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erre

皮埃尔先生的名字来自这首歌:https://music.163.com/song?id=1391251170&uct2=U2FsdGVkX1/fgca3v829nxEHcea00+S9WwRf64D4Z3Q=
想象中的皮埃尔先生应该是落魄的法国艺术家,理想的邻居。每天抱画板调色盘去广场卖画,喜欢黑胶和黑咖啡。

《烂杏》
皮埃尔先生是我的常客。不,常客这个词太高级了。我只是一个开杂货店的,不配用这么高级的词。

我的店铺在第七大道。夏天,我摆出刚运来的桃子、李子、杏子,它们清晨才从郊外的树上摘下,皮肉还有着朝霞的红晕。冬天,我撤下桃子、李子、杏子,换上干花和坚果。下城的太太们最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她们戴水貂皮手套,黏在她们的丈夫身上,路过就撒娇要东西吃,离开的时候留下一阵甜腻的风。我不在乎她们和她们的作风,我只是楼下开杂货店的女人,每天穿着条纹衫和牛仔吊带裤,靠在门框上观察过往的行人。我在楼上租了一间小公寓,正好容纳下我的小窗和桌子。我有一个尿壶,里面的东西我早上下楼倒在附近的下水道。

现在,来说说皮埃尔先生。我们都管他叫做“老候鸟”。他其实不老,他没有中年男人的褶子和头油。他其实很帅,至少我们街坊的女友们都这么觉得。女友们,便是像我这样的小生意者,很小的时候从家里跑到大城市,卖卖水果,烤烤面包。皮埃尔先生经过的时候,我们就呼啦一下躲到货架后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应该知道我们这样看他,不过他不在意,或许是因为他太累了。皮埃尔先生总是穿白衬衫和一件黑色的风衣,拎一只棕色的皮包。他刚开始秃顶,但是这不重要。他走路的时候,裤腿就反复拍打那两条可怜的腿,发出很大的声音,不像我们的男友和丈夫,肚子大得要把纽扣撑爆。皮埃尔先生永远是一副疲惫的样子,两个眼袋垂着,头发也一团糟。休息时间,我们就聚到巷子里抽烟,猜测他昨天晚上又有什么艳遇。唉,皮埃尔先生,来自19世纪的骑士,肯定有无数情人跪倒在他脚下吧!

叫他“候鸟”,因为他只有夏天出现,冬天便悄无声息地消失。真的,一入秋,长刺的栗子往下掉的时候,皮埃尔先生就走了。某一个早晨,当你推开店铺的门,准备开张的时候,你就意识到了一件事:皮埃尔先生已经不在了。他不会再眷顾你的法棍,也不会去路对面的牛奶站看一眼。那种迷茫的感觉弥漫在空气里,空气甚至没有明显变凉的迹象,但皮埃尔先生已经一只脚跨出第七大道了。那天之后,我们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去外面抽烟。我们的生活少了一点什么。裙子被无声地换下,明黄色的,V领的,过于大胆的。只有这时,我们的秋天才真正到来。

我总觉得自己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倒不是说长相,我长得平平无奇,整天顶着一头说不上金黄的短发走来走去,衣服也没有几套。但,就像我之前说的,皮埃尔先生是我的常客。夏天,他每天准时出现在我的店里,买一兜杏子。他有一个绿色渔网兜,他用它盛一些杏子,然后递给我,说:“这些杏子多少钱?”每次都是,就像奇迹一样。他在门口挑杏子的时候,我就站在柜台后面注视他,看他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怎么一次抓三只饱满金黄的杏子,在手心里掂一下,最后放进袋子里。他做那个动作的时候,整个身子弯下去,领带垂到水果上。要是一个毛小子敢用衣服弄脏我的水果,我准保用扫帚把他赶出去。但皮埃尔先生不一样。他是一个绅士,甚至可能是个贵族。他挑水果的时候想的是,这个丫头的东西真不赖!或是,这个丫头的东西还不如我庄园里的那些烂货!唉,我又走神了。总之,我觉得他心里想的是前者,要不他怎么每天都来呢?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有了自己的秘密。秘密这东西在我们这边很少见。即使是秘密,也是公开的。秘密就是不和外人说,只跟姐妹说的东西。比如莎拉的男友是个孬种啦,卡门的孩子又被打掉啦,诸如此类。我们不认为有什么真正的秘密,那就是,没什么事是不能跟姐妹们说的。我承认,自从拥有这个秘密,我一直承受着良心的拷问,觉得向其他人隐藏东西是不对的。

秘密就是,我给皮埃尔先生起了个新名字——皮埃尔。皮。埃。尔。多么悦耳的名字!没有多余的后缀,短短一个音节在心里默念一遍,就能让我的肠子都拧在一起。皮。埃。尔。具有男性魅力而不过度强势,只有情人才会叫出口的名字。第二天,皮埃尔先生付钱的时候,我死死盯着他那一双拿钱的手,几乎要在手背里烧出一个洞。钞票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那是高档香烟停留的位置。

“小姐,你在听吗?我说,这些杏子多少钱?”

“一共两法郎,皮埃尔。”

他好像没察觉出我的话有什么异样,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着他风衣飘飘的背影,脑中回响的只有那一个词。小姐,小姐……

那天之后,我每次看皮埃尔先生,都换了一种眼神。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小姐”,这是否是一种暗示,让我去他的庄园里,做他的小姐?每次他把绿色渔网兜放在柜台上称重,我一边记着数,一边往里面塞我的一点小心意。一开始是手工折纸,指甲盖大小的仙鹤,或是星星。后来变成大一点的东西,一颗樱桃,一支鲜花。他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些小示意,但他肯定默默把他的小姐给他的信物藏了起来,等到回头订婚的时候拿出来细细品味吧!

有一天,皮埃尔先生来到店里两次。第二次他气冲冲地撞开门,把一杆玫瑰花和一封信掷在我的面前,大声质问我:“小姐,这是什么!”

那些东西当然都是我的,但他说出那句话的一刻,皮埃尔先生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间就碎掉了。我没有那么在乎他是否接受我的心意,我可以不是他的小姐,也不住进什么大庄园。但以这样粗鲁的方式对待女士,完全不是一个绅士会做出来的事情。

第二天,我把搞到的白粉末均匀地喷在我的杏子上。它们没有变得丑陋,反而更加光滑了,黄中透红,像婴儿的屁股。我轻轻抚摸它们,皮埃尔先生的领带触碰过的地方,想想他几个小时后中毒暴毙在家里的样子,头发浸满汗水,衬衫在癫狂中被撕碎。从前的皮埃尔先生已经不复存在了。

然而皮埃尔先生却没有来。中午,我们看见一辆警车从第七大道上驶过,里面坐着一个垂着头的男人。有人说看见皮埃尔先生从他的公寓里出来,手上戴着镣铐。偷税,还是什么别的微不足道的原因。这么多年,我们的梦中情人一直住在和我们一样低贱的地方。冬天的离开,大概也是因为天冷不想出门。有的女人得知消息后立马就哭了,她们肥胖的男友不耐烦地站在一旁看她们扯自己的头发。我没有让自己出洋相。我很早就说过了,我和她们都不一样。我冷静地跑上楼,走进皮埃尔先生敞开的门。又一个老鼠洞,和我的一样。光秃的四壁,没有家具,只有霉味和潮虫。完后我看见了那些杏子,它们盛在一只紫罗兰色的玻璃碗里,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有那么一会儿,我仿佛看到了想象中的庄园,碗就待在一栋豪华的三层建筑中央,一张空落的橡木桌子上,沐浴着从落地窗照进来的夕阳。那想象很快就破了,因为碗里的杏子都烂了,它们表面爬满蝇虫和菌丝,就像雨天水坑里的一团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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