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失真

红枣 睡 失真的

又是一年秋收季。山下的村民背着竹篓，成群结队地去山上和棚里摘枣。此地名为红枣村，顾名思义，以种植红枣为生，又因红枣而出名。

山上的枣熟了，远远地望去是一片诱人的红。他在山上的小屋前远远地望着半山腰人们的身影，良久，转身回屋。

按照惯例，今天太阳下山前，就会有人背着几篓红枣上山来，放在他的门前，他盘算着。每年都如此，只因为村民敬重他的未婚妻，所以也十分敬重他。他的未婚妻大学毕业报了扶贫工作，来到了这个贫困的村庄，彼时村庄的红枣产业正值瓶颈期，面对着加工能力不足、枣林撂荒等挑战，她带着枣农们建起恒温暖棚，采用避雨栽培、科学修剪等新技术，实现红枣早发芽、易采摘，彻底打破自然条件的制约，村庄的红枣产业就此重新兴起。她让村民过上了好日子，自己却没有享福的命，好不容易产业稳定了，她回乡看望家人和朋友，却在返回村里的途中遭遇火车越轨，意外丧生。他本是来村里收拾她的遗物，却受到村民的极力挽留，便在山上定居，守着她的墓，跟上头申请做几年驻村干部。

他和她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她来村庄扶贫，他去单位工作。她刚来这个村的时候，每个月都给他寄信，语气总是很俏皮、活泼，讲乡村的生活新鲜，讲村民淳朴善良，但最多的还是讲种红枣。每次丰收，她总要给他寄红枣，还开玩笑让他尝完必须写上百字的感受和可以改进的地方。看到她如此执着，他总是扶额失笑，但次次顺着她。
可是那都是以前了。

时间到了正午，他有些困了，就到卧室，准备眯一会儿。片刻后，轻微的鼾声响起，他安然入睡，梦到了她回城那天，他们一块在小餐馆里吃饭，梦到她依偎在他怀中，笑容甜蜜幸福。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他伸个懒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估摸着红枣估计送到了，打开门，果然如此。他把几筐红枣都搬到妻子的墓前，往年的红枣都在那儿摆着，时间太久以至于已经干瘪、腐烂，但他仿佛视而不见一般，举起三根香，点燃，虔诚地拜，再拜。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注视着墓碑上妻子的黑白照片，喃喃自语道，“但是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

抖落的香灰落在红枣上，烫出一个凹陷，燃烧出灰烬。

她其实没上那趟火车。

在回城后和他久别重逢后的那个夜晚，一番温存后，她搂着他的脖子，说她不想结婚了，她要一辈子投身于扶贫事业，但是没关系，她依然爱他，他们之间的感情从始至终都不会变化。

他愕然，却压下震惊的情绪，见她语气坚定，不像开玩笑，顿时有些生气。他为了她，拒绝了单位领导给他说的媒——领导正值退休之际，很看好他的发展，话里话外本想让他做自己的女婿。她毕业后不和他一块找个单位工作，背着他报名扶贫工作，这也就算了，现在工作也基本结束了，结果她说不结婚就不结婚了，还要去那个破村子里扎根一辈子，这不是闹着玩吗？
她也不高兴了，说他要愿意和领导的女儿结婚就去结，她又没有阻拦。他更是怒上心头，这还不是为了她，她哪能一辈子在那个农村待着，干几年扶贫调回来待遇差不了。她气得打断了他，郑重地重申，她就是要一辈子干扶贫。

两人小别胜新婚的温馨氛围早已烟消云散，原本两人吃晚饭时为了助兴，还喝了点小酒。现在他见她油盐不进，酒精上头，冲出去拿起客厅茶几上的剪刀，捅进了她的心脏。

她倏地睁大眼睛，指着他，似乎有话想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候，不敢置信，冷汗直冒，慌忙地收拾现场，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别人知道。
她没上第二天那趟火车，但那趟火车的确出了事故，他每每想到此事总是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他在村里定居，村民都对他毕恭毕敬，还感叹他对她用情至深。他当几年驻村干部，名声和经验赚了个十成十，再回原单位工作，一切都很完美。

每年送来的红枣，像某种奖章，嘉奖他的无私、深情地付出。而他原封不动地把它放到妻子墓前，又像某种邀功。

漫山的枣树，绿了又红，红了又落，落了又生。从他亲手把她葬在这里的那一刻，他的世界就此变成失真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