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冬天

现在是景慈行离开这个世界的第10488个小时,他栽下的那棵玉兰树,开花了。

我是在清晨看见的。

院子里那树顶的枝桠上,爆开了一朵瓷白。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直到整棵玉兰像一只突然苏醒的、颤抖着张开羽翼的雏鸟。花瓣边缘还蜷着青涩,但那抹扎得我刺眼的白却已不管不顾地泼洒出来,亮得晃眼。我站在树下,手指掐进掌心。

我记得那天冷得出奇,公司里临时出了件急事,以至于我不得不离开他身边。我本来想推掉,可他答应我会乖乖待在家里,哪也不乱跑,什么也不乱想。模样分明是那样诚恳,但鉴于他的累累前科,我有点不愿相信他给出的承诺。他又歪着头朝我笑,就像我在走廊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眼,再三保证自己绝对老实听话。我突然想起心理医生说,要尽可能的给他一点私人空间,于是将信将疑的出了门。

结果走到一半心慌就的厉害,潦草的给助理打了个电话扯谎说车子爆胎了。紧接着梦游一般的又跑回家里,或许我也该给自己预约场心理咨询,我边赶路边想着。回到家,景慈行果然没在客厅,也不在卧室。自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有点ptsd,20分钟内看不见他的人影就控制不住的心慌。此时已经是我们分开的第41分钟了,我有些慌不择路,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我放在床边叫他盖着开电视用的珊瑚绒毛毯,毛毯是乱的,景慈行一向不喜欢叠被子。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他小孩子气的地方。在感受到上面透出来的,暖融融的体温后,我的心略微放下来了一点。至少他还没走远。

我突然听见卧室窗外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朝外望去,却发现消失的景慈行不知道从哪搞了颗玉兰树的苗,正在卧室窗外的那块院子里种树。

也亏得他效率高。待我顺手抓了件羽绒服,跑到外面披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已经用冻得通红的手拍实了最后一捧土,鼻尖呼出大团白气。我语气有些嗔怪地问他想种树为什么不和我提前说一声。他没理我,自顾自地笑着说:

“玉兰是先开花,后长叶的。”

——等它开花的时候,春天就真的来了。

他顿了顿,眼里却显露不出任何情绪,任何生机。他声音低下去,像在叮嘱一个秘密。他说——

他说什么来着?

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声。再看向眼前,那株光秃秃的、看不出死活的玉兰苗,那株和景慈行视线一样疏离的玉兰苗,已经长成一株玉兰树了。他离开的太久了,却只给我留下了一棵玉兰树,一棵栽在立冬的玉兰树。

我握紧那块黄铜名牌,边缘深深嵌进掌心。痛,但不够。这点痛压不住心里翻涌上来的、冰冷粘稠的东西。

尖锐的嘶鸣声渐渐褪去,变成一种长久的、空洞的嗡鸣,堵在耳道深处。我慢慢蹲下身,手指插入树根周围的泥土。泥土是松软的,带着晨露的湿润,与我记忆里那个铁硬的冬天截然不同。我的指尖触到了一块坚硬冰凉的东西。

不是石头。我轻轻拨开浮土,是一小块已经有些氧化发暗的黄铜名牌,边缘打磨得圆润。上面刻着字,字迹有些潦草,像是用并不熟练的力道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见春&慈行

于此越冬”

见春。我的名字。他从未这样刻过,也从未用这样的方式并排列过我们的名字。这块名牌,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从未见过。它是什么时候被埋下的?是在我转身回屋为他倒热水的那几分钟?还是更早,在他独自筹划这个“惊喜”的时候?

心脏像是被这小小的铜片烫了一下,骤然收缩,随即涌上来的却是更深的茫然。他种树时那疏离的眼神,那句在时光洪流中被我遗忘的、我已不再记住的低语,此刻都与这块冰凉的名牌纠缠在一起。

我猛地站起身,眩晕袭来。玉兰花的香气忽然变得浓烈,几乎带有侵略性,钻进我的鼻腔,冲上头顶。那过于洁白的花朵在晨光中微微晃动,晃得我眼眶刺痛。

我握紧那块黄铜名牌,边缘深深嵌进掌心。痛,但不够。这点痛压不住心里翻涌上来的、冰冷粘稠的东西

我不去看那满树的花。那些白得刺眼、晃得人心慌的花瓣,它们凭什么开?凭什么擅自宣告什么春天?景慈行不在了。他栽下树,把自己的一部分埋进土里,然后就走了。留下这棵树,现在又开出这堆没心没肺的花,算什么?

“等它开花,就是我把春天还给你了。”

他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响,轻飘飘的,像他最后那段日子,偶尔状态还算清醒时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还给我?

他拿什么还?

他把自己弄丢了,然后指望用一树花来抵?

我不要他的春天。我要的是他蜷在沙发里裹着那条珊瑚绒毛毯的温度,是他神游天外时被我唤回神、眼里一瞬间的温情。

不是这个。 绝不是这棵没了他却开得这么嚣张的树。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一片扎眼的白。回到屋里,关上门,拉上厚厚的窗帘。阳光被挡住,房间沉入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昏暗。就像他离开后,我保持了快一整年的那种昏暗。

可空气里,那股清冽的甜香,还是丝丝缕缕地从窗户缝隙钻进来,无孔不入。我走到卧室,打开衣柜最底层,抽出那条珊瑚绒毛毯。毯子我再也没洗过,上面似乎还依稀残留着他最后一点气息,混合着药味、和他以前爱喝的龙井的味道。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把脸埋进去。

毛毯是暖的,被我体温焐热的。可我知道,这温暖是假的。就像外面那棵树宣称的春天,也是假的。

第10489个小时。

第10490个小时。

我坐在地板上,用毛毯裹紧自己。时间像冻住的河,表面停滞,底下却有什么在一点点碎裂、消融,让我发慌。我能感觉到那种变化,他正在带走我记忆中有关景慈行的一切,他的话语、他的目光、他的微笑。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试图把我拖进另一个,另一个没有他的季节。

我不要。

我起身,走到厨房,找出冬天封窗户用的透明胶带。很宽,很黏。我走到那棵玉兰树下。花香更浓了,几乎带着挑衅。我爬上椅子,扯开胶带,从最高的、开花最密的那根枝桠开始。

一圈,一圈,用力地缠。

光滑的花瓣被粘住,挤皱。柔嫩的枝条被透明胶带紧紧束缚。我缠得很密,很用力,直到那一簇簇骄傲舒展的白,被裹进一种塑料的、窒息的透明里,扭曲变形,再也看不出原本盛放的样子。阳光照在胶带上,反射出廉价刺目的光。

胶带用完了半卷。我停下手,微微喘着气。看着被我“处理”过的树冠,那些被封存、被禁锢的花朵,心里那阵尖锐的慌,似乎平息了一点点。

但这还不够。

我又找来黑色的垃圾袋,将袋子套上那些被我缠住的枝头,用更多的胶带固定袋口。一个,两个……黑色的、不透光的塑料袋,像丑陋的瘤,挂在玉兰树的枝头,遮住了所有企图泄露的春光。

现在好了。

我退后几步,看着我的“作品”。玉兰树变得怪异,一部分是苍劲的褐色枝干,一部分是蠢蠢欲动却被强行包裹的凸起,还有一部分,是垂挂下来的、沉默的黑色。

风来了。被塑料袋蒙住的花枝,只能发出沉闷的、窸窸窣窣的挣扎声,像被捂住了嘴的呜咽。再也闻不到那恼人的香气了。

对,我不要去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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