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自习下学经过东楼给残疾人走的坡。仰头看,灯带在玻璃的反射下筑起无法逃脱的牢笼。依旧是痛苦的感觉。听到一些怪响。我被它吸引,走到坡下一探究竟。
像是啮齿类动物——转身看到鼠药投放标志,看来是老鼠。我转身走了。
但一头撞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玻璃上。转之我像被扔了出去,变成了一只老鼠。
我拍打玻璃,撞它。但无法出去。
哼。
无所谓。
暗处有声音。是啮齿类动物的吱吱声。
“你是新掉下来的?”
“嗯。”
“挺好,还没疯。好久没遇到正常的人了。”
“有人疯了?”
“是。你是怎么过来的?”
“下学。这里有老鼠。跟过来看看。”
“这里的老鼠都是失落的人。只有失魂落魄的人才会来到这里。他们有的重病在身,有的抑郁,有的残疾,”他顿了顿,“总之各种各种原因,来这里,逃避。”
“哪里有什么避风港,痛苦的人都会痛苦。”
“可能吧。他们或许都这么想。不过这里的一切,会撕碎你的,然后让你逐渐变的,像个疯子。”
“活着总是要被逼疯的。”
“我建议你快点回去。”
“可是……我还不想回去。”
“这是一个诅咒,知道吗,一个陷阱。”,“况且你没什么时间思考了。你没发现你周围已经在变了吗?”
果然。
“你如果现在不去找你的出口,你就找不到了。”
“回去干什么啊。我输了球赛,数学物理都考砸了,你知道我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上面!”
“回去干什么,哼,你有什么资格失魂落魄!你根本不知道能上场打球是件多么……”,“多么幸福的事情……”,“这只是一件多么小的事情。只是你生命很小的一部分。”
“或许吧。”
“你现在就跟我一起找你的出口!”
“我无所谓。”
“话说你来的地是哪?”
“北大附。”
他愣了愣。
“海淀的那个吗?”
“对。”
这里很荒芜。我们路过废弃的工厂,车水马龙的巨大天桥,原野上没有竣工的高速公路高架桥的工程,还有一个曾出现在我梦里的地方——那是一个由巨石堆积而成的白色水坝。河床却已经干枯,那里烈日酷暑正蒸腾着空气。这个世界扭曲着连结着不同时空。
“到外面去搞不好回不来,就永远是只老鼠。”他说。
那是一个古典欧洲风格的窗户,他带我钻了进去。穿过这个镜像的空间,我们在铁皮管道上爬行。我逐渐认出了这是我的学校。好熟悉,但是好想哭。
我感觉快眼泪要掉下来了。
“谢谢你,剩下的路我知道怎么走了。”
“没事儿,我在这里无聊的很,陪你走完吧。”他带着我七拐八拐,好像很熟悉这里的机制。
是那个落寞黑暗与尘埃的角落。枯叶徘徊,光影暗转。我看到我的身体在那里立着。
“快回去吧。”他声音好低,像呜咽。
“那就此别过。”我准备溜走。我突然脊背发凉,汗毛竖立,隐约觉得背后有黑影跟着我。但为了不让跟踪者发现,我还装作若无其事,改变方向走向我的身体。
会是谁?按理说道别后我亲眼看见那只老鼠就遁入黑影走掉了,或许他又跟了上来,这样最好,别是什么疯子——或许他就是个“疯子”呢?或许……他可以强占我的身体,从这里逃出去呢?我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果然窜出去,我拿身体格挡住。
“我说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找我的身体。”
“哼。你发现了。”
“没办法,遇见的烂人太多了。”
他不断的要突围出去,差一点我就要让他溜走。我摆拳拼命按住他的头。他那双眼睛要崩裂出来,满是欲望的眼白像要生吞了我。我心脏猛烈的胡乱撞击,兴奋的向外释放着滚烫鲜血,像是原始的兽性的本能从DNA里挣脱出来。但那时感觉被理性压抑的痛苦终于有处发泄。我们扭打在一起。接受的攻击浑然不觉,或许一个可怕的念头支配着我——杀了他。
忽然他望着什么愣住了,我一转头,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极速奔来——是学校里的那只猫!
我顿时腿都软了,那猫一个纵跃扑面过来。我四肢充血,浑身的肌肉爆炸一样的释放力量,登地带来的巨大摩擦力让我摔了一跤,不过石子飞溅,蹦射向那只猫的头。野兽巨吻的腥臊渐渐远去。
我们不知不觉的已经奔到楼顶。那只野猫琥珀色的眼瞳狡黠的转着,黑夜里闪烁着诡异的光。随后他舔舔自己的爪,一转眼溜走了。
从这里俯视学校,高大的银杏树要触及我的脚尖。虽然是黑夜,但是一定是好斑斓的颜色。他们旋转着,静静的躺着。
“北大附中校友曰,金风摇落千林果。”
……
小学毕业的时候爸爸骑车带我逛海淀区各个初中的校门。骑车到北大附中,爸爸指着大理石堆成的白色大门:“这个学校怎么样!”那时正是夏夜,杨树在晚风中窸窣;白色大门在夜色里就像月光,承接梧桐树和杨树的绿荫;从茂密的浓叶向内看,路中央的DNA雕塑向外镭射出五颜六色的浅白。“哇!好气派啊!”“喜不喜欢?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上学!”“嗯!”北大附中给我发来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啊。
……
光阴流转中我还记得一次晚自习。那时的同桌也是个“坏学生”,她会拿用小刀削铅笔,会用大白纸做飞机模型,会收集用粉笔渣和火柴梗。那天教室外下起细细的秋雨,我正好坐在窗边。教室里很闷热,全是笔尖摩擦纸的声音。打开布满小小水滴的窗,屋外的潮湿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看到银杏在路灯下摇曳。秋雨的诗意把我迁到很远的地方。忽而闻到一阵黄油饼干的浓香,一看同桌在埋头偷吃lotus饼干。呆呆一愣,很小心的掰给我一块。我也猫腰偷偷吃着,用手小心翼翼的接着饼干渣渣。入口是很浓郁的红糖黄油香味。真的好好吃!这个味道我能记一辈子。
……
环顾四周,这座城市已然落满了万家灯火,就像天边刚刚放起千万盏孔明灯。
我的眼眶里充满滚烫的泪水。坐在我旁边的那只老鼠眼泪早就已经大朵大朵地落下,就像孩子一样脆弱的大哭,我能听见他竭力的喘息。他或许跟我一样,也只是个,孩子。那一瞬间,我好想拍拍他。
二.“那个孩子”的独白
我来这里很久了。
十二岁那年,一场车祸夺走了我的双腿。
醒来时妈妈在我旁边,眼睛哭的又红又肿,很疲惫的,打着瞌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浑身的疼痛还有连续的高烧让我很难清醒,我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去。
高烧退去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我梦见我的膝盖被折叠到一个无法弯曲的程度,我的腿被一个大车轮一遍遍的撕裂、碾压、扯断。我疼的醒过来,很惊慌的掀开被子,但被子下面却空落落的。
我哭到重新又发起高烧。
……
我的生命在那年戛然而止。
……
妈妈总是逼我下楼去。我就摇摇轮椅躲到一个角落。
那是小区里给残疾人下的坡。
它像一个巨大的屋顶,或者日本架空的房子底下的空间,或者一个废弃了很久很久的工厂;锈迹斑斑的,有蜘蛛和蜘蛛吐的丝;有泥土堆在这里,有废弃的瓦片;还有投放鼠药的标志。这是一个荒落已久的地方。
在比较高的架子上会有阳光洒下;阳光在尘埃中形成一道轨迹,那个时候时空模糊而混乱,是孤寂的、痛苦的、死亡的感觉;风会卷起落叶——圆形、很小、硬硬的那种,不断刮响砖块水泥的地。风带着落叶在转圈;树叶翻转,吱吱嘎嘎的响,像是死亡。
我就一直呆在这里发呆——某一天就掉了下去,来到这个世界。
当时我并不想着回去。两个世界的痛苦并没有两样;但不久我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陷阱、一个诅咒——我被困在了这个不尽的时空里;而我已然找不到回去的门。
我逐渐变得暴戾,或许变得跟那些我见过的疯子一样。这个无尽的时空不断吸噬我的灵魂——挣扎,但无力。
那时尘沙暴起,刮了一个多月。
三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机会。
他恐怕眼泪还没有干呢,眼睛红通通的又肿肿的。
我把他叫了下来——果然,他出不去。
他说他输掉了篮球赛,觉得自己那么没用;他还一直一个人呆着;还把学习搞得一塌糊涂。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有双腿,但过得跟我一样糟糕。
……
我突然想问——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是北大附中。那里离我家很近……
谁知道这个空间是怎么折叠的呢,可能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况且那又怎么样?我无论如何都要试着再奔跑,那场车祸夺走我太多了。
但回忆像彻骨寒冷的海水,而我就像遇难的船。海水无孔不入的从船舱、甲板挤压、漫入,我觉得我快要窒息。苦涩的、咸的海水,蹂躏我的喉咙,真的好痛、好痛。
豁然看到是我来时候的门。是我很熟悉的我的小区。红砖砌的矮矮的屋宇,我的轮椅——上面还有我很喜欢的哆啦A梦贴画,还有一楼邻居种的爬出篱笆的月季花。
我甚至要哭出来。
回去干什么?你给我冷静冷静!你马上就可以得到一具完整的身体,你马上就可以再试着走走,你马上就可以从无尽痛苦中逃脱,你为什么要迟疑!被命运夺去的那双腿,现在又被推到了你身边!真的,让我活下去。
我还是奔向了他的身体。
但我失败了。
睁眼看,家门口那几朵圆墩墩的树被秋天染上好斑斓的颜色。蓝蓝的天,懒洋洋的白云,还有秋风带来玫瑰花甜甜的味道。真的好舒服啊。
妈妈在楼上喊我吃饭了。
我摇摇轮椅回家去。
这时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其实也挺好的。
诅咒消失的原因跟一开始那种失落带来的心灵板块缺失被填补有关吗?
前面对话有些零散,但大坝和古风窗户振奋了我,再次激起我继续读下去的兴致。从“干掉同伴”到逃离猫,小北仿佛一个由被动转到主动的人,可以去确认——自己的心脏在跃动,融入世界宏大的共鸣中。两次看到/想到学校/万家灯火都的确好打动人心!!!站在高处时,人的确会瞬间看“开”很多。
而感到身边人不是敌人,而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这令主题得到的第二次升华。很有逼格的样子。
Lotus饼干也的确好香~就红茶最好。(我宣布:Lotus赢得本次工坊最佳软广植入奖,奖品是伴虎满分作品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