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树下(序言及第一部分)

                                    序言

 

血脉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社会关系上,它更是一种生命的遗传,子如父,女如母……直到血脉构筑成一个庞大的群系,不幸的是,一群人在不受自由意志支配下被迫结成一个群体;幸运的是,群体内部的人之间富有极强的相似性与团结性

我和那个庞大家族的关系也是源于血脉,与其说是一种幸运的符号,它对我而言更像一种诅咒。我不得不以另一种身份苟活于世间,终之一生没有真正的归属,在祖国与血脉之间觊觎平和的生命,却无法满足这点微小愿景

不过并非我是那个家族的一员,而是源于我同一个相似遭遇的成员,有着一段复杂的经历。我还记得那个老族长见到我时的激动,年逾九十却痛哭流涕,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仿佛我是他的儿子。他这样连着痛哭了半天,直到把三十年来的一切都哭完了,他终于才开口

我为之深厚的情愫动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答应老人的愿望。老人的眼睛泛着一丝花白,似乎有些看不清了,口齿颤抖着向我倾诉了许多我们离开后的经遇。到最后,老人向我提出了一个情愿,这甚至算得上是他的遗愿

他恳请我将过往的一切,如这个家族的习惯一般,以史书的形式记载下来。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更加坚定要为他完成这份愿望,因为这也是我的愿望。他着重让我将1961年的事情记录下来,那虽然是一场荒诞的闹剧,却是这个渺小国家浓墨重彩的一场剧目

1985年,趁着胡查终于久病不起终而死去,我觉得是时候动身返回这个名义上的祖国了。我已有十余年未曾回国,这并非源于我多么憎恨这个国家,而是对我的追捕绝不会在胡查死前停歇,与南苏联盟的政客斡旋将近一年后,我拿到了回国的签证

再次踏上这片久违的土地,一切一如十几年前那般贫瘠而衰败,可能要更甚一些。边境检查站边尽是荒芜的土地,一台二十多年前的拖拉机停在地里,检查站里不知为何只剩下两个警察。他们分成两个小队,一个负责把我的行李打开检查,另一个在田地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负责检查的胡乱把我的行李翻来翻去,直到翻得有些不耐烦了,田里忽然传来手枪上膛的声响。我顿时一惊,向前看去,那个警察站在地里正捉一只田鼠,几次三番没能得手便着急了,掏出枪准备直接打死田鼠

那支枪我认得,果不其然,如同那台拖拉机一样,是二十多年前的型号。扳机扣下去,子弹却没出来,说来其实一点都不奇怪,那种型号的手枪我以前用过,只能说仿造成功之处与原型枪的失败之处严密重合。那个警察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主要在咒骂那只田鼠和该死的工作,以及抱怨晚上没了荤菜

检查行李的警察变得很不耐烦,依然在翻东西。到最后他狠狠瞪了我两眼,索性不再演下去,直接伸手向我要贿赂。在失去了所有零钱后,我还是被捕了。在监狱里挨了几年殴打后,这个伟大的国家随着一场荒诞的革命就此从历史中退去,作为政治犯我终于得以走出监狱

说回来,这个故事并非纪念某个时代、某个国家亦或者某个伟大的人,它只是一个小人物的小传记,也许以后会被收录在那个家族的历史馆里吧,也许会变成街坊间的童话吧。至于故事的主人公,无所谓别人怎样称呼他,我会用“摩西”来称呼。尽管他也许在后来又有了许多不一样的名字,但这个名字是他唯一认可的,一个原本应属于救世主的称呼

时间要回到很久以前的1944年,那时这个国家还处于战火之中,战火之后的未来模糊而不可窥探

 

 

 

第一部分

 

山崖的顶端埋着一座灰色的混凝土碉堡,一挺机枪小心翼翼地从窗口伸出,夕阳的光芒照亮了一双灰暗的眼睛。一发炮弹轰开了远处的丛林,迸发出一片尘土,巨大的轰鸣声吓得士兵将机枪缩了回去

“你说阵地还能坚持多久,”士兵扶了扶头上的钢盔,紧张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要我说实话吗?”

远处的山头,几个游击队员已经迅速插上了旗帜,鲜红的雄鹰旗帜飘荡在山峦之上,在夕阳下格外耀眼

士兵短暂地瞄了一眼红旗,转过头答道:“说吧。”

“我估计差不多就今天了,最晚也不过三天后,”他坐在手雷箱上,卸下步枪擦拭起来

“别这样,谢洛,”士兵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哀求,“别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如果你是游击队员呢?”谢洛将枪杵在水泥地板上,“你是不是还会大喊阵地很快就要报废了。”

“那又怎么样?”士兵激动起来,“我忠于自己的国家,忠于自己的派系和立场……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大势已去了,”谢洛撑着枪站起身来,“认清现实吧,人不能总活在愿望和幻想里”

“当初,我们就不应该站上这支队伍。原以为可以带领家族振兴,没想到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士兵无助地说道

谢洛不知该说些什么,转头望向远处飘荡的莱蒙尼亚解放旗帜。他解开扣子握住怀表,仔细地对着秒针,额头上渐渐渗出汗来。尽管长时间的战争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但死亡的威胁依然足够可怕

谢洛半睁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五…四…三…二……”

轰的一声巨响传来,远处竖起旗帜的山头被一炮炸毁,尘埃如同灰白的月季猛然绽开。谢洛提着一口气,迟迟没能呼出。士兵被倒计时牵住了魂灵,仿佛自己已然被炮火炸成碎片

“注意炮台阵地……”谢洛转头望向炮火过后的残骸,破碎的岩石上摊着几节躯体,“三十秒是速射炮阵地的装填间期,如果被炸的不是他们……”

“那就是我们了……”士兵迷离地盯着水泥墙壁上的污垢。金黄的夕阳从瞭望窗斜射进来,映射在谢洛的半张脸上,一半暗一半亮,这一瞬间他仿佛处于生与死的交界

看向远处,又有游击队员爬上了山头,他们拔出残存的旗杆,又插上了新的红旗。面对这些同胞们,他忽然丧失了一切心绪,呆呆地望向废墟中的一棵小树,敞开的怀表在胸前晃荡两下便停了下来。小树的枝条大多被炸折了,零星的绿叶下露出一点黄色。一颗摇摇晃晃的柠檬坚挺地扛下了重击,尽管它的大树母亲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

“一颗柠檬,”谢洛无力地挤出了一句话,“我们的柠檬。”

士兵却绝望地看着谢洛胸前挂着的怀表,秒针即将划过下一个三十秒:“五…四…三…二……”

一阵短暂的死寂

“……一!”士兵抱紧了怀里的机枪

远处的山峦却再没遭受炮击,一切仿佛静止了下来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混凝土顶盖迸裂开来,暴露出扭曲的钢筋,猛烈的震荡冲碎了瞭望窗,粉渣遮住了灿烂的阳光。热浪透过水泥墙体的缝隙席卷而来,黑暗最终埋葬了这座碉堡

一株小柠檬树在碉堡旁萎靡地坚挺着,扭扭捏捏地挂着两颗柠檬,尘埃覆盖在柠檬上,挡住了它们身上肮脏的虫眼。灰色的混凝土碎片间,怀表静静地躺在钢筋上。银质的秒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声轻微的响动,秒表继续走了一格

 

 

“而在众狼族勇士撞开了城堡的大门后,他们在布满尘埃和碎石的地毯上发现了两只奄奄一息的黑狼。随着斗争迎来了最终的决战,勇士们的怒火达到了顶峰,他们救下了两只黑狼,却不知他们是狼族的背叛者,”玛丽安轻声朗读一篇纸稿,轻柔的声音回响在教堂阁楼的大钟下

“够了啊,”摩西背对着玛丽安挥了挥手,“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不想再听这些愚蠢的故事了。”

“那好吧,”玛丽安狡黠地侧过半张脸,异样地微笑着,“这份故事可不一般哦。”

“什么故事我都不想听了,”摩西忿忿地闭上眼睛,“你觉得一个读了十几本小说的男孩还需要听这种幼稚的童话吗?”

“那好吧,那好吧,”玛丽安转过身,头顶的黑纱缓缓降下,遮住了月光下明亮的脸蛋,“那我以后……就不给你去偷禁区的预言了。”

“什么?”摩西猛地转过身来,只见玛丽安左手高举那篇纸稿,泛黄的牛皮纸上依稀可见密密麻麻的黑字,“玛丽安小姐,你竟然真的?”

“哼哼,”玛丽安侧过来半张脸,鲜红的瞳孔散发出点点亮光,“算了算了,看在你不清楚这故事身份的份上……我继续帮你读下去吧。”

摩西瞪大了双眼,近乎渴求地盯着那篇预言:“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毕竟是禁区啊!”

“好了好了,”玛丽安满不在乎地转身坐在了椅子上,“不过是魔女稍稍施展了一点魔法罢了,凡人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不过说到底,你是不是用那双撒旦之眼看见才抄下来的……”

“我要继续讲故事了!”玛丽安那双星芒状的红眼狠狠瞪了一下,随即将目光转移到了牛皮纸上,“狼族的叛徒被黑熊剜去了心脏,从此血液里流淌着黑暗的力量,他们被族人抚养并安置在城堡的底端,由他们的族长呵护。然而叛徒永远是叛徒,他们背叛了自己的族人,又背叛了黑熊的培养,用黑熊对他们的信任,杀死了黑熊的全部族人。”

“当两只黑狼凶残地站在黑熊尸山的顶峰时,狼族亦跪倒在他们脚下。两只黑狼通过背叛,摇身一变成为了拯救族人的大英雄,而两个叛徒最终也将互相背叛,直至狼族的势力分崩离析,狼族的领土被外族所侵占,狼族的后裔在纷争中消亡殆尽……”

玛丽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置身于狼族的波涛当中,亲眼见证了一场宏大的陨灭。摩西望向月亮,深深思考这段预言。他似乎有些问题,却在开口前被玛丽安打断

“然而神明不允许狼族的没落,祂将通过圣女之口,将预言在应验之夜传授给拯救狼族的少年。黑狼将布下无数机关险要,使劲浑身解数抓捕少年。而少年将会在灯火将熄之夜,点明狼族最后的希冀之光……”

摩西忽然翻了个白眼:“后面这段是你自己编的吧……”

“少年,你怎么可以这样猜忌圣女之口?”玛丽安伸出右手指向摩西

“哼,”摩西不屑地看着玛丽安,“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去点油灯对吧……”

“虽然是这样,不过那也是神明的旨意,你等凡人怎么可以……”

“好了,”摩西呼的一声坐起身来,“我可以去,但条件是你也得去。”

“行吧,”玛丽安悄悄将牛皮纸揣进连衣裙里,嘴角不经意地泛起一丝笑容,拎起裙摆缓缓走下楼梯,“我在下面等你,你可最好别又躺下了。”

摩西从床上爬了起来,看了一眼拉着帘子的上铺,爬上梯子揭开了拉帘

“瑞兰加?”

“怎么了?”黑暗中翻出来一个人影,他明显没睡着,显得很忧郁

楼下传来了玛丽安地轻声呼唤,摩西拍了拍男孩:“借一下火机,我要去点灯了。”

男孩毫不在意地将火机丢给了摩西,脸上写满了惆怅。很难想象这种悲伤的面色会出现在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脸上,他几乎没怎么笑过

“又怎么了?”摩西轻轻拍了拍男孩

“你可以不在乎这个国家的一切,不关心这场战争的走向,”他的眼中忽然缀满泪水,“但我深深地知道,我的国家、我的同胞正在饱经战火的洗礼,他们正在烈火中挣扎着,而我却只能坐在大陆另一端的教堂里袖手旁观……”

楼下再次传来了玛丽安的呼唤声,轻柔中略带一丝急切,摩西不得不跳下床赶下去。男孩拨开了上铺石墙的小窗帘,月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映射进教堂内部,摩西跟在玛丽安身后走向教堂大门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一声声轻微的欢愉便格外引人注意。男孩拉上了小帘子,翻开一本日记,本想点亮油灯,却发现火机已经被两人拿走。他无奈地跳下床,推出钢笔在月光下书写。十几公里外的山脚下不断传来炮火声,泛光的墨水在黄纸上记录着什么

 

“年轻人,与修女私通可是犯了礼节的,”玛丽安偷偷笑道

“说得好像你是个成年人似的,”摩西羞涩地盯着地上的红花

玛丽安忽然遮住半张脸诡异地笑了笑:“那也说不准。”

“啊?难道……”摩西惊诧地看着玛丽安

“嘘——”玛丽安一只手竖在唇边,另一只手扶住摩西,转头紧盯树林尽头的小径,“那个该死的守夜人又要来了!”

“快跑!”摩西小声说,“我留下来应付这个烦人的家伙。”

“要发现就一块被发现吧,我们怕他干什么?”玛丽安紧紧拉住双手,一双火红的眼睛与摩西对视

“你疯了?”摩西用力扯了扯玛丽安,“你是修女!”

远处的油灯光芒透过层林映射过来,守夜人戴着宽大的草帽张望着。月光下玛丽安眉头紧皱,却透露出一丝兴奋。摩西紧张地看了看步步逼近的守夜人,愈发慌张起来

“你快走,我能应付他!”

“你怎么说?”

“哎呀!”摩西推开了玛丽安,“我就说我在解手。”

“那你为什么不去厕所?”

“我哪知道,你快走!”

玛丽安略有些失落地半蹲着跑开了,矫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望着远去的背影,摩西总算松了一口气。全然没有意识到守夜人已经提着灯站在他面前,直到守夜人呵了一声,摩西才猛然清醒过来

“你在这干什么呢?”守夜人将灯笼凑近摩西,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得他睁不开双眼

“没有……别这样,”摩西用手挡住光芒

……

守夜人将摩西逮到了教堂大门前,大门另一端,两个老修女拎着同样被抓的玛丽安。摩西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却显得更灰头土脸的了。他不甘让玛丽安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于是极力背过脸

他轻轻瞥了一眼玛丽安,发现她脸上也沾着一片灰,顿时轻声笑了笑。玛丽安看见灰头土脸的摩西也忍不住了,他们捂着肚子嘲笑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直到各挨了一巴掌。老修女手上持着一根藤条,责令玛丽安伸出左手受罚

一阵清脆的噼啪声刺痛摩西的神经,玛丽安却一声不吭地挨下了十几鞭。另一个老修女则喋喋不休地辱骂玛丽安,口中尽是“撒旦的女儿”“淫荡的妓女”之类不堪入耳的话术。听得摩西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一声不吭,哼!”老修女布满皱纹的脸上横生出一双毒眼,“看来还是打得不够重!”

随着老修女用力抡了一个大圆,藤条在刺耳的爆鸣中炸裂开,玛丽安要咬紧牙关呜咽了一声,随即单膝跪倒在石板上垂下头去。月光下的鲜血呈现黑红色,缓缓从指尖滴落下来,沿着石缝蔓延到一株杂草下

“你也是!”修女指着摩西的鼻子痛骂,“一个野地里捡来的猴孩儿,没开化的东西,跟着你这个恶魔之女滚回你们的地狱去吧!”

随后,两个修女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堂。守夜人无奈地看着跪倒在地上的玛丽安,熄灭灯笼返回小木屋。等几人一离开,摩西便伏在玛丽安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被打肿的左手,不知所措地看着不断淌血的层层伤痕

鲜血渗透到土壤中,玛丽安却没流下一滴泪珠。他们在月光下静默了许久,最终玛丽安缓缓站起身来。她优雅地擦了擦脸上的灰尘,掸平面前的黑纱,眼神坚忍而愤怒

“我是撒旦的女儿,”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天生就是来惩罚她们的。”

摩西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玛丽安月光下半隐半现的脸颊。大门正对着的远方,一阵炮火炸碎了一座山峰。鲜血不断滴落,在石板上绽放出一朵朵血花

“我天生的这双眼睛,不知由谁的鲜血铸成,当我的血液洒在地下深处的祭台上,世界便会生灵涂炭!”她有些绝望地怒吼道,“为什么这双眼睛寄生在我的身上,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般歧视!”

“不!”摩西抚了抚玛丽安的脸颊,“你的这双眼睛独一无二,宛如夜空中闪耀的红星,而你的面颊又如此俊秀,你是上天降下来的一颗红宝石,是太阳的女儿、星辰的子嗣……”

“那你呢?”玛丽安眼中忽然缀满泪水,“你又从何而来呢?”

摩西顿感一阵无力:“我没有你那么特殊,我只是一株野草,一个穷人生下还嫌弃的孤儿……”

“你是风,是草的种子,是无源的清水,”玛丽安左手拉住摩西,鲜血染满双手,“我要用鲜血浇灌你,让你斩下黑狼的首级,挂在英雄广场的刀尖上,如摩西一般以神明之力分开两极,带领族人走向重归正义的世界。”

“你相信那份预言?”摩西看着玛丽安

“作为参考,总比预言在惊愕中乍然应验要好得多,”玛丽安解开了连衣裙的内衬,翻出了那份预言,“莱蒙尼亚王国的首席占星术士,临终前编写的最后一部预言书《没落的雄鹰》的最后一篇。”

“你到底是怎么拿到手的?”

“肯定是你想不到的方法。”

 

两个老修女很快便出来了,她们粗鲁地架住玛丽安的双臂,将她近乎拖拽地带回了教堂。摩西本想跟过去,却被修理工给抓回了阁楼,他嘱咐男孩看住摩西,走的时候将门反锁住了。教堂的地下室隐约传来了惨痛的哀嚎声,每传来一声,摩西便会咬紧牙关颤抖一下,仿佛每一下毒打都挨在他身上

男孩从摩西兜里翻出了火机,终于点亮了油灯。玛丽安的惨叫不绝于耳,摩西急促的喘气搅得火苗不住地颤抖。男孩还是看不下去了,他吹灭了油灯,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在摩西床上

摩西脸上渐渐显露出一丝凶险,月光在脸上留下了图腾般的阴影

“耶稣曾为几个妓女辩护,以神之名证明了她们的无罪,”摩西眼神变得冰冷而麻木,“难道一个流落的修女,比那些妓女更不可饶恕吗?”

拳头狠狠砸在石板上,震起一片灰土。男孩忽然微微笑了笑,试探性地凑近了些。惨叫声再次隐隐传来,摩西蹲坐在地上,将整张脸埋进怀中

“你相信神明吗?”男孩问道

“不知道。”

男孩再次凑近了点,一同坐在地上:“那你相信,势在人为吗?”

“或许吧。”

窗外再次传来隐隐的炮火声,一架燃着熊熊烈火的飞机从天空中坠落下去,刺耳的防空警报迟迟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或许是前来驻扎的士兵,又或许是一群来意不明的歹徒

“那你,有没有加入劳动党的意愿?”男孩紧紧盯着摩西

摩西忽然惊诧地看着男孩:“我为什么要加入劳动党?”

“为了一个无须神权与王权的国度,劳动党会用双手搭建起大陆一隅的乌托邦,那时不再有饥荒和病痛,没有人会缩在冰冷的石屋里烧柴取暖,没有人再会拿着我们建设工业的钢铁去生产大炮。”

“但这世上已经不缺失败的先例了,一只雄鹰、一头棕熊、一只豺狼……”

“这里只有三百万人,”男孩用手比做三,“你甘心让这座荒唐的教堂继续遏制这三百万人吗?大炮炸毁了这座教堂,我和父亲或许需要考虑换一个地方生活,但三百万人都无需再遭受她们的压迫了。”

“我恨不得现在就手刃了那几个老巫婆!”摩西狠狠锤了捶地板,却掩盖不住地下室传来的惨叫

“现在就去!”男孩从床底下翻出来两支手枪,“劳动党的人已经占领了教堂,我们现在就下去接应!”

“什么?”摩西匆匆忙忙地接住了黑漆的手枪,冰冷而沉重的触感令他一阵晕眩

“现在就下去,解决那些讨人厌的老东西们,”男孩说着便利索地拉栓上膛,清脆的响动挑动着摩西的内心,“,你难道不想亲手救下玛丽安小姐吗?”

“这……”摩西却又慌了神,“我觉得……罪不至死吧。”

男孩却已经飞奔下楼去了,教堂里顿时涌进来几十个游击队员,男孩为游击队指了路,又抬起头示意摩西去地下室。摩西掂了掂手中的短枪,随着几个修女被按倒在长椅上发出叫声,摩西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一刻终究到来了,是时候以审判者的身份直面那几个修女了

 

既然说了这么多,我想我有必要谈及男孩(也就是我)的真实身份了。实际上我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东那人——来自遥远的大陆另一端。1917年,我的父亲受政府派遣,来到欧罗巴战场充当劳工。那时父亲只是个在京都修理自行车的小贩,在一次劳工征用中被军阀掳走,稀里糊涂地坐上了远渡三大洋的轮船来到这里

莱蒙尼亚王国在炮火的洗礼下奇迹般地完好无损,这也是我父亲在这里安然无恙的缘故。二十年代,父亲和我的母亲结识了,而我则在1930年出生在这座山峰下的教堂中。得益于母亲的民族,我流淌着一份希腊人的血脉

受到当地民族主义和种族歧视的影响,我们家的爱国情结愈发深重。1949年,我迫不及待地乘船回国,父亲很快处理好了我们在教堂的家,带上我的母亲返回了祖国。我父亲姓张,而他又太过怀念我们那远在东方的祖国了,所以父亲为我起了一个名字——张日生,期盼祖国能早日如太阳般熊熊升起。不过另一个名字或许更贴切于我——瑞兰加,莱蒙尼亚语中意为“重生”

 

摩西一脚踹开了通向地下室的铁门,几名游击队员随即跑了下去。下面再没了动静,直到老修女被士兵按在墙壁上发出求饶的嚎叫。摩西眼中闪着一丝泪光,他飞奔下去寻找玛丽安。不幸的是,玛丽安已经被两个老修女折磨得浑身是血了,她的后背伤痕累累,甚至可以用皮开肉绽来形容,双手捆在一根横着的铁杆上,双臂无力地垂吊着

摩西心痛地为玛丽安解开了束缚。她如同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顿时瘫倒在地上。几名游击队员都被这惨状所震慑住了,他们没想到修女会的这群巫婆如此残忍。摩西和几个士兵一路将玛丽安抬到了小溪边,摩西双手变得极其无力,只能一捧一捧地浇水,直到玛丽安渐渐哼唧了几声

“是摩西吗?”玛丽安的声音很微弱

“玛丽安小姐!”摩西晃了晃她的肩膀

“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玛丽安无力地说道

她缓缓睁开了亮红色的双眼,那两颗本应光彩夺目的宝石却黯然失色,摇摆的树影划过惨烈的伤口,白皙的肌肤被猩红的血痕摧残得令人心疼。摩西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去守护心爱的生命

 

经过了简短的动员,摩西得到了一枚粗糙的劳动党党徽,编入伊德安大教堂党小组。这个党小组只有两个党员,瑞兰加担任党小组组长,摩西担任行动组组长。如果那时有青年团的话,或许这个党小组便成立不了了

1944年国家解放后,人们急于推翻意伪政府,但莱蒙尼亚王国的皇室成员却早已悉数被处决,只剩下莱克家族作为权威势力试图稳住局面。传闻中莱克家族的族长拒绝出任总统,也有说法认为劳动党试图争夺权位。不过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美军延续了意伪政府,只是让他们改头换面便继续掌管莱蒙尼亚

由此,劳动党的影响力日益壮大,十三连撤出大教堂后,两人依旧每天别着手枪在教堂行走,修女会再也不敢轻视两人。有了摩西的身份加持,玛丽安很幸运地得以接受正常的待遇,他们愈发蔑视修女会,在教堂一带无视任何教条

瑞兰加每天工作得很辛苦,他清楚这个千疮百孔的政府早晚会崩溃,只是在这之前他有必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他注意到,自从击退了意军后,时常有几个黑衣人在教堂附近游荡。这使他加倍注意,并将此事上报给了弗朗托加州党委会

几天后,州党组的信件来到了瑞兰加手中,信里字数很少,只是让他不要多插手其中。摩西整日游手好闲,全然不顾自己的党员的身份,白天在教堂后的农田里闲逛,时不时混进农户,利用口才和情报来蹭饭吃。久而久之,摩西在当地成了有名的游民,几乎所有农民都依靠他来获取各式消息

 

傍晚,夕阳洒在石屋外的木桌上,摩西从花盆里揪了一根草用来剔牙,鲁戈太太端起空盘子擦了擦桌面。一片翠绿的梯田向山脚下延展开来,清风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上卷起一阵浪涛,零星的几户人家也都升起了炊烟,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出金色

“鲁戈太太,”摩西亲切地笑了笑,“今天的甘蓝沙拉做得是最好的,叶子很新鲜,微微发甜。能请教一下是怎么种的吗?我很好奇您到底有怎样的魔力。”

“你小子嘴真甜,换别人我哪请他吃饭啊?”太太笑得像朵花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请教一下……”

“你向我请教这个?”太太哈哈大笑,“你小子又不种田,以后准是当官的料。”

摩西忽然羞涩地笑了笑,扭扭捏捏想说什么却又张不开口

“说道种田,你这是又想到哪个乡下的姑娘了吧,哈哈哈哈!”太太端着一摞盘子走到水泵旁,一边拉杆一边冲水

摩西站起身揉了揉肚子,随即走上前帮太太泵水。太太抬头看了看摩西,一边忙活一边发笑。摩西转头望了望即将落下的夕阳,教堂顶端的大钟响起洪亮的钟声。田间干农活的男人们听见钟声,纷纷走到路边放下了农具,收拾起脱下的外套和背心,沿着小路返回他们的小屋

不一会儿,鲁戈先生沿着土路走了回来,他脸上横着几条皱纹,嘴里叼着一根结实的烟斗,肩上搭着一条衬衫。这个一脸狠劲的老头走到屋门口,在台阶上磕了磕烟灰,一句话不说地进了屋

“这个老头,”太太笑了笑,“你别看他一脸的横劲,实际上可关心你了,昨天晚上还问我你看上哪个姑娘了呢?”

摩西一言不发,脸颊却已微微发红。清冽的地下水溅洒在脚踝上,勉强让他冷静了些。这对老夫妻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受,一种很特殊的情感。他从未告诉别人,自己是个从小就被抛弃在教堂的孤儿。这对夫妻的孩子很早就夭折了,或许他们从心底里把摩西当做了长大成人的孩子

“太太,”摩西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鲁戈太太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摩西:“怎么了孩子?”

“很快就要革命了,”摩西长呼了一口气,“我不想参战,只想当一个旁观者,用我的方式观察世界的变更。”

令他没想到的是,太太并没有因他的退缩而责备

“孩子,按照你想做的去做,”太太刷完了最后一个碗,握住摩西的双手,“如果你做了一件不喜欢的事,即使做得成功,最后一定觉得这一切都很空虚;如果你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最后失败,那也只是一点遗憾罢了。”

摩西从太太的眼中看到了很多,他意识到自己应当勇敢一些。这番话给了他极大的动力,他背上挎包,沿着土路返回教堂。教堂的大钟旁,玛丽安掀起黑色的面纱,远远观望乡间的摩西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快步从阁楼一路跑下来,即使裙摆被扯开一条缝,也没停下半步。摩西几乎同一时间推开教堂小门大步赶来,玛丽安恰好抵达后殿。两人快步走向对方,直到最后纷纷跑了起来

他们扑在一起,深深地拥抱对方。夕阳透过彩色玻璃,洒下绚烂的光芒。摩西牵住玛丽安地手,大步走向礼拜堂。玛丽安半睁亮红色的双眼,左手紧张地扶住嘴唇

“我们真的要那样吗?”玛丽安微微皱起眉头

“就按照我们想做的去做,”摩西摘掉挎包,用力扔到长椅上,“修女们都去吃斋了,就按照我们应该做的那样去做吧。”

玛丽安的双眼如熊熊燃烧的烈焰,却又试图抑制住这种激情

“好吧,”玛丽安一把扯下了修女帽,亮出一头金发,“去他妈的修女,我从来从来不是什么恶魔的女儿。”

“你就要这么结婚?”摩西有些惊诧

“当然!”玛丽安牵起摩西的另一只手,“我们想怎样结婚就怎样结婚,这不正是你的意思?”

她对着耶稣像大喊:“上天啊,我就要与摩西结合了。倘若我真是撒旦的女儿,如果谁给我们要降下惩罚,地狱会吞噬他的!”

摩西也跟着大喊:“如果谁要惩戒我们,我的子弹会扼杀他!”

他们相拥在一起,深吻对方。全然无视了婚礼的流程,忘乎所以地沉浸在冲破枷锁的自由当中,享受短暂的永恒。不知不觉中,夕阳落下海平面,最后的晚霞消失在天边。修女们回到教堂颂歌时,只发现了长椅上随意丢弃挎包,没有人多说什么

 

斋饭过后,瑞兰加拎着修理工具回到阁楼。摩西和玛丽安一并坐在下铺,外套和修女服搭在书桌椅子上,两人沉默不语,略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瑞兰加。瑞兰加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两人,随即放下工具包,拎起两件衣服放到床上,自己坐到了书桌前

书桌上支着一支莱蒙尼亚劳动党党旗、两个墨水瓶和两个空墨水瓶,以及几摞厚厚的文件资料。瑞兰加拉开一盒抽屉,翻出一根生锈的黄铜钢笔,又掏出两张白纸,继续进行党小组的工作

摩西戳了戳玛丽安,将修女服递给她。玛丽安身手矫捷地换上了衣服,口中仍呼着热气。摩西低下头沉思了一番,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玛丽安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随即推开小门离开了阁楼

玛丽安悄悄避开了修女们的视线,从侧门离开教堂后匆匆消失在夜色中。瑞兰加仍旧一言不发,摩西却也习惯了瑞兰加的这种性格,但总想说点什么

“我们……结婚了,”摩西低下头,显得有些紧张

瑞兰加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放下钢笔,转过身看着摩西

“有人知道吗?”

“除了咱们三个,应该没有。”

瑞兰加表现得饶有兴致:“玛丽安现在仍然处于望会期,还没有进行三愿誓愿,从教义的角度上来讲可以退出修女会。更何况,你们不是已经发生了不少次……”

“好了好了,”摩西瞬间脸红,“你是指……她已经不符合贞洁的条件了?”

“这是一个可以她被强制退出修女会的方法,尽管看起来不是那么干净,”瑞兰加对各项公文研究很透,“我相信修女会也不希望有这种丑闻,她们或许不会以这个为明文条件,但暗地里一定有效。”

摩西脸色很难看,他忧虑地说:“但修女会总会操纵人们歧视玛丽安,她们会极尽所能地欺凌她,让她在人群中抬不起头。”

“摩西!”瑞兰加猛地一拍桌子,“你好好摸摸身上的党徽,你加入劳动党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消除一切压迫和欺凌吗!现在,莱蒙尼亚有了这样的机会,你还不去把握住吗?为了玛丽安和你,还有三百万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你怎么甘心袖手旁观?”

“可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只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孤儿,怎么将自己的命运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命运绑定起来?我不想这样做,只希望能够旁观人类的一切,自己不插手任何变化。”

“我们拥有几乎完全一样的生活环境,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唯一能区分你我的只有血脉了,”瑞兰加抚摸着胸口,“我不知道你到底承载着什么血脉,但我——一个东那和希腊的混血儿,我的血脉里流淌着自由与抗争。远在大陆的另一边,我的同胞们已经用大刀和锄头,硬生生垦出了半个新世界。”

情到深处,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说道:“这里只有区区三百万人,不及我的祖国人口的百分之一。我相信,只要同志们足够辛苦,完全有能力在这里,建设出美丽的共产主义未来。”

不知为何,摩西对这些话术完全没有兴趣,他根本就没想通过自己的力量去改变什么。世上的人们天生就有各自的分工,有服从就有领导,而使命与旁观亦是如此。世界的发展,是因为总有一些天生具有使命感的人,承载着左右未来的使命;同样的道理,总会有一部分旁观者,几乎不插手任何世界命运的转折,仔细地观察所有人的运作,不断地记录与思考,最终进行总结

使命引导人们做出改变,而旁观令人看清变化的本质。不过很快,革命的到来便不允许摩西继续他那闲适的乡间生活了。莱蒙尼亚劳动党向南托联盟索取支援,南托联盟毫不吝啬地将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大批废旧物资送到了北部的弗朗托加州。尽管瑞兰加的父亲并不支持,但瑞兰加还是带上摩西参加了弗朗托加山脉游击队

“谁会开坦克?”团长大喊了一句,可惜没几个人站出队列

团长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番,发出了另一个问题:“谁操作过大型机械?”

这次有不少人站了出来,其中就包括瑞兰加

“那可是要去开坦克的!”摩西拽了拽瑞兰加

“跟在坦克后面打枪更危险。”

团长很快走到面前,他疑惑地审视着瑞兰加

“小子,你是本地人吗?”

“报告!我叫瑞兰加,本姓张,是东那和希腊混血,任伊德安大教堂党小组组长!”

“哦?”团长笑了笑,“教堂里也有党小组,是正经的党组织吗?”

队列里顿时传来不少哄笑声,他们既嘲讽瑞兰加的血统,又看不起这个滑稽的党小组。摩西顿时感到朋友被侵犯了,于是大步站出列来

“报告长官!”摩西略有些愤怒地看着团长

“说话。”团长不屑地看了一眼摩西

“我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一下,”摩西注视着团长,“请问您这样质疑我们党小组,是对瑞兰加同志工作的不信任,还是对党组织的不信任?”

团长意识到今天碰上两个刺头,于是只想着赶紧打发这两人

“你叫什么名字?”团长问道

“摩西。”

“姓什么?”

“没有姓。”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团长就已经将两人的名字写在名单上了

“瑞兰加·张、摩西,你们两个可以去坦克营报道了。”团长不耐烦地走到下一个出列的人面前

“长官,我并没有报名驾驶坦克的意愿,”摩西刚说两句,就被瑞兰加拉着带走了

他们踏着水泥路走向不远处的坦克营地,耀眼的阳光照射在两人身上,刺得他们睁不开双眼

“你非得跟团长较什么劲呢?”瑞兰加责备摩西

“嗬!”摩西推了一把瑞兰加,“还不是替你出气,我能眼见着你被一个傻子欺负吗?”

“嘘——”瑞兰加捂住了摩西嘴巴,“你是不是在教堂那边横行霸道惯了?这边可没人把你当个官对待,全都是军人,哪个招惹了都不好解决。”

尽管所有人都有些紧张,但没人质疑这次革命能否成功。南托联盟直接用铁路送来了五十辆坦克,游击军却只凑出来了二百多名坦克兵,其中不乏有摩西这样莫名其妙被拉进来的,甚至连大型器械都没摸过

瑞兰加和摩西被分到了一个临时凑出来的五人坦克班,另外三个看起来都很不好惹,这让瑞兰加犯了难。他早就对游击军的野蛮有所耳闻,担心三个人不对付,他提前告知摩西少和几人沟通

摩西独自走过去跟三人打了招呼,很快就听见几个人里传来笑声。过了一会儿,摩西拉着瑞兰加一块聊天,尽管有些生疏,但摩西总能开几个玩笑化解尴尬。瑞兰加没想到摩西交涉能力这么强,很快就让这个小班联结起来

一个眼中闪露寒光的年轻人向瑞兰加伸出了右手,瑞兰加自然没拒绝同他握手。那人看瑞兰加时,眼中露出了一丝奇怪的表情,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上等兵莫佐,或者可以叫我威德克雅,纯莱蒙尼亚血统,”年轻人与瑞兰加握了握手

“伊德安大教堂党小组长——瑞兰加,”瑞兰加礼貌性地笑了笑

摩西打趣地拍了拍莫佐,莫佐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哦,抱歉,”摩西意识到自己越界了,“莫佐,恕我多说两句,你看起来可真有王族的气质。”

“呵呵,”莫佐忽然冷笑了几声,“您怕不也是大家族的子嗣吧,竟然这样心有灵犀。既然摩西都说了,那我也不再隐瞒了,其实我的中间名是玛波特罗。”

其余四个人纷纷沉默不语,这个中间名便是莱蒙尼亚王族的姓氏。忽然,坦克班里最结实的一个壮汉跪倒在地,轻轻亲吻了一下莫佐的鞋尖

“老爷,我原以为玛波特罗氏已经惨死在……意军的手下了,没想到……”壮汉忽然留下了眼泪

瑞兰加看到这一幕,顿时从心里犯恶心。他几乎怒视着这个高傲的贵族余孽,而莫佐已经沉浸在壮汉的跪拜中,全然不在意瑞兰加的目光

“好了好了,”莫佐的声音很轻挑,眼中露出一种天生的傲气,“新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柠檬商会也不得不转向共产主义,我这种头衔,有算得上什么呢?”

“老爷,我祖上十代都是王室的御用鞋匠,却没想到,这份荣光……却栽倒在我的手里……”壮汉哭得真心实意,而这份真情更让瑞兰加感到恶心

瑞兰加实在忍受不了,于是拉着摩西走到坦克的另一侧说话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想到这个余孽还在这耀武扬威,我就想到我们国家的那个迂腐政权。他看我时的那副嘴脸,明摆着瞧不起我的血统,”瑞兰加低声痛骂,哭声继续从坦克底绕过来侵扰他的耳朵,“反正都是革命了,我真想把他的命也给一同革了。”

“别这样,”眼见瑞兰加右手已经摸到手枪,摩西赶忙阻止,“王国还算不错的政府了,只是没能抵抗住境外的法西斯势力罢了,既然都站在革命阵线了,就不要再自己人里内讧了。”

“嗨!”瑞兰加咬牙切齿地说,“看在都在革命的份上,我放过他一次。但要我对他说‘同志’两个字,那是别想!”

尽管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但摩西总是起到中间人的作用,勉强维系了坦克班的运作。经过了短短一个月的训练,按照团长说的,“伟大的莱蒙尼亚共产主义革命”爆发了。这些废旧坦克基本上都是残次品和淘汰品,缺少零件的地方,瑞兰加只好用木头和橡胶填上

“但凡政府军有重武器的话,只要打中一炮,”瑞兰加满头大汗地操作各种机关,“咱这个铁棺材就变成烤肉炉了。”

摩西脸上沾着乌黑的机油,头盔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后面的两个壮汉蹲坐在狭小的装填室,各自抱着一枚坦克炮。莫佐站在机枪口的位置上,忽然咬紧牙关扳动拉杆,一阵疯狂的机枪声充斥狭窄的坦克

莫佐脸上展露出令人恐惧的疯狂,他毫不留情地疯狂倾泻子弹。意伪政府的叛徒背叛了国家,推翻了王国并杀害了莫佐的族人,他对他们充满了仇恨。透过观察缝,摩西看见草地里的一支机枪阵地被莫佐轰击得惨不忍睹,简陋的草棚被打飞一片,地上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面部早已被打得粉碎,土坑中汇出一片血水

摩西不再观看这地狱般的场景,催促瑞兰加赶紧继续向前。机箱发出嗡嗡的噪声,两名壮汉摘下头盔扇风,瑞兰加双手飞快地操作各种拉杆。摩西无比后悔参加了革命,他只想在教堂附近当个小地方官,跟着玛丽安平淡地过完一辈子。现在他们两人远隔数十里山路,自己又挤在这个铁棺材里生死未卜

莫佐忽然低下头大喊:“坦克!坦克!十点钟方向!开炮!”

摩西清醒过来,顶着酷热观察方向,他生疏地操作炮管,瞄准了远处的坦克

“开炮!”莫佐大喊一声

轰的一声,回弹的炮膛撞倒了摩西,瑞兰加看向远处,发现炮弹偏离炸飞了一座茅房。他顿时紧张起来,赶紧拍了拍倒地的摩西

“打歪了,摩西!”瑞兰加用力拍了拍摩西,“快起来,对面瞄准我们了!”

摩西顿时爬起身来,调整炮管方向。两名壮汉闻声起身,拉开炮膛装填炮弹。随着咔的一声,炮弹装填完毕。摩西瞄准坦克,双方都紧张不已

“开炮!”莫佐用力扳紧了扳机

机枪子弹飞溅在两辆坦克的装甲上,留下雨点般的弹坑。一声炮响,坦克炮击中了政府军坦克,一片灰土从装甲板上炸开,紧接着便是一片哀嚎。老旧的炮弹只能破坏坦克,没办法清剿坦克里的士兵

没等瑞兰加发出招降通告,莫佐便对坦克内部发动了扫射。机枪怒吼着喷射出无数子弹,一阵近乎疯狂的扫射后,坦克内部彻底没了动静。摩西捂着脸不愿再看下去,瑞兰加也不忍直视。坦克里充斥着机枪的怒吼和莫佐的咆哮,这个贵族子嗣不停地咒骂着,全然不顾仪表和体面

在疯狂的喊声中,摩西摘下头盔,无奈地招呼瑞兰加赶紧继续前进。由于莫佐的间接影响,坦克五班冲在了阵列的最前方。瑞兰加实在受不了莫佐的残忍,于是将坦克开到了北莱克州东部的山路里。莫佐的疯狂和残忍令四人心生胆怯,他们都沉默不语,听着莫佐不断的咒骂

坦克开到了一家农户里,很快便停在了空地上。瑞兰加熄灭了柴油机,示意几人下坦克

“怎么?为什么不上战场了,你们难道怕了?”莫佐愤怒地大喊

“坦克出了点小故障,”瑞兰加表现得很强硬,“大家正好在这稍微休整一下,让我修一下坦克。”

几人从坦克跳到土地上,坚实而稳固的土地让人感到无比安心。摩西赶忙活动了一下筋骨,从怀里掏出一小瓶烈酒,久违地抿了一口。瑞兰加走到摩西跟前,无奈地拍了拍肩膀

“我母亲还在欧克尼州,我担心她会被这个民族主义疯子给杀掉了,毕竟王室一直以来都不欢迎希腊人,”瑞兰加看了一眼坐在远处擦枪的莫佐,“如果真到了那种境地,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这个疯子。”

“这仗打的我真难受,”摩西一脸愁苦,“我还想完整地回去见玛丽安呢,你说我要是死在这了,那得多难看。”

“不知道教堂那边现在怎么样了,”瑞兰加抿了抿嘴,“只能等父亲下一次来信了。你喝水吗?咱们去打点。”

“走吧,”摩西晃了晃水壶,只剩少得可怜的一点,“看看这边的农户在不在,大太阳晒着也不舒服。”

农户靠山的东侧有一片菜地,南侧的牛棚养着两头奶牛,北侧则是一座拉严窗帘的农房。摩西敲了敲红色的木门,那里面却没有人似的。瑞兰加疑惑地贴在门上,只听见一阵细碎的动静

“我听说北莱克州的人都很有个性,最好还是谨慎一点,”说着,瑞兰加摸出了腰间的配枪

“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什么人?”

瑞兰加犹豫了一下说道:“路过的,能借点水吗?”

“路过的啊,”女人却还是没有开门,“刚才是有坦克经过吗?我怎么听见机器的声音了。”

“是,”摩西说道,“我们在牛棚里躲了一会儿才出来。”

“哦,原来是在躲部队,”女人终于拉开了木门

一支手枪随即顶在女人脑门上,瑞兰加步步紧逼,摩西则示意女人不要说话。三人就这样缓步走进屋子,瑞兰加敏锐地注意到桌上有两个沾着牛奶的空瓶子,地上置着半桶牛奶。摩西隐约听见地板下传来微弱的响动

瑞兰加凑近女人的耳朵,低声质问:“我不想说太多,告诉我,屋里还有几个人?”

女人摇了摇头,神情很惶恐

摩西低声说:“两个,对吧。”

女人却不再作出任何回应,双方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好了,听着,”瑞兰加瞄了一眼外面的三人,“不根本不在乎你和那两个人的死活,但屋外的那个人一定会把你们三个全都处决。如果你现在把那两个人交出来的话,我会试着以最平和的方式解决争端。”

“我们只想在这休整一下,让谁流血都不好看,”摩西看了一眼地面

又是一阵短暂的死寂,屋外的三人注意到异常,鞋匠快步靠近房屋。摩西瞪了一眼农妇,随即走出小屋应付鞋匠。瑞兰加将手枪贴在女人额头上,寒冷的黑暗笼罩在她头上

“等革命成功后,我会因你的积极配合而申请荣誉,”瑞兰加继续威胁,“也有可能,你的名字会出现在审判名单上。”

“我明白了,”女人终于开口,“有两个歹徒藏在地窖里,长官。”

瑞兰加紧盯通向地窖的楼梯,一片阴影遮住了下方

他将枪口转向地下,轻声在女人耳畔说道:“让他们上来。”

“是,”女人神情惶恐,“先生们,请出来吧。”

 

不一会儿,瑞兰加便示意摩西进屋。摩西匆匆结束了与鞋匠的闲聊,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莫佐注意到了异常,随即掏出配枪大步逼近

黑黢黢的屋里,两名政府军逃兵老老实实地坐在圆桌前,桌上的两个杯子已经被瑞兰加放在远处。女人站在侧面的墙角,瑞兰加站在门口盯着两个俘虏。摩西示意两个逃兵脱去外套,把身上的兜全部翻出来

两个俘虏很顺从地照做,女人则紧张地满头大汗。莫佐却在这时踏进了屋子,他很迅速地分析了局势,顿时举起手枪便要处决两个俘虏。俘虏顿时吓得抱住脑袋,瑞兰加伸手阻拦莫佐

“别挡我!”莫佐一把推开了瑞兰加

摩西眼疾手快,死死抓住莫佐的手枪。注意到夺枪的是摩西,莫佐才勉强压制住了激动的心绪

“拦着我干什么?”莫佐大声质问摩西,两名俘虏跪在地上不断求饶

摩西咽了一口唾沫:“大家都曾是王国的子民,就算现在也同属一个民族。”

“同属一个民族?”莫佐发出一声冷笑,“杀了我的族人,还……”

“是意军杀了你的族人!”摩西大呵一声,“他们是被裹挟到战争中的同胞。”

一番生与死的争辩后,莫佐暂时放弃了枪决的想法。两个俘虏被捆住双手,绑在牛棚和草堆中间。争端暂时平息下来,摩西终于有机会歇息一会儿了,莫佐坐在最精致的一只椅子上,鞋匠则在背后拾掇他的衣冠。瑞兰加向另一个汉子要了几根烟,顶着烈日走到牛棚边发给两个俘虏

摩西享受着短暂的清闲,他悄悄地观察正在准备午饭的女人。女人有着常见的小麦肤色,看起来大概有三四十岁了,眼角泛起几条皱纹。女人的双手很利索,流利地翻动平底锅,青绿的豌豆混杂着白烟不断翻起、落下。很快,女人用铲子分出了八个盘子的豌豆,抄起菜刀剁碎甘蓝和豆腐,放到一个陶土盆里,转着圈淋上酸奶和柠檬汁,以恰到好处的速度翻动沙拉

从柜子里翻出半根鸡火腿时,女人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在案板上小心翼翼地削了十几片。鞋匠不停地吹捧莫佐,壮汉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抽烟。摩西拨开一点窗帘,远远看见瑞兰加正在和两名俘虏交谈。他表现得很平和,两个俘虏也不再激动

厨桌上的八个盘子里,只有五个盘子里各放了三片火腿。女人很快将六个盘子端到了餐桌上,又端着两个俘虏的餐食走到外面。瑞兰加跟着女人回了屋,两个俘虏双手被反绑,跪在地上啃食食物

见到两个俘虏的惨状,摩西犹豫了一下,选择不再理会。等六人到齐,女人坐在长桌的客位,莫佐却坐在主位上。瑞兰加瞥了莫佐一眼,随即注视窗外如牲口般进食的两个俘虏

女人双手合十:“我们天上的父,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阿门。”

众人纷纷双手画十,只有瑞兰加粗描淡写地跳过了祷告,他注意到唯独女人的餐盘里没有火腿,想了想也没有多说什么。鞋匠仔细地为莫佐垫上了餐巾,才拿起餐具开动

“没有主食吗?”莫佐目光紧紧盯着女人

“不好意思,”女人叹了一口气,“山区已经半个月断销面粉了。”

“哦,原来是这样,”莫佐眼里忽然闪过了一丝怜悯,“等到革命成功,不会再有哪家缺少面粉和油脂,每户每天至少有五百克的肉类供应。”

摩西笑了笑:“到时候,人们必须每天吃一顿烤羊肉,不吃就打断腿!”

“是吗?我绝对每天超额完成任务,”鞋匠大笑,嘴巴被甘蓝塞得满满当当

“您加柠檬了,”摩西叉起一片甘蓝说道,“真是清新怡人,柠檬的清爽与甘蓝的脆嫩相得益彰,仿佛夏天的布德瓦一般。”

女人短促地笑了笑,显然她并不想跟游击队打交道

“莱克这个姓,就是甘蓝的古称,”瑞兰加又盯了一眼俘虏,“四百年前,玛波特罗一世骑着白马从莱克州起兵时,莱克州仍然叫圣杰特州。当时,一个甘蓝地主支援了玛波特罗一世,为起义提供了大批的资金,如果没有那个地主,就没有莱蒙尼亚王国。”

莫佐变得不再那么有胃口,转而哀伤地回忆着什么

“起义胜利后,玛波特罗一世赐予甘蓝地主‘护国公’的称号,从此地主改姓莱克(甘蓝),”瑞兰加指了指南方,“莱克家族由此繁荣,一直保持绝对的低调,他们从不做出改变历史的行动,只是默默地繁衍生息,竭尽所能地观察一切并记录下来。传闻他们的足迹遍布亚欧大陆却从未声张,而莱克家族的城堡里藏着他们四百年来记录的一切,存放着一份详尽至极的世界历史。”

莫佐忽然笑了笑:“摩西似乎很符合莱克家族的特征,该不会就是他们的后代吧。”

“怎么可能,”摩西苦笑了几声,“大家族为什么要抛弃孩子,总不会因为我的父母很不光彩吧。”

“我小时候在王宫见过莱克家族的族长,他看起来很衰老,尽管那时刚五十多岁,”莫佐回忆起战争前的往事,“你和他一样,两侧的颧骨处都有明显的肌肉,很有力量感,也不失和蔼。”

“莫佐,”摩西忽然有些惊诧,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在王宫生活过,“你该不会是传闻中悄悄逃跑的王储吧?”

“开玩笑,”莫佐摆了摆手,“王储早就死在那兰达的英雄广场上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位王储身上最后爬满了苍蝇和蛆虫。没办法,那几天恰好是仲夏。”

他说的很轻描淡写,却掩盖不住脸上溢出的悲痛。过了一会儿,莫佐便放下刀叉起身出门,瑞兰加忽视了莫佐和那两个俘虏。奶牛异常地嚎叫了一番,踢翻了奶桶。两个俘虏从熟睡中醒了过来,只见莫佐一只脚踩在餐盘上,一只手已然举起了手枪

很快,屋外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响。瑞兰加猛地停了下来,随后便意识到情况。几人匆匆赶到屋外,只看见草堆旁淌着一地鲜血

“莫佐!”摩西大喊了一声,飞快地跑过去

眼前的场景另摩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一名俘虏头上被莫佐开了一枪,另一个的脑袋被砸得变形。莫佐身上没溅一滴血,他优雅地举起配枪,瞄准了奄奄一息的俘虏。随着一声枪响,俘虏终于结束了痛苦

几人已经被莫佐的疯狂举动吓破了胆,唯独瑞兰加眼露凶光,他愤怒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莫佐的衣领

“你这个疯子,”瑞兰加丝毫不畏惧,“你只会用残忍和杀戮,维护你那可悲的优越感吗?”

“希腊人!”莫佐用枪抵住瑞兰加的脑袋,“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对本国人的审判?”

“停下!”摩西赶忙拉开两人,“无论是一个希腊人杀了王室子嗣,还是坦克兵杀了班长,都是很不光彩的。莫佐,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还想把战友也一并杀了吗?”

瑞兰加向后退了一步,莫佐也稍稍缓和了一点

“现在的状况是:我们俘虏了两个敌人,敌人不服从管教,最终不得不被处决。”摩西试着做深呼吸,地上的两具尸体格外地令他感到不安,“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

两个壮汉走了过来,几人一同抬起尸体搬往后山,费了一番功夫处理好尸体,神情复杂地返回小屋。莫佐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眼里只剩下麻木与阴冷。收拾一番后,几人爬回了坦克,在一阵机箱的轰鸣声中,坦克沿着小路向低处驶向南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路上只有柴油机不断发出轰鸣,几人全都沉默不语。山崖上传来色彩浓郁的民谣,悠扬的歌声回响在高耸的山脉间,久久挥之不去

 

战争的风暴笼罩着我们,期盼中的救赎迟迟没有到来

圣杰特、弗朗托加、巴格德提与那兰达

倒塌在火海中的美丽废墟

不要忘记,远在群山之外的爱芭克儿

在黄昏下行军,驶向黑暗的、翻滚的海洋

生命的火焰燃烧救赎者的污垢

苦难的行者,继续燃烧火焰吧

 

歌声渐渐隐去,迎来了无边的黑夜。低沉的山谷,月光难以企及的角落。瑞兰加推开坦克顶盖,摸着黑走到坦克前端,打上一丝火苗点亮了坦克前灯。瓦斯火苗灼烧乌黑的钍灯罩,散发出耀眼的白光,前路总算有了一丝光亮

坦克继续在黑暗中缓缓前行,微弱的白光仅能防止跌进深沟,除此之外依然是无边的漆黑。坦克内部只有一盏晃动的油灯,摩西借着亮光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怀表的前盖上贴着玛丽安的祝福语,表盘上镶着彩色玻璃石,摩西紧紧握着玛丽安唯一的信物,趁着长夜写下无尽的思念

这份信纸皱皱巴巴,先不说能否寄出去,摸黑写下的文字连摩西都认不出来。仅当作她能够听见他的思念,摩西心想。瑞兰加十分谨慎地操作坦克,生怕这时出什么乱子。一架低空侦察机从南方飞来,莫佐眼睛很尖,注意到洁白云层下的钢铁巨鸟,顿时冲着瑞兰加喊了两声。熟睡中的两个壮汉惊醒过来,纷纷抱住炮弹和火药

瑞兰加赶忙合上汽灯盖子,担心侦察机会注意到他们。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渐渐接近,很快,飞机掠过坦克上空。几人却说不准是否已经被发现了,只得继续向南驶去,尽早地前往游击军在莱克州的集结点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对吧,”摩西疲惫地盯着跳动的火苗

“当然,”瑞兰加扳动一个拉杆,眼睛紧紧贴着观察缝,“只用了一个月,战线就已经推进到莱克州了。莱克州的州长就是莱克家族的,据说是族长的兄弟,他虽然名义上隶属于伪政府,但是暗地里给予游击军不少的支持。”

“还有那笔金额不菲的政治献金,你昨天刚刚说过,”摩西说道

“确实,金额不菲,没人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数字,”瑞兰加仔细地注意着前方,“莱克家族从政是从这个州长开始的,在那之前他们一直很低调:统管着莱蒙尼亚百分之八十的甘蓝产业以及大部分的农产品,四百年来却一直默不作声。真是一个奇怪的家族,明明可以在政治上大有作为,却偏偏只作观察和记录,或者用他们的说法——审视,而家族的成员,就称作审视者。”

“审视者,”摩西仔细琢磨了一番,“坐拥万贯财富,却只躲在高山之中的古堡里审视大地,仿佛这会让他们有多么接近神明。”

“他们审视世上的一切,观察,并记录,”瑞兰加说道,“传闻中他们总会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带一支黑伞,仿佛总要去参加什么盛宴,却又如同参加葬礼。”

“或许对他们而言,数百年的时光里,死亡和生命早已不再重要了吧,”摩西忽然很有感触,“时间的流逝对他们而言或许根本不重要,他们审视一切过往、当下和未来,就像观看一座时间的博物馆一样。”

“话说,我前阵子注意到教堂附近总有形迹可疑的人影,他们如同传闻中那样,穿着黑色的礼服,不过是否有黑伞我没能考证,”瑞兰加扳动另一根拉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人。”

“审视一切,包括你我,”摩西痴痴地盯着火苗,“确实像是他们的作风。”

“人只有满足了基本的物质需求,精神上的追求才会逐渐抬升,”瑞兰加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满足不了基本的国民需求,国家就没有在意识形态上大谈阔论的资格。人们自发地聚集起来,因为集体可以带来更完善的分工与需求;如果国家和政体满足不了应有的民生,那这种政治就是个吸血鬼,没有所谓意识形态之称,顶多称作政治形式。”

“莱蒙尼亚饱受精英主义和民族主义之苦,很多人的思想已经在前几年里被扭曲了,”摩西叹了一口气,“总有人将人们分开,他们让两边的人互相仇视,将一个民族拆开,将一个人的精神拆开,最终只会让所有人都不再是人,口中高呼的口号,不是人们真正希望的,只是人们以为自己希望的。”

“没想到你竟然也能有这种认识,我之前真是低估你了,”瑞兰加脸上浮现出微笑,“看来你跟玛丽安小姐在一起,也没被她勾掉魂去。”

“去你的!”摩西开玩笑似的骂了一句

“唉——”瑞兰加紧贴着观察缝,“不知道还有多远,真希望这个大铁熊能别这么墨迹。听说政府军在欧克尼州布设了不少要塞,盟军原先在那修建的几百座碉堡,现在被他们用来对付自己人了。”

“那里有你母亲,希望这仗不要打得太惨烈,”摩西神情哀伤,“还好我没有这种忧虑。”

“别这样,”瑞兰加低头看了眼时间,时针已走到正中间,“莱蒙尼亚就这么大一点,早晚能得知自己的来历。”

“最后再告诉我,我的生母是那兰达红灯区的一个妓女?”摩西笑了出来,“那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瑞兰加沉默不语,他不愿自己的朋友太过难受。过了一会儿,摩西那边便没了动静,他静静地倚着炮膛,轻轻地睡去了。瑞兰加只好一个人驾驶坦克,瓦斯灯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前路的曲折

前方的山崖上,两只黑狼迎着月光站起身子,远远观望坦克在漆黑曲折的山谷中行进,宛若重生般呼吸高处的清风。躲在莱克州的深林中,指使同胞和同胞互相残杀,他们既被历史推动着这样做,自己也乐在其中

随着远方山间显露出点点火光,瑞兰加意识到他们终于抵达了莱克州。久违的轻松之外,藏匿着莱蒙尼亚中每个人命运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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