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解历史的史同。如果冒犯到任何人,真的很抱歉。
*搭配BGM食用:快乐小分队的《Decades》https://music.163.com/song?id=18860355&uct2=U2FsdGVkX193Rl2ai6/vOkB9zXEH2D/8Tw68Xjj/I4A=
“罗马城住着两个疯子,
一个是塞涅卡,另一个是尼禄。”
那是1958年的冬天,我还是一名辅警,被派往首都调查一起离奇的死亡案。警察局距离老城的广场只有两个街区,一出门,雨夹杂着雪片便扑上脸来。没走几步路,胡子已经长出了小小的冰柱。一周工作六天,我每天中午喝一杯浓咖啡,吃两个鸡蛋。星期日缩回城市边缘的公寓,裹着毛毯读带来的两三本书。
我的老家在山的东边,六月底,人们带着孩子出现在山坡上,短短几周后又消失在山的另一侧。一想到我那美丽的家乡,泪水便流下面来。春天马驹踩过田里的郁金香,蹄子沾上香味;裸露双臂的姑娘;和冬天千篇一律的土豆——我一个年轻人,还能要什么。
死者是自然死亡,这是毋庸置疑的。不是歹徒从背后的一击,也不是从四楼坠落,只是一个不幸的老人恰巧死在大路中央。工作的第一天,我见到了尸体。他的脸埋在雪地里,四肢痛苦地伸向每个方向。突发心脏病。六十八岁——可以心安理得待在家里烤烤火炉的年纪。
他们说,他是个诗人。
这便是年老的诗人会做出来的事情吧,我对那年二十三岁的自己说道。在十月底月一个大雪天出门,没有声音地死掉。倘若诗人多撑一会儿,他就到了广场,那里有一位上世纪人的青铜雕像。雕像背对着博物馆,在以前一座宫殿的位置。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沿这条路走下去,一边踢着树上掉的栗子,跨过诗人有待痉挛着倒下的尸体。
第二天,他们把尸体搬走了,只留下雪融化的地方泥色的轮廓。
*
调查的动机,没有人在乎告诉我。我只是一个荒山野岭来的小子,负责跟在别的警察后面,在笔记本上画些龙。我仅仅知道的是——从警督急切的电话交谈中得知——死者生前是个名人,还搅起过不小的风波。可以想象,那时候的一位诗人,只要是稍有名气,便有九成的概率被迫害致死。
但他显然没有,不是么?我们的老诗人的心脏,突然产生了自己的意志,罢工了。死者怎么可能会预料到,出门去杂货店买东西,或者散步,就断送了他仅剩的一点的生命。在血的时代,这样的死法,甚至可以被称为“寿终正寝”。
一个温暖的星期五中午,我和我的上司坐在街对面的咖啡馆,享受着雪茄和牛奶咖啡。阳光从我们桌子旁边的窗子照进来,让我们感到慵懒而惬意。警督脱掉了外套,正得意忘形地吞云吐雾。对于刚刚升迁的家伙,空气尝起来也是甜的。
“你知道吧?那家伙本来是要拿奖的……”
我愣了。
“不是什么小的奖,他们说……嘿!我要是有那样的名气,绝不会二话不说就噶屁。”警督鼻下的胡子尖激动地颤抖起来。“据说,还是同一天的事呢……想想吧,小子,上午接到获奖电话,下午就死了!”
我想象老头得知自己获奖后,激动到癫狂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竟萌生对那个尸体已经冰冷的人的同情。
“叫做什么来着……尼泊尔,还是拿珀尔。”
“诺贝尔。”
“啊,我想起来了!诺贝尔奖。10月29日早晨,斯德哥尔摩打来电话。恭喜你,老东西!”
我拿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玻璃的反光一闪而过。诗人的故事是个悲剧,甚至是英雄的悲剧。得知获奖的事实,只为傍晚的一场散步断送了之。我看见那个卡其色大衣包裹的身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主宰,出了家门,走上去往广场的不归路。匆忙的决定——近乎是落荒而逃。
*
星期六早上,我和警督敲响了诗人太太的门。
“抱歉打扰了,我们是警察。您应该是P太太……”
P是死诗人的名字。
“请进。叫我奥尔加就好。”
开门的人六十岁出头。那张脸出现在门后的那一刻,我立刻明白P为什么要娶这个女人。奥尔加比诗人小五岁,诗人四十二岁结的婚——正是他名气最大的时候。P太太只穿一条朴素的黑裙,周身散发着理性的冷酷。她很疲惫,我能从她眼睛下面的紫晕和微微驼着的后背看出。但她顽强地坚持着,为前来悼念的客人做一张又一张煎饼,残酷地挽起淡金色的头发。这几天她大概根本没睡什么觉。
我已经做起了退后的准备——“抱歉打扰了您的悲伤”——但被一把拽住。
警督掏出笔记本,清了清嗓子:“P太太,我们明白您的丈夫是6号下午出的门?”
“是。”
“出门具体去干什么,他有没有对您说?”
“没有。那时我正在为晚宴做准备,他穿上大衣就出门了,我根本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
警督奋笔疾书了一会。“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我是说,一个人出门散步。”
“不。你知道的,博利亚患有肺癌,几乎每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肺——癌,铅笔写下。
“29号早上P先生收到了一通不同寻常的电话,对不对,太太?”我插进来。
奥尔加看向我。“没错,警察同志。博利亚获诺奖的事情几乎全首都都知道了。”
不错的,这也解释了晚宴的事。只不过,对方的话似乎只说了一半。
“好了,好了,回到正事上来。”警督把我推开。“你知道的,太太,我们只是在例行公事。”
凝重的点头。
“P先生有过心脏病史吗?”
“据我所知,没有。这几年来,我们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的肺上。整天咳个不停,要把内脏咳出来一样。至于他的心脏……我不知道,大概人老了总是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吧。”
有——心脏——病史。
“那就这样了,太太,非常感谢您的——”
“不不,稍等一下。”奥尔加现在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我身上。深呼吸,我对自己说,不要去想那对眼睛。
“看来,你对我丈夫很感兴趣,年轻人。”她冷冰冰地说。“来吧,看看他的书房。”
愤世嫉俗,又假意热情。我跟着奥尔加穿过餐厅和客厅,警督在后面拖着步子。她用一把钥匙打开P的门。一间再朴实不过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书架,和写字桌。P想必就是在这里度过病中的日子,头靠在天鹅绒枕上,头顶着一扇小小的窗户,还有窗外的雪景。写字桌表面很干净,奥尔加大概把诗人生前的手稿收了起来。她走到书架抽出一本书,翻开给我们看。
是《普希金诗集》。
“你们也看到了,这是博利亚最喜欢的一句诗。”
我为自己建了一座雕塑,却没有用到双手。
Я памятник себе воздвиг нерукотворный
奥尔加放下诗集,在书架前走来走去,从这里或者那里抽出一本书,或是几张照片。警督靠在窗边,焦躁地捻着手指——他的烟瘾又犯了。我的好奇似乎打开了寡妇心中的一扇门。这几天她大概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独自守着一间上了锁的房间,在里面,一个诗人生前的世界几乎要溢出来。
“看——还是博利亚。”她把一张相片滑到我手里捧着的诗集上。年轻的P顶着一头黑发,走在沙地上。他身后是被海水和夕阳交汇的地方。他只把侧脸给我看,一点也不像我在大部分照片里看到的,那个眼窝深陷、眉毛粗犷的孤傲者。这是妻子记忆中最好的他——那个1922年刚结婚,成功的诗人。
“天啊,大概是三十年前拍的了……”
于是我明白姑娘们为什么会爱上那个危险的诗人,头也不回。
*
日子很无聊。拜访完奥尔加,剩下的工作便只有手插兜坐在办公室,尽量缓慢地消耗热量。事实上,P的案子几乎没有人调查。刚死的诗人依然是个“危险人物”。他生前没有坐过牢,但是朋友和妻子为他坐过。他有一半手稿和出版物被严格管制,哪怕是流出一首诗,以他的知名度,也会在首都乃至全国掀起轩然大波。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活动颈椎。诗人死了,一切却才刚刚开始。
“我为自己建了一座雕塑,却没有用到双手。”
那句诗困扰着我。它潜伏在我意识深处,不断把我从瞌睡的边缘拉回。一个病句。这个国家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为什么会写病句?没有双手怎么能够建雕塑?我向来对诗歌感兴趣,但唯独那本诗集里的那个句子让我难受。晦涩,充满矛盾,甚至粗俗。他怎么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来?我把它推到一边。
“小子,看你无聊,去给自己找几本书看看吧。”警督凑过来。“有一个出版社的人,据说最近在市图书馆办事。理应拜访他来着,不过……”他伸一个懒腰。
棒极了,正是我需要的,一个契机。对于这副二十五岁的身板来说,冒险还不算太幼稚。
出门,一路往下城走。路过雕塑。大理石底座写着一个名字。我没有细看。
市图书馆小得可怜。破旧的三层建筑,入口藏在角落,好像故意不让人发现。推门进去,灰尘和发霉的味道让我鼻子发痒。跨过一摞摞摇摇欲坠的书,就在迷宫的尽头,成功女
神向我伸出手。那人缩在旧书中间,身上裹着衣服剩下的布条。他安详地打着盹,像一只地窖里的老鼠。
“干什么?你来这里。”
我吓了一跳。
“身负重任,我看你是。”“鼠人”没有在睡觉。他把眼睛抬起来一厘米,以便看清我——它们很浑浊,像死鱼的眼睛。
“我是——”
“警察?不错。警察,你是。”我从没见过干裂得那么厉害的嘴唇。它们没有血的颜色,只是两片多余的组织。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其他人类说过话了。“我的敌人,警察。暴君,他们都是。朋友?朋友,我不觉得你是。”
“你认识P吗?”
“P?”“鼠人”干笑一声。“诗人,他说他是。诗人,我的朋友,他们都是。”
肚子叫了起来。图书馆里的时间慢得要命,植物纤维吸干了每一寸光线,开始攻击我的鼻粘膜。我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在拿到点什么后。
“不错,想要索取,我看你是。拿去!”他扔来一卷报纸。“走钢丝的警察同志。”
二十三年后,在被人遗忘的市图书馆里,1934年夏天的大门向我缓缓敞开。
*
“我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为什么还要跟我说M的事情? ”
Я ждал этого момента долго. Почему ты всё время говоришь о М?
“不谈他,那谈些什么? ”
Если не о нём, о чём тогда говорить?
“关于生,还有死。”
О жизни и о смерти.
电话被重重放下。
*
1934年诗人与暴君的通话有很多个版本。可以确定的是发生了以下这些事:
一,暴君询问诗人关于他被捕的好友M的看法。
二,诗人没有表达明确的立场,含糊了事。
三,暴君对诗人的态度表示不满。
四,对方挂断电话后,诗人再度试图拨通电话。
*
暴君同志……不愿和你通话。暴君……同志……不敢。不会。从来没有……
噪音。
*
“鼠人”给我的报纸是个地方小报。那通传奇电话的报道藏匿在倒数第二页左下角。微不足道的地方。推开一切引人注意的嫌疑。
事实上,事情发生当天,绿宫里的对讲机触碰到座机那一刻,新闻便传遍了整个首都。
据说诗人正在家里举行沙龙,或者晚宴。傍晚六点左右,朋友们看见P从书房里走出来,面色苍白。绿宫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声音抖得厉害。他们围住诗人,想从他那里抽离一半的真相。这个,朋友们做到了。电话的十三个版本流传开来,像十三颗形态各异的宝石,曾经属于同一条项链,如今却离开了彼此。朋友,妻子,妻子的朋友,情人。登门的记者,伪记者,以及发表后被压制的报道。
没有了项链的整体,宝石都成了谎言。
P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天,就好像那通电话把诗人灵魂的一部分抽出来,又随着电话挂断的声音“啪”一下剪断。
*
1914年。
黄色墙壁的客厅里,两个年轻人。
一个满头是火一般的红发。他激动地讲着话,打着手势。喷涌而出的才华,永远在思想犯罪的边缘徘徊——他一直都是个危险人物。
另一个坐在钢琴前,望着他的朋友。那双蓝眼睛弯成愉快的弧度,追随着任何进入视野的生灵。
“抛开你的雷雨、燕子和墨水吧,博利亚!在猛兽的洪流面前,它们什么也不是。看一看你身边,每天,诗人和知识分子都在死去。暴君只要打一个响指,成千上万的灵魂就在铁拳下泯灭!而你,钢琴家的儿子,犹太人的后代,则安于坐在水晶宫里,看着价值连城的老钢琴落灰。”
P微微一笑,把眼睛垂下去。那对细长的手指违抗了他的意志。它们轻轻敲击着半透明的键盘,力度恰好小到不发出声音。
“来吧,老朋友!为我弹一支曲子吧——在我还未被逮捕的时候。”
年轻的诗人摇摇头。他的母亲曾习于著名钢琴家门下,父亲则是画家。从P小时候起,各色艺术家便自由出入这间客厅,大谈绘画、诗歌和音乐。五岁那年,在母亲的劝导下,他上了人生中第一堂钢琴课。令人失望的是,那双十只修长得惊人的手并没有给P带来音乐上的成就,却在他十四岁那年找到了诗人的墨水笔。
“你知道我不会弹钢琴,麦克西。”P温柔得像一只羔羊。“有时候,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你的愤怒——和无休止的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对于外部世界的看法,对于政治,对于文化,它们像岩浆一样咕嘟作响,总有一天会冲破你的脑壳。我是多么想帮助你摆脱它们,我最亲爱的朋友!”
M走过来,把胳膊支在钢琴上。阳光把他的红发染成金子的颜色,还有睫毛和眸子。P不由地端详好友的脸,竟出了神。
“我不喜欢你极力表达‘自我’的方式,博利亚。我,我,我。‘我浑身颤栗’‘我燃起又熄灭’‘我刚求过婚’。上帝啊!你简直毫无概念,在一个外人看来,这些句子显得多么轻浮!”M颤抖起来,用拳头砸响琴盖的枫木。“是的。自私的,浅薄的!”
P站起来,伸出手搭在好友的肩上。指尖的冰冷透过羊毛背心的布料,M一哆嗦。
“你今天是怎么了,麦克西?你的脸色很苍白。是不是不太舒服?我去弄点水来。”
生病的诗人没有答话。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生长,像一滴墨汁飞向水面,激起涟漪。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位诗坛新星复杂的情感。当M还是个穷困潦倒、猛烈抨击社会的无名青年时,P已经发表了第一部诗集《云雾中的双子星座》。他们都喜欢他的东西,那些风暴、水流和生长的植物。那个薄嘴唇、深眼眶、自带修道士气质的诗人似乎有一种让世人为他着迷的魔法,他只用动动手腕,就能把钢筋水泥变成树枝上决斗的夜莺——在政治变革的年代,那是人们最需要的东西。
M时常觉得P像一位哥哥,那些亲昵的情感却在他独处的时候变了味。于是他用纤弱的胳膊,举起衣架或是雨伞刺向空气——那个幻想中敌人站立的地方。
*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既然你打来电话,我们来谈谈历史和诗歌吧。”
Иосиф Виссарионович, раз вы позвонили, давайте поговорим о истории и поэзии.
“我在问你关于M被捕的看法。”
Я спрашиваю вас о вашем мнении насчёт ареста М.
没有回答。
“如果他们把我的朋友抓起来,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他的。”
Если они арестуют моего друга, я сделаю всё возможное, чтобы ему помочь.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如果这就是你想要谈的,那么可以说,我已经竭尽我所能了。”
Иосиф Виссарионович, если это всё, о чём вы хотели поговорить, то могу сказать, что я сделал всё, что мог.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位伟大的诗人,现在我意识到,你就是个骗子。”
Я всегда думал, что вы великий поэт, а теперь понимаю, что вы просто обманщик.
电话被放下了。
*
1931年,大彼得罗夫大剧院。
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最后一个八度音落下,断头台的刀片着陆。十秒钟后,台上那位天才钢琴家才徐徐转过身来,通红的面庞上淌着油汗。三百名观众收到信号,鼓起掌来,整齐之余又留有戏剧性的参差。钢琴家起身,鞠躬。左转,鞠躬。右转,再鞠躬。人们用掌跟鼓掌,用指尖鼓掌,最后晕倒。他的头发打了绺,却更加衬出小胡子下喜悦的神情。
在他五十三年的人生中,海因里希·古斯塔沃维奇·涅高兹从来没有借助过光学仪器——一次也没有。他的视力堪称完美,这项优势让他在每次演出结束后得以看清观众脸上的表情。穿弗伦奇式夹克的党政官员,胡子随着嘴部的咀嚼而上下摆动。穿荷叶边连衣裙的没落贵族,脸上的脂粉结成块,顺着皮肉的褶皱滑下来。当然,还有他那永远穿深色连衣裙的甜美妻子,她可人的脸庞从第一排仰望着他,让钢琴家觉得世界上所有的金钱和荣誉也比不上她的一笑。
然后他看见了他,那个坐在奥尔加身边的男人。他没有在鼓掌,而是报以一名钢琴家所能获得的、最崇高的敬意——沉默,和湿润的双眼。男人动情地注视着海因里希·古斯塔沃维奇,几乎是用看一位情人的方式。他被一切美好的事物本能地吸引,也平等地分配自己的爱,以及泪水。
那一刻,海因里希·古斯塔沃维奇便全都明白了。两个陌生人坐在一起,其中一位是他美丽的妻子,另一位是全国最有名的诗人。他们没有拥抱,甚至微微转头以看清对方的脸——只是那样坐着,像所有陌生人那样,在剧院第一排的红丝绒座椅上,妻子穿着她一贯的深色衣服,诗人的头发乱得像鸡窝。
砰的一声巨响,海因里希·古斯塔沃维奇让他的脑袋重重砸在钢琴盖上。1900年制造的施坦威三角钢琴,从来没有人利用它发出过那样的声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架钢琴都螺旋着上升,轻盈得像一只豹子。可以说,1931年那一天的晚上九点,无论是出于空间的扭曲还是牛顿定律被推翻,都是钢琴以捕猎者的速度跳起来,撞上老钢琴家的头颅,而非相反。他没有磕破头,甚至与短暂的脑震荡擦肩而过——只是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两个月后,海因里希·古斯塔沃维奇在自己在城郊之交的公寓去世,如一头鹿一般安详。
另一边,在台下,随着头骨和木头碰撞的回响渐渐散去,四十岁的P也泪流满面。他从不吝啬自己的泪水,无论是看到野狗、暴风雨还是死胎,那种酸性液体总是“唰”的一下流下来,像尼加拉瓜大瀑布的壮丽景象——没有丝毫犹豫。它们中立,平等,却饱含一个凡人能召唤的、最深沉的感情。他哭泣,不是因为羞愧,而是痛惜钢琴家的失去。以上帝的视角,而非通奸者。他哭泣,因为又一段婚姻破碎,而原因碰巧是他自己。
第二年的春天,寡妇奥尔加·伊文斯卡娅嫁给了诗人,那个六个月前还流着眼泪的、上帝的孩子。
*
我第二次敲响寡妇的门,这次没有警督的陪伴。
“我需要看看那台电话,”奥尔加打开门后,我立马说。
“电话?你知道的,警察同志,现在打一次电话都是奢侈。”她迈着老鼠细碎的小步,跟我穿过客厅。
“不,我是说10月29号早上那台。”
不出我所料,它就在那儿,P的书房里。一台普通的转盘拨号式桌面电话,静静蹲在床头柜上。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忙着欣赏诗歌,没有注意到它。然而它一直都在那儿,摆在显眼的位置却常常被人忽略——最可靠的证人。
我径直走过去,拿起话筒又放下,象征性地拨弄两下转盘。我有很深的罪恶感,利用一个寡妇最脆弱的心理。然而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不是么?为了正义,还有真相。
琥珀色花纹从座机一直蔓延到话筒,在光下呈现出美石的质感。倘若在正确的年代,遇到正确的主人,它大概会成为一件艺术品。
“我再问你一遍,P太太,那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安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九点起床,没有吃早饭,然后收到电话。午觉的时候,他出门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把听筒握在手里,享受它在掌心留下的冰凉的感觉。
“你一直离他的房间不远,对吧?为了照顾病人。”
她点头。
“每一通来电都可以听见。”
“好吧,是的……我很讨厌那个怪物的声音。总是有人来找我的丈夫,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然后电话就响起来,喇喇喇,多么刺耳!哦,我多么希望他们不要再打扰他!上帝啊,请让他再和我平和地度过一段时间吧……”
寡妇抽泣起来。
怪物,我注意到,是她对电话的称呼。
“对,对,那个怪物……他们就是不放过他,这回是另一帮人……”
“太太,”我步步紧逼,“这‘另一帮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可怜的博利亚!”她嚎啕道,“他是个完全无害的灵魂,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把他捧到天上,再剥夺他的荣誉,他应得的荣誉……”
那么。
那么,还有第二通电话的发生。
那么,不是获诺贝尔奖的喜讯将诗人扔上大街,而是来自政府的重重一击。
*
“嘿,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搞到29号那天的电话记录?”
“你要明白,小子,我们不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疲惫的警督说。“所有的电话,进还有出,都受到他们的监听。政府那里有全部纪录。”
我和他坐在我们最喜欢的咖啡馆,那里和警察局只隔一条街。他要了两个糖霜甜甜圈,我喝着一惯的牛奶咖啡。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们调查?如果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事,我是说。”
“我不知道。”警督耸一下肩。“就像……我们站在风暴的边缘。”
我赞许地看着他。我们合作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比喻。
“你懂的……我们肯定不是那些愚昧的平民。当然,我们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警督无奈地往后一靠。遮住太阳的云层移了一下,他眯上眼睛,精心修理的胡子纹丝不动。
在他十五年的警察生涯中,他撞开过很多扇门,也曾用枪托抵着无力反抗的人的脑袋。现在,他准备退休了,过去从他指尖流去,拷问着他的良心。这么多年来,用蘸口水的指头数着钞票的时候,那个事实沉睡在警督内心的某处。即便醒来,也只是探出头,再缩回去。事实就是——他只是一条狗,可以张牙舞爪,可以受贿,但是一辈子也无法触及风暴中心的人,甚至看不到他们的真面孔。
你不必感到悲伤,我想对他说,悲伤从来不是你分内的事。
“介于两者之间,”他脱口而出,“不属于任何一边。只是牌子,透明的牌子。‘看哪,有个人死了,我们有在调查,为了正义’。上帝啊,我不知道我们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为了什么。”
他已经老了,只想回到乡下享受剩下的一点生命。而我呢,我恰恰相反,充满希望和对理想的信念。
电话拖着琥珀色的身体,朝广场的方向奔去,转盘嘎嘎作响。
*
“我需要P的获奖手稿。”我对“鼠人”说。
他还在上次我遇到他的位置,一点也没有动。只是,他的脸似乎更加灰白,眼睛下面的紫圈深深烙进皮肤里。我好奇他每天都是怎么过的,或许是脱离一切社交义务,把热量消耗降到最低,靠吸食空气里飘着的书的骨髓生存。
一节老电池,等待电漏光的那一天。
“书稿,你是说?”他咯咯笑起来。“看,你想。同意,他有吗?询问,你有吗?”
我急起来。“别在这玩语言游戏了,老头!我是警察,有权力向平民索要案件相关的证据!”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是谁,能够威胁一个生活在图书馆里的市民?把“权力”像警棍一样挥来挥去,过几天就真的玩起人命来,我不寒而栗。
“鼠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他只是呆在他的墙角,一动不动。我突然意识到在这场游戏里,是他倒退着把我困住,在这片他称王的地方。我从腰间掏出警棍,指着他的头。辅警没有配枪,那根棍子短而粗,简直像个玩具。
“鼠人”狂笑起来。“小棍子,你是说?别闹了,你!”他猛地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酸臭的口气从那个黑洞里喷出来。“杀死我,如果你敢!把我打成肉泥,男子汉!”
我受到惊吓,理智也恢复了。“你说得对。相信我,我不是什么恶人。我只是想找到事件的真相。”
“真相?哈!告诉我,满腔热情的年轻人。它在哪里?怎么找到,你打算?”
就在他笑得满眼泪水的时候,我一低头扎进他怀里,夺来一卷皱巴巴的纸。这座城市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向每一个外来者伸出援手,比如掉落一颗珍珠,或是撒下饼干屑。它就像一位荡妇,拽住我,渴望我揭露它最黑暗的秘密。
这么多月,他一直把诗人的大作放在里心脏最近的位置。
从手稿开始,我说。
*
红头发和黑头发的年轻人坐在P家花园的长椅上。P弯着腰,观察草叶上的一只瓢虫。那个小东西把透明的翅膀折起来,精心塞进红黑相见的壳下。诗人快乐地叫出了声。
“看啊,麦克西,春天可算是来了!”
M翻一个白眼,不耐烦地翘起二郎腿。
诗人离开椅子,在草丛里蹲下来。他用指尖描着瓢虫的形状,小心不碰到它脆弱的身体。虫子享受着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他温柔得像清晨的露水,让所有生灵的筋骨灵活而富有弹性。
“不要玩你的虫子了,博利亚!我以为我们是来谈事情的。”
“谈什么事?”P睁大那一双蓝眼睛,在周围绿茵的衬托下,它们也显出水藻的颜色。“可是看啊!你头发的颜色印在了自然的酮体上!”他激动地抬起右手,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上,瓢虫静静地趴着,展示自己酒红色的后背。
麦克西心中一颤。那斑点的黑色便是你了,他想说,红与黑相遇,我们便可以是整个世界。真正说出口的却是:“关于未来,博利亚,广大的世界,文学殿堂,还有……斯德哥尔摩。”
“斯德哥尔摩,为什么?”P歪着头,瓢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
“每年,诺贝尔奖的颁奖仪式都在瑞典首都举行——”
“哦,我可没听说过什么奖。”
“——有物理奖,化学奖,和平奖,当然还有文学奖。”
P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惦记着飞走的瓢虫。
“我想我们可以……你看,咱俩都写了不少诗,有些还发表在报纸上。如果再多写几年,说不定……”
黑发诗人大笑起来,泠泠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你想什么呢,麦克西!太可爱了,这个主意,我喜欢它!欧洲北边的国家,和平,还有什么诺贝尔奖。哈哈!”面对朋友的提议,他表现得出奇地现实。
“别笑,博利亚!我是认真的。”M涨红了脸。“想想看,国内还有哪两位青年诗人可以和我们平起平坐?”
和你平起平坐。
“当然,别人告诉我,斯德哥尔摩美得像画。那里有没有咸味的海水,沉船,还有一排排五彩的房子。我们可以坐在海边看一场完整的落日,一人一瓶柠檬汽水……”
P停下手上的动作,严肃地盯着朋友的脸。
“没有战争和流血?”
“没有。”
*
不久之后,红发飘飘的M写了一首粗鄙的诗。没有丝毫修饰,废铁一样的词句,让人以为是出自农民之口。
如今,我们无法得知他到底写了什么,只知道那些句子触碰到了暴君的名誉,M也因此两次入狱。据说,他还故意传播起来,把那被诅咒的诗口述给六位好友,其中一位便是我们的P。
单人牢房里,M身上插满红红绿绿的电线。头顶墙上小小一个开口,便把室外零下十几度的空气放进来,诗人的怒火也毫无用武之地。
还有谁,穿着皮大衣的审讯者说。
一个,两个。第三个呢?通电。好好,第三个,还有第四、第五个……
他的名字,M守到了最后。
当初,他是当做玩笑告诉P的。那是一个仲春的下午,还是在客厅的钢琴边。这样的交换并不罕见,两位年轻的诗人总是把纸笔带在身边,一有灵感就写下来,等到和对方见面的时候再掏出来。不难想象,P在朗读自己作品的时候总是很羞涩,而M拥有来自胸腔深处的洪亮声音,能够把一切诗篇变成磅礴的交响曲。但是这一次,他只是把诗稿塞到黑发青年的手里,让他自己读出来。
P把重量放在琴凳的边缘,轻轻摆动着身体。他张口读了两句,声音便小下去,小下去,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这是什么,麦克西?他把纸紧紧攥在手里,弄皱了。
M耸肩。一首诗而已,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不不,我不希望你变成这个样子,P伤心地摇着头。这不是你,我知道你的内心。这些句子,他们出自恶魔之口,只是你用来激怒我的把戏。
激怒你?M笑了。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你每天都在玩火,麦克西……可是为了什么?你不需要向世人证明什么。我喜欢你往常的作品,尽管我们的风格很不同。
M又耸一下肩,这次无力了一点。我,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充满苦难与不公,政府在作恶,我不能上街去,那就用笔戳破他们的谎言!
P悲伤地垂下头。M可以看见泪水在他眼中涨起来,像凌晨的潮水。很快,那些句子的颜色便会褪去,他意识到,P太圣洁了,天生排斥一切丑陋的事物。
我讨厌你现在的样子,麦克西。你做得太过头了,不要让外面的世界把你变成怪物。
*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好好想想。
我在说实话。
你对这个词有没有印象?
什么?
“绿宫登山者”。
*
1886年,王子站上了“绿宫”的房顶。
没有人能劝说他下来。那个小小的身影立在整座建筑的最高点,身披红色天鹅绒斗篷,头戴制作的王冠,腰间别了一条獴皮。他神气地叉着腰,一条腿支在屋顶的圆球上,环视自己的领地。
陛下,请下来吧。捧着王子最爱的奶油炖鹅脯的仆人说。
陛下,请为您的母亲想想。腋下夹着木马的仆人说。
陛下,我们真的非常需要您。留着蝴蝶须形状胡子的仆人说。
王子俯视着仆人们,露出鄙夷不屑的申请。这一切,他想,都是他的。花园里的水池、绿茵和鸟群,群山,以及山坡上的羊群。绿色的屋顶在他脚下展开,向远处延伸出去,直到东部的蒙古草原。他可以骑上一匹马,背着使不完的箭,四处征战。
王子有点醉了。
太多氧气简直是奢侈,太阳打在头顶,酥酥麻麻的。
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木剑,就像一千年前的亚瑟王那样,使出全身力气扔了出去。剑先是直直地飞了一段距离,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北边的密林里。王子满意地看着。仆人们张大嘴巴,头随着剑飞行一会,然后又恳求起来。
*
据说,死去的暴君生前极其钟爱一位诗人。他“特别的朋友”,人们都这样说。文化清洗运动的高潮,一排排作家接连倒在血泊里,唯有那位幸运的诗人活了下来。在外人看来,这样的情谊简直不可思议。暴君在绿宫里过着完全封闭的生活,根本没有机会接触社会上的人。秘书说,他每天要处理山一样高的文件,睡眠时间只有可怜的几小时,不可能有精力分配给诗人这种苍蝇一样微不足道的生物。
死神降临的前几分钟,新的暴君单膝跪在老人床边。老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嘴里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
告诉他们,不要碰他,不要。新的暴君听出来了。
有一瞬间,他误以为老人在嘱咐下人照顾自己。后来,他才意识到,他妈的,是那个该死的诗人!缺乏一面之缘的友谊,像遗产那样精准交接到下一任暴君手里。愤怒转为恐惧,暴君成为诗人的保护者,乃至膜拜者。继位后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暴君意识到诗人便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剥蚀他的权力,嘲笑他的功绩。不久,“特别的朋友”死去了——一场甜梦的插曲。暴君给诗人的礼物把双方都保护得很好,没有破窗而入的子弹,也没有墙上的耳朵。“朋友”就是诗人大军的将领,只有承诺他无条件的保护,暴君才得以免受困扰。
当然,没有哪个君主会承认这一点。他们戴上冷漠的面具,试图掩盖心中深深的恐惧。
*
“德米特里,告诉我,诗人是一种什么生物?”王子停下来,转头说道。他胯下的木马滑到了地上,那里有腐烂的苹果依偎在草里,散发酒精的气味。
仆人喘着粗气,脸红得像一棵甜菜。经过刚才那一番追逐,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陛,陛下,您真不应该这样,这样乱跑。您的母亲会生气的。”
“哼,母亲?我怕她干什么?”王子三两下就把身上穿的刺绣背心扒了下来,掷到草丛里,身上只穿一件灯笼袖白衬衫。初春的微风亲吻着他的面颊,带走奔跑后的汗水。“回答我的问题,德米特里。”
“是,是,陛下。”仆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诗人就是,就是会写东西的人。”
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一只苹果,投了出去。那水果击中仆人的额头,留下一个紫红色的印。
“蠢货!不要对我撒谎。我每天也写东西,做功课,怎么就不是诗人?”
仆人捂着额头的鼓包,睁大了眼睛。“陛下,诗,诗人可不是什么光荣的职业。”
“不许顶嘴!”
“是,陛下。”仆人说着,捡起地上的背心,捧在手里。他一点点靠近王子,像接近一只动物。王子一溜烟地跑掉了,只留下木马孤零零地躺在草里。仆人作势去追,却踩上好几只苹果,连人带衣服摔在地上。
多年之后,王子也是以这样骄傲的姿态登上王宫的十七层台阶。那丑陋的三层建筑像集装箱一样横立在他面前,身后便是圆形广场,和“特别的”诗人的铜像。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他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王宫的屋顶刷成绿色,就像儿童时代的家园。然而,铜像他是动不得,也不敢动的。他是多么痛很那个小人得志的身影,它监视着王宫里的一举一动,仿佛它才是那儿真正的主人。
就这样,新的“绿宫”诞生了,王子变成了暴君。
*
咖啡馆里光线很暗,服务员穿梭在油腻的桌子中间,面色阴沉。这是一个我不熟悉的街区,聚集着更多的流浪者、醉汉和妓女。我把帽檐拉得很低,小心斟酌着每一步。一面脏兮兮的玻璃下,几张桌椅胡乱摆放着,像刚经历一场恶斗。这是咖啡馆的最深处,失意的作家、瘾君子和畅想自杀的人栖息的地方。一个女人坐在角落里抽着烟,面前只有一个空杯子和很多烟头。
“一半妓女,一半修女。”我想起人们对她的称呼。
没等我开口,她便缓缓抬起头,用双臂勾住我的脖子。辛辣而污浊的口气,令人作呕。我迅速将她推开。
“条子终于找上来了,嗯?”一副被烟酒熏坏的嗓子,声音像留声机磁针的摩擦。
“安娜,很高兴认识你。”
“不错嘛,有备而来。”女人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打量起我来。她化着浓浓的眼妆,面部的棱角依然很清晰。我想起诗人手稿里的护士拉拉,主人公的情人,金发碧眼,有着诱惑人的嘴唇。安娜胸口平平,只剩两条锁骨。两人几乎是相反面,我却敏锐地察觉到细丝般的关联。
“你是拉拉。”
安娜静静地看着我。作为P生前的挚友,这个女诗人想必看过他所有的诗稿。两人的关系暧昧不清,甚至超越了朋友关系。可以想象,这个乌鸦一样的女人,当年是以什么样的才能和美貌吸引了我们的诗人。她也曾是诗坛的主角之一,在沙龙上认识了年轻的P和M。三人从此便成了朋友,经常会面探讨诗歌。安娜思维敏锐,语言犀利得像刀子,在每个男诗人的心上留下伤痕,也留下此生放不下的眷恋。
你应该看看她作战时的样子。那修长的脖颈,齐肩的黑发,让在座所有男人神魂颠倒,把眼前的争论完全抛在脑后。
没错小姐,为了“我”而不是“我们”。
没错小姐,先锋派才是最好的。
而名气最大、长相也最秀美的P,总是斜卧在沙发上,像看一幅裸体画那样远远欣赏耀眼的安娜。所有人都知道,他俩才是房间里的主角,却总是保持着礼节的距离,避免正面交锋。
天啊,博利亚,我多么想上了那娘们。麦克西长叹一声,重重坐在P身边。
P反感地看了朋友一眼,头也不转。
“我死了不止一次,你知道。”安娜说。她有一双迷人的黑眼睛。“我的第一个丈夫在1921年被射杀,1938年第二个也被抓了进去,连同我的儿子。”
“那P呢?他的死对于你来说算什么?”
“不算什么。我们没有任何正式的交集,只是我周六晚上去他的公寓,我们读诗,然后静静做爱一小时。”
令人惊讶的坦率。
“两次还不够吗?每一次他们从我身边夺去我爱的男人,我就被掏空一次。至于博利斯,我确实曾着迷于他,但他只不过是个消遣。”
安娜的话让我想起那首被过分喜爱的诗:“我为自己建了一座雕塑,却没有用到双手。”
“我们换个话题吧,小姐。您怎么看Я памятник себе воздвиг нерукотворный这句诗?”
她怔了一下。“普希金。”
“没错。人如果不用双手,怎么建造一座雕塑?”
“我不知道。这首诗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就像博利斯一样。”
“那您又怎么可能死了两次,却在第一次死亡之后没有复活?”
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啊,警官,您总爱问一些问题。我想送您一句话:好奇心总是会在最后杀死猫,死亡就是一只回旋镖,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当然,不止一次。这城市是一位荡妇,我建议你敬而远之。”
然后她就离开了,如同萦绕首都上空的幽灵。
*
这是1937年,风景如画的郊区。两个我们熟悉的身影漫步在白雪覆盖的鹅卵石路上,他们谈论着诗歌,就像以前那样。三年前,M被捕入狱。在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劳改营的大门向他敞开。他将患伤寒并死去,只给世界留下一首粗鄙的诗。
“请忘掉你给我读过那首……诗。那不是艺术,那是自杀。我是不会掺和进去的。”
流放后的M很憔悴。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红发上,它们还是那么不羁,只是苍白了些。他留长了胡子,面部的线条松弛,病态。
P还是老样子。岁月打磨了他的下颌线,让他看起来像一位经历风雨的老水手,M暗暗思忖。
他摊开双手。“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沉默。生命在雪地上留下浅浅脚印,随即被填平,淹没。
“你有没有读过塞万提斯,麦克西?”
昔日的爱称让M浑身一颤。他已有妻子,两人的青年时代从未如此遥远。
“读过。《堂吉诃德》,对吧?”
“他还写过一个叫做‘鲁莽的好奇者’的故事,关于忠诚。你怎么看忠诚,我亲爱的朋友?”
“忠诚是一个男人的本分。”M不假思索地说。“无论是对朋友,妻子,还是国家。”
诗人肃穆地点头。“故事是这样的。在佛罗伦萨,有两位出身高贵的年轻绅士:安塞尔摩和罗塔琉。他们是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的好友。安塞尔摩娶了美丽而贤淑的卡米拉为妻,过着幸福的婚姻生活。后来,安塞尔摩产生了一个危险的念头:他请求罗塔琉去追求卡米拉,试探她的忠诚。然后你猜发生了什么,麦克西?”
M没有说话。他记得这个故事,只是情节和人物都已模糊,在他的潜意识冬眠着,像火炉上融化开的奶油。
“罗塔琉被迫答应,但他本想只向安塞尔摩编造一些试探的过程,然后称赞卡米拉的坚贞,让事情早点结束。然而,两人最终背叛了安塞尔摩,卡米拉的侍女向安塞尔摩告发了此事。安塞尔摩在得知真相后,因极度的痛苦当夜就暴毙身亡。”
M摇着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它太消极了。我们不需要更多的背叛与欺骗。”
“不,我不需要你的评价,麦克西。它只是一个故事,仅此而已。我想问你的是,你觉得自己是好奇的安塞尔摩,还是越界的罗塔琉?”
“我说不出来。他们在我眼里是同一个人,先把深爱着的妻子推入别人的怀抱,再鼓励她背叛自己。”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那个中年人的眼神依然清澈,他黑色的眉毛像山腰的浓雾,稳稳拢住额头。
“你是安塞尔摩。”M不假思索地说道。“当年的花花公子,永远在试探道德的底线。天,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绯闻……全首都都认得你,不是因为你的作品,而是数不清的情人!”积攒多年的醋意终于爆发了。
P经受住了考验。他还是那般温文尔雅,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我承认,麦克西,我实在是个孬种。现在也是。只是,我想向你坦白一点。无论是妻子还是情人,她们在我心中的地位都是一样的。奥尔加强势,有占有欲,可以为我提供一个家。安娜聪慧得耀眼,像一只孤鹰。即便如此,爱抚她们的时候,我心中只有眼前的女人。她拥有完美的嘴唇和身体,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两人走到路灯下。透明翅膀的飞虫围着灯罩旋转,身体击打在玻璃上发出“扑扑”的声音。M笑了,眼角的皱纹牵动鬓角发灰的红发。他第无数次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朋友,他仿佛来自一个不同的宇宙。
“我不理解,博里斯,我真的做不到……你是怎么……?”忠诚和背叛,他想说,在你那里只是硬币的两面,轻轻一弹便什么都做到了。
年长者的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他享受着和老友的重聚。“最后一个问题,麦克西。你觉得暴君是哪种人?实验者,还是背叛者?”
M的面部表情瞬间僵住了。三年前的流放生活仍敲打着他的心,一年后,他将迎来更残酷的考验,还有最后的——死亡。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禁忌的名字。
*
“你对你的朋友M有什么看法?”
Что ты думаешь о своём друге М?
标志性的用词。“你”(ты),而从来不是“您”(Вы)。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
“你知道……暴君同志。有时候我想,我们本是同一种造物。”
Ты знаешь… товарищ Тиран. Иногда я думаю, что мы изначально были одним и тем же созданием.
电话线路被突然切断,话筒触碰座机发出愤怒的声响。
愤怒的本原,是恐惧。
*
尽管平时在写给母亲的信中,暴君总是说希望她能“长命百岁”。但是,当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却连葬礼都没有参加。当长方形的棺材缓缓降入土中,大陆另一端的暴君想必松了一口气。在这个位于欧亚之交的小国家,被已故的名人环绕着,女王永远地睡了过去。绿宫里的日子,她总爱叫他“我的小王子”。你要快快长大,我的小王子,她会说,长大好离开这个鬼地方,做一个高尚的牧师。
暴君不安地望一眼西边的方向。他的故乡正在下雨,雨打湿了泥土和棺材上的花。那个被兼并的小地方在寡淡无味的黑海岸边流着泪。太阳正以令人绝望的速度落下,所剩无几的光照耀他窗下的雕塑,却只给宫中的房间留下黑暗和寒冷。
他是多么痛很那座雕塑!那无名诗人的发际线靠后,鼻子扁平,小腿肥胖。尽管如此,他被塑造得身姿轻盈,右脚轻轻点地,左脚抬起,仿佛要腾空而起。他一手抱一本诗集,另一只手伸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光明,来得再盛大些吧!他说着。我用我的笔,撕开那黑夜的帷幕,即便是铁造的也毫不退缩。
另一边,在三楼的办公室里,暴君正发霉,发胖。他的手染了太多鲜血——外国人的,学生的,朋友的。他打个响指,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从地球表面消失。这像魔法,他想,于是清洗和杀戮便留下来不走了。那些发着铁锈味的液体流进他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它们让他的秀发变得稀疏,让他的两腮长出肥肉,肚子以不可遏制的速度膨胀。
他已不再是天真的王子,那个住在花园里的俊美生灵。
*
王子和诗人在广场相遇了。这座城市里的人们都搬走了,带着手提箱和他们的苦恼。天空被飞机后翼划出很多条白线,那些痕迹留在了晚霞里,久久驻留着。海报的边角在风中被卷起又落下,一只眼睛飘飘荡荡,最终掉进城边的河里。暴君的面孔被油墨印刷了无数次,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人,目光疲惫。广场中央的雕塑还在,只是诗人的头不翼而飞,底座却多了一行诗。
Я памятник себе воздвиг нерукотворный
我为自己建了一座雕塑,却没有用到双手。
“大家都去哪儿了?”王子慌张地赶来,四处张望着。
“他们都死去了。”世界上的最后一个诗人说。
“是谁杀了他们?”
诗人把手插进裤兜,耸耸肩。“不知道。大概是全世界的刽子手吧。”
“那么……这里便是伊甸园吗?”王子茫然了。
“这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那大概是了。”
“我认识你吗?”
“我们两千年前就认识了。每一位暴君都有一位诗人与他作伴。西塞罗与尼禄,奥维德与奥古斯都——当然,还有我和你。”
“我不明白。你是来杀我的吗?人们都离开了,这片废墟需要一个新的主人。”
诗人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还有我,水火不相容,总是要拼出个你死我活。那个人又如何呢?”他指了指身后的雕塑。“他不也活下来了吗?”
“行不通的。”王子说,“你不能永远抽离这个世界,从我身边逃走。你有朋友,妻子,和爱人,他们是你和现实的联系。总有一天,我们要来一次正面交锋。”
诗人想到自己黑眼睛的情人。到自己死的那天,他们都没有彻底决裂过。不温不热的关系,总是让人想再渴求些什么。他悲伤起来。
“我总是玩些小把戏,那些愚蠢的实验。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推到多远,超越世俗的道德,还有权力的边界。我想,作为一名艺术家,这是我的使命。”
王子只是默默地摇头。“但这一次你玩得太深了,我已经看不到你原本的模样。”
诗人抬起眼来。天际线的方向,一架飞机轰隆着穿破云层,飞往大海的另一端。
“是的,”他说,“我们面目全非。”
*
我们为老警督举办了送别派对,就在老地方,那个小小咖啡馆。他要坐下午的火车去乡村,开启他的养老生活。我花了一个晚上画一张我们家那边的地图,指出哪里有最好的啤酒,哪里的舞者最热情。我本想早上亲自交给他,用铅笔圈出所有的景点,可他迟到了。
说是派对,其实只有我,警督,还有另外两个新来的小子。我为全桌点了土豆泥香肠,还有一整个蛋糕。它端上来的时候,警督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很清楚,他一直喜欢吃甜的东西,他们从不让他昏昏欲睡,而是变得精神饱满,很有幽默感。
“这……这也太多了,小子。”警督握着刀子切下去,手微微颤抖着,“说真的,我非常感谢。”心情好的时候,他总是来一个糖霜甜甜圈,但从不是那种有巧克力的,更不可能是一小块蛋糕。现在,他面前这个庞然大物,做法虽不算精致,却也是难得的美味。
几杯咖啡下肚,大家都热起来,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警督打一个饱嗝,情绪高涨起来。
“小子……我想说,我一直很看好你。当然,你做过不少蠢事,比如每天到处乱跑,‘采访’街头的人。但是,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胆量和见识。继续跑下去吧,小子!警察局需要你这样的人,或许不是现在,”他摊开手,“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受到重视。不要像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哈哈哈!”
我要了一杯热朗姆酒。警督把玻璃杯端到嘴边,一口口抿下去。酒精让他眼中有了一丝悲伤,他整理一下衣领,清了清嗓子。
“现在,同志们,我呃……有最后一件事要办,局里派的活。你们继续,请不要在意我。小子?”他穿上大衣。“照顾好你年轻的朋友们,嗯?”
我郑重地点点头。他的语调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但是去哪里?肯定不是火车站。老人离开的前几个小时,警察局还要用琐事绑住他。多么可悲!
我们继续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没了警督的陪伴,一切都变得无味起来。我几乎不认识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刚来到首都——和我几周前一样——满怀远大的理想。又或者,他们只是两个无情的机器,冰冷地执行上司的指令。他们喝着我用工资买的咖啡,吃着涂着人造奶油的蛋糕。我在他们中间找不到丝毫归属感。我突然意识到,对我来说,老警督走后,这座城市所有的人情味都消失了。至于死诗人,死诗人的妻子,还有“鼠人”,他们与我毫无关联,他们只是在街道和建筑活动着的一个个点。我想到自己的故乡,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无知而温良,像两匹为拉磨而生老马。我想到回到他们身边的样子,他们站在山脚下木屋的门口,彼此搀扶着。我会出现在他们面前,身上背负着十个小时的火车旅行和为数不多的衣物。
突然,这些事情变得合理。离开的念头一旦出现,身处的地方变成了被动者,使出浑身解数挽留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就像最后一块拼图归位,我终于看到这座城市的地图,它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边缘发着光。我看见奥尔加,那个寡妇背叛她的富有丈夫,只为穿着黑裙缩在房间的角落哭泣。我看见M,那个活过两次却最终在劳改营中死去的诗人,头发彻底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我看见安娜在男人们的住所中间穿梭,像一只黑羽毛的猎鸟。我看见P,他面朝下趴在雪地里,用舌尖贪婪地舔舐雪花,为自己导演了这一出闹剧而沾沾自喜。最后,我看见了幕后的男人,那个木偶师,牵动着每一个人背后的线。他的手很大,长满了老茧。但他视力不好,几根线断了,一些人逃出去,他没有看到。
我跳起来,没有穿大衣就冲出了门。喂,兄弟,停下来,你要去哪里。那两个木头在后面喊。我没有回头。
我想起几天前与警督的对话,我问他哪里可以拿到P的通话记录,他说这很容易,绿宫里的档案馆。当然,进去是不可能的,他相信我没有傻到那个程度。对但是,我说,打电话是双向的,不是吗?我打给你,你拿起听筒。也可以是,你准备拿起听筒时我恰巧打了过去。你想说什么,少放屁。我的意思是,死者家里肯定也有一份记录,可能不是一份文件那样直接,但它肯定在那里。在书房的空气里,在诗集的扉页上。
我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但政府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销毁宫里的记录还不够,剥夺他的生命和最高的荣誉也不够。只有把那一头也掐灭,事情才算真正结束,P才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不觉跑了起来。几天前下的雪变成了黑泥,低温却不足以将它们化掉。泥水在我脚下哀怨着,让我行进的每一步变得困难。我穿过广场,孩子们都回家了,只有空地中央的雕塑,钝钝地反着光。我拐进公寓所在的那条街。这时我已精疲力尽,胸口隐隐作痛。每天两杯牛奶咖啡让我对咖啡因免疫,现在它们帮不到我了。
诗人的窗子就在我记得的地方,半掩着,白窗帘的一角伸出来。它从未看起来那么远,那么高,仿佛在天国的台阶尽头。我想跑过去,可是双腿不允许,它们灌满了铅。我上不了那些楼梯了,我想。
就在我踉跄到窗下的时候,太阳出来了,与此同时,一个物件也飞了出来。它在空中只是一个琥珀色的幻影,身后拖着螺旋形状的线,像一只敏捷的猎豹。它以极慢的速度拐一个弯,再软绵绵地坠落。你可以接到它的,绝对可以,我对自己说。于是那受诅咒的电话便轻飘飘地落入我的臂弯,像一只猫……
就这样,一台座机朝着警察飞去,以巨大的速度将他撂倒在地。
电话拖着身后的话筒,叮咣消失在砖墙的街角——那是回家路上火车的声音。
end.
*终于写完了!
一个周末读到前苏联诗人的故事,觉得很传奇而且莫名好磕(什么)就写了。P叫做鲍利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M原型是另一位诗人奥西普·爱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安娜是安娜·阿赫玛托娃,也是当时很有名的女诗人。
暴君是斯大林(没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赋予他王子的身份只是因为他母亲是格鲁吉亚人,遂主观臆想之。
“鼠人”完全是照着星战尤达祖师写的!倒装句很有沼泽老头内味。
第一次尝试写同人文,加上历史不好,查背景和年份很头疼。不过造谣别人好爽(喜)。
其实是受到了两篇作品的影响,卡达莱的《事故》和《统治者来电》。很多史实是从后者抄来的。第一篇小说里把情人和独裁者扯上关系,感觉很微妙,有那种拉扯和斗争,并不是政治性的。
通话事件是真实的,虽然内容不是。事实来自百度百科:“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尔纳克由于癌症和精神抑郁,孤独地在莫斯科郊外彼列杰尔金诺寓所中病逝。”
并不是接到电话当天死掉的。
一开始没有想加入“我”的角色,后来觉得小职员生活很暖心,就加了进去。
至于大难不死的诗人,他疑似叫作高尔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