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段日记

我们在K巢的卡尔夫小镇里发现了这本日记,书写者推断为钉与锤的一名幸存成员。日记断断续续,很多片段毫无逻辑,初步推测书写者有精神失常的症状。这是我们梳理之后的结果,大约分成三段,详细讲述了克罗默女士在保护金枝失败后的死亡过程。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克罗默女士确已死亡,不日我们将进行遗体回收。日记已作为参考资料附于报告之后。

 

1.

我从审讯室里站起身,开始往下走。边狱公司的人们已经从这里过去了很久,从这里往地下室的深处看去,一路上全是钉与锤信徒的尸体,我本以为克罗默能很快从底下出来,但是她没有,我也不得不开始警惕。以防万一,我把审讯室里剩下的再生安瓿全部收好,下到存放金枝的地方,才发现边狱公司的人早已离开,而她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双臂血肉模糊,下身则很利落地被截成两段。一只苍蝇停在她的嘴唇旁边,等我走的更近,影子投到了苍蝇的身上,它就飞走了。

但是她还活着,我赶紧把她抱起来,发现她还有最细微的一丝呼吸。我带着她离开了这个地方,重新走回镇上。我们走到外面的时候,发现不知道谁在这里点起了一把大火,镇上那些木制的房子烧啊烧,已经几乎烧净了。所幸我和父母当年住的房子处在小镇边缘,不会被烧到。我把她放到我的房间里,顺便给她注射了一瓶再生安瓿,把能找到的医疗用具都放在附近。K公司的药剂对她来说好像没有太大用处,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她毕竟是先和金枝共鸣,然后才回归的人形,那些药剂也许不会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吧。不过她的呼吸的的确确是平静下来,伤口也有愈合的趋势。我得以再仔细看她一眼。这是克罗默,我应该叫她克罗默,可是我没有办法把她和克罗默这个名字联系起来,钉与锤的执柄者克罗默长得很高很美,对我们毫不关心,因此教会了我们恐惧。我们学会害怕她,连带着害怕她掌管的地域之外的地方。克罗默很少布道,但她说过,所有离开钉与锤的人都一定会回来,她说得对,他们回来的时候涕泪横流,哭着跪倒在她的脚下,说熟悉的恐怖总要比不熟悉的好,只有在她的身边他们才能安宁。克罗默宽和地笑一笑,亲手把他们的脑袋钉穿。那是克罗默,现在床上的这个女孩又是谁?她现在浑身血淋淋的,比我的枕头大不了多少。我找来一条毛巾在水里浸湿,轻轻地把她的脸擦干净。还好,她的脸上大多都是别人的血,擦干净之后只露出一些细小的伤口,我去消毒的时候,它们已经结上了痂。她真的变得很小,好像她抛弃了长大之后所有的岁月,一直退行成一个孩子,一个婴儿,一些细胞简单的排列,最后变成一个概念。她的父母在许多年前玩味过这个概念:我们会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她,她未来会站得比所有人都高,也会在未来被一个人挥一挥手切掉四肢,一起切掉她的梦想。我突然觉得很累,我闭上眼睛,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听见她的脉搏又轻又浅。我想道,你会醒来的,这是必然的,可是你会重新作为执柄者醒来吗?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2.

她确实醒了。她醒来之后的日子大同小异,我觉得我记录其中比较不一样的一天就可以了。

那个时候她才醒来不久,大概一两天左右吧,她四肢的断面由于再生安瓿已经开始渐渐愈合,那天晚上我终于可以把她抱到浴室去洗澡,洗澡的过程和洗一个玩偶差不多。之后我给她刷牙,确定她的牙齿干净了之后,我把水盆举到她面前,示意她吐到这里,她把那一口水在牙齿间过了一过,然后狠狠地吐到了我的脸上。我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只能清清楚楚地看着她笑了起来。在这一场薄荷牙膏味的水流之中,克罗默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很快就变成了一阵咳嗽。我用袖口为她擦干嘴角的水,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突然,她可怕地尖叫起来,她说她要杀了我,但在杀我之前要用钉子一寸一寸地从我的眼窝扎进去,把我的眼睛扯出来,然后用钉子钉穿我的脑袋。我好像哭了,因为现在我的眼睛是肿的。我只记得我对她说,那好吧,你想做什么都行。我把她抱回床上,让她吃了一粒安眠药。

我找到的那本护理书上说,为了预防褥疮,要两小时为她翻身一次。白天做这件事的时候简单一些,她就算不配合,我毕竟四肢完全,可以强行抱着她翻过来。晚上的时候,我不得不睡一半醒一半,有一次看到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我止不住地想吐,我赶紧跑到门外,随便朝某个方向跑过去,我害怕停下,又害怕自己永远不会停下。呕吐物已经反到了我的嗓子眼。我允许自己被路上的碎石头绊了一跤,跪在那里吐了起来。我清理干净之后回去,她早已经醒了,那一双铁灰色的眼睛看着我,弯弯地似有笑意。我抱起她,她凑到我的耳边说,你闻起来好像个废物,我怀疑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呢……

是呀,我说,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想亲一亲她的肩膀,但我被一阵杂乱的响声吵醒,原来是我睡过了那两个小时的空当,而她正在尝试着自己翻身,两条断腿使劲拍着床板,把被子也蹬掉了。看见我醒了,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过脸去继续尝试,又蹬了几次,她终于翻了过来,但是使的力气太大,压到了胳膊的断面,又不得不翻回来。我赶紧把酒精够过来,抽了几张纸巾去帮她消毒,发现她弄得一身汗,胳膊上刚刚开始愈合的皮肤也开始渗血。我说,我们再洗个澡吧?她哼了一声,不表示同意或拒绝。我去给她打水,用毛巾给她擦脸的时候,发现她由于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下嘴唇内侧长了一排溃疡。我觉得非常难过,说不出话,好像有人扯着我的声带,顺着喉咙把我身体里所有的东西全扯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我的手为她擦洗干净,然后上药,我的身体里变得空荡荡的,大部分的我已经被扯了出来,在房间中散开,不再工作了。我把她抱回床上,喂她喝了水,又给她注射了一瓶安瓿。但当我举起放着它们的托盘,准备把它收好,她迅速用牙咬住托盘的边缘,往旁边狠狠一拽。我来不及接住全部的安瓿,只握住了三瓶。我很着急,收拾那些安瓿的液体和碎片还划伤了手。我对她说:干什么?你想死吗?

我恨你!她尖叫道,你凭什么把我从地下室里弄回来?我已经死了!我本来可以死得很漂亮的!

我不知道!我同样尖叫着:我不知道!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不论你想做什么,总得先活着才能有希望吧……

她停了一下,然后她看着我,说道:但不是用这样的方式,人应该超越痛苦,而不是向痛苦屈服。如果你再给我注射那些东西,我一定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3.

我听从她的话,当着她的面把所有的安瓿扔进了垃圾桶,之后我给她吃的药都是从家里的药柜里找来的,基本上都是止痛药,还得磨碎了化在水里,趁她不那么警惕的时候喂给她。她没留意过,她全心全意地与她的伤口搏斗,但是她节节败退。在没有其他任何药物的帮助下,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经常连续几天发低烧。我一说要帮她去找药,她就朝我的脸上吐口水。我不知道这一切还能持续多久。

最近天气比较干燥,她的脸上泛红了,我从镇上废弃的便利店里找来了几瓶爽肤水,敷了几分钟之后就好多了。她觉得我在浪费时间,我觉得她今天看起来很精神。我问她要不要出去逛一圈,她说要是我敢让她不爽就弄死我。我把她抱到轮椅上,带她出了门。

其实给她穿衣服很麻烦,那栋房子里还有暖气,可以暂时回避这个问题,如果要出去,那就要考虑她之前的衣服现在都不能穿。她还是执柄者的时候穿的盔甲已经毁损了,她还是学生的时候穿的那一套衣服也不可以穿,它会让她想到她还能自由行走的时候,那时她行走自如,美丽而恐怖,用双手就可以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死去。我只能给她穿我的衣服,把两个空出来的袖子拉到她身前,系成一个蝴蝶结。我说这样很漂亮,她说这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礼物,我说你不像,你只是看起来更小了。从她的身体深处发出一声咆哮,我赶紧把那个蝴蝶结给她解开,然后把两边的袖子剪断,这才好带她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出去的时候,小镇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漫天飘的都是东西烧过之后的灰。也许是那些边狱公司的人点起了一把火,也许是之前我们架在小镇中心的火刑柱自己点燃了周围的一切。在烧过的废墟之间,我们看到有一队穿着N公司制服的人正在找着什么,我想,K公司和钉与锤有过合作,N公司似乎也有,这么说来,他们或许是来找她的。我说,你看,克罗默,他们正在找你!说不定……

闭嘴,她说。我们正好在那一队人的视野之外,被两堵墙挡着。她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两堵墙之间的裂缝,目光从一个人身上跳到另一个人。之后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她让我带她回去,还要把房子锁好,以防那些人真的找到了她,我想这事关她的自尊,也就随她去了。然而我发现房间里的灰尘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就好像我们生活在一个灰尘飞舞的世界里,迟早有一天,我们周围的一切都会蒙上尘土。我抖开给她换洗的床单和枕巾,无数的灰尘应声而起,下雪一般落到我身上,在隔壁房间,显然也会同时落到她身上。他们说断肢那样的伤口很容易感染,如果不是在无菌的环境下,很快就会得败血症。说不定她已经得了。她的的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用酒精消毒不再有用,只会让她更难受。她胸口长出了很多红斑。她开始睡得太多或睡得太少,醒来的时候她大睁着眼睛,好像正在辨认我到底是谁。有一次,我听见从她那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赶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失禁了。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不知道在睡梦里见到了什么。我趁着她没有醒的时候偷偷把它清理掉了,她醒来的时候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床单这么快又换了一次。但我怀疑她知道,而且和我一样为此感到难受。有一次,我对她说,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她刚刚醒来,喝了一点牛奶之后稍微精神了一些。她眨眨眼,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快死了。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她说,跪下。我跪下,膝行着走到她面前。她已经被我从床上扶起来,比我还要高一点,我仰起头去看她,越过她发炎的伤口,长了红斑的皮肤,我看见克罗默笑了起来,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艳光四射,好像会永远定格在她不会衰老、不会残损的时候。我们在她的笑容里离开了这个不通风的房间,让这里酒精和伤口的气味消失,我好像重新看见克罗默站在尸体堆成的山上,金枝在她背后闪闪发光。我想,其他的宗教需要一个神,我们不需要,我们有她就够了。她的皮肤是奶油,脚踝和手腕光滑健壮,她激起我们心中的本性,从她的身体中流出一种可怕的激情,就连她自己也要在其中挣扎。她身体前倾,嘴唇贴近我的额头,我以为她在亲我,然而我很快感觉到眉心那里湿湿的,原来是她舔了我一口。三天之后她因为高烧而死,这是她有生以来离我最近的一次。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