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园的风

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蝴蝶落在二月兰上，枝桠悠飏的倒影像灰喜鹊的尾羽。她永远香甜，这连绵婉约的魏园。

1
颜驻是我在魏园从小的异性玩伴。当初，我本与一个小我四岁的女孩打打闹闹，但她毕竟幼稚，我更不算成熟，彼此间的不合与日俱增。而颜驻只比我小一岁。在那个一拍即合的年纪，由颜驻牵头，我与他约那女孩玩捉迷藏，约定只许躲在室外。但紧接着我俩就一头扎进楼里，再一步两三级台阶地向上狂奔。直到两人气喘吁吁地踮起脚尖、透过遍布灰尘的纱窗看到那女孩无助奔跑的样子，方才大笑不止。后来，面对长辈的责问，颜驻抢先一步回应：“我们没有什么约定。就算有，你有证据吗？”他们便无可奈何。

魏园有很多老人。他们近乎都是隔壁大学的退休教职工，可我记事以来就对他们全无好感。除去他们津津乐道的“大的要让着小的”，这激化了我与那女孩潜在的矛盾。还有一回，我和那女孩用粉笔在地上写字，但其实她连字都不太会写。然而，当我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字时，他们却开始夸赞那女孩，称她“写”得“妙极”。我生气又委屈，刚扔了粉笔欲扬长而去，其中一中年男性突然开口道：

“这字写得真漂亮！”

我止住脚步，还没来得及切换笑脸，他就紧接着说：

“有你父亲的‘遗风’。”

随后，他撑着旁边的玻璃桌，从摇摇欲坠的躺椅上站起。大腹便便的他每走一步肚子就会晃动，玻璃桌隐约有碎裂的声音。他来到我面前，宽大的身体遮蔽阳光。

“小酒至啊你！”

“酒至”是我父亲的名字。闻言我感到无比恶心，再也无法忍受，径直跑回家。人群中爆发出振聋发聩的笑声。我讨厌他们轻飘飘一句话抹杀我这个存在的个体，而将我归一于我父亲。

我明明有自己的名字“术妙”。

可我又是那种只会生闷气的怂包，我只敢背后眉飞色舞地咒骂他们，却从不敢予以反击。如这样言的委屈直到颜驻的到来烟消云散。“和颜驻在一起，有些事情都会被干脆解决”。自那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

2
我与颜驻逐渐熟络，尔后又结识魏园内其他的同龄人。随着游玩队伍的壮大，我们的足迹遍布园内各个角落。其中女生有“忻”与“黄阿娇”，男生除颜驻外有“丁”与“刘十三（他的名字谐音“六加七”，故以此名之）”等较多人。另外还有一对住在小广场旁边破旧平房里的兄妹。至少在我十岁及以前，这支队伍超过十个人。

美好的事情多发生于夏天。当我们集结完毕，夏天也如约而至。由于“小广场”被暴晒，“小公园”即隔壁小区旁有游乐健身设施的区域太远，很多人的家长不让去，于是我们总相约在魏园的“小花园”，即一个小型健身场所。

小花园只有约四分之一的区域被规划。原先，那里还有各式各样的滑梯等游乐设施，后来全都拆除，换成给中老年人健身休闲的器械。而余下四分之三则布满假山与花海，蜿蜒的小路在夏日的午后格外寂静。故事也开始于此。我与颜驻率先开发了攀爬假山的最佳路线与技巧，待其他人来后，我们就演示给他们看，尔后又各自去采摘树上不知名的蓝色小果、松树叶、地上的二月兰等，以修饰我们的“新家”。大概忙活了一个下午，大家也乏了，都瘫在原地不愿动弹。这时，颜驻便提议玩捉迷藏。只是顷刻间，大家又都焕发活力，一个接一个迫不及待地从假山上跳下来，四散去各个不知何时被开发且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角落。相较之下，刘十三便不同。他自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颜驻大声呼喊着的倒计时快结束之际，竟又跳回了假山，结果因自己亮色的外衣垂落而被逮了个正着。第一天，大家都是在欢声笑语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此后一些天里，我们都自发聚集在假山前，将“安全”与“危险”的地方踩了个遍。我最喜欢侧坐在制高点上，自上而下俯视所有人，呼吸最清新的空气，吹着最温和的夏天的风。某日，我们先在小广场呆了一会，差点被晒晕过去。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奔驰在可能会来车的大道上，还有的人骑着滑板、平衡车，或是踏着自行车，不顾一切地归向凉爽的假山。安置后，刘十三便说：“这么热的天，要是有可乐就好了。”名为忻的女生便说：“超市发有卖的，想喝大家就一起去呀。”刘十三立马答应了。但其中一些人面露难色，表示超市发虽近，但到底是要出小区的门，家长不同意。颜驻便说：“只是买点吃的喝的解渴，又不是去鬼魂，怕什么。”于是不知过了多久，我与这群摇摆不定的人也半推半就答应了。
去超市发的路上连空气都是甜的。这好像是那时的我为数极少地没听父母的话。但是因为“从犯”人数过多，我也不再害怕。推开一条条的透明塑料帘，清凉的冷风裹挟着浓烈的药味（进门左手边是同仁堂）、文具味（进门右手边是晨光文具店）和淡淡的水果味而来。我那时在有生人的场所格外内敛，而那群男生则一窝蜂地冲向饮品区。我觉得他们一定撞到人了，不然里头也不会传出那么大声的尖叫与指责声。但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一群人脸上都笑嘻嘻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3
我和忻走在一起。忻是我在学校的同班同学，在魏园内的居所也是相邻楼的关系。自然而然，我与忻格外熟络些。只是忻虽然常与我玩，却不常与园内这一群人在一起，有时也显得缄默。不过，她后来好像也与很多人合得来，只是我很晚才意识到。

忻是那种“邻家大姐姐”型的女生。记得我小时候常到她家去，总是呆到日落甚至月明星稀时。一开始，我坐在她的床上和她一起玩“钢琴块2”“跳舞的线”“滚动的天空”“我的安吉拉”“汤姆猫跑酷”“地铁跑酷”等平板游戏。我还和她说，我玩“贪吃蛇大作战”打进了全国前十的战队当副队长。她一边笑着听我说，一边在厨房里从容不迫地做小饼干给我吃。后来，她也手把手教我怎么用磨具、烤箱和挤奶油等等，那时的我的烘培技术最精湛。她做的点心味道偏浓郁却不甜腻，正如她自己般温柔淳和。后来，我们又学会了玩电脑游戏。一开始我们钟爱“4399”，后来不知怎么就转向“7k7k”，痴迷于“阿sue”系列的一干游戏。一开始我还认为其画风过于粉嫩而太过“幼稚”，可后来却变成我拉着她玩。等把几乎能打开的游戏都祸害一遍后，我又向她介绍“闪翼双星”，一款比较需要技术与配合的双人游戏。忻不是那种技术流选手，我就让她玩其中操作系数低的角色，一直缠着她陪我玩。再后来，我知道这样很消耗感情，就让她找寻新的游戏。她选中了“疯狂过山车2”，玩法就是用鼠标画出过山车轨道使其正常运行。然而，这很快被我改造成了“邪恶模拟器”，即变着花样恶搞轨道绘制，使过山车发生五花八门的爆炸。还记得那个时候刚刚入夏，她家不让开空调。每当我们在外疯玩一天，浑身是汗地闯入她的房间，即使快要晕厥都始终坚持打开电脑，抱着从超市发淘来的冷藏矿泉水物理降温，孜孜不倦地移动着鼠标。

正因有如此亲厚的关系，我与忻的感情得以维持，即使在学校很少说话。

4
幼童任何形式的疯玩都会被理解。但当我成为“年龄上双”的儿童时，这一切好像变了。忻的父母，尤其是母亲，因为我种种的冒犯与没有边界，逐渐厌恶我。有时我与忻表达离去之意，她便留我。她的父母也叫我不要走，可他们分明巴不得我永远不要再来。我不懂如何妥当地脱身，于是酿成“大祸”。

忻要与她父母外出。我终于找到理由离开，却被忻和他的家人半推半就地拽上了车。车内的氛围很怪异，所有人都目视前方，可我感到这些目光通过挡风玻璃反射向我。那时的我太小了，不明所以，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再下车，我才通过几人三三两两的话语得知：“我已身在康河”。

康河是离魏园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问忻，她说这是她亲戚家。忻的母亲让我给家里报平安，我很害怕，但还是用电话手表和家里说：

“我现在康河，有忻的长辈陪同。”

谁知下一秒，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振聋发聩。

“什么康河啊哈哈哈哈，哪有康河哈哈哈哈哈哈！”忻的长辈全在放声大笑。那一刻，我真的害怕到想哭。我明明听见他们说，这里是康河小区。忻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我到最后也不知道我在哪。后来到了她亲戚家去，我还与她和那边的小孩玩3D打印笔，都是强颜欢笑。这种巨大的恐惧丝毫不亚于身在异乡的迷惘，甚至是被拐卖的绝望。

忻看起来很开心，却又像有心事。我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了。晚上十一点多，他们家才驱车回魏园。站在路边，一行人又是诡异地无言。忻的母亲这时还笑着说：“哈哈哈，几个人来接一个老的。”我真的很想逃，却没有勇气。这种被恐惧支配的感觉，我此生都不愿再经历。

5
明明一年级那会，我母亲带着我与忻去迪卡侬购物。我们一起把里头所有能体验的体育项目、设施都玩了个遍，我母亲还出钱给我与忻买了一模一样的蓝紫色渐变的运动服。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对于那个年龄的孩子，这已经很晚了。在魏园昏黄的路灯光下，路人将我与忻认成了双胞胎。那时的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天长地久。

于是我开始质疑“永远”的概念。纵使彼时，忻在魏园内见到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亲厚，我却有点避之不及。而魏园内另外的女生黄阿娇，我只有周末才能见到，所以不算亲近。至于另外只有过几面之缘的，甚至不知是否居住在魏园内的女生就更不熟了。所以我更多地和颜驻等男生一起玩。

而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面对异性。我只会把他们当作很好的朋友，而从不注重自己的形象。这在他们面前从未有过什么，却为我在那糟糕的学校内的不幸经历埋下隐患。时至今日，我认为我在学校最后两三年的黑暗经历，八成出自同性间的嫉妒，二成出自异性间对“糟糕外观”的恶意。

与我相比，忻的处境不知何时也每况愈下。她有点生理性早熟，于是遭到我小学班上一猥琐男性骚扰。从一年级开始，忻被他摸过，言语霸凌更是从未停止。然而就是这样恶劣的行径，却从未被前后四任班主任（三女一男）重视过。我曾鼓起勇气，与班里另外几位女生向班主任袒露，却遭到辱骂。后来，班主任又给猥琐男的母亲打电话，没好气地把手机甩给我。电话刚一接通，猥琐男的母亲得知我们来意，便怒不可遏地，对着最小不过十岁的我们大骂道：

“淫*小*妇，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来勾引男生？恶人先告状！”

如果不是班主任嫌她声音太大，估计她会咒骂一整天。由于那时的班级已经被各种霸凌哥、霸凌姐控制，他们引进了各种黄色的东西，几乎所有人都能听懂这些内容。我作为全班“不懂这些知识”的异类，得以幸免。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听懂了，又会遭受如何的创伤。

我与忻的距离又远几分，但这已不受任何一方的控制。

明明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我还与她一起坐她妈妈的电动车上学，途中总是欢声笑语。我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拼凑成学校各处完整的画卷。不过，她家与隔壁楼的好几辆电动车，在某个夜晚突然被偷窃，再也没有找回来。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彼此？

忻逐渐与颜驻熟络。

而我将这份宛如被命运控制的迷惘与无措，不自觉地平摊到他们身上。

6
颜驻是要强、激进的。有时大家一起玩耍，他引进一个新游戏，却没把规则说清。等出现争议时，脾气稍微差点的人稍微抱怨一句，颜驻可能就突然暴怒。久而久之，群体内部有人出现“排挤”他的倾向，尔后竟开始朝向偏激的孤立发展。我那时在学校也是小团体的受害者，却始终因他与忻的事情迷茫，从而从未在此事中挺身而出。颜驻当然也能感受得到周遭人的变化，却从来没有表示出来。夏天是燥热的，尤其是在人心情差劲的时候。某天下午，大家在小广场玩“红灯绿灯小白灯”即“123木头人”型的游戏，在反复奔跑中早已大汗淋漓。由于大家都“身经百战”，几轮下来，颜驻一个人都没抓到，便只能按照规则规定的那般开启下一轮抓人。可其中一些与我们不太熟络的、只有几面之缘的玩伴，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一股脑缩到阴凉处，而最苦最累的颜驻则毫无容身之所。他也想挤进去，却被推开。我实在看不下去，就鼓起勇气对可以算是“生人”的他们说：“要不我们去黄阿娇家的单元楼里避避暑，稍作休息再继续吧。我看大家都很累了。”

但他们并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我看向黄阿娇，她好像被晒迷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再看刘十三，一直是没心没肺的模样，与他一时半会说不清。我便只能走向颜驻，表示我能和他一起去广场外的告示牌底下乘凉，不用非挤在那一亩三分地。颜驻答应了，可当我前脚迈出广场，转过头却发现颜驻没有前来。正欲返回，谁知下一秒，广场内就爆发出颜驻破口大骂的声音：

“我****，你们都滚开！”

随后便是一群人稀稀落落地走出广场。在停满了的机动车前，颜驻站在太阳底下，独自面对扎堆的人群。他气急败坏的同时身体在发抖，使我不敢上前。那天僵持许久，最后以各自的不欢而散收尾。

7
颜驻的一声吼，使“假山时代”一去不返。事发突然，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有这样一个时期的存在。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些我只见过几次的人，我并不在乎他们。只是有时我忍不住好奇，在途径假山时总要过去查看两眼。而当布满青苔的石子与茂盛的、遮挡住我们曾屹立的最高点的松树叶映入我眼中时，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由是我也生发出人生中第一次有记忆的，对于“物是人非”的慨叹。环顾四周，我好像又回到了只有颜驻的时刻。夏天的风仍在吹着，但我开始闭上眼睛不去体悟。

我任由这样的迷惘散漫到秋天。我仍旧十岁，却不料一切“凡再变矣”。在学校，原本与我关系亲密的同学兼校队队友，突然在三人友谊中孤立我。尤其是在校队，她们的行径愈发恶劣。十一月，深秋，我身着单薄地站在萧瑟秋风中半个小时，引发的着凉却迅速恶化为支气管炎，甚至逼近肺炎。填满四个箱子的药盒是我一个月痛苦的体现。然而更糟糕的是，当我回到校队，我发现我彻底被她们“开除”了。她们两个人不把我当人看，开心的时候和我说几句话，反之则驱遣我如婴儿。其中一人无意间透露的“如果你不生病大家都选你当队长”一句话深深刺痛我，我开始怀疑：这场病带走了我所有的快乐与好运。但转念一想，这之前我们的三人友谊就时常是两个人群聚咒骂另一个人，便将此想法扼杀。在校队的被排挤，让我深感昔日所挚爱的运动变为苦难源泉的不幸。我尝试让自己不再热爱这项运动，到头却发现这是对自己的霸凌，我不能这么做。可那个时候的我不具备和家长、老师表达此事的能力，于是我退队的可能性降至百分之零。而在行政班里，我不仅要面对霸凌我的那两个女生，还要接受新来的班主任所做的一切恶事。他重男轻女、体罚凌虐、带头霸凌、摆谱圈钱。我在前班主任时期所受到的一切，近乎可以算是“荣宠至极”的待遇永远不再。我甚至被迫接受班里“老大”们的淫威教育，包括但不限于一次被踢踹下体与多次言语霸凌。我的性教育知识，尽是孤立我的两个人中的一个教我的。这很讽刺，但我是班里最晚知晓这方面知识的人。我太迷惘无知了。哎，那时连我自己都恨自己，更何况别人呢？
我就是这样从“性善论”的坚定践行者，转化成“性恶论”的绝对信奉者。可当我凶狠地对待世界时，世界却变得温文尔雅。我在学校的救赎者——班里的一位男生与他的两个朋友，在我即将受到迫害的前一秒拯救我于水火。为首的那位男生表示我以后都可以和他们玩，只要我愿意。我表面腼腆地表示感谢，内心却已泪如决堤。这三位男生为我无偿打造一个庇佑所，慢慢地治愈我千疮百孔的内心。我贫瘠的想象世界的土壤又生出嫩叶，这支撑着我历练出不死的灵魂。以及，我总还在渴望着什么。

或许，我在魏园里的任何玩伴面前都未提过一丁点被霸凌的事情，反而始终打造自己“女汉子”的形象，一部分便因为此。而且我太要面子，这些事情在那时并未成为“能被笑着说出来的曾经痛苦的事情”，故不透露。现在想来，我实在幼稚。但那时的我，实在坚强。

8
回到魏园。那年的冬天大雪纷飞，园内所有的石桌石凳都积满极厚的雪，远远望去好似纯白色的圆柱蛋糕。我鼓起勇气一个人外出，先观察了被积雪填满的下水道，再走过被洁白填满了的僻静水池，停驻许久。有一瞬间我很想翻越围栏再一头扎进洁白里，永远隐身，不再回来。不过，我也只是想想。随后我沿着马路走着，一路来到小广场门口。只见一团亮红色的物质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格外显眼。我好奇地走进去，才发现是一个类似剪刀形状，但两处头部都有半圆容器结构的“夹雪器”，可以做出圆滚滚的雪球。再一看，颜驻就在不远处，身旁是一位母亲带着自己年幼的孩子。我正惊奇原来颜驻说自己“讨厌小孩”也不是绝对的。此刻他正夹出一个个雪球，陪那孩童玩耍。他被孩童砸中脸也不恼，反而还夸赞道“好厉害”。不知为何，我有点想哭了。刚想快步离去，颜驻却突然叫住我，邀请我加入他们。我感觉我与颜驻许久未见，难免有些生疏。他或许也看出我的窘迫，便出言解释了这段时间他的想法，大致便是“上次是自己失态，很过意不去”“看你缩在家里不出来，不好意思打扰”等等。我听着，不去直视他，却更忍不住想哭。好在身处极冷的冬天，我有大把的借口供我挽尊。我们就这样站在冰天雪地冰释前嫌，“极其痛恨小孩”的我在他的鼓励下与那名孩童互动，最后也是由他送我至我家门口而结束这平凡的一日。当天晚上，明明暖气供暖照旧，被子未被加棉，我却感觉心里暖融融的。我终于又重新接纳了魏园，接纳了颜驻；他们也一直庇护我。我感觉，这日子又能过下去，甚至展望到漫长得无法想象。我终于只用面对可恶的校队了。依靠着周围异性的支持，我心怀希冀，不抛弃、不放弃。

次年春天，一场春雨又驱使我独自出门。我撑着前不久母亲给我的、印着可爱小猫图案的透明雨伞，穿梭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这个时节的雨总是带着连绵婉约的依稀，落在春泥中散发出自然的气味。我走到去年留意的下水道旁，才发现水流早已溢出，且旁边还有一个不深不浅的凹下去的区域，汇满了水。我正好穿着雨靴，便下意识地踩了几脚。可又是这个时候，颜驻就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我默许他和我同行，于是事态演变成我们一起疯踩水坑。我全副武装，穿雨衣雨靴还打着伞；颜驻只随便穿了一双凉鞋，打着一把硕大无朋的深蓝色雨伞。我不忍心摧残我可爱的小猫雨伞，便在“踢水大战”中惨败。就在我要玩不起之际，颜驻见好就收。要是放在前两年，他肯定会逼得我大发雷霆，经短暂的愣神后才反应过来表示“不好意思啊”。看来我们都在悄悄变化，只是魏园总让我们在变中不会分道扬镳。

随后，颜驻声称要带我去一个“秘密基地”。我说：“难不成你还有好地方瞒着我？”他表示冤枉，径直将我带到我去年驻足的那个水池。我面露难色地说：“这里都被锁起来了。往年园子里的癞蛤蟆声全从这里传出，你不怕你的老巢被它们一锅端了吗？”颜驻便指向一侧道：“你看那里，两条栏杆间都扭曲了，绝对是有人撬开的，我这是顺势而为。”我被他逗笑了。但我以“害怕发生魏园首例癞蛤蟆伤人事件”为由拒绝更进一步，同时我也真的恐惧里头发生未知的危险。在我看来，颜驻比我小一岁，他骨子里的“刚直”基因，使我不得不考虑一些事情的可行性。但他又十分豁达，在知道我的想法后反而还支持我的行为，表示等以后有合适时机再作行动不迟。我们又一起大致走遍魏园，亲眼目睹在电动车扶手套下避雨的喜鹊与单元门口缱绻的猫，还挑着积水最甚的象棋桌比拼谁复原得更快，之后又毫不犹豫地蹦上湿淋淋的健身器械，把踏板凹槽里的水晃得老远。有雨衣和雨靴的我们，在雨天无所不能。我爱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喜欢灰蒙蒙的天，使我终于能睁开眼睛，不再因刺眼的阳光直打喷嚏，亦或是想起学校的事情。魏园总是更能包容我的地方。

我把魏园中至少是与颜驻的关系，在这个有点空虚的过渡时段，经营得有声有色。

9
这是我人生中“有纪年”的第二个夏天。但十一岁的我，却在无数次意识到“物是人非”的事实时，生发出一种淡蓝色的忧伤。魏园的天空还是明亮的油蓝色，与我在幼儿园爱用的水彩笔无异；草地也是如此嫩绿，如同公益广告中总沾染露水的新枝。我身处其中，仿若抵达了多年前我凝视着的，幼儿园门禁卡上的风景：艳阳高照，彩虹当空，碧海蓝天，高楼林立……可是不论颜驻、刘十三还是黄阿娇，我们几人总在短暂会面后，就坐在小广场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即使被太阳残酷地暴晒也不曾移动。能玩的游戏诸如“颜色过河”“红灯绿灯小白灯”“抓人”“棋牌”“捉迷藏”等游戏，已经玩腻到不想再提及的程度。我数不清有多少个艳阳当空时，几人面露颓丧与迷惘之相而离去的，忧伤的背影。从小广场正中望向门口，透过金黄色的夕晖，我仿佛看到过往如流沙般逝于掌心，斯人也在岁月的蹉跎中离我而去。这种时过境迁的凄清集浩瀚与飘渺于一体，对那时懵懂的我产生极其巨大却又无声的震撼。

我们都在努力变成看似大人的模样。几人现在去超市发，基本不见别样情绪。我们永远例行公事般地逛完饮料、零食区，再在门口的文具店逗留些许，便面无表情地回到小广场，再如上述般地结束这无所事事的一天。其实颜驻等人也没有受到巨大的创伤，他们甚至比我都要健康、有所希冀，却好像也受困于梦幻般的去年夏天，久久不能抽身。

哎，我在校队又被孤立，魏园又被笼罩着。这段时间太难熬，我只能通过痛苦间的互相转移，抚平我褶皱颇深的内心。

可多方面的创伤，使骄阳似火的我第一次祈盼，甚至乞求着夏天快快离去。这样我就不用再在自己所爱的季节，遭受最非人的待遇。而当我心里升起这个念头时，我一开始不敢置信，可后来却又强迫自己接受。

“我或许失去了爱我所爱的能力与权利。”

昏黄的迷惘之下。

10
但，由于我对秋天的信仰是生命的行为，缤纷的落叶便在飒爽中肆意纷飞。在学校，经过我的不懈努力，我终于确立“面对两个霸凌者即退缩，面对单个霸凌者即亲厚”的生存策略。通过妥善经营一对一的关系，使我被明显霸凌的次数大幅降低。例如，只要那两个人中有一个缺席，我总能与另一个人相处自然。而令人不知如何评述的是，在此秋冬，我与他们二人分别地，有过很多微小而快乐的瞬间。虽然这本质上是不平等且畸形的，但为当时的我提供了相当大的精神助力。然而这样的美好，又会在她们二人合体后土崩瓦解。用化学语言来说，即此二人间的配位能力要强于我与其中任何一人的配位能力。这个事实太残忍，但我全盘接受。因为我要追寻生，即使荆棘满布，我也毫不犹豫以双手紧握之。

但，也只有在休息日，我才得以直视处处鲜血淋漓。

可，就是在这个我有权伤春悲秋的时节，魏园的风也驱散夏日迷惘。

11
“术妙！术妙！出来玩！”听到是颜驻与忻的声音时，我感到无比惊讶。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大家隔着窗户大喊玩伴名字，甚至翻到窗前以手叩之的声音。可即便内心有所触动，我却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展示出真正的退缩与内敛。我连打开窗户后大声呼喊都羞于行动，非要招呼二人到我窗下，才面露难色地表示拒绝。可他俩却铁了心一定要我出去，似乎并未看出我的忧愁。他们说：“这次有新朋友！你必须来。”还是把我当作两年前的我。但不知出于何原因，我最终还是决定跟随他们。随便套上一身牛头不对马嘴的衣裤，我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尔后他们径直带我往六号楼去。六号楼紧挨着小广场，我却从未涉足。直到“兵临城下”，我才发现偌大的楼只有一个单元门。而等颜驻打开后，我为眼前的一幕震撼：整栋楼的左右全部贯通。走进廊道，两侧全是密密麻麻的房室，包括但不限于厨房、浴室、卧室等。每一户之间距离极近，听忻所言，大部分都是公用的。而最明显的就是卫生间，由于没有门，又缺乏空气流通，导致散发出的恶臭味遍布整个一层。颜驻与忻则在此时拉着我跑向楼上，味道才小了很多。我正惊恐得不知所言，却注意到转角台阶上，聚集了几位与我们同龄者。其中有刘十三、丁，还有两三位我之前没有见过的人。

而这其中，一个身穿红蓝配色衣服的男生引起我的注意。 我说不上来哪里夺人眼球，或许是衣服的色系比较鲜明？质感比较特别？设计比较独特？亦或是仍有些余温的夏天中，别人都穿短袖，而他不仅穿长袖而且其面料厚实。总之，我一下就记住他了。等一群人在若有若无的寒暄中熟络，又全一股脑冲向小广场后，我才借机叫住忻问那个人的名字。

忻便问我：“你是说谁？”

我说：“红蓝色衣服的那个男的。”

忻看向远处那群人嬉闹的身影，转过头和我说：“我记不清也看不清了，你再描述一下？”

“就是那个，我们都穿短袖就他是长袖的人啊。我记得他说话挺好玩的，只是我一点都不敢主动搭话。”

最终在不知多少回合后，我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丹成”。

12
如果非要给丹成贴标签，冠一个“我留意到他”的理由，那就是开朗幽默。那时的我十分拧巴，只有外倾活泼的人才受我推举。一开始，我只是装作不在意、不感兴趣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丹成与我旧识颜驻、刘十三、丁、黄阿娇等人快速打成一片，把我们之前都废弃的游戏经过改造，吸引众人重新参与其中。我那时在想：“真是的，为什么之前不玩现在又爱上了？不可理喻。”可渐渐地，经过我反复的“窃听”，我发现丹成有一种让别人很乐意和他玩的特质。他的有趣是得体的，这使得他组织的游戏的可行性很高。连“刺头”颜驻、“捣蛋鬼”刘十三，还有动不动就借口回家的丁与黄阿娇，都甘愿每天“起早贪黑”地出来玩。看着魏园的风又吹起，我的内心升腾起一股如释重负的喜悦。

而我这种“阴暗”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他们打破了。丹成问颜驻我的情况，得到的回复却是“她挺能说的”“她很爱玩”，与现实中自闭的我形成鲜明对比。后来还是丹成跟着颜驻一起来问我“为什么不来一起玩”之类的，我才含糊其辞，说最近有点不舒服加上比较内向，便得以重新“加入”了这个集体。

随后我便发现，有丹成后，很多游戏都变得很好玩。我也开始尝试恢复先前的活泼，虽然受到“减弱不抵消”的影响，但精神境况大有改善。除去学校那位男生的支持，我又恢复了先前的动力源泉。

我开始期盼着每个休息日，丹成他们来我窗前大喊：“术妙，出来玩啦！”

而更让我意外的是某次玩“抓人”时，我被误解，丹成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我说话。他毕竟是刚加入我们，这么做有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但他义无反顾。我有点感谢他，但更多地也只是认为，他是因性格正直所为。

可不管怎么说，我是很乐意出去玩了。

13
然而“好景”不长。某日，我与颜驻、黄阿娇起了一点争端，谁知后来愈演愈烈。颜驻在这件事上大幅度偏向黄阿娇，使我大受打击，最后我竟不顾一切要回家，并发下毒誓“我再也不会和你们玩”，任由一群人在身后追逐也没有回头。我跑得比较快，并且事发突然，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所以我用争出来的时间打开家门并重重关上，再把鞋子一甩外套一脱，拉上窗帘，一下就扎进懒人沙发里。可正当我掏出手机享受美好的“宁静”时，我就听到单元门被打开的声音，随后就是一连串的砸门声。由于我家长不在，我不敢擅自开门。我蹑手蹑脚地移动到门口，却听到他们在喊我的名字。见我不回应，便提高音量。我感觉整栋楼都知道我叫“术妙”了。可越是如此，我就越害怕，越不想面对。但本着不想让邻居见笑的私心，我还是决定打开大门下方的一个小“门”，其与门外还隔着一层纱窗。颜驻见我如此，便弯下腰来冲着门内大声地喊我，手还克制不住地砸门。出于本能的害怕，我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会再出去了！”

就在我拧巴到极点，不知何去何从时，丹成却借着我关上小门之前慢慢蹲了下来。透过很厚的纱窗，他平静地说：“今天的事情是我们不对，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再生气难过。”

其实这件事我并不怎么占理，况且这与丹成基本无关。但他却还是这么做了，并且揽下好多“莫须有”的责任。我为人就是吃软不吃硬，顷刻间我好像又原谅了整个世界。于是我鬼使神差地说：“那……我先出去吧。”

我打开门，看到他们都面露担忧地注视我，心里也产生了几分复杂的情感。我在当初无理取闹时，或许已经“做好再无他们的准备”。可如今，我却愈发感受到我当初的不理智——我当时是不能失去他们的。在种种心理压力的堆积下，我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哭了。虽然不是嚎啕大哭，泪水却也止不住地滚落。也偏偏是在这时，我母亲回来了。我想，她看到我们家门口聚集了如此多的人，而我又把眼睛哭得红肿，或许会有很负面的回应吧。但她在得知前因后果后，对颜驻与丹成等人表示“十分感谢”，又对我说：“你太幸运了，有这么好的一群朋友们。”我也借此机会说出那句藏了好久的“对不起”，冰释前嫌。

而当天晚上，我母亲买了许多饮料和一块大蛋糕，要我分享给我的朋友们，以此感谢他们今天对我的包容与宽慰。我顺理成章地克服内向给他们发消息。而他们家长在明白事情原委后，在原本要求居家的时段仍旧放他们出来。那天晚上，我们先在小广场吃饱喝足，又在魏园大妈布设的霓虹灯光与巨大的音乐声中尽情欢乐。兴致最足时，我们还一起模仿大妈们跳广场舞。那天我们很晚才归家，却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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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是那天晚上，我喝着冰凉的雪碧，望着盛大的场面，心里却萌发出一种亡失的预感。果不其然，此后荒凉感又卷土重来，蔓延至我全身。我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就是感觉来小广场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少，至少没有霓虹灯光了。想当初，特别是夏天，每个路过小广场的人都可能带着自己的孩子逗留些许，每个角落都有五颜六色的灯光与欢笑。而现在，不知是因学业压力还是家庭原因，颜驻与黄阿娇在一段时间内都很少露面，我周围只剩下丹成与丁。

丹成会踢足球，且具有一定水平，平时他可能把球带出来和颜驻与丁踢一会。我那时特别痴迷看球，但从未付诸实践，所以我不好意思说出来。每到此时，我都会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有种难言的苦涩。而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大型的游戏肯定玩不了了。一开始，丁特别爱骑平衡车，我们追着他跑却总是失败。后来他也腻了，三个人就瘫在长椅上无所事事。好在丹成又想到了足球，他跑回家拿到我们面前，说：“术妙可以一起吗？”我就借机表明了我的状况。而他毫不介意，让我随心所欲即可。于是我们就在空荡荡的小广场，顶着模糊的阳光，肆意进行着“不像足球的足球运动”。有时我踢出一个自认为“比之前好一点点”的球，丹成却从能敏锐地意识到，并对我大加赞赏，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私下问他是不是客套，他却坚决否认，并细致地指出我哪个地方好，使我有所触动。

还有一次，我与丹成照常准备踢球，正准备喊丁，却发现他也正从兜里掏出一盒口香糖。打开盖子，里头密密麻麻插满了起码五十条。我们大受震撼，又大喊他是否可以开始。他嘴上说“可以可以”，却一手抽出一条口香糖，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宝贝盒子。而我完全忽略了这点，在得到他的同意后便放好球，对着我们设置的“球门”就是一脚。谁知我在此过程中被一个石子绊了一下，最后的动作没有做好，但我还是踢了。然而，这偏离预想轨道的球竟冲着丁飞去，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在丁所握着的口香糖盒子，而口香糖盒子又狠狠杵向丁的嘴里。下一秒，丁发出凄厉的惨叫，随后口中流出鲜血，把我和丹成都吓坏了。我大惊失色，以为他要被我这一脚给踢死了。丹成则冲上前去，检查丁流血的原因。没过几秒，丹成就笑着对我说：“术妙，你可帮了他一个大忙啊！”

“什么？！”我不明所以，甚至以为丹成在嘲笑我。

“他有颗牙快掉了，折腾了好多天都没弄下来，你这相当于帮他换牙呢。”听到高丹成这么说，我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我把丁的牙给踢掉了。随后我上前去，确保丁只是单纯掉了颗牙，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没人知道我几秒前，连怎么向父母表示“我杀人偿命”都想好了。

丹成还在丁没有注意的时候，悄悄夸我“厉害”。我装作生气地和他说“被丁听见了我看你怎么办”，他则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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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在被我踢掉一颗牙后，丁也不出来了。随后我与丹成厮混在一起几日。其后某天，晚上，小广场零零星星来了几位大妈跳广场舞，却不再点亮霓虹灯光了。我和丹成追忆着过往，心中感慨万千。谁知没多久，颜驻与黄阿娇也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位女生。黄阿娇说，这是她前几天才认识的一位大姐姐，已经在读初中了。我们彼此问了好，随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在姐姐知道我们都在上小学时，她突然就要和我们说她学校的事情。我们不明所以，以为是一些奇闻异事，大家都以轻松的心态等待其谈之。

谁知，她却说九中的学生都非常恐怖，有吸毒的，有拿刀捅人的，殴打的更是不计其数。她还说整个年级乃至整个学校都是如此，老师也从来不加以管束。正因此，学习成绩也成为无人在意的事项。她说她满分150分的数学考了75分，却位列年纪第三，等等。我们都被吓到了，尤其是我。特别是我看到原本就少的人都离去，空寂的广场只剩下我们时，我真的害怕有像她学校里持刀的人，突然从广场四周的车的缝隙中跳出来，把我们全都杀掉。我紧紧攥着黄阿娇的衣袖，脸色虽然如常，但感觉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她还讲了很多具体的事情，我却由于失魂落魄而没有听进去。

由于此时已经晚上九点，没过一会，姐姐的家里就来人要她回去，而颜驻与黄阿娇也如此。人群里又只剩下我与丹成。他问我是否回家，我表示过一会。他看出我神色惶恐，便主动和我聊起一些好玩的事情转移话题，使我放松下来。不知不觉间，我们从小广场门口的棋桌漫游到边缘的长椅前坐下。我是一个不定时健谈的人，由于丹成引出的话题让我想到我在学校的各种事情，我便一股脑地把我能说的都说了，比如那个新班主任是怎么怎么讨厌，有的同学是多么多么可恶，等等。我感觉我滔滔不绝好久好久，人家肯定都要厌烦。但丹成却始终认真地听我说，并不断回应着。我感觉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快活过，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我又怅然若失。我有些疲乏，便靠在长椅上不再说话，而丹成也没有多说什么。我们分别坐在长椅的两端，谁也没有再向彼此靠近过。我悄悄观察着他，但我也没有再多做什么。

意识到已经过了半点，我终于开口说：“或许我该回去了。”可面对昏黄的路灯光，我却生发出一种害怕与不安全感。丹成仿佛将这一切了然于心，主动提出送我回去。我与他的住处有一段距离，本来很不好意思他这么做，但他已经走在我前方，我便什么都不用说，只用跟上他就行。

而当我们走到一处巨大的自行车棚时，望着尽为黑暗吞噬着的、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我感到害怕。好像在听完那位姐姐的故事后，我走到哪里都会担心有人拿刀来捅人。可我看向一旁的丹成，心中的不安却神奇地消失几分。明明他的身形算不上高大强壮，甚至有些瘦弱，我却感到无所畏惧。

直到我母亲为我开门，在单元门口观望着我的丹成才悄悄离去。我进门也顾不得别的，只是迅速登上窗前，看着丹成整个人走向路灯的光亮中，又重新归于黑暗，心中难免感到担忧。不过，我还是相信他一定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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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不久，颜驻又重新回归我们。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我、颜驻和丹成三人一起玩耍，但好景不长。疫情爆发，我们被迫居家，较长的一段时间没能出门。直到几个月后，我们才重新在结了冰的湖前聚集。颜驻最先决定要到冰面上玩，我马上拒绝了。他说不过我，便先自己跳上冰面，随手拔起一些木棍，“耀武扬威”起来。不一会他还冲着我与丹成大喊：“底下好像有鱼！你们快来看看是活是死。”

谁知下一秒，颜驻脚下就传出冰面碎裂的声音，他也意识到不好想退后，一只脚却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关键时刻，还是丹成赶到颜驻面前，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拽到安全地带。丹成和颜驻说：“下次还敢不敢乱跳到冰面上了？”颜驻则很不服气地表示“这次运气不好下次一定”。我们都笑了。颜驻的脚上全是泥土和冰渣，在岸边的石头上处理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丹成则游走在岸边的一些植物间打发时光。不知为何，颜驻到冰面上的时候我没有别的感想，可丹成只是走在岸边我都会为之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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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疫情又重新加重，再次会面又遥遥无期。居家期间，我每天都沉迷于《中国诗词大会》无法自拔，并深深爱上这段时光。直到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颜驻有一次在我窗前呼喊我，我才恋恋不舍地暂时抛下诗词，和他出去。他带我到了湖边，我惊喜地发现这里已经大变样：杂草不知何时被铲除殆尽，岸边种上许多五颜六色的花朵，甚至较浅的河段还铺上一层色彩斑斓的鹅卵石，在阳光的照映下发出夺目的光芒。原本沉寂的一潭死水，此刻竟然出现了我多年前在农村听到过的，潺潺流水声。我欣喜若狂，甚至不知道该先赞叹何处好。颜驻则不管那么多，穿着凉鞋的他只是简单踩了几下水，便直接站在布满鹅卵石的浅水区了。我一开始有点害怕，担心这样做被别人看到很不好。但颜驻却毫不在意，并鼓励我参与其中。最终我爱玩的天性还是占了上风。我飞奔回家，翻出我压箱底的凉鞋，随后一刻不停地狂奔回去，在双脚感受到清凉的流水时感到舒然的快意。

不管处在哪个年龄段，对于水，我总是有更多的兴趣。在我们不知道踩了多久水后，我突然想到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的诗句，便以手或以树枝为刀，给颜驻讲我这期间的所学。他真的很给我面子，听着那时的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许久。他称我是“小李白”，后来又意识到这好像触犯了我的雷区。但我并不怎么在意，毕竟那个时候我的偶像就是“李白”，哪有粉丝会拒绝和偶像扯上关系呢？

随后，我们又上了岸，颜驻从口袋里掏出好多色彩、形制各异的野花。我惊叹他能搜寻到如此千姿百态的宝藏，又好奇他此行为的目的。他便引我到了桥上，拿起一片花瓣便往流水中投掷，称其为“寄托愿想”。我深受触动，便随他一起往流水中洒下飞飞扬扬的细小的花草，变相地实现了“断水水更流”。我和颜驻说：“‘流水落花春去也’，这句词放在如今，竟也无比适用。”那天，我们让河水被点缀成如晴空彩虹般的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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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丹成也能出来后，丹成提出他要带我们去一个“秘密基地”。谁知这个地方不是别的，偏巧是之前颜驻在雨天要带我去的偏僻池塘。从前我不敢去，一是因为下雨，二是因为颜驻。可这次我答应了，一是因为晴天，二是因为丹成。里面的路因前几日下雨的缘故格外泥泞湿滑，原本陡峭的路段更添几分危险。好在颜驻与丹成一前一后，我即使真的没站稳也无伤大雅。初夏的蚊子已经开始肆虐，我拿出六神花露水一顿狂喷。结果一阵风吹过，把原本要往胳膊上喷的花露水吹到他们眼睛里，使我们仅有三个人的队伍出现两个“非战斗性减员”。那天相当快乐，至少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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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我们还一起看遍了魏园其他地方的草木，一起在昔日皇家园林残迹的亭中躲避冰雹，一起回击随意指指点点我们的路人，一起喂养、陪伴、最后又埋葬曾珍爱的、但被野狗咬死的小猫，后来只剩其余的流浪猫偶尔赏脸，玩玩我们“斥巨资”买的逗猫棒。

仲夏的一天，颜驻因故未能出门，只剩下我与丹成。我和丹成说，我想用我的新手机拍一些好看的自然风光。他便带我去另一处，我们从未涉足过的河段。此处距离我与颜驻投花的地方有一小段距离，之前我看那处被高高的水草护卫着，便打消了探索的想法。但丹成却直言穿过这片水草，已有一部分人抵达对岸。我跟着他，看到水草后如桃花源般的新世界：新修葺的一排石头受到流水润泽，而流水也正是在此发出极其悦耳的潺潺之声。两侧的河水清澈见底，新养的小鱼肆意游着，正可谓“皆若空游无所依”。跟着丹成的脚步，我踏上对岸，再绕过几棵大树，又看见水流的源头聚集着无数绚丽的锦鲤。它们依傍温暖的水域，即使水流湍急也不曾离开。而四周尽是参天大树，绿油油的嫩叶与无数抽出嫩芽的新枝，无不彰显着夏天的生机。这样美好的季节，怎能让人不心生眷恋？那时的我如是想着。丹成一边和我说着他所见闻，一边又示意我可以开始拍照了。我随便拍了几张，便表示如此盛大的场面，更应该用眼睛、用身体的一切去感受。于是我们一起沿着岸边漫步，走到最最最边缘处才不舍地迷途知返。我和丹成说我想多呆一会，便抬起头仰望着浩瀚的晴空。一开始有艳阳高照，再后来不知多久，仿佛又出现彩虹。我惊喜地喊丹成一起看，却在共同的凝望中，亲历一束未知的烟火。它可能是某不知名的、“不遵纪守法”的居民放的，也可能是一个天体与我们一瞬的邂逅，再不济便是我因刺眼阳光的照射，视线模糊，从而生发出的幻想？不得而知。《夏夜最后的烟火》有几句歌词：

“当我抬起头 你正看向我

眼中倒映着夏夜绚烂的烟火

灰暗的心 竟然开始变鲜活

你的存在 治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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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宁愿相信这就是夏日烟火。因为丹成确实是我那时唯二的动力源泉。另一位即我在学校遇到的那位男生，叫他“Z”吧。他们二人是最直接支撑我度过那段不见光的岁月的。我对Z与丹成，都有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但他们却在我小学毕业后马上消失在我的世界。对于丹成，曾经他站在他家的楼上，用手机拍楼下的我尔后发给我，使我又气又恼好多天，因为我太不上镜，加之那时的我毫无形象，我太害怕他会讨厌我。但他就是在我上初中后彻底了无音讯。对于Z，我曾口出狂言对他说：“有本事你来魏园制裁我。”而他竟当了真，在我此话说出口后没几天，便骑着自行车来魏园。只是那天突然下冰雹，他被困在半路，被冰雹砸了好几下，最终才决定暂时回家。而那时的我正与丹成在亭中避雨，安然无恙。第二次他成功来到魏园，我便怀揣着某种复杂的情感，把丹成与颜驻等不认识Z的人统统赶走，只留下忻作伴，我们二人与Z在魏园逛了一整天。这时我难免想起从前，我故意支开颜驻，或是根本不叫颜驻出来玩，只叫丹成的日子。为何命运如此眷爱我，同时赐予我这样的好人？为何命运如此憎恶我，非要使我遍体鳞伤，再诱导我重新相信一切的爱？我如此感谢他们！是他们让我重新有了爱人的能力，让我还有生的希望。我如此憎恨他们！是他们各种的优秀品质，让我再度相信好多人，却使我此后的四、五年间无数碰壁，最终为了自我保护，演变成如今这幅极度收缩、内倾的模样。但是，我并不后悔，我仍旧要坚定地持爱大于恨的观点。因为我先有生命，再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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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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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下学期，我通过小学时同班同学，也是我高中两次分班均在同班的朋友联系到Z，并麻烦我朋友向Z表示感谢，但Z的回复令我怅然。他说，他是一个“利他主义者”，他会因帮助别人而感到开心……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Z帮助我，并不是因为我是我，而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失意者，一个可怜人，一个悲伤的过客。

但我很快也不再介怀。少时的不幸促成我极强的自愈能力。昨日之我既然能不为他的离去而堕落，今日之我便也能泰然自若，明日之我将是比今日之我更好。我永远在变，所以我永远不变，永远是我。

23
也是高一下。我心中对丹成的想念突然涌现，便通过颜驻重新加回了丹成。之前由于丹成的朋友圈把我屏蔽了，我一怒之下把他删除。所以在他通过我好友申请时，我还很意外。他表示：“当年你把我删了，我很意外，想问你原因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我便质问他为什么把我屏蔽，他也只是默默解开。那段时间我太缺乏情感寄托，什么都和他说。但他在线上十分寡言，每条信息都是寥寥几个字。因此在我找到新的情感寄托后，我就把他也抛诸脑后。和朋友说起，也仍旧会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的情感态度。

一年后，高二下。创意写作精修班的第一项任务，便是给一个对象写一封信。我本来想写给我的梦角，却因为那时对他的感情由盛转衰而作罢。最后，我就想到了丹成。几乎没有犹豫，我决定手写。那天的整节课，以及我省下的晚自习时间，我都在写，最终赶在晚自习结束前停笔。回家的路上我给丹成发消息，早就不管是否冒昧。我没说要给他信，我只是说给他一个“作业要求的东西”，他竟然同意了。但他住宿，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收到，我说无妨。

而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我打开手机，发现丹成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我已经收到了。”

我一下就精神了。因为那封信里头，我故意用词含糊不清，产生歧义，纯属是那天晚上情绪上头与私心所导致。然而现在，我已经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果不其然，丹成一连串在给我发消息，从重新加到他好友后，我从未见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会话框堆了十几条消息，我不小心点开后发现每一条都很长，于是马上退出。我联系了那时关系亲密的几位朋友，只有一人一直和我联系着。正当我们不停地讨论该怎么办时，丹成竟然直接给我打来了语音通话。我握着手机，不敢在“熄灯”后发出声音，又要营造出我“不在线”的假象，因而硬生生地拖到自动挂断。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接了，又会是何模样？但这不重要，因为我可以随时打回去，至少是现在。

后来我回复丹成，说了很多很多很多事情，把我从他离开后到如今，所有的不幸与幸都说了。他也罕见地给我回复长长的文字，持续半天多。

待这一切结束后，我终于感受到这封信的重要性。除去丹成，我还要感谢这封信，感谢创写精修班。

丹成如今在外省某一中就读，我相信他能有所成，他的真名中也有“成”字。至于颜驻，我去年暑假见过他一面，他长得很高，却不再走读书的道路。我也祝他一切安好。

我不希望再见到颜驻，不想让丹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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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园的风还在吹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