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机构的冷气开得很足。
这个占据了写字楼第九层和第十层的机构是白色和绿色的。绿色的纸质立牌散落在白色的地砖中间,窗户外面洒进正午模糊的白光,照在立牌上学生的脸上,隐去了微笑的嘴唇。知微坐在皮质的沙发上,因为没有接到指示,她不敢随意站起来乱逛,只是专心地抠着沙发接线处的缝隙,缝隙处被冷气吹得冰凉。
她缓慢地环顾四周把所有立牌上的文字都看了两遍,记住了里面有意思的词句。每一个立牌上印着一位优秀学员,知微最喜欢名字下面他们的座右铭。“一寸光阴一寸金”没意思,“梅花香自苦寒来”太普通,“行则将至”倒是很好。远处的立牌看不见,她想,如果是自己来选座右铭,应该会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吧。
座右铭下面还有他们最后考上的学校,用金色的华文行楷印出来的全称,默念的时候有种庄重感。人大附中。北京十一学校。北大附中。比口耳相传还要加密的rdf、11、bdf好多了。
父母还没有回来,知微不能确定她坐在这个沙发上是不是合法。这是别人的位置吗?一个学生路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惶然站起来,可那人已经跑远了。她又坐下,看见两米外有几个女生在说悄悄话,冲着她这边小声地笑。
知微的背又驼下去一点。她十一岁了,却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她知道所有人都来过,一年级的小孩子们把每个周末都花在白色绿条纹玻璃围起来的小空间里,等着哪一天把自己的脸印在立牌上。四年级了,马上要五年级,没有学过奥数……上个月“rdf”的老师单独面试她,就是这样说的。
你不知道什么是素数是吧?你为什么不说话?别害羞啊。
哈哈,这孩子还想把题解出来。父母赔着笑和老师一道出去了,留下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瞪着眼想把那道她见都没见过的题目解出来。刚才的集体面试已经搞砸了,老师看也没看一直在座位上安静地举手的她,那些吵闹的男生,小胖子和小瘦子们,抢占了所有的注意,这道题……什么是素数?素数个梨子……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老师和父亲一起回来了。“老师,是6。”
老师好像没听见。知微看见父亲的拳头在袖子里面攥了起来,拧着眉毛瞪着她。她又开口说了第二次,音量还是没有加上去,但把草稿纸往老师的脸上递了递。
“哦,……怎么算的?”
“就……一个一个数。”
“枚举。”老师嚼着苹果冲她点点头,接着对父亲说话。“这孩子不学奥数不行。我们学校的教学进度是特别快的,……”
“是,是。”父亲整了整衬衫,局促地说,“但是我们孩子也是有数学天赋的。她悟性好……她还擅长写作,会书法,在学校都——”
“微微!过来。”
母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知微回过神来,一群比她矮半个头的小男生们在她面前踢纸折的“足球”。她突然站起来,纸团砸在她膝盖上。三分!不知谁喊了一声,四五个男生立刻一齐笑起来,那种招人烦的用嗓子发声的笑法。
父母都站在透明的小格子教室里,这是给一对一的学生准备的,空间最多只能容纳四个人,她进去就有些挤了。
散着头发的女老师递给她一张试卷,A4大小,双面的试题。你先做吧,看看你薄弱的点在哪。老师微笑着说。好了,家长咱们出去说吧,让孩子自己做。
母亲拍拍她的肩,父亲叹了口气。他们又一起出去了。知微开始看卷子。
数abc和一个平方数的积等于……我爱数学……表盘上分针指向7……素数个梨子。小明给了小强素数个梨子。
坐上去往人大附中的出租车上时还是下午,等出了那偌大的校园,已经是晚上了。回到家母亲沉默地撕开一包方便面煮上,父亲喘着气在客厅里抽烟。
“来,李知微。你告诉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考人大附第一步是什么。”
“初试。”
“大点声!”他忽然咆哮道,母亲从厨房里冲出来阻拦,“干什么!吓着孩子了!”
“初试。”知微开始抹眼泪。
“又他妈嚎丧!说你两句就开始嚎丧!”父亲一手指着她的脸,“好,我告诉你,这一步你能过去。下一步呢?”
“复试。”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抽噎,觉得右脚有点麻。
“这步你也过得去。”父亲咬着牙说,“然后呢?”
“试读。”
“就这步你过不去!告诉你多少遍,大点声,大点声!今天去了十一个人,十个都留下了,就是没要你!我他妈真想抽死你!别嚎了!”
方便面端上来了。知微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吹着。眼泪砸在辣椒红色的汤里。
知微把笔尖放在白色的桌面上,划。一道曲曲折折的黑色痕迹。她又用拇指把那道笔印擦掉,留下一点脏痕。卷子差不多填满了,素数个梨子,两列火车,“高思数学”代表什么数字……不会。
她扭头看看门外,透明的玻璃没有映出人影。她不想检查,更不敢推开门去外面找刚刚的老师,就这么吹着冷气耗着。她很会耗时间。
又过了十五分钟,另外一位女老师推门进来了。做多少了?
都做完了。会的都做了。她小声回答。
哟,做这么快!平时在班里数学成绩怎么样啊?
第一。她羞赧地承认,还没想到更加谦虚的说法。
真不错,学霸呀。老师程式化地夸了夸她,把卷子拿走了。
她开始觉得小格子里有点冷。桌子是冷的,椅子是冷的,墙也是冷的。幸好卷子判得很快,老师拿着满是红笔痕迹的A4纸和父母在一旁说着什么,又没人顾得上她了,绿色的格子很冷。知微拽了拽防晒衣的袖子。
她试探着站起来,一只脚站在门外听父母和老师在说什么。基础不错……许老师,经验丰富的……海淀小升初……一次课一千二。谈话似乎告一段落了,双方都达到了满意的结果,她被父母拽着离开了培训机构。
“我做卷子的时候遇到人大附的老师问我的原题了。”知微在回去的车上对父亲说。事实上她只是觉得有些相似,但她觉得这么说对她有好处。
“嗯,”父亲猛一打方向盘,“我就说吧,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能考上都是因为刷过原题,你没刷过也能过初试,你比他们聪明多了。”
“我那份卷子得了多少分?”知微心里松了些,横躺在后排的两个座位中间。
“没写分,但你对得挺多的。”母亲接话,“老师说你追及问题不太会。”
“那俩老师判卷子判了半天,估计好不容易才能挑出我闺女一点错儿来。”父亲关上空调,把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微微,车里空调冷不冷?先吹会自然风吧,别肚子疼了。”
知微在后排座位上闭上眼睛,以为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了。
“我们给你报了一对一,微微。”母亲回过头来看她,“睡了?睡吧。就是以后暑假每天过来上两个小时的课,咱不能输在这一块。你可得好好学啊,一节课一千二呢——”
“你说那个干什么。”父亲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咱家不缺那点钱,就是让你把奥数这一块补上。回头明年再考人大附,打他们丫的脸——”
知微抱住了枕头。
第二天就是周一,发期末考试成绩的日子。知微历来喜欢这一天,因为和期末考试成绩一起下来的还有人手一份的奖状。最有价值的是“喜报”,只颁给班级里的前五名,知微每每都能拿到,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她还拿到了299.5的高分;其余的奖状班主任是懒得一一分配的,往往全权交付给知微,让她带着朋友们去教室外面找个地方填上名字。她会把“写作高手”留给自己,“读书小明星”发给朋友,没人要的“环保之星”就给那个老是流鼻涕的倒数第一。
但是这一次似乎不一样。
发成绩之前,梦瑶来她座位上玩。“大师,你觉得这次班里第一会是多少分啊?”
“嗯……297?”
“哈哈,你是比着自己说的吧?那你觉得你能考多少分?”
“297。”知微尴尬地回答。
“这次的成绩让我有点大跌眼镜啊,”上课铃响了,语文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拿着一摞卷子笑着说,“咱班写想象文的几个孩子都扣了五分以上。你们不是老管知微叫什么,‘大师’吗?这回‘大师’有点马失前蹄。”
知微心一沉。她作文写了“七色花”,十足的想象故事。拿到卷子一看,果然是95。
到了该发喜报的时间了。299,298,297.5,296,然后才是她。295,第五名。差一点保不住喜报。她抓皱了奖状金红色的边框,把它深深地藏进书包的夹层里。教室墙上游着一幅鲨鱼的涂鸦,知微心烦意乱地用签字笔狠狠涂了一笔,把鲨鱼鳍优美的弧线破坏了。之后她整个人贴在墙上,用了最大的力气在砖和砖之间的缝隙里写字:
我要上早培。
写完笔尖上沾满了石灰粉。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她想起之前心理讲座上老师说的话,每天念一遍我要上早培,会不会真的奏效呢?她又用拇指去抹那歪曲的五个字,这次却没抹掉,手上也沾了不少石灰粉。
“大师,我看看你的作文。”梦瑶从她后桌蹦过来,知微连忙侧过身挡住刚刚的字迹。
“哇,写得好好哦。”扫了几眼以后她夸张地赞叹道,把那张作文纸往外面一递,“大师写的想象文,写了个故事呢!”
一圈男生马上围过来,目光首先汇聚在右上角那个鲜红的“25”分上。“七色花”,她同桌大声念出标题,知微不知道这三个字好笑在哪里,反正它成功地逗笑了班里一半的人。她慌忙把纸抢回来,缩在座位上用身体护住不让他们看了。
夏日的风吹起教室浅蓝色的窗帘,厚重的布料漏了些阳光进来。四个大风扇在头顶不知疲倦地转,知微穿着短袖,胳臂上泛起凉意。
“潇潇,”等周围的人安静了些,她戳戳前桌的好朋友,“他们真讨厌。给你看,我的作文。”
潇潇在考试当天就听她讲过这篇故事,看到原文以后,说她写得真好,像初中生写的。“要是我,肯定给你30分。”
“但是只有25。”知微的胃又拧起来,“对了,你初中想考哪里?我爸妈给我报了奥数班,我要考人大附,早培。我们要是能一起上初中就好了,我不想离开你。”
“我应该要考十一,我妈妈就是十一的。”潇潇悄声回答她,“考不上的话,育英也行。”
“啊,那我们就要分开了。”知微趴在自己胳臂上,“也许我们长大以后还能遇到呢。”
潇潇点点头,转身回去了。知微抓起语文卷子,一点一点地叠成小块,下一个课间去厕所的时候扔进了大垃圾桶里。
考了297。
她这样说服自己,回到家,也这样告诉母亲。还是班里第一,这次数学压轴有点难,除了我没人做对。
语文卷子呢?
老师拿走当样例给别的班讲了。
哦,那明天家长会找老师要回来得了。母亲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没注意知微的脸色。
明天有家长会?老师说……老师说不发回来了。海淀区要抽调,就拿走了。
是吗?母亲看了她一眼。微微,你跟我说,是不是没考好?没考好没关系,得做个诚实的孩子,是吧?
不是没考好,真的考了297,你怎么不相信我。
“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
终于来了。知微低着头,等着审判降临。她已经煎熬了一天,现在觉得有点想吐。家里的风扇开得太大,吹得人肚子疼。
“幸好今天是我去开的家长会!你知道要是你爸去开的会是什么后果吗?要不是田梦瑶她妈问我孩子怎么考了第五,我还不知道你考成这样!”
知微开始抠手指。
“你这是撒谎的行为!你知不知道错了?卷子到底在哪?”
撒谎太难听了,说谎更能接受一点。知微盯着风扇摇摆的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凉席的线头怎样被周期性地吹起来又掉下去。她不说话。
之后的场面有些模糊了,灰色风扇的温度太冷,一转起来就叫人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凉席像玉米粒一样一块一块的,沙发上的枕头触感很粗糙,顺着一个方向摸会变成光滑的面,反过来摸又会全都立起来。父亲回来了,叫她趴在沙发上。短袖的睡衣很麻烦,哭的时候只能抹在下摆上。
最后,她躺在床上把被子拉过眉毛,无声地痛哭起来。这是她每天晚上的仪式,在被子里哭了,这一天才算真正结束。要是哪一天白天就哭过了,那是超额完成任务。她有时希望母亲过来发现她在哭,有时觉得这样也无济于事。今天她本来不想哭,因为会被认为是所谓“悔过的泪水”,那很恶心,但她还是没控制住。泪水顺着脸颊流到枕巾上,沾湿了两大块布料。被团轻轻抽动着,她两边轮流侧着躺,因为鼻子堵了很难受。
第二天一早,枕巾上的痕迹就干透了。这是暑假的第一天。
知微睁开眼睛,昨天的记忆涌上来,心里沉沉的很不舒服。她拉开窗帘,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很亮了,母亲肯定上班走了。房间里没有表,她囫囵套上袜子往客厅走,一路上祈祷着时间不要超过八点半。
客厅里父亲正端坐着,餐桌上摆了一碗半凉的白粥,还有一小碗她喜欢的脆黄瓜。知微匆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二十。太好了。
“起这么早干吗啊?再睡会。中午起最好。”
父亲没有看她。知微挪到餐桌前坐下,几乎不出声地喝粥。她劝诫自己不能哭,下午还要去上课,不能被老师看出来。等她磨磨蹭蹭地快喝完半碗粥了,父亲才开口。
“桌上题都放好了,一样一章。下午一点半的课,你自己看着办,要耗我就陪你耗着,大不了不去了,一千二送给高思了,好吧!”
知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出来。
“吃完自己去把碗刷了,我没工夫看着你。”
她盯着粥碗点了点头。
九点钟,知微摊开了厚重的“高思导引”。这是培训机构的内部资料,题目从一颗星到五颗星分成五个难度,她今天要解决上次课讲完的数论部分。她保持着良好的心态把一到三颗星的弱智题变着法儿做了一遍,对着剩下的三道五星题发了十分钟的呆。小高头上有个三位数,小思头上有个三位数,小导第三轮猜了出来……
答案在第108页。她用粉色三角尺卡住了108和109页中间的空隙,瞟了一眼半敞着的房门,迅速地翻过去。小高头上的数字是336。翻回来,把三角尺抽出来,在草稿纸上写:336。
“336。”知微怯声念出学案上的数字,对面的许老师讶异地点头,“没错。这题还挺难的,怎么算出来的呀?”
先确定第一个数是3,然后枚举。她的声音又小下去了,希望老师不要再接着问。
“这题枚举能做吗?就算猜了一个数,然后呢?”
她不说话了。许老师扶着板擦等了她片刻,看她没有答话的意思,说道:“好吧,咱们一块来看看这个题。”
知微拿起笔,抬头的一瞬间看见父亲在绿色玻璃外面看着她。
被奥数占据的每一个漫长的下午都令人昏昏欲睡。那些黑色的字迹占满了白板又消失,培训机构的中央空调太冷,冷得知微在盛夏的炙烤下都指尖沁凉。老师说课堂中间有十分钟休息,知微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低头看着刚抄的笔记。
“休息休息眼睛,出去玩会儿呀。”许老师点了点她的桌子。
知微摇头。“不用了,老师。”
“太勤奋了吧。”老师笑着说了一句,把自己的电脑打开,“讲得有点快,来不及印学案了,你先做做这些题吧。我去接杯水,回来咱们再讲。”
知微滑着鼠标滚轮,从数论一路往下滑。这是高思的题库,每一个专题都有上千道小题。追及问题、钟表问题、工程问题、牛吃草、蝴蝶模型、金字塔模型、将军饮马、方程组、概率问题,——
“老师今天直接给我做高思的题库了,她说印出来的题不够。”
——她在次年的四月份滑到了头。
“这一年你可是疯狂刷题了,就得题海战术。”父亲喝了点小酒,“去年这时候你还什么都不会呢。操!王八蛋的教育制度,你大爷我从了。”
“下周六晚上六点半有人大附的模拟考试,巨人办的,老师说我能去参加。”知微把整盘西红柿炒鸡蛋都倒进了自己的饭碗里,搅拌的过程中几块西红柿掉在桌上,被父亲捡走吃了。
“去!”父亲把筷子放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闺女就是聪明。”
考试的教室冷气森森的。她穿了长袖的连帽衫,可桌面和椅面还是触手冰凉。知微进考场前手表忽然停了,母亲紧赶慢赶出去又买了一块托老师给她带进来,现下那块黑色表带的手表就放在卷子旁边。卷子是很烦人的长条形,语文、数学、英语和科学四门钉在一起,翻来翻去太不方便。她深吸了一口冷冰冰的空气,开始了长达四个小时的考试。
满分是60,上40是早培基本要求。老师是这么说的。鸡蛋应该正着放还是倒着放……光纤的作用是……mn等于72。四大神兽是哪四个?上40才有希望上人大附。
交卷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深夜的教室隔了许久重新人声鼎沸起来,有几个人在讲台上扔纸飞机,大声地叫。mn上面加了横线没有?翻卷子——加了。完了,审题错误,这个题扣一分。……
隔壁教室里老师们正抓紧判卷子,判出一个来就有人偷看,然后跑回来把名字和成绩一起公之于众。他们彼此之间大都认识,浩哥阳神的互相恭维,倒也不耽误纸飞机军团的发射任务。
一架钝头的飞机撞到知微脸上,打断了她焦急的心绪。爆头!讲台上爆发了一阵欢呼和大笑。没家教没素质,知微皱眉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42分的消息就是这个时候闯进了教室里。
李知微……谁是李知微?女生吗?42啊我操,牛逼!
知微矜持地举起手示意传信的同学把答题卡给她,鲜红的42盖住了颗粒感桌面上的一点脏痕,那是她做完数学部分之后的例行涂鸦。
我要上早培。42。她终于笑起来,把手表揣进兜里,期待起回家之后能吃一碗煮方便面。
可惜,谁也不知道后来的事。
知微五年级那年,早培的考试忽然改了风格,从四小时连考天南海北什么都有的综合测试变成了所谓“神测”题,凭几个三角形的排列组合判定学生的智商。跟八中学的,父亲抽着烟坐在车里等她,看着知微从考场里出来,敞开车门让她上车的时候说。
是啊,我做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点都不专业。知微附和了几句,车里的空气在烈日炙烤下闷了很久,坐进去像蒸笼。她久违地松下了心情。
他妈的,刷了一年的奥数题,谁知道临了它改成智商题了。可惜你年龄吃亏,只能四五年级考,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能上上,不能上拉倒。父亲把烟屁股扔到外面,左脚伸出去碾灭,砰的一声关上了驾驶座的车门。
考不上人大附,六小强还剩下五个呢。
他点着了火,把车载空调打开,凉气又迅速充满了整个空间。知微闭上眼睛。
六小强剩下的那五个,也并没有对知微敞开所有的大门。清华附不要脸,办坑班又捞钱又掐尖,知微没赶上三年级考它的坑班,也就没被划定成萝卜预备役;一零一搞神秘,入学测试把几个机构里公认的牛娃全淘汰了,不知道怎么出的题;十一认关系,递进去的简历全都石沉大海,不认识人的根本搞不到入学渠道;首师附不入流,靠死抓成绩勉强维持个六小强垫底,有点追求的家长都不把孩子送那去。
北大附呢,北大附淘汰率太高。知微刚查到了人大附关于“您的孩子智商太低不欢迎报考我们学校”的礼貌通知,另一边就接到了北大附的密电,通知她周六去校本部面试。三千人选两百个啊!本来没指望你考上的。母亲抱着手机刷QQ群里有关北大附密电的热烈讨论,一边下滑一边对她赞叹不已。
微微,晚上想吃点啥?让你妈给你做。父亲拿衬衫扇着风,像终于扬眉吐气一样忙着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发消息。
知微安静地咧嘴笑。想喝萝卜丝汤。
人都说冬吃萝卜夏吃姜,没什么你要什么。父亲乐呵呵地抱怨她,给你做!
“这200个还不是都能进元培。”QQ群里终于出现了有价值的信息,母亲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紧着拍了两下知微示意她过去看,“面试还要刷下去一半,只有100个人能拿到白条进阅读班,这100个里元培只要60个,其他的40个去普通班。”
“去普通班还不如不去,以后一直被元培的压一头,走在学校里看见元培的都抬不起头。”父亲抑扬顿挫地发表着观点,仿佛已经看到了元培生欺压同学的嚣张气焰,“我闺女要上就上最好的!”
要先打败一半的人。知微晚饭的时候从汤里挑了一半长萝卜丝吃,把短的和咬断的全剩在汤碗里。周六站在队列里准备去面试的时候,她站在队伍最后面,数着前面的人头。要打败这里一半的人,把他们都剩在汤碗里。
面试是在南楼二层。两个压抑的灰色小教室,一个作准备间,一个作面试间,面试间额外放着一个可以推的白板。五人一组面试,知微坐在座位上,犹豫要不要第一个开口做自我介绍,在这一秒钟的犹豫里被右边的女生抢了先:她用英文做的自我介绍。知微没听懂,对面的老师倒是频频点头:过了CAE,学过圆锥曲线。这孩子很优秀。
完了,这是个长萝卜丝。知微急忙抢了第二个发言的机会,尽量逼着自己大声说话,把她文理杂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竞争优势说出来。
哦哦,学过书法,会写作,迎春杯三等奖。老师低声笑了笑,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也不错啊。
然后是无领导小组讨论,一道奥数题。五个人都抢着当领导者,五个领导者凑在一起讨论得鸟语花香。好了,听我说一句。我认为我们应该都往这个方向思考。我们先确定第一步。我们分工计算吧。
尽显丑态。知微挤着说了一句:我来总结一下!
时间到了。面试的老师捏着一沓白条神秘地微笑了一下,卖了三秒钟的关子之后数出五张。
“你们都表现得非常不错!每个人都有,好了,把下一组叫进来吧。”
出校门的时候,她稍稍摆脱了压在心底的灰色格子间的气氛,一抬头看见了道旁漫漫的高树遮天蔽日;影子,叶子,温暖的阳光藏在树影里。
再下一个周六,她就成了阅读班的一名学生。在一百根长萝卜丝里,还要当更长的。
知微坐在东楼三层最里面的教室里,把防晒服的袖子垫在大腿下面坐着,脖子上挂着的名牌垂在桌面上。浅蓝色的名牌,标志着她是“执”班的学生,上面用黑色楷体印着“李知微”三个字,看起来有点傻。听说绿色的“辩”班和深蓝色的“学”班都是北大附小的子弟,有关系的。
可惜她在课间闷头四处找不知道为什么设在半层的女厕所的时候,没在那一张张似乎雷同的脸上看到颜色。
东楼的饮水机有股铁锈和水垢的味道,教室显得有点旧。二层动物标本展柜里的蛇和虫子隐匿在阴影里很恐怖,而在中学生都不上课、只有阅读班的小学生们来上学的周六,走廊往往是不开灯的。知微只能端正地坐在教室里,扮演她最擅长扮演的乖巧学生形象。第一节英语课还有十分钟才上,她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举着自己的名牌面向同桌开始自我介绍。
“你好呀!我叫李知微。”
同桌像是有点被吓到了,愣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哦……你好你好。我叫徐致,致意的致。”
“我们名字里有一个字读音差不多呢。听说下午的技术课要组队做机器人,我们可以一起吗?”
“啊,我要问问我朋友,看她同不同意。”徐致不太热情地说。于是知微识趣地转回自己的座位,在桌子底下掐着胳膊。
之后的英语课,她从头坐到尾,在人生中第一堂全英文授课的课堂上什么也没有听懂,包括疑似是作业的最后一句话。数学课上老师从数格子的历史渊源发散到了创新性思维,所有人都打了鸡血一样抢着发言让老师记住自己的名字,而她一题也没有跟上,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的眼睛证明自己有在态度端正地好好听课。两大篇A3的学案发下来当作业,这个至少能看懂了,但怎么做还是毫无头绪。就这样耗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她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过,没有和人说过话,而唯一算是认识了的同桌早早就跑到别的班和朋友一起吃饭去了。她闭着眼睛靠在墙面上,冰冷的白墙贴着脸颊,墙上被在这里上课的初中生写了些不堪的词句。
出了班级门,班主任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整个上午都蔫蔫的。她说没有不舒服,然后想到班主任回去以后会在本子上她名字所对应的那一栏写东西,写这个孩子是自闭症,不适合进入元培班。排队等着吃午饭的时候,被食堂的冷风一吹,她真的有点不舒服了。
大碗里盛着宽面条拌西红柿鸡蛋卤,还有半个卤蛋和几片油麦菜点缀。周六食堂只开了两个档口,要么吃这个,要么吃一万个人排队的西餐。她看着碗里挤挤挨挨的面条,实在下不去筷子。班主任站在他们班吃饭的长条桌前面,大声宣布大家要做到光盘行动,谁吃不完都会被记下来。
碗里的面条被空调迅速吹得失温冰凉,碗底的油凝成黏稠的固体。
午休了,知微不知道要怎么做,于是还是坐回她的座位,拿出数学学案来假装研究。班主任路过她的位置,说刚吃完饭确实不该剧烈运动,安静看看书是对的。她回以一个害羞的微笑。
班主任刚离开,上午数学课上回答问题最积极的大块头男生就撞了进来,粗声咒骂着偷开操场球筐拿球出来打的男生。
“我阻止他们干什么?”他高声道,“他们这是违纪,都是被淘汰的竞争对手!多淘汰几个才好呢。”
下午的技术课在西楼的地下教室,知微尾随着同桌才找到了隐藏在旋转楼梯下面的小小机房。路上经过西楼致蕙礼堂外面墙上的八个书院盾,她停下来细细观赏了几分钟,觉得绿色的诚意和深蓝的明德最漂亮。
就像QQ群里传言的那样,课上的任务是做一个小机器人并让它动起来,而早早获知消息的同学们在提出创意环节七嘴八舌地把自己的学识呈给老师。
给它编程!做成磁悬浮的!要先研究动力支架——你不会就别瞎说!稳定结构才是最重要的好吧!
老师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同学们安静下来。
“大家都很有想法,很不错啊。但是作为一项作业,我们还是要按照标准来做,外形上大家可以适当地添加一些自己的小巧思,最后评分的时候也会参考这一点。”
知微还没有反应过来,自由活动时间就到了。她愣在座位上不知道该不该去老师那里领一份材料,却听见徐致拍拍她肩膀喊她。
“你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吗?来吧。”
地下教室没有空调,灰色的桌椅地面都能储存温度。知微撑着桌面,小声地和徐致的朋友交换了自我介绍。
“我不太会做机器人,我没学过信息……”她抠着桌子上露出来的木制边角,“但是我可以美化外观……”
徐致笑了出来。“那行吧,你可以给机器人做个衣服和头发什么的。”
一节课的时间过得很快,热熔胶枪还没派上用场,机器人就被收走存放在老师的柜子里了。知微珍重地把剪得细细密密的头发贴在机器人脑门上,觉得自己正在认真严肃地变成一个笑话。
周一回到学校,她才能找回一点自信。六年级已经过去快一半,除了语数英这三门重中之重,其他的科目全要为这三门让路,不是改成自习就是被主科老师随口占掉。今天的思想品德课由于和语文课是同一个老师,暂且还保留了一点地位,可以善始善终地上完这最后一次课。
这一节课的主题是:再见,我的小学时光。教学生如何写一本同学录。
早在前几个月知微就为人生中第一次称得上离别的体验做足了准备,她买了两个有些厚度的布皮磁扣本子,一个送给潇潇,一个自己留着。她十分不屑同学们喜欢买的那种插页同学录,拿下一页来就是一位同学的记录,姓名生日星座座右铭一水排开,所有人都在上面留有一席之地,像流水线产出的东西,没有一点真情实感。她想她的同学录上潇潇要占据很多很多页,要把这六年的美好记忆统统写下来,再请教了她们六年的语文和数学老师在她的本子上亲笔写下寄语。
现在这个宏伟的计划刚刚完成了六分之一,因为过于繁重的课业压力暂时搁置了。本子就放在她的桌斗里,等着哪一天午休的时候再拿笔填补上。好几个月过去,本子已经被推到了桌斗最深处,伸手进去摸索半天才能够到。她把本子端端正正放在桌面左上角,语文老师看到了,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果然夸了一句:“知微写得不错,同学录都这么有文采,真是咱们班的‘才女’啊。”
课上到后半段,该讲的内容已经讲完了,该煽情的地方也哭过了。同学们擦了眼泪,和好朋友抱过之后又安静地坐回座位上,头顶的大电扇嗡嗡地转着,下午的阳光照在投影屏的一角,半个教室的同学看不清课件的字迹。于是老师把窗帘拉上,毁去了弥漫着的感怀伤别,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投影屏右边,讲台上垃圾桶上方本来贴着值日同学排班表。现在排班表被撤下去,换上了每位同学的名字,后面是一大条空白。
“这个是志愿表。”老师站上讲台,指了指那张A4纸,“当然不是正式的,但你们现在也该开始好好考虑了,大家下课都上来填一填。我知道咱班有些同学要走点招,”老师看了一眼知微,对过视线之后她默默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本子,“没考上点招的呢,也不要放弃自己去等着划片!是,初中是义务教育,不会让你没学上,但好学校和差学校之间那是天壤之别!知道这个词吧?就是说差距很大!这个表挂在这是激励大家,看看别人的志愿,也想想自己的志愿。咱们学校跟首师附一分有关系,过两天呢,也可能有机会,大家要懂得抓住。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话不要到外面去说。”
父母告诉过她,不要跟任何人说她在上阅读班。她只敢和潇潇隐晦地暗示过一次,潇潇并不太关心别人的杂事,也就作罢。她斟酌了几分钟,下课后走到讲台上,在表上填了“育英中学”。想了想,又补了一个“十一学校”。
这时大家都还犹豫着没有上去写,她一写完那张纸立刻成了瞩目焦点,大家都挤着看她填了哪所学校。她转身想回座位,看见梦瑶站在她椅子边上,拿着她的同学录细细赏阅,边笑边读了出来。
“她是同学们里唯一值得纪念的朋友,我们一起凝望天宇,感叹‘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我们不算你的朋友嘛?果然‘大师’只和‘大师’玩啊——”
知微急着把本子抢回来扔进桌斗里,含糊地把话题带过去。
课间还有八分钟,周围嘈杂得烦人。知微摊开高思导引也写不下去,还要忍耐着时不时过来掀她书本封皮看一看的闲人。窗帘又拉开了,绿萝垂到窗台下面钩住了暖气隔板的孔。她拨了拨绿萝的枝叶,让它恰巧挡住自己刚刚胡乱涂鸦的字迹。
短横变成一点,长横三十度斜向右上,勾连着一撇果断向下,竖弯钩一笔流畅地成字。
元、培。
她又把同学录摸出来,垫在高思导引上面,翻开最新的一页空白,谨慎地落笔。
“我会去哪一所中学?”
时间的落差是奇妙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本子,期待着未来的自己回应这句话时的情景。
北京短暂的秋天很快过去,风将灿烂的银杏叶从枝头卷向远方。阅读班的数学老师布置了测量银杏叶面积的数学小论文,知微捡了几片银杏叶夹在《导引》里,半青半黄的颜色。最西边的银杏树光照不足,落叶时总是慢半拍。直到这一棵银杏树也落尽了叶子,知微还是没能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下雪了。
半年以来知微把北大附食堂仅有的两个档口的菜品都尝了一遍,西红柿鸡蛋面量太大,鸡排饭有点油腻、配番茄酱吃起来不伦不类;肉酱面吃起来最好,只是薯条总是沾上肉酱变得软塌塌。她午休时漫步到东楼二层连通的二百九十米小操场上,和五六个女生说着饭菜的闲话。
听说北大附食堂很好吃的,二三层还有拉面和白切鸡什么的,可惜我们吃不到。
就交了二百块钱餐费,这两个档口也算能吃回本了。
考上之后就能天天吃了呀。
她们一边说,一边齐心协力试图搭一个雪人。知微没带手套,也并没有徒手去碰冰球的欲望,于是站在一旁伸出手去接雪花。落到手上的那一刻是很清晰的六边形,每个边上还有分支出来的细碎枝桠,不过一次呼吸的时间就会消融在掌心。落在羽绒服上的那些留存得更久,一身落白也算浪漫。
更远处,男生们在打雪仗,偶然几声大笑传过来。
午休快结束时,班主任把他们集结到东楼外草地的大舞台上,说这样的大雪难得一见,应该留张照片作纪念。知微撑着水杯半蹲在第二排,努力笑得漂亮一些。
拍完照,班主任自然地融入到学生之间,亲切地回应他们热情的话题。知微站在圈子之外,想起古人“折枝”的传统。折柳枝是伤别,折松枝也不失为美谈一桩。她想,如果班主任注意到我在做什么,就这样解释吧。
可惜,她错估了松枝的韧性,不像是在折枝寄情,倒像是在和松树纠缠扭打。这下她不敢再奢望班主任能记住她的文学素养,只希望她不要觉得自己行为古怪又没素质。
所幸最终班主任没有注意到她在对松树干什么,而她也拼尽全力折下了几朵松针,信息课上就放在笔袋里。
她害怕踏进这个教室。老师只在第一节课讲过如何用adobe做动画,而她完美地错过了教程指引,现在甚至不会让一个方块动起来。同学们一个个交上了高质量的作业,她每节课对着电脑假装找灵感,实则焦虑得想要窃取电脑里别人的作业交上去。
每一节数学课都会发小测卷子,物理课的思考题也全要上交,体育老师会记录每个人投进手球的个数,而她在跑道上挣扎着跑倒数第一名。她没展现出一丝一毫的领导力和社交能力,每次考试都出错,涉及信息编程的东西只会开机和关机,从没被神出鬼没的班主任表扬过,甚至连自己的午饭都吃不完——究竟谁在什么时候评分?她够格成为元培学生吗,还是只能作为最差的第200名灰溜溜地滚出这个精英的圈子,进入普通班仰视属于元培学生的高贵的北楼?
她唯一知道的是,如果在课堂上当场哭出来,她的评分一定会在现有的基础上再折半的。
又一次下课铃响,知微还是一无所有。她把松枝往笔袋里压了压,椅子推到电脑桌底下。徐致看她电脑显示正在关机,过来第一次拉了她的手往外跑。
“今天咱俩都结束得早,可以一起回去抢值日。”
值日是班主任亲自看着的,故而每一次值日大家都会哄抢。知微惊讶地看着她,勉强对她笑了笑点了头,两人手拉着手跑出地下二层的信息机房,跑出西楼通欣健体育馆外长廊的小门,一脚踩上木质的舞台,几条木头吱嘎吱嘎响。知微吸了一口室外冰凉清苦的空气,终于有了些冬日的实感。
她们一口气跑回了东楼,一路上雪泥碾尽。
这是最后一次的阅读班。
“北大附阅读班好像被人举报了。”
体育老师早就不管的体育课,知微靠在学校操场漏了个大洞的铁丝网上,两手抓着铁丝小幅度地荡来荡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潇潇闲聊。“我们组的机器人还没有做完,我带回家里保管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完成。”
“我听说十一也是被人举报了才不敢考试的,不知道它今年要怎么招生。”潇潇捏着小说本子端正地站好,不像知微那么随性地靠着铁丝网,“如果只招子弟就好了,那样竞争不大,我就可以去了。”
“我家长说,现在就看北大附的‘能量’有多大了。要是周六阅读班照常,说明它能摆平举报的事,要是取消……没准元培班就办不成了。”
“可恶的教育局。”知微下了定论,“这都要管。”
“对了,周一换座位,我换到靠窗那一列了。”潇潇笑着看她,“是你写的‘元培’吧?”
知微立刻无地自容起来。
“我就猜是你写的,咱们班除了你也没人能上北大附了。”
“……我不想和你分开。”知微马上说,“为什么学校不能开一个初中部啊,那样我们就能九年一直在一起了。”
“我们之后应该也可以聊天吧。”潇潇犹豫了一会,“如果我们都能有自己的手机的话。”
“那,我们都会交到新的朋友的。”知微稍稍感伤了片刻,又想起自己手上特意拿下来的同学录,递给了潇潇,“我昨天课间去找了李老师和高老师,她们在我的本子上给同学们写了留言,你要看吗?”
“……只愿你们,我的孩子们,不论将来身在何处,都会记得我们在一起的快乐和幸福。”潇潇轻轻读了出来,“……张开你的帆,去乘风破浪,岁月的思潮还会忆起往日的时光。待到满载而归时,再来寻重逢的岸。好文艺呀,高老师的不像数学老师写的,李老师的倒是和她风格差不多……说到这个,我已经想好给你的同学录留言怎么写了!”
“好啊,我也给你留好空行了。”知微兴奋地找了个空着的篮框架,“我带笔了,就在这里写好不好?我好想快点看到。”
冬天里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学校借了首师附一分的一栋教学楼放六年级的学生,这所中学旁边坐落着王致和臭豆腐厂,本来没有什么景致可言。但潇潇上半身撑在篮球架上认真落笔,破了个洞的铁丝网也像框住了一角太阳,映出灰黑分明的槐树枝干。篮球架上积了陈年无人在意的灰,写完一篇本子的封底都沾了一层土。知微浑不在意地拍了拍,放慢了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我们都是失落在人间的缘。”
她又笑了起来。“潇潇,我在本子里许了两个愿望。第一个是我可以考到理想的学校,第二个是你可以记得我,我也要记得你。”
四十分钟以后,她们爬上四楼,回到教室里继续上课。知微把同学录塞回桌斗的最深处,拿出昨天下午自习课就做完的卷子摆在桌面上,以表示自己这节数学课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翻开学而思的“大白本”,叼着笔盖瞪着父亲给她画出来的题。
是她最不擅长的数论,五星题。一个六位数的前两位取平方,……答案就在书的最后。
你整天在学校无所事事,都开始写什么小说了是吧?那你就把题拿到学校做去。要是敢问你同学和老师,让我发现了我弄死你。
刚刚爬上爬下出的一点汗落下去,开着窗户的教室漏进外面呼啸的劲风来。她把棉服穿上,厚实的袖子蹭脏了草稿本上新鲜的笔迹。
“这道题我看不明白,你给我讲讲吧。”
父亲一手翻开大白本的答案页,把厚厚的题目部分卷成筒状。知微站在他面前,庆幸自己认真研读了这道题的详解。
“你的思路跟答案真一模一样啊。”父亲语气很平淡。
“因为这道题本来就属于很套路的题型,计算量比较大才被归类成五星题的。”知微逼真地为自己辩解,湿冷的手心抓着纸页。
“行,反正你是给自己学的,我也懒得说你。你们老师刚在群里说阅读班停一次,周六你还接着去‘葡萄干’那上课。另外以后礼拜二下午你就别上课了,我去你们学校接你,去上‘博雅’。”
葡萄干是高思旗下冷门小机构专攻北大附的名师,进他的班级要看绝对成绩;但她之前从没听说过“博雅”是什么机构。
“阅读班一倒,博雅就起来了,这就是北大附的坑班。”父亲皱着眉把眼镜从鼻梁推到额头架起来,露出的眼睛里有几根红血丝,“他们自己也说跟北大附有内部关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哪怕能押中一道题,这钱花得都值。”
知微不喜欢这种感觉。手表在小学校园里还是稀罕物,一般同学看教室前面的挂钟就足够了。周二,她就戴着这样一块招摇的手表,在班级同学午休自习的时候堂而皇之地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她从窃窃私语着的目光洗礼中走出去,又在迈进博雅教室的一刻走进了一片熟人的瞩目当中。
三分之一的“执”班同学都坐在这里,可没人招呼她。他们一团一团地占据了教室,没人互相聊天,家长们在门外簇拥着往里张望。教室后方是一大块玻璃窗,玻璃的四角结了一层正午也化不去的霜。
老师很年轻,踏进教室的时候夹着一摞卷子和答题卡。
“语数英三科,每科中间休息十五分钟,到点一起收卷,北大附就是这个考法。从前往后传吧,每人三大张。”
知微在英语作文上卡住了。她不认识题目提示语里的单词,在一秒钟后意识到这意味着她失去了整整20分。
“安烨、徐致、李知微。”父亲点开微信群里的成绩排名,把手机摔到餐桌上。“安烨不是学班的子弟吗?你现在连子弟都考不过了?”
“……我数学压轴题掉坑里了,英语也有几个词不认识。”
“那不叫坑!”父亲忽然瞪起眼睛开始咆哮,“那叫你没长眼睛,没有脑子!懒!我说没说让你看纯英文的杂志?家里那么多本国家地理都买回来了,你就是不看,看的那点也是看故事!你现在把书拿来,我看看你不认识的单词在书里有没有!”
知微没有动。她手脚冰凉地坐在餐桌前,晚饭的炸花生米已经凉透了,却没人提吃饭的事。母亲失望地看着她。
“平时不是老说让你背单词吗?我们说都说烦了,你就是听不进去。那学习是给我们学的呀?”
她摇摇头,眼泪沁出来,流进嘴角一点咸味。博雅没有松枝,没有漂亮的礼堂,只有翻来翻去也翻不完的纸张油墨味。她夹在《导引》里的几片银杏叶水分已经浸在了书页里,在上一次频繁错同一类题型的时候被父亲捏成了碎末,散在她的书桌底下;半成品机器人贴着滑稽的头发,孤单地站在卧室的窗台上。她想自己也许真的进不了元培了。
“我看见你那样我就来气。”父亲一拳捶在桌面上,“你进博雅是来花钱买卷子的吗?啊!为什么不问老师!那些题你都会了?别人到课间都抢着问老师问题,你缩在那干嘛呢?想你丫那小说呢是吧?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倒是问啊,还等着别人给你喂饭呢!哪怕老师就说一句,你回去多刷什么题,我告诉你——这句话就值金子!”
他把自己说得喘不过气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知微。
“行了行了,吃饭吧。”母亲开始打圆场,把剩下的菜端到桌上。
“我在家长堆里都臊得慌。”父亲显然还有些余热,“别人家都是妈和奶奶来陪,我一男的挤在里面,闺女还学成这样,老师出来跟我说你计算能力得加强,老算错——丢的是我的脸!”
下一个周二,列式计算的时候,知微又想起了这些话。一个小时的数学考试就要用掉三四页A4的草稿纸,好在数学压轴题从几何换成了计数。她向门外看过去,现在是某位同学的姥姥抢到了最佳观赏位,门上面的玻璃里映出她苍老的脸。
三个小时的考试过完,她去找安烨对答案。他是那种难得斯文的男生,知微不着痕迹地混进他和朋友的队伍里,安静地听他们报答案,偶尔插一句嘴。
“最后一题我算的是125。”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差一步没算出来,不过我觉得125是对的。我前面算出来了答案应该是a的三次方。”安烨立刻说,“好厉害啊,没准你是唯一一个做对压轴题的。”
“那应该不可能吧。”她笑了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刚坐好,考试时占据着门玻璃的姥姥就挥舞着一张卷子冲到她面前,一开口一股东北腔:“我瞅你们老师判卷子来着,你数学满分!你有空教教我姑娘,她——”
“你干嘛呀!我们不熟!”一个女生把她强拉出教室,她姥姥还在说,“都是一个班的……”
知微接过自己的卷子,分数一栏写的是99。她把一直捏在手里的中性笔盖上笔盖往桌上一扔,笔滚了两圈停在桌子的凹槽里。
放学回家的时候,父亲在电梯里揽着她的肩。旁边的徐致冲她笑了笑:“你这次考得比安烨还好,老师夸你半天。哎,之前都没发现,你个子比我还高啊。”
“嗯……我头发高。”知微把发顶往下压了压。
“哈哈,你好可爱啊。”身边的几个家长也跟着一起笑。
那之后又过去了不知多少个周二,知微已经逐渐习惯了将周二下午归为不属于学校的时间,她把这看作是对离别的预演。四月的细风吹开冰消雪融,阳光驻留得越来越久;空调、暖气和风扇都暂时歇业,打开窗户就有一股热流夹杂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比冷硬的北风更真实,像又活过一个冬天的证明。
周二上午二十分钟的大课间,潇潇出去上厕所,她专心致志地用指甲在绿萝的叶面上刻划痕。“元培”笔画太多,刻出来不伦不类,她索性把叶子揪下来,打算下一个课间扔到垃圾桶里毁尸灭迹。这时语文老师忽然从讲台上下来,拍了拍她肩膀。
“知微,今天下午首师附有考试。”老师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下午还走吗?”
知微茫然地看着她,粗略地判断出什么考试也没有博雅重要。“走的,老师。”
老师不赞同地看着她,“算了,这事挺重要的,我问问你妈妈吧。”她摸出手机,当着知微的面拨通了号码:“喂,哎,是知微妈妈吗,您看今天下午有……”
“……哎,哎不走了是吧?哈哈,就是,孩子不明白……嗯对,好,那挂了啊。”
老师又拍了拍她。“你下午不用走了,留在学校考试,好好考啊。”
知微不明所以,却还是雀跃起来。能有一周不必旁敲侧击地计较安烨的分数,而可以和潇潇在一起,总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她把刚刚折下的绿萝叶子珍重地叠起来,改了主意决定在体育课上把它好好地埋进花坛里。
她也曾经像这样埋葬了干枯银杏叶的齑粉,而午休铃打过首师附的卷子传下来,她恍然发觉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101的考场里“读书园地”的海报被撕下去一半,塑胶操场被烈日烤得起皮,教室里却冷气逼人;学校教室拉起了蓝色的窗帘,四个大风扇无休无止地在并不热的四月里转着,首师附卷子的抬头是期中测验;那之后,北大附东楼熟悉的教室里弥漫着冷意,桌子与桌子之间隔开一米的距离,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看到前一周博雅讲过的题堂而皇之地印在卷子上。
卷子收上去,学校走廊上男厕所门口传来聒噪的哭喊,是他们班的郭远航跪着求老师让他再多写一会儿。蓝色沥青的地面不禁脏,眼泪滴上去被鞋底一磨就是一道痕迹;老师拖拽着他让他起来。而知微转出“执”班的门口,穿过半条走廊到楼梯口,安烨站在“学”班敞开的后门外面和她打招呼。
“原题你都写出来了吧?”
“写出来了。”知微点点头,“不过后面答得不好,面积那道题我算出来一百公顷。”
“我算的也是这个数!我还不敢相信呢——”他的朋友催他赶紧收拾书包,安烨急匆匆地对她挥了挥手,“祝你考上元培,你这么强肯定能上!”
“祝你也考上元培。”知微小声地回答,觉得以这个距离他肯定没有听到。
放了学,她告诉守在门口的父亲:郭远航没写完卷子,在走廊里跪着求老师。
活该,我看他妈那样就不顺眼。不是还拿着件貂找尚主任去了吗?儿子不争气求谁都没用,这下那些礼可是白扔了。父亲愉悦地深吸一口烟。
母亲在西门外的小卖部等着她。博雅有四道原题都出了。
看来他们真有关系,能弄到北大附的考题。母亲笑着接过她的书包,走出小区常年关闭的旋转门。
晚饭又做了西红柿炒鸡蛋。知微喜欢拿这道菜拌饭,一个人霸占了一整盘。母亲不爱吃熟西红柿,扒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神色凝重地划着手机屏幕。
父亲怕热,开了风扇的摇头模式,往米饭里倒水拌成水饭,吃得快一些。半碗饭下了肚,他不满地催促母亲:看什么呢?吃饭别看手机,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母亲抬起头来盯着知微。她骤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有家长说,北大附的密电打完了。”
她没收到。她没被元培录取。
知微的心脏沉重地轰鸣起来,西红柿鸡蛋米饭的混合食糜堵在胃和食管的交界处。
父亲咽下嘴里的一口饭。“首师附呢?”
“分校的电话已经打完了,本部还没有消息。也可能是老师单独通知的。”
父亲沉默了一分多钟,把筷子往碗边一砸,其中一根滚到了地上,没人顾得上捡。他转身往卧室走,母亲连忙追了过去,留下知微一个人坐在桌前握着筷子泪流满面。她听到他们在卧室里不住地叹气,说明天十一开放日,还有递简历的机会。
空调开着25度的冷风,风扇把薄薄的袖子吹起来,她觉得碗里的拌饭很像颜色猎奇的呕吐物。
第二天是休息日,知微一睁眼家里就没人了。她依照生物钟爬起来,摊开大白本翻到“考前巩固”,该不会的五星数论题还是不会。她用粉色三角尺卡住答案那一页,翻出自己的小说本子,在草稿纸上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编织词句。
门一响,是钥匙转开锁孔的声音。她立刻把本子藏到抽屉的最深处,盖上几张生日贺卡和乱七八糟的文具掩饰,而后匆忙坐在书桌前,在手边的草稿纸上涂几个竖式。
父亲阴沉着脸在门口看她。“坐直了。”
她依言照做。父亲刚要离开,又猝不及防地转回来,径直走到她身边。
她忘了把三角尺拿出来。
知微脑子一片空白,不停地祈祷父亲不要关注到那把不起眼的尺子。可惜事与愿违,他把书翻到尺子对应的那一页,看了眼章节和题号,然后居高临下平静地问知微。
“你是在看答案吗?”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亲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又问。
“你是在看答案吗?”
“……不是,它正好——”
“正好就卡在你要做的题的答案那页,是吧?”父亲依旧平和地说话,紧接着又是一巴掌。知微感觉到眼泪流下来。“我告诉你,这比彗星撞地球的几率还小!”
父亲把那页答案扯下来撕碎,用力揪住她的肩膀,“我跟你妈今天去给十一送简历,门口那个保安才二十多岁,他得叫我哥。今天我对着二十多岁的小年轻点头哈腰,像条老狗一样摇着尾巴求人家收了你的简历,他还爱答不理的——你干什么呢!”
他使劲把知微往桌子上一掼,坚硬的桌沿磕上她的胃,一阵剧痛和恶心。父亲又抬脚把椅子踹翻,连着知微一起倒在木地板上。母亲听到动静,急忙跑到书房来,还没说出话就听到一阵电话震动声。
父亲瞪了她一眼,摔上门和母亲一起出去了。
知微拿起一片被撕碎的答案,发现自己手脚麻得动弹不得。她哭得太厉害,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越呼吸越觉得缺氧到快要晕过去。她努力调整呼吸的频率,余光在书桌底下发现了一小块黄色的什么东西。
是银杏叶。
她站起身来,看着书桌上的大白本皱得不成样子,眼泪浸透了不止一页奥数题。没做完的机器人孤零零躺在窗台上,她抬起左腿迈上去,冰凉的瓷面激得她又流下泪来。一借力,她整个人站上了窗台。
知微打开窗户,外面的暖风灌进来。窗外的空气温暖、柔软而安静,带着青草和嫩芽微甜的芬芳。四月已经快要过完,杨絮飘飘洒洒拂过她的脸,是温柔的触感。
也许她从未离开过母亲子宫里污浊的羊水,干瘪的肺部十二年来不间断地等待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教会她该如何真正地呼吸。
她把头探出去向下张望。二十一楼的高度上下面的人影已经模糊,但他们都放松,都快乐,都自由——
“微微!”
知微猛地睁开眼,从幻想当中醒过来。她还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泪痕未干,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中性笔,撕碎的答案落在她身上。
母亲拿着手机,激动地冲进来。“北大附的电话!你是元培的前六十!”
父亲紧跟着大踏步走进房间,眼角眉梢都放松又快乐。似乎觉得屋子里太闷热,他打开这间屋子的空调,冷风几息间充满了整个空间。知微扒着桌子站起来,扶起翻倒的椅子,在摆在她面前的一万种可能的反应里选择了找出同学录,翻开最后的一页。
同学录仍然没写完,只有一句话落在最后一张白纸上。
我会去哪一所中学?
知微拿起笔,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嘴角向上露出一个幸福而真诚的笑。她端肃郑重地落笔:
北大附中。
.
.
.
.
.
.
.
.
悄悄放张照片上来,是同学录和名牌卡的合照。知微的微是我名字最后一个字的谐音。
是烤鸭维护烤鸭店的荣誉也好,我真的很怀念北大附中,以及在其中度过的我的青春。
.
.
两张我爹的朋友圈(笑)果然创作来源于生活说的没错。
我觉得人生还是需要一点挑战,于是我写了。现在觉得人生还是需要一点舒适区。
还没写完,未完待续。把没写完的东西发上来有点羞耻,但是马上讨论会了而且实在没力气了。作者阐述什么的就等写完了再说吧。
看得我无法呼吸。很成功的作品 太有代入感以至于感觉我有点死了
老师往边上躺躺 我也想死这
看得毛孔冰凉。非虚构就是这样,你不写,非亲历者比如我就“知道它bt,但还是不敢想象它如此bt”。沙发缝里的冷气、碗里断掉的萝卜丝、父亲被磨掉意气的烟头,我也一贯认为没人看、说不出形体和用途的这些,统一特征就是藏在缝隙里的这些,比面上的那些事物更真实,更值得一个人正视。
我把这篇看成成年21从独木桥那端杀回来的回马枪。
独木桥上多少伤痕累累的人影,太痛了。21没有麻木,这是写作者应有的素质——面对拧巴的现实,也许会沉默,但骨子里不从。
说回人话。
您写得真好。
那种痛写出来了。早培机构原来是那样子啊,我从来没进过南门外高思的小单间,虽然在711、马兰拉面一定会碰上那里面出来的人。你有引着人跟随情节过山车的能力。背景交代和现实的穿插做得巧妙。细节也好。结尾有明确的未完待续感,期待我能继续读下去。
什么山精老师评论我了那先不死了
我也没进过bdfz外面的高思,文章开头的是高思一个小的分部,主要经营一对一课程,而且给这些花大钱报一对一的客户提供bdfz考试资格(三千选二百的那场考试)。bdfz不敢明面上招考,就让几大机构给它提供优秀学生名单,去它一个远远的分校里考试。(话说现在的小升初点招似乎都要躲到河北去考试了。)理想大厦里有学而思,新中关左边的写字楼里有高思,上初中以后我一般去这些地方上课。
这个人一写到母校就温暖起来了导致后面全是流水账其实没什么可期待的呜呜。
呜如果你的批判性思维多少有母校教育的影子,后面的流水账也认了。
好恐怖好窒息,想到自己小升初的时候了,虽然没女主这么痛苦但也挺累的。感觉现在的孩子多少都有过和奥数题补习班英语考级打交道的经历,我以前有个英语课外班认识的朋友就是人大附早培的,据说他班上的学霸光是数学就报了五个班。
难度一到五颗星的题目,下午一点半的课,白墙和空气的冷风,真实到有点惊悚了
是诶知微的经历客观来说是比较轻松的 我和同学们聊小升初个个都像鬼故事 有点相形见绌了(。)
——以上,是我进入北大附中之前的故事。现在我已经离开它整整一年,而情况似乎也并未有所改观。
作者阐述:·耶,我写完了!感受是非虚构写得真的很快,上一篇字数差不多的虚构卡了我八个月。但一点写作的爽感也没有……没有和我喜欢的角色相处的感觉,只能和这个又蠢又呆又行为不端的小女孩互相攻击。我虽然可以理解她,但还是很讨厌她。写得我好恶心好难受要吐这里了。
·文题来自于b站上一首《耍把戏》的填词翻唱,总之不是我原创。推荐阅读bgm《卷 !》(就这个中v爽!
·很抱歉呐后半段并没有保持前面的风格……因为这种细节的写法并不是我擅长的,我还是喜欢短平快的朴素叙事。而且一到阅读班节奏也慢了氛围也温暖了,北大附中你害人不浅。
·虚构的部分比我想象得多,首先因为已经七年了我不可能事无巨细都记得,其次因为事件太冗杂全写出来比现在还要流水账。比如结尾就戏剧化了一下,把两件事拼在一起了,不知道这样写对非虚构来讲是好还是不好。
·写的时候我想总要有个线索吧,挑中冷这个意象是因为我大部分时候在寝室里写,室友风雨无阻地开23度的空调把我冻成老中街冰棍了。
·“行则将至”是2021年的句子,这是个bug。我家真住21楼,这个不是笔名彩蛋,我的笔名也不是根据这个起的。我上初中以后的一个隐秘的爽点是称呼北大附中为北大附中(?)而不是其他的简称,所以文中除了最后全都在叫北大附。
·但还是好流水账啊。感觉像是毫不见外地邀请大家都到作者的被窝里来听我从盘古开天辟地唠起。
·如果有人关心后续。知微拿到了首师附、十一、丰台十二中的录取offer,成为了这个绩优主义系统彻底的优胜者。但愿她七年以后成为了一名杰出公民。
·非虚构作品似乎喜欢放张照片证明,我回家以后拍一下我的同学录、小说本子和名牌卡。高思导引之类的资料已经清理了,当年称了一下重达十公斤,打包送给小学班主任家五年级的儿子了。
·好了大家可以从我的被窝里出去了。
再赖一下——
放了一点照片上来(轻轻
终于有一年可以不当ddl战士了,欣慰啊。
小升初那年六一,妈妈带我去金源的游戏厅,说要给我过节。还没有一所学校打电话,最后一个儿童节就要这么过去了。我和妈妈在黑鸡小馆的隔间坐着,爸爸打来电话,说十一给他发短信了。眼泪唰地下来。嘴里嚼碎的凉拌木耳也忘记咽了,就那么和口水和鼻涕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