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树(第五部分)

穿着一身淡茶色的便装,莫佐提着一只轻便的行李箱,快步踏上车门台阶。驶离中央的列车远没有驶入那兰达的人多,大多是临时被调派到地方执行公务的官员,不鲜有统管地方军务的中高等军官。车厢很狭窄,又为了庆祝而挂着一条条红色吊旗,看起来不比平常宽松多少

莫佐先确定了一下车上的秘密警察,不出所料,倒数第二排靠过道的座位就有一个,那人匆忙躲闪莫佐的目光,他如何比得过莫佐呢?一名乘务员打散了两人的较量,匆匆走到车厢末端,费力地锁上车门,很快消失在下一节车厢中

战争胜利后,莱蒙尼亚的火车全由东那提供油漆,因而几乎全部都换上了绿色的外衣。这种颜色在莫佐看来很愚蠢,他认为列车应当漆上红色,绿色与环境融合的太完美了,反而不利于交通

车厢广播中传来模糊的男声,闻声乘客纷纷就座

“搭乘本次列车的乘客请注意,本次列车自那兰达中央区站出发,终点站是弗朗加弗朗尼亚市站,本次列车为单向班次,沿途停靠站点分别为:那兰达东原区站,潘浙斯兰德尔市北站,莱克州莱克市站,北莱克州莫特市站,弗朗加弗朗尼亚市站。列车即将出发,请各位乘客安全就坐。本次播报完毕。”

莫佐望向窗外,两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小孩坐在站台地上,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一同乞讨。其中一个小孩似乎饿哭了,扒着流浪汉讨一口吃的,流浪汉很无奈,从蓖麻布包里翻出一块发黑的面包喂给小孩

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列车启动。一声汽笛透过车窗震荡全身,紧接着脚下传来一声隐隐的机器撞击声,列车喷涌着乌黑的浓烟渐渐启程。他望向那个饥饿的小孩,看起来就像旧时代的奴隶,但并非以高位的视角,而是冷漠的怜悯

一个穿着破旧的人坐在座位对面,莫佐没有理会。那人跟着莫佐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那三个流浪汉,他似乎很着急与莫佐搭话,只是明显没什么急事

“我说同志,这都快建国了,怎么还有流浪汉在月台上?”那人招呼道

莫佐依然没有理会,那人于是作罢。车厢另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乘务员推着餐车来到莫佐身边。乘务员先从餐车下方取出一小瓶胡椒粉和盐,再是两块餐巾布和两只白色瓷盘

“黄油猪排焗饭,还是黑牛肉三明治?”乘务员询问道

“同志,给我来一份焗饭。”那人嬉笑着要了一份食物

“您呢?”乘务员示意莫佐

餐桌上的两瓶调料随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莫佐看着两只小瓶,淡淡地说道:“三明治,但是……牛肉就不必了。”

对面的乘客用餐巾抹抹手,又擦了擦磨损严重的叉子,从莫佐面前拿过胡椒粉调味。他撒了一圈又一圈,褐色的粉末渐渐覆盖住整片食物。莫佐冷冷地看着那瓶胡椒,看着粉末轻轻落在猪排上、米饭上

叉子翻匀了重口味的午饭,那人随即大快朵颐起来,见莫佐盯着自己,他疑惑地抬头对视,叉子和嘴却没停歇下来

“同志,你还在惦记那几个流浪汉?”那人张开嘴巴,饭粒和油花便喷了出来,“别想了,到时候写两封检举信,让站台人员把他们赶走就是了。”

莫佐的双眼骤然变得锐利,紧紧盯着这人,“你说什么?”

“把他们哄走啊,那才叫清净呢,”那人继续张着大嘴说话,几粒细长的米饭喷到莫佐盘子里,“太影响市容市貌了,让资产阶级分子看见了又得批评我们是虚伪的社会主义……”

“行了,把嘴闭上吧,”莫佐摆摆手,放下本想咽下的三明治,用餐巾裹起来,“好好吃你自己的,餐桌上不讲话。”

那人便安静了下来,车厢里响起稀稀落落的刀叉声,阳光自西南方的天空洒下来,恰好贴在莫佐的左脚边。胡椒瓶同盐瓶轻轻震颤,发出刺耳的叮咣声。他又停下了餐食,继续盯着两只小瓶,聆听那贯穿两个世界的鸣响

 

一九三八年七月,一个炽热的夜晚

一班黑漆列车缓缓停靠在中央区车站,车身贴着国际红十字会的标志,所有车窗都被铁板严严封死

按照预定的计划,玛波特罗十六世应在三天前的国家最高议会上与立宪政府交接立法权与司法权,但他这一次没有听从意大利人的指使,而是宣布解散议会,那兰达全权由禁卫军掌控

于是车门齐刷刷打开,列车瞬间涌出上千人的部队,纪律严明、战术先进。大约三十分钟后,战线推进至中央埠外围,子弹已然打破玛波特罗宫的琉璃窗。英雄广场上排兵布阵的禁卫军如困兽犹斗,为暗枪所伤深重

不知何时,宫殿的许多角落同时燃起大火,这座由石英与黄铜铸成的沉重堡垒,竟在一夜之间为烈火吞噬。王妃携两位王子跑向地下的暗道,火光照亮了走廊的拐角,鲜红的地毯变得愈发明艳,直到宫女的惨叫传入耳中

鲜血溅洒在石英墙壁上,王妃脱下蹩脚的高跟鞋,依然跑不过追兵的刺刀。两位王子跑向不同的方向,再次见面时,一人已在英雄广场的烈日下被绞死。另一位王子惊慌之中逃到宫女所在的暗道旁,童仆的母亲认出王子

轻摇装着酒精的小瓶,旋开顶部的银盖,织网般纤细的铂丝燃起暗红色的火光。奴隶换上王子的衣裳,王子变作宫女的孩童。当尖刀再次袭来,囚笼中的国王不再保全王室的荣光,他指向身披王子衣裳的奴隶,一时涕泪横流

粗制的麻绳套上深黑的头套,踏板骤然松开,玛波特罗一家曝尸于英雄广场。沃坎德尔之雕像仍在,却遮不住暴烈的日光,当雄狮惨死枪下,苍蝇也可以站在尸体上,洋洋得意地分食血肉

旋开银质的旋盖,让暗藏的烈焰灼烧吧。当一个时代消失殆尽,走出去的,不再在乎身上所披的衣裳。带着深藏的火种,远离绝望的火海,走向远离南方的地方,走向远离异族的地方

带着那瓶火种,没落的王子流落车站,身披绿衣的异族人同南方的希族人握手言谈。一块自车窗丢弃的面包,挽救命悬一线的孩童。伴着报纸上宣扬的共和政府与国家议会,他只看见圆桌前嬉笑的异族人与希族人,当人们抱起水桶泼向熊熊燃烧的报亭,他跳上驶向北方的列车,结束了人生中第一个十年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列车上的他不再带着火种,却在心底燃起烈火

 

莫佐从迷茫中清醒过来,面前那人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太阳也为沃坎德尔山脉上空的阴云遮蔽。桌上的小瓶吭哧作响,他记得那个王子也有一瓶,自己的在游击战时遗失在战场上了

多年来这个噩梦总会困扰他,他坚信这是死去的一族人在训诫自己,督促他不断地拾起曾经的荣光,并为死去之人复仇。八岁以后,他爱上了那本《沃坎德尔法典》,法典共分八个部分,其中前四部分是复仇,两部分是荣誉,一部分是情爱,一部分是财产。每日熟读法典,胜过一切童话与小说

复仇的冲动渐渐爬满内心,直到它成为了心脏的一部分,成为了每一次心跳强大的动力。长枪,透过半敞的窗户,他看见大街上禁卫军的颅脑被步枪打爆;刺刀,烈火映照下,宫女的身影被刺刀贯穿,鲜血溅满整张红毯;绞索,几分钟前才走上绞刑架的活人,却挣扎几下便彻底失去生命

复仇所占的比重超出了余下三部分的加和,穿过狭长幽邃的暗道,从肮脏恶臭的下水管爬出战火纷飞的恶土。去时身边站满了绝望的宫女,她们以瘦弱的身躯推倒沉重的石门,断绝了异族人的追杀,也拦住了自己生的希望;离开那兰达时,身边只剩下了通缉自己的敌人,逃亡中受尽屈辱,最终去向遥远的国土北方

希族人的奸笑不绝于耳,与意大利人的声音混杂起来,久久无法散去。他愿意继续沉浸在仇恨中,这是他生命力的源泉,使他不断按照命运的轨道前行。但列车已然到站,他提上行李,把两片面包递给站台上饥饿的男孩

淡灰色的阴云覆盖在莱克州上空,这里似乎总是这样,除了轰炸机编队袭击坦克群的那一天……

 

 

 

“首先,让我们热烈庆祝弗朗加州党代表大会的第一次中央会议……”

会议室内响起激烈的掌声,32名来自弗朗加州各党支部的党代表聚集在那兰达,州党委第一书记与第二书记并排坐在红木墙边的单桌前,身后交叉支起暗红色的山狼旗和鲜红色的党旗。其余三十人分别坐在四张弧形长桌前,靠中央的两桌对坐,其余人被挡在外围两侧

瑞兰加坐在靠左侧的外圈角落,他离两位党委书记很近,但总是感觉离得很远。互递信件已有四五年,这是瑞兰加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州党委第一书记。他看起来并不是预想中那般伟大,个子不高,五官也有些皱褶,戴着一副厚重的木框眼镜,一只眼镜脚还是用布条绑起来的。这与心中的形象甚至大相径庭,甚至让人看不出来这样一个普通的人,竟在游击战时期就开始担任州党委第一书记

他有些坐立难安,每每想到昨晚的案件和警察局长的话,便愈发忧心忡忡起来。还没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便继续饱受失去挚友的恐惧,也许只有发奋投入工作才能使这样一个人重新振奋起来吧

既然战争造成了痛苦,或许战争也能消去痛苦。回国之路何其遥远漫长,万一在轮渡中听闻战争结束;或者再可怕些,革命战争失败了,社会主义事业功亏一篑了……我该怎么办,我又要何去何从?瑞兰加苦恼地捂住脑袋,长时间没有机会剪头,头发已经几乎可以扎出辫子了……

“如今革命胜利,我们终于齐聚一堂,先让同志们为我们弗朗加州的艰苦奋战庆祝!”第一书记摘下党帽,高高举在空中,“下面颁发党中央为弗朗加州各党员的奖项,倘若有未参会的同志,请直属的同志在返回弗朗加州后交予本人。荣获北方游击英雄称号的同志有:前巴德人民游击队队长,现巴德市党委第一书记皮耶特尔·罗科(掌声雷动),布尔莱镇人民游击队队长马尔科·马勒索尔……荣获荣誉人民干部称号的同志有……荣获解放战争人民英雄称号的同志有:伊德安镇党支部第一书记瑞兰加·张,伊德安镇党支部委员摩西…打印错误么?这位同志的姓氏没有印出来,伊德安镇人民游击队队员威德克雅·莫佐……”

瑞兰加取了三人的奖章——黄铜制的小勋章,铸着大麦麦穗与步枪和冲锋枪,一枚小巧的党徽镶在边角,独抹着红色的染料。陆陆续续颁发了上百项奖状后,第一书记终于坐了下来,大口灌了半瓶水

第二书记接替位置,站起身又是一大串令人头痛的各项致辞,直到第一书记开始示意各部门汇报工作,终于结束了毫无意义的各种漂亮话。先是农业委员,再是工业委员,两人分别汇报了大段有关革命期间各项工作的进程后,一声刺耳的拍桌声,瑞兰加从迷蒙中惊醒过来

农业委员猛地站起身,同工业委员隔着两张桌子怒目圆视,“还什么钢铁产量、煤炭产量,革命时期的基层工业是你说了算的吗?继承伪政府的工业基础不难看,但拿着他们的数据当自己的功劳,罗科,你还有没有良心?”

“忒同志,革命时期的粮食就是你种的了?”工业委员戏谑地讽刺道,“你扛着锄头在红土地上刨的坑?还是你播的种、插的苗?”

“人民公社让你当煤矿挖了?谁组建的弗朗加七大农业合作社?我先告诉各位同志们,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邀功,也不是为了当什么官,只是我辛辛苦苦为人民服务,我看不惯这种官僚主义的虚荣浮夸!”

“你说谁是官僚主义呢?”工业委员并不占理,于是翻出一本红色的《指导思想》,“《思想》里明确规定了:生产生活第十九条,关于革命时期的工业生产,工业委员有捍卫工人受人民工会保护的义务,同时,革命时期工人需由地方工业委员指导生产……你问我有什么资格上报那些数据,这就是我的理由!你呢?空口污人清白,你是伪政府间谍还是资本主义分子!”

“都停下,都停下!”第一书记急忙拍响桌子,“第一次中央代表会议就开始内斗,斗斗斗,斗个没完没了,非得斗出个教条主义分子、官僚主义分子、资本主义分子吗?”

瑞兰加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到了,他紧张地盯着两人,从没预想过这种状况。那个工业委员正是巴德第一书记,农业委员似乎曾是游击队的队长,两人看起来是老相识,爆发出积压已久的不满

“我们今天的工作是统计弗朗加州当下的各项指标,客观理性地汇报数据,不存在什么贡献、功劳之类的问题,”第一书记站起身,在中间来回踱步,如老师一般,“莫泽德同志教会我们最大的思想,就是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共产主义者,但每个不完美的共产主义者,心中都怀揣着一颗向往完美社会的共产主义理想。就算是莫泽德同志,他的共产主义就是绝对完美的吗?”

书记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当然不是,这世上没有那样的人。这份不完美,这也正是他不断学习并反思的动力源泉。我们难道比他还完美吗?肯定没有,否则劳动党第一书记让你们去当,你们敢报名吗?你敢吗?你敢吗?”

被问道的人纷纷摇头,不乏有面露恐惧者,低下头不敢直视

“都不敢,”书记摇摇头,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刚一开会,两位德高望重的党委委员就给我们全体党委同志上了一课!今天与会的同志们听好了,莫泽德同志第二大的教诲,就是人人都有趋近于完美共产主义的潜力。他是多么慈爱而伟大啊,把所有同志都一并视作课堂上的学生,既然是课堂,有好学生就也有差学生,但我们不搞退学,所有学生都应被教化,优点加以表彰,缺点也能改正。”

两位党委委员默契地垂下头,瑞兰加看向那位农业委员,他正撇着嘴,一副胡子拉碴的小学生模样。察觉到瑞兰加,农业委员抬头看着他,随后意义不明地朝他笑了笑。见状,瑞兰加低下头,假装在记笔记

“今天的两位同志,回去之后抄写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并附上不少于1000字的自我批评。”书记喝了一口水,正了正厚重的眼镜,“这不是惩罚,是趋于完美的道路上必不可少的教育,你们也别有怨言,我相信自我反思结束后,各位都能找到更和谐的相处方式。下面我们继续会议,请宣传委员汇报一下近期基层的红色教育活动……”

 

 

 

“摩西,这个名字很有意思,让我想到了出埃及记的那个,”老人一边比划一边微笑着说,“你知道吗?就是那个挥一挥手杖,红海便被截开一道水幕的人,那当然是假的,但也十分引人入胜。”

“应该是吧,修女会起的,她们原本想让我成为新一任牧师的,”摩西叹了口气,他不想再提及玛丽安,“后来不行了,违反了一些戒律。”

“这个名字或许真的更贴合你,如果你愿意成为莱克伊的话,”老人仿佛一个年轻的父亲,忘却了时间对他的销蚀,“你会看到耶和华都未曾给先知摩西见过的世界,会远比先知更加全知。”

摩西确实总有这样的冲动,他愿意混进各式各样的人之间,同他们打成一片。他喜欢感受不同人的生活,仿佛那样他就同时以许多身份活着,一边是纯正的理想主义者,一边是纯粹的地痞流氓,以及独属于玛丽安的一面柔情

“你还是惦记着那个女孩。”老人打趣道

“您确实有点神通,”摩西从兜里翻出一个装着酒精的玻璃瓶,拧开的时候瓶口会变得很烫,这是他从坦克上捡到的,当时以为是什么零件,问了瑞兰加也没搞明白,“您认的这个吗?几个月前还在战场上的时候,我意外捡到的。如果有点价值的话,就当你儿子送你的见面礼吧。”

老人接过瓶子,拧开瓶盖仔细端详一番,反过来询问摩西:“这个东西可不寻常,你在哪捡到的?那兰达围城战的时候吗?”

“坦克上,当时就停在城堡外面,但我还不认识你,”摩西伴着阴冷的秋风,慢步踏在石子小径上,“后来我用这个点火,还挺好用。”

他想起轰炸机袭击坦克群的那天,三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走向潘浙斯州的营地。天黑之前,莫佐掏出几支蜡烛,瑞兰加点火之前,摩西趁机变个魔术,自己把火点燃了。后来莫佐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是秘密

“这个一般是有钱人家的玩具,埃尔扬,你先留着吧,”老人交还了小瓶子,“当时轰炸机编队突然发动扫荡,你又没了音信……说真的,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那么紧张,直到你到了营地,我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

“没想到可以和您聊战场上的经历,这感觉……就好像我们一起上的战场,”摩西骤然想起瑞兰加,陷入一阵紧张,“不好,瑞兰加你认识吧,他现在一定找我找得头破血流。”

“不用担心你的那个朋友,他现在应该在开党委大会,起码没有陷入什么危险,”老人停在一片空地上,长方形的沙土地与树林显得格格不入,一排长桌置在小径旁的地上,一边还有一个箱子,“对了,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但是……我希望你能接受。”

“没关系,毕竟……我现在什么也不缺了,”摩西看向空地的另一端,那里置着几个木桩

“当时你那个坦克班里,有一个莱克,”老人深深叹了口气,“那个汉子,他勇敢又有力气,所以让他到你身边保障你的安全。只是没想到……战争使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入得了世的族人,为此我感到十分愧疚,为了自己的儿子搭上族人的性命……我总是跟你说这些话题,你会厌烦吗?”

“当然不会,”摩西静静望向远处,“如果您上过战场,就会发现,只要现在还在的人都好好活着,一切就都是美好的。”

“你经历太多了,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同那个年轻的修女朝思暮想,”老人走到一旁的箱子前,掏出一只钥匙插入锁孔,“等你上了点年纪,就会发现,情爱是这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真正的爱不是长相厮守的眷恋,而是亲人之间的天伦之乐,同伴朝夕相处的默契,洞察一切后的悲悯……”

透过些许幽默的言语,摩西窥见了老人内心的一条缝隙,那里面承载着以他的年龄难以想象的宏大。亲情对他而言似乎只是内心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就算如此,他依然深沉地爱着自己的家人,甚至深爱着庞大家族的每一个人

老人是孤独的,亲情之爱是唯一将他留在人类这个范畴的系绳,假若抛去,他将彻底成为无法理解的生命

“你喜欢枪吗?”老人从箱子里取出两支外形奇特的步枪,“不管你喜不喜欢,这都是莱克们的一项传统。”

说着,老人拧上一只钢罐,在枪膛里按上几发白银弹头,娴熟地合上枪机,拨下保险,拉栓上膛,与莱克娅的动作极为一致,却更加熟练。他将步枪抵在肩上,刺破万物的眼神与枪管紧密贴合,扣下扳机,枪口响起一阵风声,那声音很轻,却尖啸着,散发出致命的气息

不知觉间,远处的木桩飞溅一片木屑

“当莱克们奉家族使命前往世界各地时,这就是他们身后最坚实的依靠,我们称它为——风枪。”

“我不想问别的,”摩西眉头紧皱,“莱克娅是经常练这个吗?”

 

 

 

“要我说,我建议在农业方面再多拨一些款,”农业委员看向第一书记,“现在革命刚刚结束,又有不少农民当了兵去,有些同志要务在身,有些为了革命事业牺牲了……总之,现在弗朗加州平均下来,每人每日的粮食供给不足750克,这还没算上许多未登记在册的流民。如果再不加紧办合作社,很快就要闹饥荒了!”

工业委员用手指大力敲响桌面,发表自己的驳斥观点:“俗话说得好,给人面包不如教人种地。现在正值工业化大跳板的第一阶段,如果我们不好好把工业发展起来,农民连像样的锄头铁锹都拿不出手。”

“依您的意思……”农业委员质问道

“我的意思很简单,这次中央下拨的拨款就那么多,应当优先发展农用工业,这样才能更好地促进农业发展,又不耽搁工业化大跳板的进行。”

农业委员抬起右手,直指工业委员的鼻子:“人民都吃不饱饭了,你还想着那点破锄头?我前两天坐火车来那兰达,中央区车站上就看到不下十个流浪汉,列车上还在发肉排……那可是肉排啊!你知道一公斤餐用猪肉要花多少粮食喂出来吗?我来告诉你,8.3公斤,这个数是我上山下乡几年算出来的。”

“没有列车,弗朗加州连辆坦克都没法从斯拉夫维亚运过来,工业是现代农业发展的基础……”

“我是想告诉你,别看我们革命成功了,照样有分配不均、阶级分化,比如你这样胡乱分配拨款的,就是……”

“都给我停下来,”第一书记摘下眼镜,捂住胸口大喘气,“我不想在自由的会议上剥夺你们的发言权,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大会干脆开到建国后去吧!”

会议室顿然安静下来,农业委员和工业委员分别坐在靠近书记的两边座位上,身后一排几乎确定了站队的人选。靠边两排的委员大多没什么威望,双方自然也没注意划分

“还有谁?想在这件事上提点什么意见,直接说吧。”书记无奈地靠在椅背上

“我——”瑞兰加举起手来,他很局促地站起身来,手里攥着一张写满字母的稿纸,“我是伊德安镇党支部第一书记瑞兰加·张,关于中央拨款的事情,我想我有一点自己的看法……”

书记戴上眼镜,仔细打量了一番,他注意到这个年轻的镇支书的认真与紧张,又看了看两个委员的脸色,他们似乎都很惊讶,又很轻蔑。书记渐渐放下心来,只要不是站在某一派的就好。他清楚地记得这个瑞兰加,一个年轻有理想的共产主义者

“同志,请讲。”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瑞兰加,会议室变得愈发狭窄,直压面庞。他紧张地出着汗,紧握稿纸的右手轻轻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么高级的政治会议,自然生怕出错

“我……我对中央拨款的分配,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如果有哪里说的不好,也请同志们指认,”瑞兰加看向第一书记,书记向他轻轻点点头,他于是接着说下去,“在教堂生活学习的时间里,我查阅了许多弗朗加地区的地质资料,斯拉夫维亚山脉与沃坎德尔山脉交汇构成山区的主体,交汇处的弗朗尼亚河冲刷出南部小片的平原……这些我想各位都有了解,但我不想…很直接地提出我的想法,因为那样可能会引起各位的不理解。”

瑞兰加紧张地看向书记,书记认真地望向他,轻轻示意继续

“好的,那我稍微提出以下实例…推导结论。在伊德安地区,也就是沃坎德尔山沿国界线的一带,大家可能认为那是一片崎岖的山地,贫瘠而与世隔绝。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伊德安地区有大片的沿溪流缓坡开垦的耕地,单单种植大麦可能产量不高,但如果加以合理分配,水流活动的山地梯田可以种植大量油菜、甘蓝一类的作物……”

农业委员静静听着,他感到自己的工作被一个年轻人侮辱,但没说什么

“问题是伊德安镇的人口因近二十年来的动荡出现严重问题,战争前普查的时候只剩下五千多人,而伊德安地区同希腊的铁矿场比较接近,铁制农具比较富裕,”瑞兰加渐渐轻松下来,口齿也变得伶俐,“目前伊德安农业合作社的农户数量只有几十个,如果合作社的范围仅限于伊德安镇的话,实际上还是地域隔离,解决不了州内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所以要把合作社搞好,我认为应当将伊德安地区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分别与临近的两个农业合作社进行融合。这样,高原区和平原区富裕的人口可以补充伊德安的人口缺失,伊德安大量的铁制农具可以填充山下地区农具短缺的问题……”

“打断一下,”工业委员语气十分轻蔑,满脸不屑地看着瑞兰加,“这与中央拨款有什么关系,我只听到你在谈论农业合作社的问题,如果只是这样完全可以在下一个阶段详细商讨……”

“罗科同志,您的提问恰好引出了我要提出的问题,”瑞兰加额头上缀满了冷汗,“问题是,山下的同志们似乎并不了解山上的情况,同伊德安现在面临的问题一样,这是因为……玛波特罗时期遗留的历史问题,伊德安大教堂所在地被视为宗教圣地,因此艰苦爬山被视为净化心灵的方法,长期以来都没有修建交通道路,崎岖的山路阻断了上下的连系。而弗朗加州地势特殊,这样的情况数不胜数……对此我的提议是:我们应当将第一批拨款主要应用于交通建设上,既然要人民公社、农业合作社,就应当把资源分配放在第一位上。倘若各地区的资源能够通过集体进行合理分配,生产效率一定会得到飞速的跃升。”

会场内一片寂静,两位委员同一时间静默地看向瑞兰加,两人之间轻轻使了使眼色,工业委员的意见似乎更大一些

农业委员先一步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农业和工业……都不拨款?”

“我的观点是,这次经费应当优先配给到交通建设上,其次是工农业的发展。”

“哈哈哈!”工业委员忽然笑了出来,“忒,你听见没?这小伙子指导你搞农业,原本选择用这笔钱来造锄头或者买锄头,现在好,干脆开始交换锄头了!”

农业委员看了看书记,举着一支铅笔说道:“小同志,你做过调研吗?如果伊德安的问题是弗朗加州的普遍状况,你的提议有探讨价值。但你拿不出数据,没理由认定修路就是主要的方法……”

“忒同志,弗朗加州有50%以上的地区是与伊德安地形类似的山区,山地与高原沿低洼的溪流分布,交通问题我们有目共睹。比如去年年末,南托向弗朗加运送武器的时候,那时坦克先被运到斯拉夫维亚山脉北麓的巴德,接下来人工沿着山路花了两三天开到山脉南麓,然后才能接上通往弗朗尼亚的铁路……就连州府巴德交通都这么不便,何况广大山区呢?”

“小同志,你这样讨论问题是不对的,”农业委员十分轻蔑地批评道,“常识总会欺骗人,你总得拿出点数据和报告来,才能说服人。这样,回到弗朗加州后,你去做一次全面考察调研,到时候再用数据说服我……”

“回到弗朗加州,”瑞兰加表现得十分诚恳,“那大会不就开完了,拨款就要等到明年了,这一年弗朗加的人民难道要继续承受这碍人的交通吗?”

“我还是那个意思,你这样说话,谁都能说出理来,”农业委员敷衍地答道,“没有数据,没有真相。”

“小伙子,你是土耳其人吗?”工业委员趁机挖苦道,“我看你有点像希腊人,怎么又长得一股东方人的感觉?”

“罗科同志!别在会上提不相关的事情。”第一书记挥手制止

“书记,我是哪得罪您了?”工业委员讥笑道,“我问问这位小同志是哪里人,是不是染上了土耳其人自大的基因,现在看来我成了土耳其人?”

与工业委员一排的同党纷纷笑起来,对侧的官员看过农业委员微笑的面容后,一并保持笑容。场面似乎接近失控,这是瑞兰加从未想到的,他诚恳提出建设问题,却遭到一方敷衍、一方讥讽。他们似乎是对立的两边,却在排挤中立方上显得极为联合。一面质疑一面嘲讽,两张嘴上下移动,一片笑声轰然响起,就这样轻飘飘地否决了最有希望取得发展的提议

瑞兰加失落地坐回椅子上,他听见第一书记的怒斥,又听见争吵,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最后一切都不再为他而波动,没人还记得它说了什么,只对其后的闹剧略微有点印象。他知道自己身处会议里,却又感到被轰到九霄云外,仿佛一个人把他塞进大炮,另一个人点燃了引线,他就这样在属于自己的爆炸中,失去了对这个国家最后的憧憬

飞机和炮火没能摧毁的,被两张嘴轻而易举地活埋了

 

 

 

“……杀人于无声,多么可怕,”摩西接过老人手中的风枪,仔细端详这支奇特的步枪,“它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当你扣下扳机,枪托下方的这个钢罐会释放出高速的气流,气流被一套精密设计过的加压系统接到枪膛,推动子弹快速喷发出去,”老人指着一段复杂的机关说道,“这种气罐足够以最大动能发射三十发子弹,别看这种子弹小,在执行使命的时候,每发子弹都会被嵌入足量的蓖麻毒素,足够毒倒一头大象。”

“真是没想到……”摩西同样娴熟地拨动枪上的各种机关,他打开枪膛,露出一轮十发银制子弹,再合上枪机拨下保险。嗖的一声,子弹笔直地击中远处的木桩,枪声如风,无声却致命

老人又取出一只短风枪,大小与手枪相近,握把却是由特制的气罐改造而成的

“这种小型的风枪更加便携,因此更加致命,”老人装上几发飞镖样的子弹,咔哒一声合上枪膛,按下两次扳机,两发银针飞向远处,几乎不发出一丝声音

“你简直拥有一整个间谍帝国,如果我是总书记,绝对要把这座城堡夷为平地,”摩西惊叹道这种武器的令人恐惧,“天呐,如果莱克们全都装备上这种武器,简直能光复王国。”

老人笑了:“尖刀从来不在袖子外显露,风枪也是莱克们的秘密。以后我可以同你讲一些更有意思的,如果你愿意留下来。”

“好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让我再看见莱克娅那个家伙了,她简直是个疯子,你为什么没看明白这一点呢?”

“或许她也在这样诋毁你,”老人举起短枪,一发又一发地射出银针,精准地击中木桩,“她也是个可怜孩子,如果说你拥有一个孤儿一样的童年,她却只在童年时不是孤儿。”

 

莱克娅坐在餐桌前,一旁是她的伯父,穆勒·莱克。相比他的兄长,穆勒没那么孤僻、清高,他是莱克中的另类——一头山下的甘蓝,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相反,他看不起莱克们那副自视清高的嘴脸

两人之间十分尴尬,莱克娅迟迟不愿提起摩西的事情,她视穆勒为自己的父亲,自从她被收留之后。穆勒也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懊恼,本就对这个乡下的野小子完全不放心,又在莱克伊的示意下办失败了这样一件事

“必须用一些手段,让埃尔扬离开他赖以为生的伊德安。”莱克伊在“手段”这个词上加强了语气,穆勒听的很清楚,于是他决定告诉莱克娅,预期中的时刻到了。莱克娅为此准备了几年,她不断向伯父打听这个“未来的丈夫”,可惜每次的回答都只言片语便到此为止

现在这一时刻已经过去了,莱克娅却没能如愿成为莱克夫人,莱克伊们的姓氏似乎是莱克,不过没人提起这件事。穆勒蓄着一把黑色的山羊胡,尽管只有四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却已接近莱克伊

“阿尔娜,要不要……”

“不要。”

莱克娅回绝的很果断,她不断告诉自己,摩西已经被她好好羞辱过了,但心底里的屈辱仍然久散不去。她有些憎恨埋怨伯父,他多年的养育,似乎仅仅为了把她培育成一个合格的莱克夫人

她从裙子下掏出摩西的那支手枪,随意置在白色蕾丝的餐布上,钢铁与红木隔着单薄的布料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她满脸无所谓地看着这支“缴获”的手枪,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不自觉地散发出轻蔑愤恨的眼神

“你最好还是把枪还给埃尔扬,”穆勒静静看着莱克娅,她背过头避开他的眼神,“如果这支枪丢了,他是真的会上军事法庭的。”

莱克娅拿起手枪,熟练地抽出弹匣,退下枪膛里的子弹,黄铜制的子弹因保存不当,已生了几点绿锈,“又如何呢?就算他能判我一个绞刑或者枪决,大不了死了,正好我们一家团聚去了。”

“莱克娅,别说这样的话!”穆勒对她很是无奈,奈何是他的干女儿呢?

*******,莱克娅插上弹匣,拉动套筒,“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

“这个时代啊,已经容不下我们了,”穆勒长舒一口气,“我能感觉得到,总有一天,不论是什么人上了台,我们总要有走到结束的那一天。”

“到那天了再说呗,”莱克娅举起手枪,指向自己的下巴,“砰!然后血洒一片,一个没落贵族少女悲惨的一生,随着最后一个审视者的消逝而死亡。”

穆勒看着这疯狂的举动,生怕她不小心按下了扳机

“我有灵感了,就写一篇《最后一个审视者之死》的小说,我要在那里面扮演那个乡下的野女人,叫什么玛丽安,”莱克娅瞄准餐厅墙壁上镶着金边的油画像,一副光怪陆离的油画,立在浪涛上的悬崖,崖尖生着一簇品红色的罂粟花,浪涛中隐约藏着一只破碎的帆船龙骨,“砰!我等会儿就要开写,那些无聊的历史啊、政治啊还有最无聊的战争,我要把它们形容成男人们愚蠢至极的闹剧。”

“那你想写点什么?”穆勒问道,“我们除了这些,似乎一无所有。”

“所以男人们都很无聊,”莱克娅瞄准餐桌上的花瓶,插着的一小簇罂粟花,仿佛刚从油画中浮出画面,“爱情——如果那些琢磨权术和军事的男人们,能多花点精力去陪恋人的话,无论士兵还是独裁者,都会眷恋着家庭,没人再会去打仗和操纵了。”

“世界上第一起战争,大概就是因爱情打响的,”穆勒笑着说道,“也许是幼发拉底河一带,也许是尼罗河附近,或者希腊半岛……”

“别说希腊。”

“好,那就是幼发拉底河吧,”穆勒看着莱克娅,他的确把她当做了女儿,“有一天,一个牧羊的青年躺在草坡上,看到了井边打水的窈窕身影,一天又一天,他总会看到这样一个身影……”

 

 

 

莫佐站在莱克市警察局门前,城市的街道洋溢着古老的气息,碎石板路上仍不时有马车经过,街上的行人尽管不常有富人,却总都穿着破旧但整洁的正装。一名侍卫站在警察局门前,他仔细打量着莫佐,莫佐并不在意

“摩西啊,摩西,”莫佐提着公文包,“没想到得有这么一天,要我来找你。希望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我可不想再为了找到你,奔走全国。”

他大步踏进警察局,暖黄色的白炽灯映在木黄色的墙壁上,炙烤出典雅的芬芳。这里的不少警察都留着细长的八字胡,警察制服也偏深蓝色,就像上个世纪的装束。文书官办公室外的长椅上坐满了形形色色来报案的人,有丢了猫的老太太,争吵中被打伤的妻子,还有眼神冷峻的莫佐,以及一个穿着少年先锋队队服的小孩

“下一个!”文书官坐在办公室里喊道,一个戴着头巾的中年女人从办公室里走出,同那个丢猫的老太太擦肩而过

见状,女人挪到第一个位子,莫佐和小孩紧随。两个刑警提着枪冲出警察局,没人感到惊讶,动荡时期总会这样。两个警察飞快地跑到警察局门口的自行车栏边,随意骑上两架银色的自行车,加紧马力冲在碎石板大街上,惊动了街上拉车的马,一个车夫抱怨了两句

审讯室里传来怒吼声,不过并不是警察,而是某个愤怒的嫌疑犯。莫佐看向审讯室的木门,黄铜门牌钉在房门的上部。不久,一个衣冠散乱的年轻警察从审讯室大步走出来,伴着嫌犯肮脏的咒骂,他愤怒地走向警察局深处

小警察跟着警察局长来到审讯室外,两人对峙了一番,局长亲自走进审讯室。不一会儿,嫌犯的咒骂被局长的怒斥掩盖,局长走出审讯室,再次示意小警察进去

他们的办事效率太低了,莫佐心想

“下一个!”

老太太嘴里嘟囔着希族方言,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出办公室。女人满脸怨恨地走进办公室,很快传出了抽泣声。文书官似乎在等待女人安静下来,这明显无济于事,看起来又要等上许久

“大哥,”小孩对莫佐说道,“你是党员吗?”

莫佐转头看向这个小屁孩,不由笑了出来,“我是,你想要入党吗?”

小孩点了点头,“我妈妈告诉我,成为了党员,就可以为人民服务,引领无产阶级打倒阶级压迫。”

“其实不成为党员也可以……为人民服务,”莫佐打趣道,审讯室里再次传来怒吼声,这次是小警察,“党员只是个身份而已。”

“但是只要成为了党员,就会做好事;不是党员的人,就不一定做好事。”

“有些人多了一个身份,还是原先的样子……”莫佐听见办公室里女人的哭声,“你这么小,来警察局干什么?”

小孩拍了拍胸前的勋章,十分骄傲地说道:“我要检举我们学校的老师,他说,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不是后天能消除的。我告诉他,人人都是平等的,他就罚我抄课文……我要检举他,他是反动分子。”

莫佐的面容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冷漠,他听到这样一番话从小孩口中说出,顿时一阵后背发凉。把一个成年人的性命,这样交予一个小学都没读完的小孩把控,仅仅因为思想意志的差异

“下一个!”

莫佐推开木门,不等女人出来便先行进入,他有些紧张,尤其是对局势未知的不可控。慎独,慎独,他训诫自己

“你是要报什么类型的案件?”文书官坐在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前,房间里没有开灯,全凭窗外阴沉天空透进来的灰色光芒当做光源。桌上堆着大量黄纸文件,几本老旧的法律书籍,甚至有本《沃坎德尔法典》

“同志,我是那兰达中央区警务长威德克雅·莫佐,”说着,莫佐翻出自己的证件,“我想征求一下调用本地警务资料的权限,调查一件性质严重的失踪案。案件事关重大,请你配合调查。”

文书官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巴,慢吞吞地说道:“你先等一下,我得写一份申请书提交到局长那里。”

“大概要多久?”莫佐问到

“写文件很快的……”

“我是说流程走下来要多久?”

“这个嘛,”文书官找来一张纸,“文件先到警务员,然后是督查助理手,接下来是督查审批。督查审批结束后,上报到局长办公室,需要两位秘书和一位助理轮流审核,最后到局长手里。一两天左右,不算长。”

莫佐冷冷地看着文书官,分明局长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这份文件一路走过去却要几天时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估计中央区的那份失踪案件还没出那兰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莱克州警察厅

“总是这样……”文书官打趣道,“流程不多一点,哪里塞得下这么多职务呢?”

“等到有一天,我进了政治局,这些流程统统要缩减一半以上。”莫佐似乎并没有开玩笑

 

 

 

“殴打、凌辱、驱赶……这不怪我,是你们逼我的!”

青年趴在羊背上,慢慢被驼回村庄。他将求爱不得的迷恋暗藏心底,如剥开羊皮般翻出内心的痛苦,将向往爱情的求之不得同遭受凌辱的耻辱,化作浇灌天性中残忍的血水,筑起复仇的高墙

羊群稀稀落落地回到村庄时,太阳只余下炽热的腕须攀缘在天边,取而代之的是遍布村庄的炬火。长矛与弯刀闪着火光,皮靴踏在滚烫的沙地上。仇恨胜过了爱恋,怒火扼杀了脉搏

惨叫伴着鲜血飞溅,温婉的河面为红色所染。当青年杀光了所有村民,同村人纷纷聚在他的身后,面前的正是那窈窕的少女

“杀了她!”村民喊道

“不如先凌辱一番,就像对你那般!”

少女的眼中流露着恐惧与仇恨,她痛苦地喊道:“我待你有半分不道德吗?如今你杀了我的父母、兄长、所有邻里,就因为我的拒绝。倘若我活下去,现在站在河畔的这些人啊,你们终将溺死在幼发拉底河冰冷的河水中!”

“是的,”青年拔出长刀,双手握住刀柄,刀尖直指少女

“我不会令你活下去。”长刀深深刺穿少女的喉管

村人高举长矛,欢呼青年的胜利

“从今往后,”青年高举沾血的长刀,“这世上,再没有我征服不了的村庄和少女!”

……

“这个故事怎么样?”穆勒看向莱克娅,她满脸不屑

“烂透了,”莱克娅毫不避讳,“想骂人直说,没必要把我当孩子哄。”

“我知道你现在不是个小女孩了,所以你更应该明白:每个人的心底都住着一个梦想的世界,但真实的世界就这么一个,我们必须学会在这里生存,甚至为了生存放弃内心美好的幻想。”

穆勒拨开袖子,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明天要去那兰达开州党委大会,如果这次你表叔同莫泽德的协议正常进行……下一次,伯父就会进入中央政治局,当选莱克州党委第一书记。”

“你要去多少天?”莱克娅问道

“等到一切事务都安置下来,我就会回来,”他的表情变得非常肃穆,“也就是建国和召开政治局大会后,大概二十天到一个月吧。”

莱克娅表现的非常失落,有些委屈地抱怨道“为什么别的莱克就不用这么辛苦,一个月……都够我学会演奏莱克风琴了,总是这样。”

“往好处想想,阿尔娜,”穆勒站起身,轻轻推回高背木椅,“你不会喜欢在那样一个莱克家里生活的,他们能把你变成一个凡尔纳笔下的机械女郎。”

莱克娅犹豫一番,交出了摩西的手枪,“拜托你,把这个还给那个……野小子。”

穆勒接过手枪,大步走向餐厅门口,高大落地窗的黑铁网格如铁网般落在他身上,走在阴暗的光芒下,仿佛在逃离这张巨网

“还有……”莱克娅隔着十几米喊道,穆勒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会想念你的,伯父。”

“我也是,”穆勒发出纯粹的笑容,“我的小杜鹃花。”

餐厅正门重重合上,诺大的空间中只剩下莱克娅一人,她坐在长桌的中央,离两侧的正位远远的。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故事中的画面,举着长刀的青年,深深刺穿少女的喉咙。她想象到少女被刺时的疼痛,但更多的也许是仇恨与不甘。仍卧在沙地上时,她也许还会思念着自己的男伴;当鲜血涌进喉管,冰冷的长刀浸上了痛苦的血液,她或许只剩下了仇恨

莱克娅,你会刺下那支长刀吗?她质问自己,沙漠夜晚的寒风与炬火的炙烤左右着她,她不知该如何抉择

只是长刀仍未落下,摩西还能惦念着他美好的世界

 

 

 

人们的幻梦何其之多,世界却只有一个。那美好的乌托邦,何时才能到来?又能否真正到来?瑞兰加踏在石英台阶上,一步一步落下飘荡着红色旗帜的殿堂。中央大街上车水马龙,交通警察站在街边挥动指示旗,成片的自行车和汽车便缓缓启动

满堂的嘲笑声回荡在耳畔,久久没有消散,他拎着公文包的手指渐渐感到无力,直到他终于踏在结实的地面上,一切幻梦随肉体的离开而消散。瑞兰加大步走在中央大街边,沿途尽是国家机关和施工区,这个国家似乎在欣欣向荣,他却在走向低迷

“张同志!”

身后传来呼喊声,瑞兰加回过头,看见州委书记正快步从楼梯上下来。他停下脚步,看着这位受人敬仰的同志渐渐靠近,他愈是接近,身影便愈发高大

“张同志,”州委书记提着公文包来到瑞兰加面前,他摘下帽子,却更显得高大,“今天那几位同志的言行,我感到十分抱歉,希望你别太往心里去。他们都是农民出身,没什么文化,又都常年打游击,看起来确实有些粗陋。”

“书记,我很感谢您能亲自过来跟我说这些,”瑞兰加叹了口气,“没关系,我没往心里去。”

“张同志,你今天的提议十分有探讨价值,过去打游击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地形崎岖一点好,最好多炸些铁路,多破坏点电线……你是第一位想到地形崎岖之劣势的同志,我熟读马克思主义,但确实不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这种创新思维。”

“书记,能听到这些对我来说……真是难得,我以为我像个傻子一样,站起身质疑来质疑去,最后长得像土耳其人。”

书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愤怒,但很快恢复平和,“那些同志,我会严加批评的,他们的这种行为实在可耻,有辱党员的身份。这样的行为,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瑞兰加抬起头望向大街的东方,林立的大楼阻挡住广场的地面,独留铜像坚定的大手,高高指向南方的天空。白云在那铜像面前显得很小很小,他的目光同样照向更高的天空,与那铜像一般

“未来的政治局大会上,我想我会采纳你的提议,请中央更多地重视山区的交通问题,”州委书记随着瑞兰加的目光,一并望向宏伟的雕像,“交通问题一日得不到解决,就一天别想实现合理分配,更别提公正平等和共产主义了。像这样阻碍发展的作风问题同样不可忽视,如果这样的问题发展下去,许多同志连张开嘴说话都做不到了。”

“书记,我真的很感谢您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肯定我这个年轻的共产主义者……”瑞兰加犹豫着,最终说出口,“我想,可能建国后或者大会结束,我就要退党了。”

“不,张同志,不要这样激动,”书记被吓了一跳,“革命的道路总是曲折的,你年轻,有热情,而且很有思想和逻辑……如果你退党,一定是我们莱蒙尼亚共产主义事业的悲剧。”

“书记,我不是这个意思,”瑞兰加站在街上,两侧行人擦肩而过,“您也看得出来,我不是莱族人,我的祖国东那现在正处于战乱当中,我想我应该回国支持革命,与反革命分子的斗争……能使我安心一些。”

书记沉默不语,他很欣赏瑞兰加的思想和能力,希望能留下这个年轻人。但他也明白,一个人既然能做出左右生命的重大抉择,内心便很难再受只言片语所动摇。他感到十分惋惜,仿佛瑞兰加今天所遭受的苦楚,是他所造成的

“张同志,我很希望能挽留你,但既然你有你自己的决定,我也无权干涉,”书记轻拍瑞兰加的肩膀,语气十分沉着,“无论你和你的祖国发展的如何,只要我还在党内工作,就会给你留下一个能为人民服务的岗位。”

“书记,”瑞兰加转头望向这位大人,有些落寞,“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过去每当我有些困惑,就会给您写信。游击生活很危险、繁忙,只是我没想到您每次都给我做了回信。您一直很神秘,‘弗朗加州党委代表’仿佛是您的代号,我从不知道您的真名。”

书记轻轻笑了,同这个年轻人对视着,仿佛是他的学生,“我姓莱莫德,名字改了好几次,你就记住利德尔吧。哈哈,我真是没注意,竟忘了同你说一下姓名。不过那也不重要,毕竟我们也是老相识了,瑞兰加。”

“是,莱莫德同志,”瑞兰加迟疑了一下,这个姓氏令他想起了谢洛,“那我就不打扰您的工作了,这段时间的工作我还会尽力完成,也希望我离开的时候……不会对这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真是可惜啊,”书记叹息道,“明天见吧,张同志。”

瑞兰加提着公文包,渐渐消失在行人的身影当中。书记站在街边,槭树的绿荫遮住暴烈的日光,秋风带来一丝寒凉的气息,宣告夏日的结束。两人渐行渐远,离开确已注定

那美好的幻梦,何时才能到来

 

 

 

“接下来想去哪?”老人问道

“历史……馆?”摩西试探地问道

“那个地方,现在还不着急去了解,”老人举起风枪,骤然瞄准树林深处,“有人来了。”

一个灰黑色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小径远处,那人突兀地戴着一只党帽,手里攥着一支军用手枪。摩西嗅到浓烈的危机,于是举起风枪,瞄准远处的身影

老人却缓缓放下了长枪,一并压下摩西的风枪

“那是什么人?”摩西紧张地询问

老人眯着眼确认了一番,彻底压下摩西的枪,“放下枪,那是你叔叔。”

“莱克娅的……伯父?”摩西质问道

“对,放下枪,”老人疑惑地看着弟弟,“不过……他为什么拿着一支手枪?”

摩西奋力一盯,顿时无奈地答道:“那个……那个好像是我的枪。”

“埃尔扬,你的枪为什么在你叔叔手里?”

“这个……要么你就别知道了,要么听他讲吧。”摩西叹了口气

老人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了,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那身影渐渐接近,直到那标志性的山羊胡出现在眼前,穆勒站在老人和摩西面前,紧握手枪的左手却并没松懈

“亲子时光,不错。”穆勒说道。听不出是不是挖苦,老人至少没有表态

“我正在和埃尔扬讲风枪,你也想打两枪试试吗?”老人打趣道

穆勒举起手枪,摇摇头说:“算了吧,这枪质量太差,我怕给咱们炸了。何况这子弹也不是我的,如果我动了这枪,有人会上军事法庭的。”

摩西感到十分生气,想到这枪竟被莱克娅缴获了,便觉得十分耻辱。他不愿与这位“莱克娅的伯父”说什么,转过身自顾自地用风枪射击木桩

“打的挺准,小子,”穆勒望向子弹的落点,这次似乎是真的夸奖,“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把自己的枪弄丢了,阿尔娜打的也很准,你最好别被她打中要害。”

“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她了,真是不知道这名字怎么起的,阿尔狄娅娜,听起来就很古怪,”摩西忿忿地朝木桩开了一枪,可惜轻柔的风声发泄不了心中的愤怒,“这枪真温柔,我还是喜欢火药爆燃的响声。”

穆勒将手枪放在木桌上,他整了整衣领,对摩西说:“我知道你对阿尔娜有许多不满,她的境遇比你差很多,当然这不是借口……但你听清楚了,就算你不喜欢她,最好也别让她伤心。我知道你是莱克伊,但她也是我侄女。”

“哼——”摩西压根没正眼瞧穆勒,他自顾自地瞄准,射击,“莱克娅,你的侄女,最好也别再想着怎么抢走别人的枪。不然到时候上了军事法庭,我最多开除党籍军籍,她可就不知道要到哪蹲牢房了……”

“年轻人,不管怎么说,她是我唯一的孩子,”穆勒笑了,“你父亲与她,甚至比你更亲昵。”

穆勒示意老人到一旁叙话,老人摇摇头拒绝,摩西察觉后故作沉默。短暂的僵持过后,穆勒还是决定不顺从老人的意思

“有些话,埃尔扬这个年龄还承不住……”穆勒解释道

老人轻轻摇头,面色不经意间变得端庄肃穆,一改同摩西散步的闲庭信步

“他的朋友同他都刚刚十八岁,已经担任了镇党支部书记的职位,现在正在中央参加州党委大会,”老人同摩西的目光一并望向射击点,穆勒随之望过去,“埃尔扬不像那些在城堡的庇护下长大的孩子,他已经经历了反抗、斗争与死亡,足够独当一面……至于那些‘大人的话题’,他完全有资格聆听、评判,以至于自作裁断。”

“我选择相信你,还有你——小子,我相信你是站在你父亲这一边的,”穆勒对摩西仍抱有怀疑和敌意,“福尔……莱克伊,我今天下午就动身去那兰达参加州党委大会,至于那份协议,我希望莫泽德和莱莫德不会食言。”

“他们没有足够的底牌,但我们仍在冒险,一旦出现难以预料的变故,我只希望他们不会伤害到其他莱克。”

“没气了。”

摩西卸下风枪,与两人站成一排,他也想参与到这样的事务中,就算仅仅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穆勒所想的那样无能和幼稚

他故作不在意地说:“你要竞选州党委第一书记?”

“协议上规定我享有两届任期的莱克州第一书记的职权,也就是十二年,”穆勒解释道,“莫泽德大概会信守承诺,但莱莫德那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没有打算。”

“如果你没当上第一书记,什么人最有可能代替你的位置?”

穆勒有些轻视地看着摩西,“一定是莱莫德的人,他和我们一直过不去,手下的亲戚又多。”

“莱莫德……是那个柠檬商会的吗?”摩西问道

“没有第二个这样的莱莫德了,就是你说的那个,”穆勒摘下党帽,拍拍帽底,“腐化王国议会,勾结意大利人,扶持共和政府,投资共产主义……他知道商人的抉择总是冒险的、失败的,所以把所有路数都使了一遍,只可惜,他最后一次赌对了。”

摩西沉默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与政治如此接近,曾经自己视作权力与生活的一支配枪、一枚党徽、一顶党员帽,只不过是区别用的身份罢了。就算上过战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同坦克班的战友在战场上飞驰,一发炮弹可以炸毁一处机枪阵地;但军官们站在沙盘前,发个电报、打个电话指挥一番,战场上就有几千上万个自己一样的士兵拼死作战;政治家们坐在后方的长桌前,他们或许有闲工夫谈一谈战后的重建工作,或许聊到某些重要的环节,便会令速记员飞快地跟上他们的语句,印成传单纷发给前线的士兵,仿佛与他们同在

这样想是无意义的,既然有人上战场,就必然需要军官,更需要统帅军官的政治家。可是为什么非要当那个生死存亡掌握在他人手里的士兵?他在一瞬间受到极强的冲击,来自内心质问的震撼,为什么不能担任那个决定他人命运的人呢?

“埃尔扬……”老人唤醒了发呆的摩西

他这才注意到穆勒已经走远了,以至于只听得见远处踏碎落叶的脚步声,而已然找不到半点人影

“刚才你叔叔说的那些,都是我们面临的困境,”老人叹了口气,仿佛有千言万语压在心底,却难以吐露,“我年轻的时候,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狩猎、读书、面见王室成员和其他贵族,那时无忧无虑,连莱克州上空的阴云都仿佛一面独为我撑起的遮阳伞。你叔叔比我小十多岁,有时我带他一同去狩猎,总有人认成父子……一开始我总在想,我真的有这么老吗?”

“后来呢?”摩西问道

老人笑了笑,却表现得很无奈,“后来我想,也许我确实要承担起这样的责任。我父亲是最后一个真正的老审视者,他常年只待在莱克伊楼和历史馆里,偶尔才会出席重要庆典,甚至连国王寿辰都只送交一封亲笔信……渐渐地,我担上兄长兼父亲的责任,等到穆勒差不多也能独立了的时候,一次大战爆发了。”

“一次大战……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摩西想起瑞兰加常常与自己聊起的故事,才发觉他多么好学而博识,“瑞兰加的父亲就是那时来到莱蒙尼亚的,幸好那场战争只在与斯拉夫维亚接壤的地区进行了一阵子……”

“那时我已经三十岁了,才意识到战争与自己的迫近,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已经上过战场,其实还是很了不起的,”老人感慨道,这些话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除了这个他单方面了解了十多年的儿子,“我父亲坐在莱克伊楼顶层的那扇巨大的三角窗前,面向飘落雪花的西方,那是我第一次上到顶层,为那超越时间的建筑所震撼。我向他展示了国王对我下发的入伍书,国王保证战争结束后赐予我伯爵爵位。他没有说一句话,于是我上了战场。不过我一直没有在前线作战,只是以军官的身份执行一些文职活动。国王不希望我有什么过失,更不想与我父亲产生冲突,他清楚我父亲的可怕,莱克史上最孤傲的审视者……”

“这么说来,您也和父亲不怎么熟络?”摩西问道

“是啊,”老人感慨道,“他是一个真正的审视者,孤独而无情地审视这世上的一切,几乎完全脱离了山下生活,常年一言不发。我和你叔叔,同孤儿没有什么区别,于是我发誓不要成为他那样的莱克伊,我感到身上沉甸甸的责任,承载着两千莱克的责任。”

“他很不负责任,但似乎……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审视者。”

“他死后几年间,生前不问世事积累下来的问题便暴露出来,许多莱克勾结商人、瓦解议会、架空国王,因为他的视而不见,家族面临了几百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灾难,”老人摇摇头,想起了许多往事,“就像一只破布袋子,破口容易,缝补丁就难了。我必须一边处理内部的事务,一边同复杂的国际环境做协调,后来外交由你叔叔负责,我开始专心做一件事——打理好家族的下一代,尤其是你。”

 

傍晚,餐厅聚满了分散在各界的莱克,金光璀璨的电力水晶吊灯悬在餐桌正上方。许多人在餐前聊起天来,服务员忙前忙后地端上菜肴。老人与摩西远远坐在对侧,老人左边坐着穆勒,摩西左手边则是莱克娅,他们的关系仍未缓和

一位服务生端着一大碗甘蓝沙拉放在摩西面前,他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今晚没有什么烤肉、肉罐头之类的吗?”

听到肉罐头一词,莱克娅露出夸张的笑容,仿佛在嘲笑摩西的无知。摩西转头瞪了她一眼,随后看向服务生

“当然有,”服务生左手夹着大圆盘,“我听老爷说您习惯吃些青菜,甘蓝又是家族的象征……”

“我只是习惯吃菜叶,那是因为没有肉吃,”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莱克娅,她果然在笑,“好了,请把肉端过来吧,我已经馋了好多天了。”

一盘冒着油光的烤乳猪端了上来,猪嘴咬着一颗柠檬,焦脆的烤猪皮淋洒着山蘑菇酱。摩西忍不住馋意,伸手便要去掰猪腿,莱克娅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这样不雅的举动

“用刀切,”莱克娅从餐盘上拿起一只带锯齿的短刀,左手插住猪腿切起肉来,“等会儿听我说的做,别总是出丑。”

“吃饭搞得这么麻烦……”

“那是为了让你吃完不用费劲洗手,”莱克娅将猪腿推到摩西盘子里,“蠢货。”

摩西顿时擒住烤猪腿,右手拿着撕咬起来。咬下一口,咀嚼一番,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莱克娅,她似乎有些不高兴。看着莱克娅一股气的样子,他笑得肩膀都抽动几下,满嘴油光

“谢谢,行了吗?”摩西又啃了一口,“谢谢您帮我切猪腿,谢谢您赐予我美食。”

“真是的!”莱克娅忽然抱怨道,“都怪你,我忘了这种饭局是要饭前祈祷的!”

“我又不信教……”

“谁管你信不信教,”莱克娅转头望向聊天中的人群,转头看向摩西,眼神变得惊愕而紧张,“好……好的。”

摩西专注于手中焦香的猪腿,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吃烤猪肉,过去也只能趁着圣诞节和新年,在伊德安镇的农户家里讨点炖猪肉吃——教堂是从不做肉食的,早中晚全是糊碴粥和甘蓝叶

“美味啊……嗯,美味,”摩西狼吞虎咽地说,“你确定不尝一点吗?”

莱克娅仍望向摩西身后,似乎那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餐桌前的众人也紧张起来,纷纷安静地看向摩西身后,除了老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只手忽然搭在摩西左肩上,伴着黑色的袖口

摩西顿然愣住,缓缓放下手中的猪腿,这才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背后。他感到十分不对劲,试探地咽下了口中的肉,随后用餐巾擦擦嘴,呆愣着不敢回头

“你是……谁?”他问道

“摩西,是我啊。”一个熟悉的年轻声音从背后传来,“半个多月没见,没想到你真的如猜想中的一般。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就像欧·亨利的小说。”

摩西猛然回过头,看见一身黑色的警察制服,抬起头,莫佐的双眼温和地与他对视。全场一片寂静,只有老人仿佛预料到一切般静默

“威德克雅?”摩西惊叹道,“你当上警察了?”

莫佐轻轻笑了,以为自己笑得很自然,实则透露着阴险与狡诈。所幸他眉毛上挑,看起来不想假笑。餐厅内的众人不明所以,被这样严肃的一身制服吓到,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见到莫佐那难掩内心阴暗的笑容,许多人认为今晚的饭局是某人布下的鸿门宴

“莱克伊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右手边的男人问道,这是北莱克州州长,伪共和时期的官员,“那个警察是哪里来的?”

“不用着急,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并无恶意。”老人回应道。他自信的神态使身边几人渐渐放下心来,他们静静望向莫佐,以及他面前的摩西。两人的关系似乎十分微妙,众人尽然察觉到这样的态势

那个服务生夹着盘子快步走到门口,与管家样式的人简单交谈几句,那人注意到莫佐的衣着,随即趁暗离开餐厅。服务生将盘子置在餐车上,又从车下的帘子中取出一支匕首,悄悄夹在背后的腰带上,用外衬遮住

很快,四个身手敏捷的“服务生”抵达餐厅,他们纷纷端起酒水,缓缓从背后靠近莫佐。莫佐察觉到异样,随即走到摩西身边,用他的身体当做护盾。见状,四人放缓脚步,在距离五米处停了下来,围绕莫佐展开阵型

管家很快出现在餐厅门口,其余几位服务生纷纷在门前站成一排,一位大步走到老人身边,低下身说起话来

“摩西,你的这些朋友们,”莫佐环顾身边的四个“服务生”,“看起来可不友善啊——”

“威德克雅,我想,也许是因为你的这身衣服?”摩西伸手护住莫佐,这令莫佐十分满意,“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我昨天才刚失踪,案件处理会这么快?”

“你的案件现在有两种可能:1.它还在那兰达警察部里滞留着2.它已经到了莱克州警察厅,但某些人扣住了这份案子。”说罢,莫佐转头望向老人,两人以十分复杂的眼神对视,“我也许斗不过这身边的这几位高手,但桌上的各位,或许也斗不过我。”

老人忽然发话,厚重的声音穿透凝固的空气,“佩特里特,别让我们的朋友难堪。”

餐厅门口的管家向四人使了个眼色,原先围着莫佐的四个“服务生”便缓缓退到墙边,同其他服务生站成一排。莫佐看了一眼摩西右侧地座位,那果然留给他一张空位,两侧的椅子数量并不对称,似乎专为了他新增了一只椅子。他于是坐下来,与摩西斜对着

“真是不好意思,下午在莱克市警察局调查一些资料,不得已换上了这身,”莫佐体态端正,动作十分优雅,与金碧辉煌的餐厅装饰相得益彰,“如果这身衣服让大家感到不适,我等会儿就换回便装。”

老人远远说道:“好久不见了,威德克雅。”

“是啊,好久不见了,莱克伊先生,”莫佐前倾在桌上,望向老人,“这么多年,如果没有您的帮扶,我早就在弗朗尼亚暴尸街头了。”

“那归功于你顽强的生命力,与我没什么干系。”

莫佐没有再反驳,而是站起身俯视桌上的全部宾客

“很抱歉打扰了各位的兴致,这身衣服也是不得已穿上的,”莫佐端起桌上的一杯红酒,向众人致意道,“很荣幸能参加这场宴会,本人威德克雅·莫佐,以宾客的身份向各位致以敬意。”

 

宴会开始了,摩西专注于面前的各式菜肴,他不得已接受了莱克娅口中“得体的吃法”,不断将各种美食堆在盘子里。莱克娅对摩西的这个朋友感到十分疑惑,趁机看着莫佐,没想到他立即注意到并抬起头

莫佐向莱克娅微笑了一番,端起酒杯致敬。莱克娅急忙回敬,显得十分局促。她用脚轻踢摩西,摩西漠视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继续专注于享受美食。见状,莱克娅抬起高跟鞋的鞋尖,狠狠扎了一下摩西的脚

他双眼瞪圆,双手停下动作,口中发出轻微的呼声。莫佐注意到摩西的举动,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摩西?”

“哦,他没什么大碍,”莱克娅右手搂住摩西的肩膀,令他靠拢过来,“他没怎么吃过鹅肝,估计是噎到了。埃尔扬,来,过来我帮你拍拍背。”

莱克娅拉着摩西走到墙边,头顶悬着那幅《海涯上的罂粟》,摩西有些生气,但没有表露出来

“告诉我,你的那个朋友怎么回事?”莱克娅一边轻拍摩西的后背

“那你也没必要踩得那么狠,”摩西抱怨道,“我们以前是一个坦克班的,我任炮手,他是机枪手。后来坦克被飞机炸了,他就调到军肃委去了,半个多月过去,谁知道他为什么转到警察体系里了。”

“就这些?今晚的宴会可不像是他这种级别能参加的,你最好别瞒我,不然今晚照样不让你好受!”

“好了好了!”摩西抹了抹嘴,“他以前是王室的,莫佐只是他给自己起的姓氏,真姓是玛波特罗。我求你让我回去吃饭吧,这话我只说一遍——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

莱克娅搀着摩西回到餐桌边,两人看起来和睦了许多。莫佐切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用红酒顺着咽了下去,随后擦擦嘴,微笑着同两人闲聊

“摩西,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别的?”

“他们管我叫埃尔扬·莱克伊……不过不用了,摩西就好。”

“能问一下,这位女士是哪位吗?”莫佐好奇地看着莱克娅,她从容地与莫佐对视,乌黑的秀发被扎起盘在头后

摩西感到有些尴尬,不情愿地开口道:“这个……这个是阿尔狄亚娜·莱克娅,我的……朋友。”

“哦,”莱克娅右手扶住摩西的肩膀,赶忙说道,“我是他的女伴,叫我阿尔狄亚娜就好。”

摩西小声嘀咕道:“阿尔狄亚娜……真恶心。”

忽然双眼再次瞪圆,双手止住动作。莫佐疑惑地看着摩西,感到十分不解

“你刚刚吃了鹅肝吗?”

摩西缓过气来,忿忿地说道:“是啊,你都没注意到……我刚刚咽了…一大口!”

莱克娅十分得意,嘴角微微翘起。餐厅里回想着刀叉盘子碰撞的声响,老人与许多宾客畅谈着,看起来他们都十分敬重这位老莱克伊,尽管其中不乏高官与著名人士。从老人的右手数起,依次是北莱克州州长一家(夫人与大儿子)、莱克市市立银行行长及夫人、欧克尼市市立银行副行长、欧克尼州外贸局局长及儿子、阿尔狄亚娜·莱克娅;穆勒左手边则依次是柠檬商会副会长及儿子、莱克州警察厅副厅长、《那兰达日报》主编、莫特市人民军工厂厂长、莱克州农业委员会副主席及夫人、莱克州工会主席与那兰达中央区警务长——其实就是莫佐

老人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众人纷纷望向老人,“很荣幸能与各位齐聚一堂,有幸在旧时代落幕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们实现了莱克家族的圆满。首先,请庆祝我的儿子埃尔扬·莱克伊回家!”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朝圣般举向摩西。他急忙放下刀叉,举起酒杯回敬

“其次,我们能在建国前这样重要的时刻在此一聚,实属不易。面临新时代的到来,我想我们应当迎接、庆祝,以至融入时代。自我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我们各位便开始陆续下山,能取得今日之成就,是各位在时代洪流中不断斡旋的结果,也是莱克们维系历史的使命所推动的崇高斗争。这杯酒,既敬今日之天伦之乐,也敬各位功成而归的胜利!”

“敬莱克。”老人说道

“敬莱克!”众人附和道

“敬家族。”老人喊道

“敬家族!”众人激昂道

“敬不绝的历史与崇高的使命!”老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敬不绝的历史与崇高的使命!”众人纷纷一饮而尽

宴会的气氛来到了高潮,人们在餐桌上畅谈政务,又不断聊起家族里的趣事。令人意外的,这场家族宴会的气氛几乎尽然和睦,担任着不同职务的莱克们摒弃了表面的荣光,回归到各自童年时的关系

摩西清楚,这样的气氛也是老人长期努力的结果,想必在他经手的二十多年里,这些人通过血脉的连系才得以发展得如此迅速。如果换做其他莱克的冷漠与孤僻,这些人定然无法如此团结,更别提各自领域上的成就

觥筹交错间,摩西率先填饱了肚子。在老人的带领下,摩西与各个赴会的著名人士碰杯、相识,他们都对摩西表现得十分友好,大多都与他攀谈许久,聊起当下的政治形势与未来发展

除了那两个行长与柠檬商会副会长,他们都透露着一股商人的气息——虚伪、狡猾、投机取巧,长期生活在底层人民中的摩西,自然对他们抱有敌意。尤其是柠檬商会副会长,尽管是一个莱克,却仿佛站队于莱莫德氏,对摩西一副高傲的姿态

或许是与瑞兰加生活带来的影响,摩西自发地厌恶这几个“资产阶级分子”,他讨厌他们身上的商人气息,甚至能想象到他们在各自职位上时是怎样发号施令的。他们一定费了不少精力压迫无产阶级,摩西心想到

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摩西反倒觉得莫佐这个阴险、狡诈的民族主义者有血有肉得多,他报复心强,又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和残忍的手段……但他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起码他还有点人性,会对朋友说心里话,这就远比那些眼里只有钱财的人强得多

“你现在什么职务?”摩西问道

“中央区警务长,”莫佐回道

摩西疑惑地看着莫佐,“这是个什么官?”

“就是……”莫佐思索了一番,“相当于巴德市警察局文书官,中央区是那兰达的行政中心嘛,和州会是同级别的。文书官,就是处理一些案情上报和传递的,不过这个称谓已经改成警务官了,警务长算是局里警务员的头。”

“我不明白,你不是军肃委的吗,为什么调到那兰达当警察了?”

“哎——”莫佐笑了,“前阵子大裁军的时候,连带着军肃委这个部门被撤了。谢洛同志把我介绍给了临时警察部部长,后来就被调任到中央了。”

“大裁军?”摩西感到有些疑惑,“战役那天夜里,我把几个拦我的士兵打成了伤兵,后来就给我调到后勤,再后来调回伊德安镇镇政府,保留了个预备役。大裁军这事,我都没听说过。”

“看来这事你确实不清楚,总共十万多的人民军,战后就裁了六七万,说是改成预备役,”莫佐谈起近期的事情,总是不自觉地笑,“但你想想,这还没阅兵呢。过几天大阅兵的时候,上面还说要咱们去开坦克,预备役也要阅兵,可笑不?”

莱克娅识趣地保持安静,莫佐也不想在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面前吐露过多。他拍拍摩西,硬拉着他起身

“摩西,带我去一下洗手间,”莫佐搀着摩西起身,“下午光顾着审讯了,没时间休息。”

“审讯?”摩西匆忙站起身,带着莫佐走向餐厅外,“审什么人?”

“哈哈,审了几个列车站的工作人员,一路查到城堡来的,”莫佐回头看向莱克娅,轻声同摩西讲道,“你是莱克伊的儿子?”

“正是,怎么了?”

莫佐长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惊愕。他摘下漆黑油亮的警帽,夹在左边,并且一颗颗解下警服的纽扣,脱下平整的警服,露出淡茶色的内衬。头顶的金发被警帽压得变形,右手随意拨弄一番,勉强恢复了形状

“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有些话我必须说清楚。”莫佐急忙卷起警服,一并夹在左边,“你知道的,欧克尼州的那些事情,我担着不少责任。莫泽德肯定会查我,但上面又有人想保我,问题是最终的结果并不确定……如果不好的结果真的发生了,摩西,我的朋友,请你一定要说服你父亲莱克伊,拜托他对我实施政治庇护。”

摩西倒吸一口凉气,莫佐这个混蛋竟然一见面就送上一个重磅炸弹,他谨慎地看向老人,发觉老人也默默注视着两人

“听着,我和我父亲才刚见面一天,无法确定他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摩西焦急地回道,“我当然不希望你出什么差错,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我知道!”莫佐似乎有些惊慌,“但总不能视而不顾吧,如果这次劫难我能躲过去,我想他老人家也会很满意。”

“我不明白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很满意……”

“我跟你说清楚点吧,如果我能升到警察部,以后你家的事情,总会有个人帮忙担着。”

摩西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暖黄色的电灯照亮暗黄的墙壁,红木支柱泛着漆光,仿佛镀着一层干枯的血液。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莫佐惊慌失措的样子,往日那副闲庭信步的形象,在这一刻尽然褪去

莫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重新打理了一番头发,整整胸口的衣领。他还是难掩内心的紧张,恐惧一切功亏一篑的紧张。长廊里不时有服务生经过,大多推着餐车来来往往

墙壁上挂着一幅幅油画,看起来都十分古老,沿着长廊向餐厅的方向,油画的内容依次是海涯下搁浅的商船、圣杰特山下沃坎德尔起义、烈火焚烧莱蒙尼亚、玛波特罗东起圣杰特、玛波特罗赐姓莱克……直到餐厅内的那副海涯上的罂粟,讲述了莱克的历史

莫佐看着油画,内心却仍在惦念着自己的前途。他清楚莫泽德这次党内清洗的力度,以他犯下的罪行,足以关上几十年,甚至一枪了结他这一生。摩西的内心愈发复杂,他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朋友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行,以至变得如此恐慌。如果自己视而不见,莫佐也许会被判处枪决,这个暗地里主导了欧克尼大屠杀的罪人,便会得到最终的审判

如果莫佐被枪决了,瑞兰加母亲的事情,就可以有个结果了,摩西心想道

“摩西!”莫佐右手扶住摩西的肩膀,“咱们认识也一年了,我没求过你什么。那次坦克我没救你也别怪我,我是真以为你死了!后来在要塞里,那件事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如果我不打死那几个希族伪军……我们没一个人能走出指挥室。”

“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那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恳请你拜托莱克伊保住我。如果这次失败了,那就是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摩西神色凝重地看着墙上的油画,这副恰好是《玛波特罗赐姓莱克》。画中玛波特罗一世头戴镶着五色宝石的金冠,端坐在金碧辉煌的王座上,身边站着教皇国的特使,面前单膝跪着莱克伊一世。油画的左下角写着一行小字,尽管年代久远的语言已有些变动,依然可以分辨

从此,我赐予你的族人“莱克”这一姓氏,而你与你子孙中的继承者,赐予“莱克伊”这一姓氏

 

现在,莫佐站在摩西面前——玛波特罗十七世的弟弟,站在莱克伊十四世的面前

“威德克雅,我只能帮你帮到这了,”摩西扶着莫佐走向餐厅,仿佛刚刚遭遇过枪击一般惊魂未定,“到了我父亲面前,你一定不要摆那副王族的架子。以前你是王室的,但现在,只是一个同他认识的晚辈。”

“我当然知道,我亲爱的朋友。”莫佐舒了口气,看来摩西算是答应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只要一通电话打到警察部,我一定会接,而且会照办。”

油画的时间渐渐推进,墙壁对侧悬着历代莱克伊的画像,他们的眼神随代际愈发冷漠,直到老人那沉稳而宽厚的面庞。记录着历史的油画推进至玛波特罗宫为意大利军队所破的时间点,随后空缺下来。走廊变得空空荡荡,意味着未来的不可预测,两人大步走向未来,走向莱蒙尼亚的未来

一进到餐厅,莫佐便恢复了方才的闲适,慢步走到自己的座位边,摩西紧跟着落座。莱克娅不清楚两人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一定不是简单的去洗手间这种事情。她没有过问,继续扮演着摩西女伴的身份

“怎么样,埃尔扬,”莱克娅的语气同昨天舞会一模一样,“去了这么久,我都有点想念你了。”

“少说点话吧,”摩西赶忙制止,“但愿你今天能消停点。”

“今晚吗?”莱克娅似乎故意在莫佐面前戏弄摩西,“就像昨晚一样,别想太轻松哦。”

摩西尴尬地扶住额头,神情变得十分严肃,莫佐便也不好赔笑,何况他自己的事情还没处理好

“怎么不说话了?埃尔扬,昨晚你可不是这番模样,那副激动、紧张、诚恳请求我的样子,我可忘不了一点,”莱克娅笑道,同时从服务员手里要了一杯香槟,“还想来一盘酒吗?躺在床上乖乖听话的……”

“闭嘴,行吗!”摩西低声呵斥道,他不希望在宴会上出丑,尤其是莫佐还在一旁

坐在莱克娅左侧的年轻人忽然转过头,犹豫了一番说道:“莱克伊少爷,对待阿尔娜小姐……别这么急躁。”

“阿尔娜……”摩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关系很熟吗?如果是的话,请你……代我陪一下莱克娅,我有事去父亲那。”

“别误会,我和阿尔娜以前上中学时在一个班,”年轻人笑着说道,伸出右手邀请摩西握手,神情中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满,“我叫保什科·莱克,也可以叫我保罗,欧克尼州外贸局局长的长子。”

“很好,保罗,”摩西略有些讥讽道,“那就拜托你和‘阿尔娜’好好相处吧。威德克雅,我们现在就去找我父亲。”

莱克娅似乎对年轻人抱有更多的蔑视,他本想与莱克娅交谈两句,见她沉默不语,便放弃了举动。他仍不甘心,思索片刻,再次开口

“阿尔娜……”

“滚。”

莱克娅小声的回绝令他绝望,所幸这句话没被他的局长父亲听到,算是莱克娅对他最后的一点仁慈

两人分别从两侧接近老人,莫佐故作镇定,相比之下摩西反而更加慌张。察觉到异样,老人有条不紊地谢绝了州长夫人的畅谈,放下酒杯起身与两人交谈

“是这样的,”摩西将老人搀到一旁,“我没记错的话,您应该与威德克雅有过一面之缘,玛波特罗宫,对吧?”

“确实,”老人转头看向莫佐,申请端庄肃穆,“怎么了,威德克雅?”

“先生,我就不与您相瞒了,有些话我想只能对您坦白……”

说着,莫佐给摩西使了个眼神,老人明白意思,便让摩西到回去等待一会儿。见状,摩西不好再干预什么,于是无奈地坐回自己的餐位上。看到保什科与莱克娅动作上的疏离,他猜到些原因,或许两人曾有过不便展露的关系

联想到昨日的经过,摩西便更厌恶起莱克娅来。三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直到保什科打破了死局

“莱克伊少爷,您可能不清楚,”保什科笑着说道,“我和阿尔娜,曾经……”

“保罗,我奉劝你——把嘴闭上。”莱克娅低声训斥道

看到两人的举止,摩西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容中的讥讽令莱克娅无地自容,保什科却像蠢货一样有些得意。他觉得自己风光极了,在触不可及的莱克伊面前宣称自己的“主权”,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雄性风姿

在这情境下,摩西甚至有些可怜莱克娅,她低着头羞红了脸,仿佛遭受了天大的羞辱。换做任何一个人,身边坐着这样一个贱货,都会感到无地自容。各位可能认为我这样的说辞太过犀利,但这就是摩西那时所认为的,作为这份回忆性自传的作者,我现在也持同样的态度

 

后来莫佐同老人谈论了许多无法透露的秘密,包括战争期间革命军犯下的种种罪行、大裁军时期伴生的军队清洗运动、建国前由莫泽德发动的党内肃清活动等等。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吐露出来后,作为审视的筹码,莫佐又押上了向莱克伊透明所有警务案件的承诺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审视者也许很仁慈,但也不愚蠢地善良。他清楚庇护莫佐的代价,也清楚这个年轻人未来的潜力。一场地下交易,莱克伊得到了接下来十多年全国案件的查阅权,而莫佐受到了城堡的庇护

这是个奇幻的国度,发生了许多诸如此类奇幻的故事。但从莱蒙尼亚(社会主义时期)的篇幅来看,这场剧目仿佛仍停留在幕前的旁白阶段。按照某些严肃的法理,直到建国前,共和政府仍是合法政权,接下来四十余年属于人民的时代,才应当是我们这篇故事的主体

后来再度经过那条象征着过去与未来的长廊时,我看到莱克伊十三世的未来,又挂上了一幅画像。那是一幅年轻的面孔,一幅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代莱克伊的面庞,没人直到他老了以后会怎样,因为他永远不会老去。许多人认为这应当是最后一位莱克伊了,他摒弃了审视者的孤高,毁灭了永恒的审视

我想,人们也许是对的。这就是最后一位莱克伊了,甚至可能是最后一位审视者。还记得那审视之永恒吗?它亦为永恒所审视。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