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要擦去眼泪之前

一个九月份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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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在夏日的炙烤下,番茄老爹开枪自杀了,我第一次目睹人死去。他拿的是一把像桌腿一样长的枪,要用两只手托起来。

我在窗户一角趴着看。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响的声音。他的胳膊、他的枪都掉在床上,头向窗户的方向倒去,脸像被捏碎的花生一样从额头碎到下巴。

我踮起脚尖以看得更细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右眼白烂烂地流了出来,左眼则盯着天花板,可能是因为上面有几枚形状有趣的血迹。

你在干什么?

就在我凝神观看时,Urik走到我身后悄声发问,显然也被刚才的巨响吓到了。你怎么这么早就跑出来?她想笑着打趣,却没有做到,我看出来她被吓得不轻,声音打着颤。小孩子的敏感让她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但她想的东西很可怕,那是一个即使撕碎了小女孩的双唇也让她不敢承认的秘密。

Urik是我儿时的玩伴,我们对彼此衷心耿耿,从不隐瞒。所以我保持缄默,既不想吓她也不想骗她。

那是从老爹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是不是?我的默不作声在她看来是证实了她的想法。我们该怎么办?Urik绷着嗓子,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们在烈日下站了许久,久到能闻到对方身上缓缓蒸出的汗味。

“教堂敲钟了。”

“这里听不到钟声。”

Urik额上冷汗涔涔。她不知道我一直都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见我不说话,她试探性地叫了我的名字。“你还好吗?”

“我们要把番茄老爹藏起来。”我说。Urik轻轻尖叫了一声。“什么都不要说,按我的指令来,好吗?”我捉住Urik慌张的手,“我保证我在干好事。所以神也会帮助我们的。”

1
我的到来从不像初次登场的电影角色那样,风尘仆仆却仍衣冠楚楚。我一路上都没有照过镜子,只是想象着自己的模样:灰头土脸,拎着一只大得奇怪的箱子,用半生不熟的语言试图跟面前的人开启一段对话。

“您好,我办入住。…没有护照、驾照、移民证件。最好要便宜一点的房间。”

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并不是服务生的打扮,然而从餐盘上递给我一杯红酒。我拒绝了。

老板很快地从柜子里摸出一只钥匙,我怀疑他没有听我的要求。“一百美元,可以一口气住到舍友把你谋杀。”他说,声音像一个没打完的哈欠。

“谢谢。”我把目光投向红酒男人的背影,忍不住问道,“那真的是红酒吗?”

“不。难道是葡萄汁?”

从老板的口吻中,我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不得不注意到登记处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既像枫糖浆又像动物皮毛,还混杂着番茄披萨的味道。我费了些力气才从客栈老板的手指里拽过钥匙,他的手好像不想把它给我,但他没有说一句话。抽出钥匙时,我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惊奇地发现他的指头硬得吓人,而且冷得要命。

我抬了下眼睛,以便看清在皮椅上四仰八叉地坐着的男人,一只手仍然搭在刚才给我钥匙的台子上。他四十余岁,年龄不大,但被满脸的疲惫衬得老态毕露。他穿格纹衬衫和笼裤,衣服还算得体,只是手腕处染了一大块咖啡渍,几乎蔓延到肘处,像是胳膊吸饱了一整杯咖啡。

我很快察觉到奇怪,他的模样我只在两处见到过:节假日在俱乐部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们和电影里的精神病人。他眼神飘忽,对我说话的时候也不曾用一只眼睛看我一眼。嘴唇微张,于是我可以看到他的两颗门牙中间夸张地裂着缝隙。再加上他没办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手。它还在那儿。

———连一只肥硕的苍蝇在离他头顶十几厘米的低空转着他飞都没办法彻底凝聚他的目光一小会儿。我想,大概他的眼睛永远都不会看一个地方了。

我看到了空气中的毒瘾;它是真实的、可触摸的,暗紫、泛绿的小冰晶,像一只晶莹剔透的六脚蜘蛛。我汗毛直立,决定到了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复洗手。我的目光扫了吧台两圈,寻找着大麻或冰毒的踪迹,未果,又不想在这个气味的地狱过久停留。

2
这是小岛上最高的建筑,一座年久失修的高耸公寓,曾作为居民楼,现在则是独立客栈。从远处看去,整栋建筑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树。

我的房间是902。

客房里有无处不在的劣质气息。看来客房老板听进了我的话,给了我最便宜的房间。

烈阳从窗户里刺入,伤害着眼睛和皮肤。薄脆的塑料墙壁和窗框,触感更像是纸做的。昏暗发黄的灯光,但并不给房间增添暖色调,而是营造出荒谬、诡谲的氛围。细长的床腿,单薄的被褥和床单,床单很明显是被洗得褪成了白色,而不是本来就是那个颜色。

这间客房有一个客厅、一间厨房、一间洗手间和三个卧室。卧室都一样的苍白以及狭小,客厅里只有一张墨绿色的旧沙发和一台小冰箱。

毫无疑问,很快会有舍友搬进来。他们大概率是贫穷或被通缉的本地人,毕竟这种旅馆可不适合游客。当然更可能是偷渡进来的人,毕竟这座小海岛就是以这个而闻名的。

海水洗不清邪恶,我想。因此满身盐渍(行船难免触碰到海水)、染了怪病(譬如坏血病)、千里迢迢逃来的人大概都图谋不轨。这座岛的土一定吸过血,融解过钞票。我深知想要过真正得体的生活就得上岸,在美国的大陆上晒着日光浴,安全而自私地眺望海平线那边的飓风和海啸。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也不知道去往北美大陆要向哪个方向漂流,但是在将来的某一天我总会知道的。

日光浴这个词很美好,我一直这么觉得,总有一天它会像童年般地铺满我的全身。

3
洗了手后,我打开最大的那只行李箱,抱出里面的Lizzie放在浴室的地板上。她还晕着。

“醒醒,醒醒,Lizzie。”我推搡着她的肩膀,她如同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任凭我摆弄。

我扇了她一耳光,巴掌声比我之前所有对她说的悄悄话加起来都要响亮。在此之前,我从不期盼对她施加暴力,而当我这么做时,我却感到苦尽甘来;仿佛这一路的奔波都是值得的。她的脸颊像烤箱里的苹果派,热腾腾地鼓了起来。我一直打到她醒过来为止。

“我在哪儿?”她的声音哑掉了,眼睛里充满血丝和惊恐,眼角粘着一粒眼屎。她用双臂支撑着,勉强抬起半个身体,用手臂擦掉一些鼻血,嫌恶地看了一眼血渍,又看了看我。

“在一座岛上,大概离美国不远,或者就在美国。”我站起身来,边说边向厨房走去。

“那就是夏威夷,”她像个博取父母宠爱的孩子那样解释道,“夏威夷是太平洋里的一座岛,是属于美国的。———你带我来夏威夷干什么?”

这儿绝对不是夏威夷,可是我却没有纠正她。“你会知道的。”

“我的衣服呢?”

“在船路上丢了,你总不能指望着体体面面地漂洋过海吧?”说这话时我有些心虚,因为我的衣物完好无损。

“我姐姐呢?”

“死了。”我故意说,知道这样最会激怒Lizzie。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中等偏上水平的善良的人,却不为人知地喜欢戳别人痛处。当着温柔而少言寡语的母亲的面,我会将弹弓指着她的小儿子的眼,装作要把石子弹射出去的模样。如果那是她不甚爱惜的大女儿,又或者那位母亲不是从不发脾气的,我都不会这样做。可是Lizzie此时完完全全被我掌握在手中,如同儿时采了一朵最漂亮的鲜花,心里十分清楚她很快就会凋谢,难道要冷静地看她慢慢坏掉吗?每个小孩最终都会选择同一个做法:闻饱了香气后将花瓣撕成碎片、碾出汁水,把她揉成烂泥,揉成一滩无法继续腐烂的东西。然而听到背后传来的尖叫声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爽快。她的声音太响、太尖了,难免惊扰邻居。

闭嘴。我第一次露出凶神恶煞的面孔,冲她恶狠狠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几乎立马就哭了出来。你把她弄死了,是你做的,你做了!她被自己的抽泣噎到,打了个嗝。

我没有杀死她!我尖叫着,比她的尖叫还要响。她开始在哭泣中增加尖啸来表达不相信和愤怒。

我粗暴地把一团不知道用来擦什么的布塞进Lizzie嘴里,并把它尽可能地压进嗓子眼深处。她做了几个生理性干呕的动作。

我一手掐住Lizzie的脖子,另一只手举起菜刀挥了下去。原来人的皮肤就像一张有弹性的纸一样。女孩像只活鱼一样安静地扑腾起来,浴室里只有她的脚背拍打地面的声音。第一刀只砍破了她的皮肤,在大腿深处,血液流干后露出了金灿灿的脂肪和白花花的筋膜,仿佛退潮后松软的白金色沙滩。

Lizzie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和脖颈大股大股流过我的手指,滋生出难以忍受的痒。我只能听到她奋力吸鼻子的声音,与此同时嗓子迸发出黏稠的咳嗽。她如此渴望空气,甚至能忍受鼻涕倒灌进肺里。她的血液滚烫地黏在我身上,我像洗了个热水澡。地漏紧着把下一口血吞咽下去,又不断向上吐着鲜红的泡沫。

我并没有把审判问出口,而是一下一下刻进肉里。她被我这样对待,一定犯下了滔天罪孽。即使死亡也不能洗去她的罪恶,神还要在死后审判她。

等到血差不多流干时,我开始处理骨头,同时也是最棘手的部分。我必须全身压在刀柄上才能砍断它们。在处理左臂时,她终于把蘸满唾液的布吐到了地上,但是失去了三条肢干的痛觉大概让她失去了叫喊的能力。低头去捡布时,我注意到她失禁了。我把布塞回她嘴里。

她不断地流血,就像她不断地在呻吟一样。当她已经彻底四分五裂的时候,嘴唇仍然在翕动着发出声音。我联想到了小时候在海鲜店吃活鱼刺身的场景。父母火热地交谈着,咂着嘴喷出鱼腥味,仿佛吃饭是一件多余以致厌恶的事,手上的刀叉却仍在忙活不停。我只顾盯着盘子看,发现鱼竟然还活着,嘴巴一开一合;圆鼓鼓的鱼眼瞪着食客,看着自己的腹部最鲜美的肉被切下送入口中,不甘一样。

她如同放了气的气球一样的躯干和四肢被我分别放在小冰箱不同的层间里。我抹下她眼角软黄的眼屎,已经被泪水泡得几乎化了,却仍然粘在原处。她的头颅被我放回大行李箱。我清洁了浴室的地面和墙壁,换上一套新衣服,旧的准备拿去洗衣店清洗。

4
旅店楼下有一家以柠檬黄为主基调装修的狭窄便利店,而在看到店内缤纷的饮品的那一刻起我就猛觉口干舌燥。

“这里卖水吗?”我询问道,加深了“水”这个字,我感到自己只想喝纯净水。

店员抬起头,深深地审视了我一眼,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要花他这么长时间去思考如何回答,是蹩脚的英语还是亚洲人的脸。

“是的,小姐,有。二点五美元。”他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冰得烫手的矿泉水。可是长途跋涉带来的腹痛只想让我痛饮一杯从头暖到脚的热水。

“呃,热水,有卖吗?”

我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心里想着此举必然加深了欧美人对亚洲人的偏见,拖着愈发沉重的背包走向洗衣房。

洗衣店的老板娘是个有着拉丁裔面孔的中年女人,头发髻在后脑,脖子和前胸有几大片晒伤,不仔细看便会以为是殴打的痕迹。她主动接过我的东西,笑容可掬地邀请我坐下等候。我甚至为她将要看到要洗的布料上的血迹而感到不好意思。

“亲爱的,你浑身湿透了。”

“恐怕是热的吧。”

“而且头发状态很糟糕,脸也是。”我立马厌恶起老板娘的心直口快,全然不顾她率先展示出的热情好客。

洗衣机的转盘发出巨大的机械声时,老板娘凑到我身边来与我聊天。

“水果商梅莉太太死了,是被谋杀的。死得真难看。不过我们这儿可没人破案。”她咂咂嘴。我对她的话没什么所谓,却特别讨厌她嘴部发出的黏腻声音,像嚼着我的耳道似的。

“警察呢?”

“谁会叫警察呢?没人赋税。警察丢了饭碗。除非有甘愿领不到工资也要惩恶除害的正义使者…当然,那也是有的,但是———”我侧目看到了老板娘咧开的嘴角。

“谁会干这傻事呢?”我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谁会干这傻事呢?你也不是个好女孩,对吗?”

她哈哈大笑起来,胸口起起伏伏。我很满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对那女人的态度也好了不少。那么那具尸体也没人去处理吗?我问。

总会有人去管的,邻居或者有洁癖的人。因为它很快就会发臭了。

我安静了一会,开始问起船只的事。从洗衣店老板娘那里得知,海岸线上销售船只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几乎从不摘下帽子。黝黑精瘦的体格。淡白色的渔夫帽遮住了像疯长的荆棘一样的褐色鬈发,即使如此它们还是把它顶得隆起来。只看她的脸难以确定她的种族。可能是黑白混血,或者有美国原住民血统。她的名字叫Doona,但岛人们面对她时,都只管叫老板娘,没有姓氏、没有前缀。

洗衣机发出一声难听的长啸。

“亲爱的,拿好。”我接过洗好的包裹,洗衣粉清新的辣味趁虚而入,钻进我的鼻孔和肺。有磨碎的辣椒和柠檬。道别时,我冲她微笑,对上对方大大的笑脸。

刚交完房租和洗衣费的钱包现在几乎算得上空空如也,我想我必须去找一份工作了。

5
海风把肉上的酸痛轻轻吹走,把人晾成干的、咸的、海带一样的东西。

我来到这座岛上两周了,在the bar酒馆打工了十一天。我负责清理酒桌和地板。雇佣我是因为他们给的薪资低得可怜,而且不需要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

我买了一个装果酱的大型玻璃罐子,把Lizzie的头密封进去,摆在床头。如果以后搬来了舍友,我则会把它藏在床底的行李箱里。

Lizzie的肢体日复一日地躺在冷冻层里,我偶尔会掀开柜门去查看她们。绿幽幽的荧光铺在一截白苍苍的大腿上,因为放干了血,腿肉瘪得几乎失去了弧线。

“嗬,这什么味儿啊!”去the bar的路上,我听到楼下的邻居随口抱怨。

我有条不紊地打扫着酒吧地板,把瓶瓶罐罐、碎玻璃渣、烟头烟灰聚集在酒馆的角落里,然后慢吞吞地把它们倒掉。

倒的时候,我使劲屏住呼吸,但我知道仍然会有灰尘钻进鼻孔。不过有些时候,我也会捡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一半地图,一点点报纸,一枚烙着陌生男人的硬币。

我忽然被一杯红酒撞上了胸口。

天哪,太抱歉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每天都和朋友们来这里消磨时间,但是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一双做了红色美甲的手在我胸口上用力揉搓,衬衫上的酒渍却不减反增。我厌恶这个笨拙的姑娘就像厌恶洗衣店老板一样。

我把她的手拉开,表示不用她操心。

6
“下午好!”

这是我来到岛上第一次有人主动跟我说话。

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孩脸上挂着玫瑰花般的笑容,以我的角度来看,这笑容真诚与欺骗各占一半。与此同时,她的声音愈发耳熟。

“虽然你没有接受我昨天的道歉,但我还是要说一声对不起。”白人女孩灿烂的脸极快地融化成一个歉意的表情,我在心里赞叹起她对面部肌肉的控制程度。“以及,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你。你是酒保?”

“清洁工。”

她好像很惊讶。我耸耸肩不置可否,等着她开启话题。

“你几岁了?”她好奇地问。

“刚成年。”我撒了个小谎,目的是让年龄跟面前的女孩贴近一些。我看到她穿着超短裙和长筒靴,有着存在感极强的门牙。我下意识地开始讨她的喜欢,或许是因为她特别漂亮。

“天啊,我也是!我的名字是Lizzie,我妈妈给我起的,是为了纪念她来到这座岛不久后就被海啸夺去生命的朋友,她也叫Lizzie。

“虽然这座岛上的绝大部分居民都从世界各地迁来,但我却是土生土长的。the bar营业的时间比我都要老。你呢?你从哪里来的?”

南美洲,我回答,圣保罗是我的家乡。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面前的女孩眼里冒着激情的星星。(我从未去过圣保罗)我想了想回答道,跟这里一样,都有西兰花一样的椰子树,会杀人的热带动物,烤死人的夏天。但是那里有法律,有信仰,有神处罚十字架上的罪人。

她请我在吧台旁坐下,并点了两杯饮料。风扇嗡嗡作响,但并没有让空气凉快一些。

Lizzie俨然把我当成了朋友。她的动作表情肆意而快活。当她摩挲饮料杯上嵌着的半颗樱桃时,我有种梦想成真的不真实感。仿佛我正坐在美国一家极富情调的咖啡馆中,自由而浪漫的美国朋友正与我畅谈畅饮,晚上我们则会去看电影,是时新的片子。

“你应该去好莱坞。”我冒出一句。

“为什么?那是什么?”

因为你是美国人的宝贝姑娘,娇俏的脸蛋,天使般的心。如果你的家乡是一张结着密布的巨大脓疮的脸,那你就是鼻尖上那一块唯一完好的粉白皮肤。我不能说我不嫉妒Lizzie,是人就会嫉妒她的;却又有些同情她,我不禁想象着假如她出生在美国该有一个多么正常和幸福的人生,也不会在这家臭气熏天的酒馆问我这些蠢问题。

“———是我老家的一个地名。那里的人都很爱喝酒。”

我和Lizzie大汗淋漓地聊着天,用手扇扇风,直到杯子里的最后一颗冰化完。我把名字告诉她,并且在整段对话中聪明地隐去了肢解九岁小女孩的经历。

“你住在哪里?如果不远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我说了条离酒吧不远的街道应付了过去。

7
新搬进来了两个舍友,速度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他们是一对膀大腰圆的兄弟,拌嘴时眼睛瞪得像两颗杏仁。兄弟里的弟弟喜欢死死掰住自己的一侧肩膀,手指像牙齿一样咬在身上。哥哥则总是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

刚搬进来时,我看到他们携带着手枪。好在他们没有击毙对方,我可不想解剖直立行走的猪。

“抱歉,我们打呼噜。”这是兄弟里的哥哥对我说的第一句问候。

他们大概从事着什么体力活,每次回到客栈,他们都被汗水浸透了。可我从没有主动询问过他们的工作,他们也从没问过我的。

“我喜欢罐装可乐。”哥哥说完问候后,弟弟面无表情地接着通知我,“所以我会把冰箱装得满满的,让里面没有一丝空气,直到你一掀开柜门可乐就会扑出来把你砸死。嗯,你的饮料放哪儿?———你可以再买个冰箱。”

他们占领了另外的两个房间,大概已经把白床单睡成黑的了,毕竟我从未见过他们踏足过洗衣店。楼下的长舌妇应该觉得高兴,我想,毕竟自从那对兄弟搬来之后溢出房门的就再也不是尸体腐烂的臭味了。

如果这一切都尚且能忍受的话,那么他们带着六七个朋友(各司其职地背着吉他、一些食物、罐装啤酒或音响)来到旅馆则突破了我忍耐的极限。他们坐在沙发上、地上痛饮,摇滚乐尖叫着从窗边飞去。我正估算着要多么用力才能切断他们中最壮实的人的大腿骨时,他们其中一人便提议把没吃完的冷披萨放进冰箱保鲜。

“不。”一直在厨房清洗的我突兀开腔,打断了身后客厅一帮男人震天动地的哄笑声。我连头都没回,仿佛说出这句话是眨掉睫毛上的脏东西一样自然的生理反应。

他们把音量调小一些才听清我的话。“哦,对,冰箱下层是你的东西。”兄弟里的弟弟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不过只塞进几片披萨似乎影响不大吧?”

“不,”我转过身,把手里的东西扔到水池里,回头盯着他,干巴巴地说,“不过我可以把下层让给你们。但是等到我把空间腾出来的时候,你们也不用吃那些披萨了。”

我笃定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凭着直觉提高了音量,“因为下层搁置的是足够你们所有人吃的肉。”

他们交头接耳了几句。

“那就试试看吧。”哥哥最终粗声粗气地宣判道,他同时也是人群中最半信半疑的一个人。

我缓慢揭开下层冰箱门,抱出其中一条大腿,把脚塞进臂弯深处,使它从外人看来就是一块普通的肉。我一趟一趟地运输着所有肢体,很快就把它们都挪到了厨房的洗手池里。背后的摇滚乐又吵闹起来。

我硬着头皮凭借幼时做饭的记忆开始处理Lizzie。剖开前腹、取出内脏,将肠身里残余的粪便挤掉。剁掉手脚和阴户,包在塑料袋里日后处理。接下来只要把四肢去骨、肚皮切块,然后烹饪。解冻后的脂肪层轻轻一撕一层便都褪了下来,刚好可以用来炼油。煎、烤、煮、炸、煲汤。素日简陋的厨房竟然藏着这么多尚能运作的烹饪机器,仿佛是专门为了这天而生的一样。

在温柔克制的火苗下,厨房很快便香气四溢。没有桌子,肉就放在地上吃;没有餐具,他们用手指。他们像从未进食过一样大快朵颐。即使我什么酱料都没加,肉块就已经足够鲜美。我将内脏端出来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排吃空的肋骨。

把饭端给他们后,我筋疲力尽,于是带着塑料袋回到自己的房间躺着休息。即使隔着房门,他们的咀嚼声仍然清晰刺耳。他们吃完后去洗了盘子,但没有清洁地面。在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有两个人吃完撑得吐在了浴室;兄弟中的弟弟吃得最多,吸食肠子就像在吃意面,但吃饭时却出奇地安静,没有人看到他动过牙齿去嚼那些肉。

8
像往常一样,早餐吃的是冷掉的油肠。我坐在the bar的玻璃窗边时,感受着油脂在胃里艰难化掉的过程。当它们大约化完后,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刷了一层黏腻的漆。

室友兄弟给了我一些钱,再加上在the bar收到的工资,我可以付下之前看中的一艘船的定金了。我看上的船叫作’三角号’,是一艘白色小型帆船游艇,主要使用风力驱动,但也有一架小型柴油发动机。船身承载我和我的所有行李后空间尚绰绰有余。

付了定金后,我可以拿到船只的钥匙。我的下一步计划是带好行李和玻璃罐人头,夜晚开船秘密地离开小岛。这一天如期而至,傍晚我收拾好东西、办了退房(只是把钥匙甩到前台的桌上)。老板对我道别:你走啦。我怀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走到海边,在明媚的月光下把船推到海里。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有启动发动机,而是靠着像少女嘴唇里轻呼出来的气一样柔软、平稳的风向前渡着。当我已经离岸将近百米后,男人打呼似的发动机启动声却从背后疾驰而来,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危险、刺耳。

“知道为什么他们说我从不让买卖出闪失吗?”Doona的怒吼在背后很近地响起,我用余光撇到她掏出一支有大约半人长的鱼叉。我尽力向后揪帆索,船身一个急转身,在风浪的推动下像岸边猛冲。在两艘船拉开距离前,鱼叉的尖喙像捕食地上簌簌游走的蛇的鹰一般向下俯冲过来,扎穿了我的右脚踝。Doona愤恨地尖叫起来,我知道她本想用那一叉刺破我的肚腹。

我忍痛拔出鱼叉,却仍然感觉它卡在皮肉里面。整只右脚像被巨大的尖牙齿嚼碎了。我拎着鱼叉踉跄着钻进船舱,连拉了三四次启动绳都没有成功点火,我知道再接着尝试只会引起发动机积油过多。与此同时Doona的船追了上来。我用另一只手把装着Lizzie的头的玻璃罐提起来。咚!

她的船头扑向我的船尾,发出了恐怖的撞击声。她手里攥着另一根稍短的鱼叉,敏捷地跳上我的甲板,脸上的表情似乎想把我连骨头都吞下去。心脏在我的胸膛里呕吐不止。我扒着船舱的门,借着半边身体的力将玻璃罐朝Doona的脑袋砸过去。

她一直以矫健著称,我几乎抱着必死的心情去决斗,但没想到这场恶战竟然是我赢了。玻璃罐击中后落到地上、碎在她的脚底,lizzie的头重见天日,骨碌碌从罐子里滚了出来,一路跌进海里,溅起一声像吞咽似的、圆润的落水声。Doona捂着额头,没有流血,但眼皮止不住地向上翻。她扑过来想把我按住,一把挑落了我的鱼叉,我们绕着船舱追逐了一圈,最终我将她制服在起始的地方。我把她踹到地上,骑在她胯上、拽着她硬硬的头发向甲板一下一下砸着,直到扒开她的眼皮只能看见浑浊的白色。我捡起一只玻璃片割开了她的气管。代价是在她还保留意识时被鱼叉刺伤左侧小臂。

临死前她说:哦,不。这只是一艘船而已。

和Doona同时死掉的还有我满怀希望的美国梦。月光像纯洁的奶油抹在她斑驳的坯上,她还大张着的嘴尖叫着什么。我一边思考着她那句遗言的意思,一边摸着她粗糙的胳膊。晒伤令我意识到她在这座岛上晒过很多次日光浴,很可能她也像Lizzie一样是在这里长大的。Lizzie这个小婊子自从见到我的第一面起,就在我居住的客房的楼下埋伏起来想要杀我一个措手不及,她还天真可怜地以为我不知道———可是邻居的鼻子不会说谎。兄弟里的弟弟吃完肉宴后第二天就撑死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再也没有回到客房的原因,那位哥哥现在可是有两把枪了。不过说真的,他自己吃得太多能怪我吗?

我休息了一小会,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因为烟瘾,情不自禁做了个抽烟的手势。然后把甲板上各种材料的碎片、我的行李箱以及有关这座岛的一切全部扔进海里。那位女老板还保持着一样的姿势,躺在甲板上看天。我跳下水,游到Doona的船上,顺利点火后孤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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