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程

一个人想要酒杯,于是他跑,他的世界从此变成了孤独的。

明天是玛吉•史密斯的六十岁生日。

虽然整十的生日是令人高兴的好日子,但是对于威廉•史密斯来说是苦恼的,不是苦于年纪的增长,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送玛吉什么礼物了。

威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身边人打着鼾,睡得很熟。

玛吉•史密斯嫁给他快四十年了,她是村里酒庄老板的女儿,而他是个裁缝。两人是自由恋爱,玛吉家里很有钱,嫁给威廉主要是因为威廉的浪漫。可是四十年过去了,纵使威廉有满身的浪漫细胞,满脑子动人心弦的情话,也都该用完了。

当初因为一头金色的秀发被很多年轻小伙子追求的玛吉如今已两鬓斑白,牙已经掉了六颗,肺炎偶尔发作将她折磨得苦不堪言,但两人的感情依旧如初。威廉决心给她过一个浪漫的六十岁生日,不必盛大,只要是他们俩就好。

威廉这时候记起二十一岁那年盛夏,他与玛吉订婚,玛吉的父亲弗里曼先生送他了一瓶红酒。它于玛吉出生那天封上口埋入地下,又在玛吉结婚那天被取出来交与威廉。这瓶酒他们一直没有喝,威廉觉得是时候拆封了。

这么意义重大的一天、这么意义重大的酒,是该用个漂亮的酒杯。威廉想起自己的老朋友安德鲁•克拉克。安德鲁是个商人,成天游走在各个村庄间贩卖些小东西,有时候带回来些新奇玩意儿。上次见面,安德鲁说他在隔壁郡的玻璃厂进了些刻了玫瑰花纹的高脚杯,当时威廉说它们华而不实,如今还真有需要了。

现在出发,也许还能追上安德鲁,威廉想。

玛吉的肺炎近日又犯了,呼吸声很重,时不时夹着几声咳嗽。威廉没有惊动她,起身收拾妥当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告诉妻子自己要去找安德鲁。

love,William.

威廉在落款后画了朵玫瑰,然后出发了。

太阳照常升起,威廉骑上马沿着路赶往雷丁镇。初秋的气温正好,清风满面,威廉忽然拾起些从前年少得意时候的滋味来。他给玛吉做过七十四身衣服,婚礼那天的婚纱也是他花了两个月缝的。那时候玛吉还很年轻,很漂亮,也很健康,成天和威廉在山坡上骑着马狂奔。

虽然现在玛吉没有在身旁,但威廉仍然感到幸福。他幻想着玛吉看到他为她准备的酒和酒杯,幻想着她幸福地微笑,眼角也许闪着泪光。

威廉低头笑了,然后看见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

他叹了口气,顶着朝阳向克劳夫利镇的方向前行。路边的灌木丛挤挤挨挨地绵延着伸向远处,直到太阳逐渐升至头顶,写着Clovelly的牌子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威廉轻车熟路地来到安德鲁的家门口,叩门两声,一个带着夸张礼帽的女士开了门。

“克拉克夫人。”威廉率先打了招呼。

女人也向他点头致意,没等威廉问便开口:“安德鲁已经出发去科威村了。”她帽子上洁白的羽毛被风吹的摇晃着。

威廉只得告辞,向科威村赶去。他在克劳夫利的集市上买了面包,一边赶路一边吃。

此时太阳正烈,道旁的灌木低矮,起不到任何遮挡的作用。马如霜打的茄子,威廉抗着烈日,眯起眼睛。这一路上没什么风景,只有大片的荒原。

一个裁缝而已,如此长途跋涉的皮肉之苦他从未经历过。威廉没什么冒险精神,也不好远游,朋友也就安德鲁一个,出村子便是去找安德鲁去了,再远就是跟着安德鲁去过两次科威村。这些村子在威廉看来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克劳夫利离布里斯托尔湾更近些,科威离伦敦更远些。

等威廉到了科威村,集市已经结束了,威廉拦下一个还在收拾的摊主问他认不认识安德鲁。万幸的是这个摊主还真认识安德鲁,告诉威廉,安德鲁住在中心街最大的那家酒店里。威廉道了声谢,在心里感叹安德鲁的人际关系。

虽是知道了安德鲁在哪,在科威村里找中心街、在中心街里找酒店、在酒店里找安德鲁还是花了他很久的时间。

“你不是嫌它华而不实吗?”安德鲁听了他的诉求后笑着说,“我确实也发现它没什么受众,就放在家里没带过来了。”

威廉心一紧,感到绝望。安德鲁·克拉克扯了张纸写了起来,他凑过去看了眼,终于放心了。

“你拿着字条去找我夫人吧,”安德鲁写完把字条交给他,“她认得我的字。”

威廉连忙道谢,付了钱,拿着字条骑马离开了科威。

终于放下心来,他看着已垂至地平线边的太阳,猜测玛吉现在在干什么。做饭?打扫卫生?打盹?又或是在担忧自己怎么还不回家。威廉加快了脚程。

再次见到克拉克夫人,她仍戴着浮夸的帽子,只是羽毛换成了黑色。她接过威廉手里的纸条,看了两眼后转身进到内屋取了只木匣出来。

威廉打开木匣,里面用红色绒布固定着两只高脚杯,白色的玫瑰图案刻在杯壁上。他郑重地收好,辞别克拉克夫人,扬鞭回家。留着漫天的落日余晖在身后。

天色已经黑了。屋里静悄悄的。威廉仍带着兴冲冲地心情,在门口踌躇半晌,将木匣子仓库里——他怕他一进门玛吉便迎上来,用那种责备而关切的语气问他去哪了,怕自己抵不住玛吉可爱的死缠烂打的劲儿,提前把礼物给她看了。

威廉笑着推开门。餐桌上一根残烛,火苗已经熄了。威廉出门前留下的那张字条被妥善地安置在鞋柜上的小盒里,和从前威廉留下的甜言蜜语或叮咛嘱托放在一起。玛吉没有迎上来,屋里只听到威廉身上布料摩擦的声响。

“玛吉小姐?”威廉扬声道,“我错啦,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回来呢。”

还是没有人说话。

威廉慌了,推开了家里的每个门,嘴里呼唤着:“玛吉?玛吉·史密斯?玛吉·弗里曼?”

威廉最后在对着门口小径的那扇窗边发现了安静的玛吉。

然后,一只玫瑰花纹的高脚杯陪着玛吉下葬了,另一只被放在那扇窗边。再然后,威廉·史密斯看着那只杯子心里不爽利,又放进了仓库里。

玫瑰花纹的高脚杯孤零零地躺在那个红丝绒内芯的木匣里,身旁没有伴侣。

红酒也还没有拆封,它独自一人度过了第六十个生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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