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冬天
夏天的苏诺城是温和湿润的。街口有座独栋别墅,彩色的琉璃窗外,艳阳高照。丁达尔效应让光束显形,透过空气射进屋里,在毛绒地毯上勾勒出光影的痕迹。花花,那只18斤的缅因猫,把它自己缩成一团,在沙发背后舔着爪子。桌上的雏菊已经干了很久,花瓣蒙上一层砖红色,像下过雨的车顶。
她躲在厚厚的毛毯里,冷得发抖。猫饼干罐被从架子上扒拉下来,砸在木地板上。一声沉重的闷响过后,是花花逃走时爪子刮地的声音。她仍在发抖。这是她独自度过的第十五年零一个极夜日。
她还是无法相信他不会再回来。他通常会在夜里,带着微凉的风和几片干燥的树叶打开家门,把盯着墙面发呆的她捞回床上。现在是下午,他还会回来的谎言到夜里才会被戳破,所以,她还有十个小时的安全时间。
她人生的前十五年不住在这里,在更靠北边的一座雪城。十五年的生活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期间只有她自己。或许是太靠北边,那十五年里的雪城,没有一天出过太阳,始终是夜晚。她听到老师说,没有太阳出来的日子就叫极夜。她犹豫一下,对老师说,雪城的极夜已经持续了十五年那么久。老师让她别打岔,说雪城明明没有极夜。
后来,她得知只有冬天才有极夜,便收拾行李出发,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如果不是冬天,河水就不会封冻,把手放进水里,能感受到水流在掌心起舞。
她去了,于是就到了苏诺。她与他在街上认识。初见时,他穿着茶棕色大衣,牵起她的手轻轻地吻,拉着她到街角那家咖啡馆,问她想不想要热的卡布奇诺。他和她坐在咖啡馆二层的窗边,围上同一条围巾,笑着看风吹过楼下行人的发梢。她还记得,他在耳边轻声呢喃时,她下意识看向一旁,发现太阳的光透过玻璃杯,在桌上印下一道彩虹。
那是她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太阳。
后来,夕阳渐落,他把她抱在怀里,用茶棕色大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用下巴蹭着她的发顶,柔柔地对她说,雪城的确没有极夜,他怀里的就是雪城的太阳。
天色暗了,他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拼命摇头,指尖攥得泛白,别过头去让泪滴在围巾上。他叹了口气,说不会送她回雪城的,于是抱着她回到他家,街口的独栋别墅。
那天没有晚上,整栋房子灯火通明。他坐在沙发上,她坐在他怀里。窗外是黑色的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流浪的星。她抽噎着、颤抖着,给他讲前十五年雪城的夜、封冻的河面、面罩里透出的白烟。
第二天早上他轻轻地吻了熟睡的她的眉心,说他要去上班了。她醒来看着铺得整齐的床,把床头柜上他给她冲的热蜂蜜水狠狠砸向墙面,让他煮的面在客厅的餐桌上放凉。
那晚他回来,看了看地上玻璃杯的碎片,猛地将她拥进怀里。然后他又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抱着花花,又白又长的一身微卷的毛,蹭满了她的毛衣领。
他离开那天,苏诺城是夏天。他似乎没说为什么要走,但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他不会再回来。她倒数着时间,想起与他初遇的时候,她刚刚在苏诺城找到流动的水。她从别墅出去了,去水源地看能不能再遇见他,和他的茶棕色大衣、热卡布奇诺。
她找到水了,流动的、清凉的水。她伸手进去,然后又把整条胳膊伸进去,还不满足,于是她把脸探进去。
第二天早上,雪城的人们拉着冰车过河,在河面上的冰窟窿里发现了她。人们看着她发紫的脸,七嘴八舌地争论她到底是被淹死还是被冻死。冰面上散落着碎玻璃片,棕色的干涸的血迹凝固在上面,像茶棕色大衣、热卡布奇诺。
人们看见我,惊奇地说深冬怎么还有上冰的流浪猫。我才不是流浪猫,我叫花花,有主人。人们蹲下身学着猫叫逗我过去。我舔了舔爪子,三两下跳进针叶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