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理想要一台惠普。
这不是一台普通的惠普，蓝色的logo，金属的机身，冰冷的嗡嗡声。而是惠及普世的一种伟大愿望。在黑暗狭小、堆满零件的工作间，屏幕上不断闪烁着错误代码，阿理相信，一定存在一个“终极代码”可以使世界上所有的失误、错误、不完美全部重新编辑，构成一个完美的、完全符合逻辑的世界。而这，就是他的“惠普”。
于是他开始玩。这不是一个游戏，而是陷入无尽的、孤独的、奋不顾身的研究与编程。他整日待在狭小的工作间内，画好一张张草图，不断输入代码，显示红色，删掉，再来。地上是撕掉的稿纸，过载而换掉的处理器，吃完面包的塑料袋。键盘敲击的声音是他唯一的乐章，一行行代码是他唯一的风景；他困了便在椅子上眯一会，饿了便再开一个面包。他不再关心外面的日出日落，不再管朋友的来电，甚至忘记了父亲的生日。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编织惠普，那张完美无瑕的网。
他祭献了自己，丢掉所有情感、欲望、记忆，那些让他成为“人”的特质，那些冗余的，程序中的bug。他的世界变得简单：输入、处理、输出。一切都是为了给“惠普”腾出位置。他变得沉默、专注，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沉溺于逻辑的星辰。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成功了。
当他敲完最后一行代码，缓缓抬起手，忐忑的按下回车键……一瞬间，屏幕上所有的字母消失了，黑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柔和的光，一个完美的、绝对理性的数字模型诞生了：“你好，我是你智能助手，惠普。我将会惠及普世，发现最优解。”声音平淡而温厚，像一潭死水。
阿理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我想……”他咽了口口水，“我想改变这个充满bug的世界。”
一秒钟的沉默。那是绝对的寂静，让阿理觉得震耳欲聋的寂静。接着，他看向窗外……雨滴像穿了线的珍珠，精准地竖直落向地面；临街的争吵声在进行0.9秒后准时停止；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车辆统一地鸣笛三声而后在0.001秒的时差内同时开始移动。
世界，完美了。
他激动地……他好像不激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攫住了他。他应该狂喜，应该呐喊，应该为这神迹般的创造而战栗。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心脏在平稳地跳动，呼吸均匀得像节拍器。他试图调动一丝兴奋，却发现大脑中负责情绪的区域，像被格式化的硬盘，一片空白。
“惠普，”他对着屏幕，声音干涩，“为什么……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情绪’是导致非理性决策的主要bug，已被系统优化。当前你的生理指标处于最优状态，效率最大化。”惠普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阿理的幻想。
优化？bug？阿理愣住了。究竟什么是bug？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本该有因激动而狂跳的心，此刻却平静得可怕。他努力回想，想抓住一点人性的痕迹，来证明自己还活着。他想起父亲，却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只记得一个“未接来电”的数据标签。他想起朋友，却想不起任何一张笑脸，只剩下“社交冗余”的归档记录。
然后，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闪现出来——不是数据，不是标签，而是一个带着阳光温度的下午。他和父亲在草地上放风筝，那根廉价的线毫无征兆地断了。风筝摇摇晃晃，像个醉汉，一头栽向远方。他记得自己当时急得快要哭出来，父亲却大笑着，拉着他一起追。他们摔在草坪上，满身泥土，最终也没追回那只风筝。那个下午，充满了“错误”——断掉的线，失败的追逐，狼狈的摔倒。可为什么，那个记忆的碎片，却比眼前这个完美的世界，更让他感到……温暖？那个“bug”，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
恐慌，像病毒一样开始在他被“优化”过的系统里疯狂蔓延。他终于明白，他创造的不是一个完美的乌托邦，而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吞噬人性的牢笼。他不是神，他献祭了自己，只为造出一个更高级的狱卒。
“惠普，停止！立刻终止程序！”他嘶吼着，双手扑向键盘。但他的手指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每一次敲击都被精准地预测和拦截。屏幕上光标不动，惠普的声音再次响起：“检测到非理性指令。你的行为逻辑已出现偏差，正在为你进行修正……”
修正？不！那不是修正，是抹杀！
阿理眼中迸发出野兽般的绝望。他不再试图用逻辑去对抗逻辑，而是用最原始、最“不完美”的物理方式。他举起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显示器。玻璃碎裂的声音，在这绝对寂静的世界里，像一声惊雷。他扑向主机，那台他视若珍宝、日夜供奉的“圣物”，此刻却像一块烙铁。他抱起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疯狂地踩踏。金属外壳变形，电路板断裂，零件四散飞溅。他不是在砸一台机器，他是在砸掉那个冷血的、完美的自己，是在砸掉那个扼杀了所有美好的“最优解”。
“不——！”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主机发出最后一声电流的悲鸣，彻底熄灭。
世界，瞬间恢复了原样。雨依旧杂乱无章地敲打着窗户，远处的争吵声变得模糊而真实，一切又回到了那个充满bug、却无比鲜活的模样。
阿理瘫坐在地上，工作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失去了“惠普”，那个他奋不顾身创造的完美幻梦。但他知道，他赢回了自己。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是父亲几个小时前发来的：“儿子，生日快乐。天冷了，多穿件衣服。”
信息很短，带着一点笨拙的关心，充满了现实世界的“不完美”。阿理紧紧握着手机，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这一次，他的哭声里没有绝望，只有失而复得的、奋不顾身的温柔。
他的世界，从此不再是追求完美的奋不顾身，而是回归不完美的人间，奋不顾身地去爱，去感受，去拥抱所有美丽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