了。

“当时我参加了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让我分享戏剧生涯想感谢的人……我想来想去,毕业后有太多人帮助过我,但是他们中究竟谁会愿意收留一个母亲病倒的小孩呢?我只能把份量最重的感谢送给蓉蓉姐。我提到了茯苓花项目,本意是想表示感激,结果……有记者去我们那时的教室实地调研,并把照片发在网上。榕城的所有人都在批评那里卫生不合格,教室还有安全隐患,质疑教学水平,更有人提出茯苓花项目的募捐资金流向有猫腻,声称这是‘假公益,真敛财’……真是奇怪,茯苓花的所有孩子们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从未表示一点点的不满,可是榕城的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指责茯苓花。

“我从来不知道,人们的关注能带来这样的灾难……刚刚开始时,我向我的经纪人该怎么办,你知道他作何反应吗?他竟然嘴张开一点不动,脸上挂着那种难以觉察的诧异,很快又变成了轻蔑——我知道他想说‘你竟然找我问这种事情吗?这跟你我有一点关系吗?’——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原本的重要赞助人在舆论中纷纷撤资,茯苓花随即破产。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曾经的恩人。我希望我的死亡和丑闻能够分散人们的注意力——我成功了,不是吗?然后我就回到了这里,给孩子们演戏、教课,继续让茯苓花办下去。只要没有人发现我,茯苓花便不会再成为是非之地。

“我曾经以为,我的戏迷会是世界上最支持我的人。茯苓花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帖子,说什么‘世界上应该少一些这样的假公益’、‘孩子的纯真沦为他们敛财的手段’之类的话。我看了看这个人的主页,发现她还是我的忠实戏迷呢。我记得她起了个挺好听的网名——好像叫,‘石青花’。”


“我……”石秋英如同被五雷轰顶。

“您知道吗,小姐,我认为我就像我演的伊琳娜一样。”方华的语气平静地有些瘆人。

“什么?”

“您不觉得吗?我和她一样,连如何感谢别人都学不会。”

“你演的伊琳娜难道不是给安东尼欧采了草药治病……吗?”

“别犯傻了,小姐,您肯定是读过埃斯克特罗的。茯苓是真菌,怎么会开花呢?被伊琳娜熬成药汤的,是剧毒的草乌花。”

“那么,蓉蓉姐——顾蓉她?”

“就像埃斯克特罗写的那样,病死在了伊琳娜的面前。”方华拉开侧边的幕布,看了看就向舞台上走去:“小姐,若是您坚持要将这一切公之于众,也请先让我做完我亏欠的事情。”

石秋英在愣在原地,眼前的幕布迅速将炫目的灯光掩在背后。她听到台上的安东尼欧突然咚的一声倒地,然后就是方华一声声的惊呼。

眼前的景色快速扭曲旋转,石秋英又回到了榕城剧院的背阴处。她倚着红墙滑坐在地,发现背后的支撑物比之前越发松动。


又一个周日的傍晚,彭景举着手机在剧院的废墟中走来走去。

“老雷啊……对对,那个石青花自从那天又去了榕城剧院,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真以为这地儿啥线索都找不见呢?我那只是跟她说说而已。……你猜对了!我现在就在榕城剧院,我倒要看看这个石青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啥现在才来?你傻啊,她每周日来一趟,那肯定是这东西别的日子见不着呗!”

榕城刚下过雨,雾很深看不见月亮。彭景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只听到夏夜飞虫闷扰的嗡嗡声,只看到一脚深一脚浅的稀泥,却没察觉剧院的背阴处,屹立了一年多的危墙已然被推倒,成了满地暗沉的红砖。连砖上寄居许久的苔藓,也都另寻他处生存了。


一些闲话

完   成   辣!!!!!!

我不愿意仅仅写一个华彩片段(我认为那样实在不是负责任的创作)——我好像有自发将故事补全的趋势。

方华在故事中表演的悲剧《报恩的伊琳娜》是我一拍脑袋编出来的,台词、人物和故事,我都尽力模仿古希腊人的风格(笑)。时不时感叹中国近代的翻译家们真是对希腊这片土地倾斜了太多的偏爱——他们的人名、城市名、山脉名和海洋名简直是世界上的译名中最天真、浪漫的一群。

这次我选择用对话来揭开谜团的真相(我要感谢陕靖关于这个设计给出的提示——激怒人物)。我发现这实在很难:既要在对话中一步步逼近人物的内心秘密,同时也要保持人物情绪的连贯变化。

写作者会爱上自己塑造出来的人物……方华与石秋英,呃,真的是好“活”的两个人,果然人一定要背负一些什么东西——或许是生来自由的责任?

明德戏剧节的一位导师讲的第一节课便说写戏剧要解放人物的天性(真是的,我怎么像选了两门艺术课一样?)。嗯,我想这在我的故事里也是适用的。我越来越发现,方华、石秋英的天性被解放的程度似乎要比我高出很多,能释放出我从来不能释放的能量——什么时候我的身边才能发生这样的故事?(笑)(这是一个再幼稚不过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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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茯苓花”

  1. 你不是已经在文字中走向自己的自由?(笑)
    有种圆满完整感,想要献花给编剧。对话的开始有、、脚趾抠地但后面石勇敢地终于话锋一转后,越来越有分量。十分钟人可以完成这么多讲述吗(雾)对话这场关键情节可以设计得更巧妙。让前后逻辑更有机结合,高潮更具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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