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推开门,屋内黑漆漆一片,他关上门,凭着感觉跌跌跄跄地跑到桌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从旁边拽来一个椅子,随后瘫在上面。静了静,又脱下外套,把袖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倒到桌子上。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感受到灰尘慢悠悠地飘动。他知道蜡烛就在旁边,他没去拿打火石,而是捏着刚从袖子里倒出来东西里的一封信,细腻的,上面还能感受到纸间的摩擦。门缝里和窗户透出月光,透白的,轻如薄纱的。
他坐了一会儿,最终拿起打火石,点燃蜡烛。蜡烛闪了闪,随后发出细细地光芒,淹没整个屋子。房间里很暗,空气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的脸被眼前的烛光照的晦暗不明。他靠在椅背上,双眼看不出来是睁着还是闭着。他的手在光里被照地亮暗分明,骨骼清晰地迎上烛火,也照亮了手上的那封信。
他慢吞吞打开信,信上的字很狂草,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很急。
信上的内容他早就能猜到,无非是劝他不要再出声,不要再弹劾。他能料到此次弹劾必定不顺利,毕竟对方是权势的皇亲国戚,而他只是无名的给事中。只是他不愿相信原本和他同道许下济天下扶苍生的同僚现在写信劝自己,不要再做了。
信上的字最后已无法辨认,只能感受到对方急切的心情。他看向前面写的清晰的部分。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后面信上洋洋洒洒写了无数原因与后果,最后对方说,听我一劝吧,现在没人管这事的。人家要是不依不饶,你仕途就毁了。我知道你不在乎身外之物,但你也要想想以后的日子吧。
他凝视半晌,弯了弯腰,身子向后靠去。于是他的下巴湮没于黑暗。他知道,对方说的有道理。
他伸手探向为明朝准备的奏折,又缩手。他知道,自己在犹豫。
火焰细细地燃烧,奏折淡淡地躺在那里,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来,如抽烟般飘扬在半空中,又如沉溺于海底。翳翳的,仿佛冷水从肠肺中漫上,再溢出,空气是干的,阴悱的。
他不动,他知道他哪个都不想选择。仕途与名利,没有人能彻底割舍。他静静地坐着,思绪早飘到了九天之外,只有眼睛还看着烛火下的影子。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无意识地伸手探向奏折,还未完稿。不知喃喃了些什么,手上突然用力一拽。
旁边忽然传来了“呜呜”的声音,窗格咣啷咣啷地响,蜡烛有些晃荡,于是纸张上映的黄光便翩翩地舞着。他才发现烛竟已快燃尽,夜已过半。
他转过头,窗纸被吹地鼓起一个完美的圆,些许风从不牢固的缝隙里悄然而入。
他叹了口气,松气般立马拎着笔站起身,走到几乎要被吹破的窗纸旁,下意识打开窗户。于是狂卷的风席进屋子,他瞬间抬起手,用袖子挡住脸,风从他身边略过,卷起他的衣袖,扬起他的青丝。风不停,他放下手,眯起眼看去,院里阴阳不明,灰尘随着风转不停,半庭竹窸窸窣窣地晃着。
屋内细细的烛焰呼地熄灭,飘起一缕青烟又瞬间被风卷走,带往四面八荒。纸张被吹的哗哗响,也幸有镇纸还在牢牢地拼命地压着,但也隐隐有在两力拉扯下撕碎的趋势。
他索性背过身,挡住原本就不大的窗,静静等这阵风过去,随后再关。风还在尖叫,从庭南,到庭北,又打着转儿进了屋阁,攀上书卷,湮没在文字笔墨间。
他莫名想到了那天苍蓝的天,高远地仿佛不存在,那天的风也是如此之大,席卷过颓败干枯的稻苗,与瘦骨嶙峋的手一寸一寸拂过的土壤,带着哑声的哭嚎兜兜转转穿过世间,飞往辽阔的天空,却始终进不去的金红墙,壮阔的,宽大的,富丽堂皇的。
他背对着风,风还在吹,他咬着牙,忍不住暗自埋怨着风怎么这么大还这么久。手莫名有些抖,指尖不断摩挲着笔身。
不是早已决定了吗,那又为何要反悔
既已反悔又为何必再思再悲
为什么摧毁一张奏折要熬到如此之晚,为什么几次欲废又不废,为什么那盏红烛流泪不止一直到被风吹灭。
白天里纷杂堆积的思绪在风里一瞬间被吹动,乱七八走的想法带着无数诘问涌如脑海,他在碎片的思绪里狂奔,不息不停,躲避尖涩避之不及的语言。
烛被吹灭后屋里便整个都暗了下来,只有缝隙里透出的几缕暗光,他的脸湮没在黑暗,眼看不出是睁是闭,他的背被月光浸透,明亮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脊椎,照地如层峦叠嶂的山峦。
他的手靠着墙绷地极紧,指尖因为颤抖而用力捏着笔,笔几欲要被折断。他就那么站着,只是站着,否则风就会穿堂进去撕碎原本就脆弱的纸张。
不能动,不敢动,不想动。
他胡乱地想着,手不自知地在笔上摸到了些什么,不深,凹凸不平的。他有那么一瞬疑惑了一下,又快速反应了过来。
“言”
谨言慎行的言,直言不讳的言
他的大脑吞吞吐吐地为他搜刮出来了一段久远的,已经记不清时日的记忆,不能说是记忆,只是一句辞。
那天天应当很好吧,没有风,没有乱操操的奏折,他拿起这支刻字的,纯新的笔,第一次在平白的宣纸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
虽九死其犹未悔
未悔,未悔,未悔
为何不悔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为何不舍,为何执着,为何坚守
……
他恍然看见无数自己曾经临过的纸张,听见无数前人诗句被吟诵传唱,嗅见无数干涩铁锈的血。
蓦然想起在抬笔写文的第一次,村里的先生并没有讲文章的结构、如何运墨成句、八股的秀丽写法,而是讲了文人风骨。
讲了那不肯弯的脊骨。
……
何以挫文嫌义倚朱墙,赚得金玉万贯污满堂。
何以低眉迎勤开宫阊,不见风哀白骨缠枯凉。
他闭了闭眼,手指不断摩挲着那个字。
言,言,言
为谁而言
君不见鞍马光照尘,水陆罗八珍;奴狗奔于路,洋洋显金物。
君不见哀哀田垅人,四时无粟食;夺民身上暖,买豪眼前欢。
……
风终于停了,他立于原地,闭眼一咬牙,一步跨到书桌,深吸一口气,随手薅起一张草纸,懒得继续点烛,直接转去窗边,借着月光就开始写。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有一道的痕迹,一如当初稚子当初落下的墨痕。
“臣等伏闻周官太宰、以九职授万民…莫不以土地农人为重也。”
“夫何近年以来,权幸亲暱之臣,不知民间疾苦,不知祖宗制度。妄听奸民投献,辄自违例奏讨。”
他越写越快,字也愈发飘逸,直到成了几乎认不出的草书。用笔也愈狠,墨粘在纸上仿佛发泄出了这几日的憋屈与郁闷。
“以蹙民命脉,竭民膏血者。百孔千疮,不能枚举。”
“是以小民脂膏,吮剥无余,繇是人民逃窜。而户口消耗,里分减并。”
“今奸佞之徒,假之以侵夺民田,则名其庄曰皇庄。假之以罔求市利,则名其店曰皇店。又其甚者,假以阻壤盐法,则以所贩之盐名为皇盐。即此三言,足以传笑天下,贻讥后世。甚非臣等所望于陛下者也。”
最后一点,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浓浓地点了上去。搁笔,他长舒一口气,待到明日再誊成正规的奏折便可。
月光照在纸上,把影子拉得长,他抬脸,才发现今夜的月是如此得亮。庭前的竹萧萧摇晃,映得庭下积水空明,影子卧于其上成了交荇的藻横。他的手在写了这么多字后有些抖,笔尖上的墨在最后最终是滴了下去,最后浸染了一片墨晕,笔落在窗台上,摩擦发出尖涩的声音。
他手撑在窗台上,月光明晃晃地照下来,青冥浩浩荡荡不见尽头,又一阵清风吹来,拂过堆积的纸张。
为何要低头。为何要缄默。
他终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世道剧颓波,我心——
——如砥柱。
*感谢所有提供古诗古文的前人,供我拼好诗
*对不起感觉转折好生硬。感觉没写清
*大半夜神经不明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语法错误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