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人老了就会分不清现实和虚幻,X如此想,尤其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加上一点…绿蚁新醅的酒。

离去的故人便会顺着他的心入了他的梦。

…………

X无言地望着L,他觉得自己有些迷糊了,要么就是他在做梦。亡者,故者,是什么令你归来。

“L”,他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你这些年在做什么”。年轻的L莫名地看着他,“我这几年不是一直在这里吗”,他说。X抬头望着他,他的眉目依旧,他的眼神里是青涩的担忧,X连连摆手,“就是,桑州啊,南边的。”“你醉了”,L去拿X手中的酒。“是啊,我醉了”,X努力瞪大朦胧的双眼,又道,“你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他说,“我找你了。”“真的吗。”“真的。”

X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清醒了,新酒上面酝着薄薄的雾,罩在他们之间。

“那你要叫我什么。”“X?”“不对,不对。”X摇着头,“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小X,老X,X先生。”L又说。“不对不对”,他继续摇头。“那要什么,难道你叫H?”。L莞尔。“你是真的醉了。”“哈哈。还有什么。”X说,“对啊,还有什么。”他抬头深深望着L,他还是那般意气风发虽然他已经快要忘记他的容貌,他近似无礼的盯着他。他已经太久没见过他了。他现在连眨眼都不想眨。

L皱了皱眉,仿佛认真观察了一阵后,他张了张嘴,却只涌出几个破碎的音符。“你。”L说。“你来自哪里。”,X笑了,一点也不意外他的猜测。“永安十三年。”他说。“永安”,L回,“这是未来的年号吗”。X扬了扬嘴,“你猜啊”。L无奈摇了摇头,“后面发生什么了。”他说。又意识到不妥。“算了,你还是别说了,透露未来的事可是要遭天谴的”。X笑眯眯望着L,L却在他的瞳孔深处看见了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恸。L闭了闭眼,又道,“你想见现在的自己吗”。“哦?这还能见”,X扬眉,“我还以为我现在就是他呢”。L摇头,“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试试”。X便笑了,“正好,我也去见见以前的自己”,他说着起身,虽然他知道他现在根本没有什么去见以前的自己的想法,只是L说了,那便去吧。

L走在前面,拂起垂下的竹叶,“说不定你还可以告诉他未来的事情呢”,他说,“自己和自己说可算不上是什么泄密”。X在后面笑,他知道,他现在无论和谁说,无论如何说,变不了的。他太了解自己和L了。X抬头,L挺直的腰脊如青松般坚韧,他听见笑声,于是转过头来,细细碎碎的阳光从竹间渗透,撒在他的脸上,他逆着光,亮的几乎看不清。他眯眼望去,他张了张嘴,“L”,他下意识说,“怎么了”,L回道,他的身后刮起了风,伴随着鸿雁的尖叫声,他眼眶莫名有些红,“没事”,X哑声道,他深深地望过去,他知道,就算他们知道未来的事,他们也会坚定的走这条路,意气风发的少年不惧万物。他会改进接下来的问题,但他不会逃避,他不会一走了之。因为他见过枯黄的稻苗,听过五坊外的哭嚎,知道宫市的残暴。

正如那年的雨夜,他仓皇推开门,对上的那一双平静的眼神。他颤声说他已经被贬,说下一个就该他们了,说对不起,说他不该拉他入局,说他原本有的光明未来。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如此难看的脸色,他说,X,难道你是如此看待我的吗。他漆黑的瞳孔对上他张皇的眼,他说自从那年,那年亲眼见过的战乱开始,亲眼见过一个孩提为一瓣橘子而感激涕零到下跪开始,志向便从未改变。窗外雷雨阵阵,闪电划过,白光映着他的脸,他说我从未怪过你,他说我从不后悔进入这朝局,他轻声道,X,反而我很感谢你,拉我进来,让我得以用自身,为这个世界谋一份力。他扭头看向满墙书卷。夫为吏者,人役也。他说。那年你我同科登第,我如果惧怕而逃避,又怎会替你出头。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雨,他或许还哑声说了些什么,但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太久了,太旧了,三四十年的光阴流水般涌过,冲刷着记忆,于是上面便只剩下一片狼藉。

X一边走一边回忆,慢吞吞地跟着L,L仿佛也不急,只是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阳光斜斜地穿过来,直至融于土中。

“到了”,X恍然抬起头听见L说,他看过去,那是一扇陌生又熟悉的门,门前青竹映瓦,青草覆墙,几枝花俏俏地伸出来,一派生机。他望着那曾经在梦里遥不可及而今却又近在咫尺的门,又快又慢地踱步上前,翠竹笼罩住他,他的手拂上去,门上的纹路都是如此清晰可见,清晰可觉。他在门外站着,门里什么声音都没有。X回过头,故人站在光里,像在笑,又像在泣。他看见对方似乎想上来但却又止步的踌躇,他看见对方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他突然莫名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恐,他第一次在这里如此清晰地想一个问题:我究竟是谁。是X,是被贬的青州刺史,还是他眼里的模糊的未来,是一个从未见过,了解过的人,是一个…陌生人。X莫名想,如果敲响大门,那么里面的、过去的、风光月霁的人,和外面的、未来的、历经沧桑的人,哪个才是我,哪个才是他眼里的我,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或者说。站在门下,站在竹下,站在陌生的故人的注视下,X细细想着,他不急着开门了,他开始触及那个不敢询问的洞。这是哪里,是过去吗,是什么把我放了进来,是谁,是人吗,是神吗,哦不,他不信这个,那么,是命吗,是不公的命的补偿吗,这可能吗。亦或者说。

这是梦吗。

一个关于执念与时间的梦。一个关于思念与故人的梦。

 

X突然不想见自己了。

X心里一阵难受,他的后背紧紧靠住墙,他看见L惊慌的奔过来,如同那年他惊慌地奔过去般。他听见L慌张的声音在耳边模模糊糊地说,X,X……。他感觉他的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捉摸不透,L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X知道不合时宜却还是忍不住一笑,太熟悉了,太熟悉了。L的话没说完,蓦然望见了X惨白的脸与扬起的嘴角,霎时住了嘴。迟疑了一会儿又问,“你。你没事吧”。X不说话,也说不出来话。他想笑,他又想哭,他的心腹翻江倒海,感觉要把这辈子的苦都呕出来般。X知道自己现在状态不对劲,他想笑想说不要担心但却发现嘴角不听使唤,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知道这场梦要碎了,他只能最后紧紧盯着他,毫无顾忌一意孤行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印入脑海。L扶着X,“回去吧”。L闭了闭眼,他说。“改天再来”。“不…”。X说。L低下头,X仿佛已经陷入混沌,喃喃着,“不要走”。“好,好,我们不走。”“不回去。”“好,不回去。”X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X感觉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他紧紧拽着L的衣袖,近乎哀求着说,“你不要走。”……好不好。就算这是梦,不要醒,好不好。X没听见他的回答,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的耳旁嗡嗡的蜜蜂千百只地叫。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做梦了。他又做梦了。X昏昏沉沉地想。他又看见了遥远的启明星,他又看见了褐红的散落的乱七八糟的血,他又闻到了浓郁的草药味。他看见一个人跌跌跄跄地走在小道上。他看见船帆远远像彼岸驶去。他听见马的哀鸣,人的哭嚎,碎碎的絮语。他头痛欲裂。他的脑海满满当当又杂乱无章,如一个电影的胶卷的不同片段被调皮的小孩随意地组装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玩笑。是的。玩笑。他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L呢,刚才的年轻的L呢。他在梦里,他也在梦外。或许他是真实的,或许他是虚假的,或许他是过去的人,或许他是来自地府的鬼,亦或许这是另一个世界,是上天赐与X的一场梦。在梦外X度过了五十载春夏秋冬,在金黄的稻苗里行走四十余岁,他的笔书写了三十个明朗旷阔的秋,他拽着L奔过了二十期年,又在青州待了十惊蛰,最后只剩下两叠薄薄的诗集和一双枯瘦的手。在梦外他垂暮老矣,在梦外他无人可诉。而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那般青涩的时光,带着苍老的身躯,见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好友。他突然有些可惜,自己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故人心如初,我意…又如何。

……

X跪坐于桌后,四面散落着纸张,一张叠着一张,层层将他围住。桌前是一面窗,窗上被投下了一支阴影。X猛地一抖,他睁开眼,故人年轻的脸庞仿佛还近在咫尺。他抬起头,风温柔地浮动着窗纸,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蓦然想起,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X推开窗,窗外是一片桃林,在风中粉红交杂着,枝子俏俏地伸展进了来,在纸张上抖落几瓣桃花。呼…一阵风吹过,他眯了眯眼,花瓣吹落了他满身,等等…他瞪大眼睛,郁郁葱葱的桃林里,站了…两个人。两人都身穿青绿色服装,一人伸手折了一枝桃花,似想放于另一人鬓间,另一人笑着拉着那人的手,花瓣在摇动之间顷刻洒了两人满身。

X站在窗内,怔怔地望着。“好美的桃林啊。”有人在他耳边细语,“?!”他一惊,转头望去,身旁空无一人,等等,纸稿呢,磊磊如层峦叠嶂的山川的诗稿呢。他汗毛乍起。不…不对…这不对…,对啊,窗外…窗外怎么可能是桃!他一步步后退,不对…一切都不对…窗外窗外…应该是…一片竹啊。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的竹啊。

这是梦吗,他又入梦了吗,他还没醒吗?

……

X看向四周,四周不再是自己的小屋,而是堆满了无数的卷轴。啊!啊啊!他抬头,屋顶上是乌鸦的叫声,苍茫得尖锐,穿过层层时光摩擦着他的耳膜。“你要找什么。”他听见有人说,“户部收支表。”有人回答。他转身,是窗外那两人。两人立于卷轴前翻找着,背对着他,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侧身贴在旁边的高柜隐藏身形。一人较高,手不断打开着卷轴,另一人在旁边道,“你怀疑尚书…”“不是他那就是侍郎,肯定是在户部出现的问题。收上来那么多银两粮食,到国库怎么可能就那么一点。”,X悄悄探出头,高者翻出一卷,“找到了”,他说。

面前景象突然如水面被打乱般泛起波纹,X一眨眼,面前便换了一幅场景,是朝堂。

他躲在殿内大柱后,他听见殿上的骚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他诬告我啊!!皇上…这是假的!”听见有人厉声道,“那你说,收上来的税都去了哪里!城里灾荒一片,国库却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听见上面传来的巨大响声,听见…他听不到了,巨大的响声振地他耳朵嗡嗡作响。他感觉这个世界在分崩离析,他不管不顾跌跌跄跄地跑出去,他感觉头痛欲裂,无数信息仿佛在其间爆炸,他不知自己去了哪里,朝堂大殿的巨大阴影在渐渐远去,殿下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他往前走,是一座寺庙,庙旁站了许多人,纷纷扰扰模模糊糊看不明。

只有两个人,看得清晰,一青一橙,慢悠悠地踱步过去。X走入模糊的人群,向那二人走去。离得近了,他终于听见了一人的声音,“呵,如今上面那些走狗,谁能盼我们回来……”,X站在人群中,于是他看到的比以前更多了,他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看见了人群的匆匆,也看到了暗处的一双双眼睛。X慌乱地跑过去,想抓住他的手,和他说,别说了。

二人突然变得虚幻,X抓住了一团空气。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他僵硬地转过身,朦胧的人群不再走动。他对上无数双黝黑的眼睛。它们说,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说,你在害怕什么,它们窃窃私语,啊,他惧了,他想反悔,他后悔了。它们尖细的笑着,哦噢噢,是你害的,是你交出了把柄,是你亲手把利刃交到了敌人的手上,是你摧毁了他的希望。闭嘴!他吼道。哦他在吼谁,嘿嘿又不是我们做的,嘿嘿你做的事不敢承认吗,你要逃,你要逃到哪里。它们喃喃的声音远远传去。

一只手伸过去,拉住了X的手,拽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跑,X跌跌跄跄地跟在后面,他只看到前面青绿色的身影,白光渐渐增强,他被照的睁不开眼。前面的人突然消失,X站住,扶住膝盖,低头喘了几口气,却发现地面变成了青白的水面,他在水面上停下,水面映照着他的倒影。不…不对,他悚然回头,对上了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神。

“你要去哪里。”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叠叠交错。黝黑的身影阴森森地笑了,“你为什么不跑了。”

黑影层层叠叠渐渐清晰,最终,成为,故人的脸。

对不起。他颤抖着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

故人清秀的脸庞变了模样,变得阴森扭曲,它声音尖锐,带着无法消解的怨恨。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欣喜吗,你知道那时的绝望吗,你知道桑州的潮湿吗。你知道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哑声道,对不起…

黑影逐渐浓郁,X一步步倒退,不…不,你不是他,你不是!!黑影还欲再说,他转身就跑,他跑过那片粉红的桃林,桃林里二人满身都是桃花;跑过放榜的街道,看见二人名字挨在一起;跑过饥荒的田野,田野里二人拿着赈灾粮,他温柔地把一块胡饼递给哭嚎的孩子;跑过森严的庙堂,庙堂里争辩的声音从未休止,他厉声道,必须废除五坊;跑过宽广的河岸,河中船帆远去,再未归来;跑过青州的竹林,一人,誊抄着文稿。最后他跑进一片白茫茫的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世界都变白了,面前是白色,茫茫无边,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水纹从脚底散开,水如一面透亮的明镜撑着他,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黄和橙,混杂在一起,绚丽地像秋天的叶。

他茫然地跪坐在原地,水面映照着他的眼。远处一抹青绿浮现,随后如无数枝条般蔓延开,与橙色碰撞在一起,激起一阵阵的波纹。

X抬起头,L温柔地望着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还未放下吗。”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从未怨过你。”

他望着他,嘴里张张合合,泪水却先涌了出来。“可是我真的好后悔,我真的…我,”他哑声道,“我真的好想你。”

“我梦到我回到了过去,我梦到青年的你,我梦到H,我梦到很多人,但…但那终究不是你们,我才是那个陌路人…我。…你说你是天边的启明星,是拂过的风,是奔腾的涛声,是河畔的柳,是山间的竹…于是我看了星,去山间吹了风、看了竹,在河畔听了水、抚了柳,那是你,又不是你。…我。我不知道。我……”

“……”L笑了,“可是你的心里有真正的我。”

“你的梦,你见的景,你听的声,无一是我,无一不是我,一切是你内心思想情感的投射,只因。”他指了指他的心,“我在这里。”

“你的记住,让我在你心里保存了下来,活了下来,我活在你记忆的流水中,活在每个记住我的人的心里,活在你誊抄诗文时笔下流淌的墨间。”

“所以。”他看着他的眼,“不要后悔。”

“我在你心间。”

他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他环抱着他,闭了闭眼。

再见,再见,以后再见。

命运要来了,现实要追过来了。

三。

但命运阻止不了我了,它灭不了我心里的火。

二。

故人…故人今…

一。

 

铛!!!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终见。

 

 

————

因为实在想不出“老”朋友的问题,所以全改成梦了(。)

因为周二写了一些周日又补了一些,所以中间可能会有割裂。

全篇都是梦,前面是梦中梦。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