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树(第七部分)

1956年10月22日

那兰达 人民宫

 

油亮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红毯前,两名卫兵站在长毯两侧,目不转睛地盯向北侧的旧城埠。不顾合门,司机绕车半周拉开右侧的后车门,一只黑色皮鞋重重踏上地毯,左脚紧跟着离开汽车底座

卫兵赫然敬礼,右手指尖紧贴军帽,左手托着国产的半自动步枪。尽管步枪有些劣质,却依然被精心擦得油光锃亮,仿佛一对名牌首饰。司机掀开后备仓,从角落里取出一只轻便的手提箱,快步走到地毯旁,熟练地掀开盖板

黑色海绵的凹槽里托着几样闪亮的物件:一瓶古龙水、一支玫瑰金钢笔、一根细长的银梳,以及一枚亮红色的党徽勋章。钢笔轻轻别在胸前的口袋上,古龙水简单地在两肩和胸口处喷了三下,举起长梳打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金发,最后将明亮的党徽扎在胸前最显眼位置

合上车门,轿车缓缓启动,橡胶轮胎碾过新铺的柏油路,发出沙沙的响声。两名卫兵依然紧紧望向与人民宫隔街相望的旧城埠,古老的砖石建筑群上飘扬起成群的红旗。不远处清真寺的顶盖上清晰可见工人的身影,他们站在奥斯曼时期遗留下来的宗教场所上,按照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图纸埋藏炸药和引线

 

驻东大使踏在从人民宫上延伸下来的红毯上,一步步走上宫殿侧面高耸的台阶,渐渐接近喧嚣热闹而金碧辉煌的会场。他抚了抚眉毛,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水,又从胸口掏出洁白的手帕,轻轻擦拭爬楼带来的汗液,这令他有些许紧张

很快,大使踏上外侧的回廊,整片旧城埠在此一览无余。两名警卫拉开沉重的会场大门,邀请这位迟到的客人参加建党节的部长宴会,会场内热气腾升,与外界的寒冷大不相同

莫泽德拄着一根拐杖,立在宴会的正中央。两侧聚集的大批官员,双手贴在身前,毕恭毕敬地倾听莫泽德的言谈。莱莫德悄悄坐在边缘的椅子上,不知何时他开始蓄胡子,只可惜早已花白,眼中那份窥探也不再明显,他变得像个老头了

端着一杯老辣的白兰地,莫泽德语气十分稳重:“这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那会儿还在教数学的时候,我就鼓励学生们去街上游行;现在,连他们的名字,都有些恍惚了啊……”

“现在您的学生,已经布满整个会场、整个国家了,”胡查举起酒杯,挥手指向整片会场,“如果能向您这样桃李满堂,应该没有哪个教马克思主义的数学老师会不满意……自己带来的人民的时代吧。”

“你这是抬举我了,”莫泽德笑着看向胡查,“我不过是个教数学的罢了,现在更是什么也不是了。新的时代,还得看更年轻的一代啊。”

“就是再过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您也是人民的教师。说到底,我们只不过是在走您走过的路罢了。”胡查回道

莫泽德咧开嘴笑了笑,不自觉地摆了摆头。他的目光聚焦在快步赶来的大使身上,于是其他官员也消停下来,静待这位从东那赶回来的官员加入会话

“不好意思,”大使抬起左手示意一番,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杯白兰地,“今天来晚了些,只希望没扫了兴致。”

胡查微笑着看向这位年轻的官员,约莫二十多岁,甚至不到三十。莱莫德坐在不远处,深深地注视着大使,眼中目光复杂而深邃,最终流露出一丝无奈。在一众官员的瞩目下,大使站在莫泽德面前,轻轻鞠了一躬,又转向胡查鞠了一躬

“老师、书记,很抱歉迟到了,是我的失职。各位同志,不好意思。”

嗅到大使身上淡淡的古龙香味,胡查心生出一丝复杂的厌恶,在他开口批评前,莫泽德扼制了不合时宜的不愉快

“也辛苦你这么长途的奔波了,从总领事馆一路赶来,也费了不少心力吧,”莫泽德轻拍大使的肩膀,慰问道,“我们坐办公室的,批评不了在外跋涉的,哈哈!”

胡查抿了抿嘴,继续微笑着看向大使。他的面容愈发的接近莱莫德了,只是更加凶险,藏匿得也更深。简短的对视后,大使表现得有些漠不关心,仿佛这些事情从来影响不了他,一切只是为了体面

莫泽德高举酒杯,转头看向微笑中的胡查,“既然各位都到齐了,那就请我们的第一书记胡查·莱莫德同志,代表我们劳动党全体党员,发表一下建党周年致辞吧!”

会场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胡查脸上洋溢着真切的笑容,他接过秘书递来的致辞书,高声地念诵起建党周年致辞。大使便退到一旁的长条餐桌前,那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银盘与瓷器,只可惜没什么像样的点心。幸好顶上置着一盘烤羊肋,还有一小碟柠檬蘸料和一瓶椒盐

大使实在是感到肚子有些空虚,他看了看表,正是傍晚六点,距离他在客机上用餐已过了七个小时。他实在是饿了,尤其身边摆着一盘仍有余温的烤羊肋,那可是在弗朗加山脉上啃着嫩草和浆果的羊羔,全国最鲜美的羊肉身上最可口的肋排,甚至还有一碟泛着亮色的柠檬蘸料

“……作为新任的劳动党第一书记,本人胡查·莱莫德肩负着推动莱蒙尼亚民族复兴的重任,在圆满完成第三个三年计划指标后,成功推行并在第一任期内实现第四个三年计划的完美胜利,”胡查站在人群之前,昂首挺胸地宣读他亲笔的致辞,“我党不应因新任领导人的就任而忘却艰辛的革命历史,坚持贯彻莫泽德主义的推行,并在新的革命中传承并革新传统莱蒙尼亚民族文化,逐步推倒盘踞在北方山区的地方性封建主义以及南方的资本主义余孽……”

大使斜眼看了一下肋排,向一旁挪了一步,准备乘人不备拿上一根。一旁的陆军装备部部长看见这一切,也跟着挪了一步。大使疑惑地看了部长一眼,部长也转头示意了一下

大使低声询问:“什么?”

“给我也拿一根,”部长目视着人群前方的胡查,张嘴低声说道,“不用蘸料,小心点。”

大使伸出手便要去拿,忽然胳膊被两只手抓住按了回去。年轻的女子穿着惯常的一套白色礼服,乌黑的秀发盘卧在两肩上,泛出油亮的光泽

“挡着我干什么?”女子抱怨似的用手背敲了一下大使的胳膊

部长看了一眼状况,遗憾地放弃了肋排的打算

女子故作生气地眯上眼睛,转头盯着大使:“我问你话呢。”

“你眼睛瞎吗?总书记讲话呢,”大使低声呵斥道,“别闹了。”

“不就是共产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女子低声抱怨道,“要不是你来这个宴会,我现在还在欧克尼度假呢。”

“你最好还在欧克尼待着,要么你现在走也行。”大使不想再理她,“真是够了,非得在这说这些该死的话!”

两人不再有交谈,却谁也没听胡查的讲话。一旁的部长又看了一眼肋排,但他大概没什么机会了,他有些懊恼。秋冬时节,亚热带也吹起了寒凉的湿风,沃坎德尔山脉一定又下了大雨,或者在潘浙斯

不远处忽然发生了爆炸,火光从旧城区的高处爆开,溅起一阵灰黄色的烟尘。随着轰隆隆的倒塌声,又有一座十六世纪的奥斯曼清真寺倒下了。按照国家计划委员会的规划,这些密密麻麻遗留在全国的清真寺,将会在六十年代初实现基本清扫。唯一反对的是遍布全国的穆斯林,不过他们也在清扫的范围内

爆炸并未影响到兴致勃勃的胡查,他越是讲述着自己数年来的规划便越是兴奋,甚至吐露出许多未出现在前段时间的全国党代表大会上的设想。其实那时我们就应察觉到胡查深藏着的那些计划,我们的疏忽最终酿就了可怕的后果

因为说实在的,那时没几个人真的在仔细听

“好了别生气了。”这话竟出自女子之口

“什么?”大使惊愕地问道

“我说你别生气了,我根本去不了欧克尼度假,”女子挽住大使的左臂,“我一直在等你呢。”

“只是因为欧克尼在打仗而已……”

“你这个酸柠檬!我不总是这么浪漫的,珍惜点吧。”

“花言巧语而已,不过骗骗那个保罗倒确实够用了……”

又是一脚,坚实的高跟鞋尖扎在皮鞋鞋面上,肉眼可见地凹下去了一块。大使的表情变得僵硬无力,不注意看倒没什么异常,只是脸颊不知为何变得通红。部长听见没了动静,转头看了看大使,疑惑地又转向远处的胡查

硬尖缓缓松下了力度,收了回去,鞋面却依然凹陷着一块。大使的脸已憋得通红,表情却是很悲伤。他已经愤怒到了一定程度,在如此重大的部长级宴会上闹得毫无底线,已经彻底让他再无耐心忍受女子的骚扰了

回想起多年来寄人篱下的小心谨慎,独自在全球各国周游斡旋的孤独与漂泊,丧失挚爱与挚友被迫与厌烦之人结婚的委屈……他再也忍无可忍了,尤其他刚刚坐了十几个小时长途飞机从江下的总领事馆飞回那兰达,路上还被一个东那公使暗讽莱蒙尼亚的两个特工在越南被抓的糗事,下了飞机后就接到了南越政府从西贡打来的电话,要求交换一个在欧克尼嫖娼被逮捕的越南特务……

他好像最近一阵子没一件能让他舒心的事,特别是后劲还没退去的一脚

“你给我滚出去,”他极力压低声音,“现在。”

女子有些震惊,她半张着嘴望向大使,仿佛他突然死了一样惊讶

“我没跟你闹,莱克娅,你现在给我出去。”

听见这两句话,一旁的部长轻轻碰了碰大使,“小同志,别太激动了,家里事回去解决吧,小矛盾常有的。”

碍于面子,大使点了点头,暂且不再追究莱克娅的事。但他愤怒极了,因为这个该死的假新娘,他在重要的宴会上丢尽了面子,在一个陌生的官员面前出尽了丑态。他有那么一瞬间想用绳子捆住女子,把她扔进大海里去,就像他在河内扔的一个东那特工一样,挣扎着、冒着气泡沉进漆黑的海水里

他忘不了那个东那特工最后的眼神,一双得知必死后充满愤恨与轻蔑的眼睛,一双和瑞兰加一模一样的东亚眼睛,蜿蜒的眼角与褐色的瞳孔。那双眼睛就沉进了大海,永远留在异国他乡的冰冷海水中

为什么他总是被这些本不可能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事缠绕着,明明他熟读奥斯曼帝国与巴尔干半岛的千年历史,明明他在历史馆里连弗朗茨·约瑟夫和卡尔一世的私下谈话都能熟记于心,明明他是全世界仅有的几个知晓胡查与谢洛的地下密室的人之一……为什么还总是被这些该死的回忆困扰,历史馆里有关间谍和暗杀的详细记述如此之多,为什么偏偏忘不了那个无名无姓的东那特工,他甚至只是去核查一下相关资料,根本没参与处决外的任何活动

他承认自己是在潜意识中思念瑞兰加了,那个曾经同他光着屁股在河里洗澡的小屁孩,也是最后在悲痛中永远离去的混血年轻人。自从东那人民政府开始了国内肃清运动,他便再也没收到过瑞兰加的一封信了,或许瑞兰加已经被肃清了吧,那在历史上也算不上稀奇事

他需要重新审视自我了,首先是他的身份,他到底是谁?

“埃尔扬,”莱克娅轻推了一下大使,“讲话结束了,你不是饿了么,吃点东西去吧。”

莱克娅很少这么宽宏大量,不出所料,莫泽德正拄着拐在两人身旁,他脸上露出一副关爱学生的神情

“长途跋涉的,感觉不太轻松吧?”莫泽德亲切地拍了拍大使,“刚刚我注意到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小矛盾?”

“真不好意思,书记…不,老师,这是我夫人莱克娅,您称呼阿尔娜就好,”大使尴尬地点头,“她不太懂事,总是分不清场合……”

莫泽德抬起左手摆了摆,笑着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今天这不过是个活动而已,不是工作场合,同志们放轻松就好。累了就歇会儿,渴了饿了就吃点喝点,完全没有大碍的。”

其实莫泽德很在乎外交官的仪表举止,这一次的宽容只是因为大使前几天的任务顺利完成了,何况大使的夫人也出席了宴会,不便于太过苛刻

“我们家素以家教闻名,往后我会多注意夫人的举止,今天的事,实在有失风度。”

“没关系,没关系。听说你一路赶来,饭都没吃一口,算我老头子敬你一杯,吃点祖国的特产吧,小同志。”

别过了莫泽德,大使终于能站在宴会的角落里好好享用美味了,他左手握着一杯香槟,右手优雅地捏住肋排的末端,一眨眼的功夫便将肉全部送到嘴里。莱克娅就这样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大使一块块吃肉,表情十分鄙夷

两人还在气头上,谁也没先开口。见到莱克娅厌恶的神情,大使吃得更起劲了,仿佛这样能膈应到她一样。八年过去了,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因为一些小事爆发强烈的冲突,但到最后经常有一方服软。毕竟到了晚上总要住在一间房子里,他们总不能每晚都闹一整夜,尽管那也不算稀奇

后来大使同谢洛交谈了几句,很快两人又回归正题

这回轮到莱克娅了,这是她这个月第一次服软

“就是狼像你这么吃,也得吃成猪。”莱克娅鄙夷地说道,眼睛快要翻上天去

“你还知道是猪呢,让真主知道你跟猪结婚,早把你扔黑海陪君士坦丁去了。”他还是没停下手上嘴里的动作

“你再跟我提真主,我就让你见真主去!”莱克娅龇着牙威胁道

“你还是见耶和华去吧……呃!……”他又被踩了一脚,不过没那么残忍了

他们之间的紧张倒是缓解了,于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有时都意识不到他们总是这样聊了许多,往往而是

“……怎么可能是书里说的那个女子?她不是不能生育吗?你告诉我你祖宗是她,那她怎么生的?”

“谁说她不能生育的?那糟老头说的话你还真信了,他写那篇文章就是给在圣杰特王国找借口而已,要么就是那王子生不了,胡扯是妻子的问题。”莱克娅噘着嘴反驳道

“真是扯淡,”大使摇摇头,仿佛在面对一个傻子,“法利穆特是哪来的?王妃听王子吹笛子听怀孕的吗?”

“谁知道是不是私通生的?不管你怎么狡辩,那就是我祖先,我们家族谱里一直记着。”

“族谱呢?”大使质问道

“你真是个混蛋!”莱克娅用拳头狠锤了他一下,“你是不知道我一家都被希腊共产党抄了吗?你是不知道我全家都让那群希腊混蛋给毙了吗?”

大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也不甘就这样道歉

“你个该死的,我早就该告诉你,你妈是让你爸给逼死的!”莱克娅的眼神变得极其犀利,“我告诉你吧,这事全城堡都知道,就瞒着你了!你那历史馆呢?情报网呢?你亲爱的父亲呢?连你自己的母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对我家人冷嘲热讽的!”

 

 

 

坐在黑暗而颠簸的轿车上,唯一能看清的只是近处的几棵树木,白色的礼裙在车灯微弱的反光下闪出洁白的辉光,但莱克娅的心都变得黑暗,如同她的头发一般。想到自己的母亲,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无论他在哪长大,别人给他起了什么名字,他都是被自己母亲生下来的

或许他现在只是埃尔扬,埃尔扬·莱克伊

埃尔扬默默垂着头,他难以接受,但这件事也一定是合乎逻辑的。历史上所有事的发生都是合乎逻辑的,无论接受与否,那些事都真切地在那里,在时间和空间的某些位置永远存在着

于是他倒没怪罪莱克娅什么,毕竟自己有错在先,而她只不过吐露了一个所有人都在骗自己的谎言,尽管她是以恶毒的姿态讲述的。但他还是难以接受,平日里和蔼而智慧的父亲,确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

其实也没什么的,他早就感到是这样了

汽车沿着山路打了一个弯,从东原区调头驶向潘浙斯山区,阴冷的山间气流盘绕在车身,渗进来一丝寒意。原先车窗外平坦的原野被山石与黑林替代,山路上黑黢黢的,全凭昏黄的白炽车灯照亮十公尺以内的前路

林间不时有受惊的松鸦,扑腾着幽暗的翅膀,发出凄厉的鸦鸣。正如埃尔扬的内心,车内外一如既往的冰封着,他原以为自己能够适应自己的血脉、使命,但他终究不属于这里。他应当在辽阔的天空中自由翱翔,而非封闭在城堡里偷窥整个世界

月光鲜少地透过车窗照进里面,晃过埃尔扬阴郁的面颊,停留在莱克娅洁白的长裙上,最终划过对座上老管家的双眼。他的双眼闪过一丝微光,却那么深刻

“……埃尔扬,”莱克娅终究感到有些愧疚,她当时太冲动了,“我不该……唉——”

“你不说我也明白,只是我一直在等着有人说出来而已,”埃尔扬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他仍以审视的姿态观察着一切,“对于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谎言只会欲盖弥彰。”

“我只是……我只是想被你重视,今天在会场的事,只是这样而已,”莱克娅的语气十分悲伤,“我们结婚快有八年了,我昨晚数了一下,实际上……我们只在一起住了不到四年的时间,更别提共枕的日子了……”

“我确实对不住你,总是这样。”

“那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在乎我一点,”她凑过去,低声耳语道,“我想要被爱的感觉,仅此而已。还记得婚礼那天吗?你当着天空宣读的誓言,你还记得吗?你承诺你要永远爱我,永远……”

说罢,她坐了回去,两颊泛起红晕

他回忆起那场婚礼,那天莫佐来了,所有人都到场了,除了瑞兰加

 

那时正是青柠檬之季——1949年的五月,群山之间绽放着柠檬花的季节,结满了青柠的时节

那时的一切对年轻的埃尔扬来说都仿佛新生,他踏在熟悉的祖国土地上,却仿佛刚刚降生的婴儿,每一步都如此陌生而谨慎。他和莱克娅在欧克尼西南侧古老的萨兰镇上经历了一个月的度假,当时欧克尼州的戒严刚刚松懈没多久,主城区附近的再教育运动还没结束

埃尔扬深深烙印着家族的使命与箴言,五月份的蜜月对他而言与假期无异,只不过那是和莱克娅一起度过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仔细回忆起来,几年过去,莱克娅似乎还是什么也没变,但埃尔扬渐渐完全不同了,他变得愈发缄默、沉闷、疲于处世

“埃尔扬,你还记得我的全名叫什么吗?”阿尔娜微笑着看向埃尔扬

“阿尔蒂娅娜·萨阿戴吕特·爱尔-阿尔纳瓦狄·贝伊-宾特-扎德赫·莱克娅……我肯定不会忘记的,阿尔娜。”埃尔扬亲昵地向阿尔娜微笑着,眼神暴露了一丝躲闪

“我就知道,我的小柠檬,”阿尔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左手停留在他的脸颊旁,静静看着

埃尔扬也向她笑着,笑容中藏匿着僵硬,“怎么了,我的杜鹃花?”

阿尔娜忽然闭上了双眼,咸咸的海风拂动着她飘柔的黑发,翘起的鼻头映上夕阳的金黄。两只海鸥从身畔跃过,与海岸边随风飘荡的草丛相互映衬,隐约的浪声为这幅灿烂的油画增添了海的律动

她凑近了埃尔扬,等待着一个浪漫的深吻

那两只海鸥叫了几声,扑腾扑腾飞到了海面上。等她回过神来时,埃尔扬已跳下岸堤,独自站在沙滩上望向无边的大海。海水泛起金黄色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上飘荡着点点渔船,隐约点缀着翠绿的岛林

她原以为自己一生的缺憾都可以用爱情弥补,却没想到那也成了她的缺憾之一

那时的埃尔扬还处于生命的过渡,新的世界正在逐步瓦解他意识深处的弗朗加山脉、伊德安大教堂与遍布全国的战火,他还没能接受自己的命运。莱克娅带着他在集市上买了许多没什么用处的物件——羽毛笔、贝壳项链、珍珠盒、浅滩的晶石……还有一枚镶嵌着釉质贝壳的小怀表,它现在正静卧在玛丽安的那枚怀表旁,仿佛一对孪生姐妹

后来大家陆陆续续地都到了萨兰,老莱克伊、穆勒、管家、莫佐、那些出现在聚会上的家族成员们……甚至还有保什科。大家聚在一起,看起来喜气洋洋,但各有各的困境,都是因为新时代的来临

“埃尔扬,你还真有点贵族范啊。”莫佐打趣道

“你也不想想我在城堡里住了多久,已经有半年了啊。”埃尔扬优雅地笑了笑,“你在斯拉夫维亚上学……能正常和他们交流吗?”

“刚过去的时候,还有些困难,”莫佐接过一只高脚杯,斟满了冒泡的香槟酒,“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斯拉夫维亚土著了,就好比说‘Срећан брак, господин

“你刚刚没偷偷骂我吧?”埃尔扬开玩笑道

莫佐笑了两声:“怎么可能?那是新婚快乐的意思!”

阿尔娜从一旁老一辈的圈子里钻出来,踏着被海风磨平的石板走了过来。淡黄色的水泥筑成小镇上的每一堵墙面,木栅网状的窗户嵌在墙上,窗台上往往置着几盆花卉,大多是淡蓝色的鸢尾。这座古老而偏僻的小镇可能是欧克尼州最完好无损的地方了,逛遍了整座小镇,阿尔娜和埃尔扬也只找到了五枚弹孔,据说战争期间这里仅仅流散了不到二十个人

“允许我插一耳朵吗?”阿尔娜调皮地插嘴道

“当然,当然,”埃尔扬伸手搂住半推半就的阿尔娜,“这几天,这整座小镇都是你的主场,你可是要代表世上所有花儿,完成生命的绽放。”

“你总是这么富有诗意吗,埃尔扬?”莫佐看着两人笑了,“我以为你很朴实的。”

“我在办事上确实比不上你,但是我们都明白的,”埃尔扬用脑袋应付式地顶了顶阿尔娜,“什么是美好的、值得去爱的、去珍惜的……威德克雅,那是我们的共识。”

“埃尔扬……”阿尔娜羞红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不敢抬头

老人朝埃尔扬挥了挥手,他很少笑得那么开朗,因这一天是他儿子的婚日,是他等待了三十多年的一场婚礼。埃尔扬的婚礼弥补了所有人曾经对莱克伊的期盼,那个埃尔扬素未谋面的兄长

两人便携手走了过去,到老人和穆勒那里。莫佐不便和莱克氏的高层有过多接触,于是停在原地远远地注视着几人

“臭小子,这么快就要把我的宝贝抢走了,”穆勒打趣道,“以后你可得对阿尔娜好点,不然我绝对能让你吃到苦头。”

“叔叔,您这就多虑了,”说着,埃尔扬搂紧了阿尔娜的腰肢,“是吧,小杜鹃?”

“别在伯父面前这样啦,”阿尔娜笑着推了推埃尔扬,“伯父,您放心吧,以后我肯定会好好管住这家伙的!”

老人鲜少地露出笑容,他对两人的幸福感到由衷的欣慰,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那是他的亲儿子和远房的侄女,他们都是一家人

埃尔扬对着老人笑了笑:“父亲,您说好的,结了婚之后就准我去历史馆……”

“埃尔扬,我的傻小子……”老人笑了出来,苍白的山羊胡随之摇曳,“那里早晚都是你的,没必要这么着急,早晚有一天你会拥有我的一切。”

“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呢?”埃尔扬急忙打住了老人,他不想变作一个觊觎财产的子孙,尽管他确实对历史馆耿耿于怀,“我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就像您教导我的那样。”

“我知道…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我们家的,”老人拍了拍埃尔扬的肩膀,又冲着阿尔娜慷慨地微笑,“你们以后可就要相依为命了,夫妻就是家人,家人是要比外界所有形式的联盟牢固的。等到我这一代陆陆续续走了,埃尔扬,你唯一靠得住的就是你的家人。”

穆勒清楚莱克伊的意图,他无非是在告诫两人一定要处理好关系,长远来看,他也持和莱克伊一样的担忧。两人的关系似乎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埃尔扬总是刻意在别人面前装作和睦,心里大概还是没能接受这个被迫联姻的妻子

他决定好好和埃尔扬谈谈这事,倘若他也对此漠不关心,总有一天两人会爆发不可调和的冲突,那时一切都再无法挽留了。他不能坐等那一天的到来,就像他当年没有坐等莱克伊和这个家族覆灭

“埃尔扬,来,”穆勒示意两人到一旁再谈,“阿尔娜,这是男人之间的会话,你先和你伯父见见宗亲们吧。”

两人便绕过海滨旅馆的拐角,到了一处小巷里。巷子里停着两辆自行车、一架空板车,旅馆的一侧开了窗,但都上着窗帘,另一侧的房区只在高层开了几扇窗,窗台上置着陶土花盆。几根电线从三层高的天台横穿了两下,被人用作了晾衣的绳索,挂着传统的南方服饰

小巷弯弯曲曲地通向北侧的高地,楼房随着地形向北攀升,形成了河流一般的形状。远处的巷角站着抽烟的汉子,虽穿着本地便装但行色与东侧山地的一模一样,或者说他们本就是那的

站在旅馆的窗前,两人都拉下了脸,穆勒作严肃的态度,埃尔扬则一副疲惫与漠不关心的样子。合上的窗户里传来人们隐约的说笑声,窗帘紧紧遮住了内外两个世界

“埃尔扬,我知道你对阿尔娜心存芥蒂……”

“我没有……”他反驳道

“你有没有我知道。”穆勒不愿和他有什么口角,“我们认识没多久,但半年也不短了。你聪明、坚韧、善于感知,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但你千万不要把那股狠劲用在错误的地方上,那只会毁了你的一生,乃至我们所有人。”

他很钦佩穆勒的务实,至少穆勒不会打着为他的旗号给别人牟利,穆勒说的话都是现实性的,是他真心在考虑的问题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您也要理解我,现在这一切对我而言还是太突然了,我也在试着接受这一切,”埃尔扬疲惫地注视着穆勒,“我花了半年去补上莱克们在城堡花了十几年学的一切,这确实太辛苦了,我要学艺术、礼仪、枪术,还要读那么多史书、诗歌和几何……我真的感到很疲惫,又要处理好和莱克娅的关系,这对我来说实在太艰难了……”

穆勒叹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自己不能不把埃尔扬当做小孩来看,说到底,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埃尔扬只是在这个年龄经历了太多,生理的发育却还跟不上心理。他不该对这个年轻人太苛刻的,何况来日方长

“唉——”穆勒无奈地笑了笑,“埃尔扬,你说得对,我只是站在一个叔父或者父亲的角度去关注阿尔娜……其实我也应该像个叔叔一样,多看到些你的成长。”

埃尔扬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感到了叔叔言语中的真诚,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和莱克娅的关系都能渐渐磨合,这是他们都所期望的

“叔叔。”他微笑着呼唤道

“怎么了,小侄子?”穆勒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唤逗乐了

“没什么,”埃尔扬调皮地说道,“只是您刚才的那句话,让我感觉您真是我叔叔。”

“傻了啊,叔叔还能有假的?”穆勒笑了出来

埃尔扬笑着开玩笑:“叔叔,等到我们这婚一结,您就是我岳父了,或者阿尔娜就是您的侄媳了。”

那扇窗户突然开了,两人都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坑洼的小巷里

阿尔娜探出头来,一脸坏笑

“你们两个……背着我说什么呢?”她审视着两人

穆勒略有些生气地批评道:“阿尔娜,你这样突然开窗,就算不说危险,难道不破坏了我们之间的私人谈话吗?”

“就是这样,叔叔说得对!”埃尔扬指着阿尔娜批评道

“你给我闭嘴,”阿尔娜一脸蔑视地呵住了埃尔扬,“我在和叔父进行私人谈话,你插什么嘴?”

埃尔扬气笑了,对着穆勒傻笑两声,企图掩盖住表面的尴尬。穆勒也笑了两下,因阿尔娜刚刚宣示了他们亲如父女的关系

“好了,阿尔娜,”穆勒走到窗边摸了摸阿尔娜的秀发,“对你的新郎好一点吧,不然他以后在你手底下可还有什么好日子能过?”

“你把我头发弄乱了,”阿尔娜坏笑着转向埃尔扬,“你,过来,帮我理理头发。”

叹息了一声,埃尔扬走上前,细心地捋她的头发

她得意地问道:“你现在该叫我什么?”

“贝伊-宾特-扎德赫……”

“错了!”她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这个时候你要称呼哈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埃尔扬像是在梳猫毛一样理她的头发,“尊敬的小姐、贵妇、贝伊家的女孩……”

“错了!”她又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贝伊-宾特’才是贝伊家的女儿……”

“屁事真多……”话到嘴边,埃尔扬的怒气被一旁瞪着他的穆勒压了下去

见到两人和睦的样子,穆勒终于笑了笑,他略显花白的山羊胡像老人的那样,随着笑容摇曳摆动。他没有娶妻生子,阿尔娜对他来说就是他的小家的所有,见到自己的继女能和兄长的儿子融洽相处,就是家庭的美满

埃尔扬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他们就这样演下去呢?所有人都演一场家庭戏,他们能不能像真正的家庭一样呢?这成了他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履行的实验,他真切地在所有人面前演出一副深爱阿尔娜的样子,包括和她独处的时候,甚至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

“阿尔娜……”他深情地注视着她乌黑的双眼

“干什么?”她对视着

“阿尔娜,我爱你……”说着,他拥上前去,吻住她柔软的唇瓣。他深深地抱住她,倾尽浑身解数地去享用她。心脏泵出滚烫的血液,直冲胸口以上的所有,以至于他的双手都渐渐泄下力来,只剩下生理性的深吻

他们如真正的一对爱人般,尽情地与对方融为一体。他们能感知到对方的脉搏与律动,肺腔挤压出炽热的鼻息,吹得两人满脸通红。阿尔娜激动地流下了热泪,她过往的一切都在为了这一刻准备,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拥有这场幸福了

缓缓睁开泪眼婆娑的眸子,她才看到埃尔扬也流下了泪水,他似乎十分悲伤,又真切地投入其中。直到他们都失去了力气,才放下紧抓的双手,渐渐松下力气,来到能感到各自的心跳与呼吸,却不再那么激动的距离

回过神来,穆勒早已悄悄离开,不忍打扰两人难得的时光

“我亲爱的……”阿尔娜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告诉我,你刚刚那么激动干什么?”

埃尔扬侧着脸,害羞地不愿直面她

“告诉我,亲爱的……”她依然泪流满面

他还是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阿尔娜痛哭流涕,紧紧抱住埃尔扬,将两人隔着两盆花卉拥在一起。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泪水滴落在翠嫩的绿叶上,渗进潮湿的土壤中。一阵海风吹过,半空中的各式衣物飘荡起来,宛如各色的彩旗

他依然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她紧紧地搂着,感受着温热的泪水晕开渗透,直到被风吹得湿冷。他始终站在窗外,没有回应

 

 

 

“佩特里特,我知道你都记着呢。”埃尔扬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丛林,山脉的轮廓隐约透过茂密的黑枝勾勒出来,就连天空也是黑的,月光不知去了何处

“少主,我并不是有意让您难堪,”对座的管家陈述道,“如果您需要保密,我可以保证没有别人知道您的对话。”

“如果你口中的这个‘别人’是我父亲的话……”

“……这是我对您的失职,但也是对家主的尽职。”

他摆了摆手,感到十分难以言述的不适

“佩特里特,现在作为完全私人的对话,我想和你说两句,”他表现出深深的担忧,“有些事确实是真实的,但人可以不知道。知道的越少,人需要处理的就越少,大不了吃点亏、逆来顺受,总比步履维艰却依然无济于事要强。”

管家清楚他的意思,他也为此感到忧虑,比少主更甚

“您颇有家主的风范,智慧、慈爱、目光宏大,这些都是家族的优良传统,”管家的语气依然只是陈述,“您的难题,我也正在面对。家主的体态日渐消瘦,确实有操劳过度的因素。少主,仅作我佩特里特的个人意志,我还是认为您应该处理好和夫人的关系,那会是长远以来解决问题最高效的途径。”

莱克娅一言不发地坐在阴影中,洁白的两颊面向窗外的黑暗。秋日的寒冷早已吹灭了她眼中的黑火,只余下孑然一身的苍白。有人替她说话,但也只是为了大局,而不是她。说到底,叔父收养她就是为了送给埃尔扬作妻子的,她原本应当可以为了丈夫做任何事,哪怕是去送死。但她自己放下了那条路,现在两人便成了这种关系。这真是坏事吗?她为了活出自己的样子、追求遥不可及的爱情,放弃了那么多,换来的哪怕是被冷落,难道不值得吗?只有天知道吧

她有些难过,为了自己的遭遇。埃尔扬竟然都没发现她今天穿的长裙,正是当时他亲手指认的一件婚纱,只是后来被否决了而已。他亲口说过,她穿上这件衣服就像一朵含苞的花儿一样,虽没有一般的婚纱那么蓬松,但恰到好处地融合了阿尔娜的顽皮与婚恋的典雅。她当时便记了下来,私下里花钱定下了这件婚纱,他却完全忘记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掩面缀泣,悄悄地用袖子堵住涌溢的泪水,尽可能不让别人察觉到

但管家一定注意到了,还有那个讨厌的埃尔扬

莱克娅压住哭腔,冷冷地质问道:“佩特里特,这你也会记下来告诉莱克伊吗?”

“恕我失礼,少主夫人……”管家刚要解释,便被劈头盖脸骂了几句

“你这个该死的!整天记我出丑、发脾气,还有我们吵架,”莱克娅在气头上骂道,“你除了帮老莱克伊窃听,还有什么功用?”

 

 

 

“佩特里特,这件事……真是托了你的功劳!”莱克娅笑着取过那件婚纱,“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当做是我们的秘密。至少别跟埃尔扬说这件事……”

“当然,我的小姐,”管家微笑着点头,“只要您愿意,这件事可以只有我们两人知道。”

“你能保证不告诉老莱克伊?”她故作猜忌地望向管家

“我的小姐,”管家笑了,侧过脸神秘地低声说道,“虽然我服务于家主,但您既是少主的爱人,大可不必那么苛刻。”

莱克娅坏笑着看向管家,仿佛两人刚刚达成了一场地下交易,“你能保证?”

“我向您保证。”管家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就知道!”莱克娅捧起婚纱,轻轻蹭上脸颊,“谢谢你,佩特里特,你是这世上的最管家的管家!”

“您过奖了。”

到了婚礼当天,两人在窗台上相拥而泣过后,莱克娅便决心要穿上这件婚纱,作为她与埃尔扬爱情的见证。但她最后也没能如愿,那些和她同支的族人早已准备了整套的婚用物,一件件按次序地为她戴上

从增厚的内衣、垫高的鞋底到头顶的白纱和手腕的金链……所有饰品都将她妆点得完美无瑕,以至于她快成了她身上最违和的部分。她们教她怎样保持自然而平和的面色,怎么在宣誓时背诵誓约,如何在天主教的婚礼中保持清真

最后那上了点年纪的婆婆送给一枚新月样式的簪子,用作象征他们这支曾统治莱蒙尼亚的奥斯曼贵族,纪念他们先祖的荣光。那簪子是莱克娅的姑母从叙利亚省带来的嫁妆,然而姑父早早地死于和希腊的战争了,姑母便将它送给了莱克娅

“好姑娘,你可收好了啊,”姑母抹着眼泪,一头黑发泛出苍白,“嫁给了对家,就认对家作亲人了。这你收着,就还是咱们家的姑娘,还是一家人。”

莱克娅接过镶着红宝石的发簪,小心翼翼地别在黑发上。戴上婚纱,宝石的辉光依然隐隐闪耀。一代人的记忆很快就会随着一代人的消亡而被抹除,纵使姑母讲的再生动,她却在有生之年都没见过那姑父,又怎能切身体会呢?

 

站在簇拥着成团鲜花的石墙前,阳光透过斑斓的琉璃瓦洒在灰黑的地面上,他们相依着等待最后的宣誓,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很快,他们牵着手走到荡漾着草浪与野花的山崖上,修道院的洁白在夕阳下映出柠檬般的金黄,一排排白漆的长椅突兀地列在草地上,面向对着天空的一扇花与灌木筑成的大门——待到宣誓之时,他们便要在那接受牧师的赐圣

“埃尔扬,你真的爱我吗?”阿尔娜忧虑地询问道

“当然,我的小杜鹃,”埃尔扬不忍破坏她的秀发,只是摸了摸肩膀,“看你穿金戴银的,我只怕自己配不上你的美丽。我像个俗人一样,那么不懂你的美好,现如今,只担心你会嫌弃我。”

“怎么会呢?”听闻此话,她稍稍安心了些,便静下来,不再过问什么无意义的问题。

用现代人的话术来讲,她是缺乏安全感的。那时没人钻研过女性的心理,许多问题普遍,但无人在意

宾客们纷纷落座,却鲜少洋溢着笑容。他们已经习惯了,这就是这个家族的习惯,冷漠、无情却洞悉世事。许多要务的政府人员和军官也出席了这场婚礼,包括那几个各州市的银行家、山地行政区的各级官员,以及几位在中央政府和部队任职的官员

余下的客人们都是家族内的成员,诸如那些官员的家眷子女、一些专职家族事务的内部管员。除此之外的,角落里还有两位共济会的会员,坐在边角的鼻子外弓、眉眼深邃,另一位则一副伪共和时期官员的打扮,仪表堂堂却十分神秘

 

在一阵喧嚣当中,宾客席里却传来了一阵吉他声,与之而来的是一阵轻柔而悲伤的唱词,以及莱克娅脸上显露出的深红

出什么事了?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诧异

向着乐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半垂着脑袋,金黄的细发背在头上,一手掐着调,一手拨弄细弦。他悲伤地唱着一首自作的曲子,泪水仿佛都要随着声波而落下

“天啊,”埃尔扬厌恶地盯着那个人,“莱克娅,瞧瞧那是谁啊?”

莱克娅紧皱眉头,目光刺破白纱扎在那人身上。他似乎感到这炽热的目光,便缓缓抬起头来,与莱克娅对视

“保什科……真是混蛋!”说着,莱克娅便要走过去当面对质

啊——我那动人心扉的花儿,为何却被泥泞浸染?”保什科深情地吟唱道,“倘若云彩飘荡、无拘无束,何不在属于你的沃土中,尽情绽放!

有那么一瞬,埃尔扬真想让莱克娅从了保什科的意愿,两个人去私奔得了。那时他就有理由摆脱这段婚姻,回到玛丽安的温柔乡里,和他真正的爱人一起。但这思绪太茫然了,他的理智令他要尊严而非舒适,他不能纵容自己的尊严被这个搅事的混蛋踹个稀烂

笑啊,我的花儿。你那流露出真情的笑容,为何烟消云散?告诉我,这禁锢住你的一盆泥土,是不是真心所向?那宽广而自由的原野,难道不再让你充满憧憬了吗?

老人与穆勒远远地从修道院里走出来,身边伴着滔滔不绝的牧师,听见这边的骚动,几人抬起头注意到了异常。穆勒顿感不好,便让牧师先带着莱克伊去修道院里等候,自己则飞快地走来

场上的人们纷纷望向保什科,有几位欲出言制止的,却被各自的亲人与好友拦了下来。人们对此手足无措,更多地则是冷漠地审视着这场闹剧

“看着我,我美丽的花儿,纵使忘却了过往的一切灿烂,却依然不减你的美丽……”

穆勒干脆快步向这边跑了过来,老人则远远地站在修道院的门廊前,忧心忡忡地望向这边。保什科仍在歌唱,泪水滴落到琴弦上,在震动中飞溅出闪亮的细丝

埃尔扬忽然回过神来,他开始享受这种混乱,看着这些素日里优雅的绅士们在这一刻暴露出自私的面孔,目睹这些逼迫他结婚的人被乱局打搅,还有这个他陪着演戏的莱克娅遭受的羞辱……他厌恶那个自作多情的保什科,但不妨碍对这场闹剧的享受

看看啊,这些所谓的贵族们在这手足无措,看看他们的真面目吧,摩西。他在心中狠狠提示自己,那些积压的不满与愤怒以扭曲的形式爆发出来,在他面前,这些人早已露出了他们最难堪的一面——虚伪的真诚

可怜的保什科还沉浸在自我的陶醉中,尽情歌唱他对莱克娅的深爱,或许他只是喜欢她的面貌长相、身材、或者什么其他别的。那也好,起码比他陪她演戏要好,埃尔扬这么想,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他低声笑道,一副欣赏小丑表演的姿态

“你干什么?”莱克娅恶狠狠地盯着埃尔扬,“快去制止他啊。”

“那不应该你去吗?”埃尔扬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变得冷漠而恶毒,“他不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混蛋!”莱克娅忽然感到对埃尔扬的陌生,“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爱我的?你怎么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被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抢夺?”

“你干脆和他私奔去吧,那样倒省事了。”幸好他只是心里想了想,并没有真说出来

保什科深情地高歌:“花儿,花儿!你所向往的沃土,究竟在何方,你所追求的真爱,究竟……

“你给我闭嘴!”

全场的目光集中在另一侧,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站直了身子,充满威压地呵斥道:“我命令你把嘴闭上,你听到没有?!”

莫佐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凶狠地盯着被打断的保什科。他放下怀中的吉他,注视着这个他几乎毫无印象的年轻人

“你还认得我吗?忘记了也无大碍,”莫佐的语气充满了死亡的警告,但人们不清楚他所说的“碍”是什么意思,“一句话就让你不弹了不唱了,你的这份真情可是很牢固啊。你要是不为所动,我或许敬你有点志气,但现在……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值得我抱有一点尊重的地方!”

“我只是……”保什科辩解道

“轮到你说话了吗?”莫佐绕开成排的长椅,渐渐靠近站在台前的埃尔扬,“一位宾客倘若连场合都分不清,公然挑衅会场的主人,按照通常的律法,他应当滚出主人的场地!”

埃尔扬忽然感到由衷的触动,他没想到莫佐对他竟这么仗义,为了他的尊严不惜挑衅一众贵族。仅凭这点,莫佐已经令埃尔扬发自内心地感动了

保什科的父亲,欧克尼州外贸局局长,忽然站起身发话:“这位年轻的宾客,我不记得你是我们的家人吧。”

“我确实不是,局长先生。”莫佐冷酷地回应道。局长没料到莫佐清楚他的身份,一种暴露在敌人面前而不自知的紧张油然而生

局长愣了一下,依然摆出居高的姿态:“那我想询问一下先生的尊姓大名,请问可以吗?”

“没问题,我尊敬的先生,”莫佐果真豁了出去,亮出自己的警察证,“威德克雅·莫佐,就职于警察部中央警务室,现于南托联盟国家警察学院研习。”

“莫佐……”埃尔扬抓住他高举的右手,试图令他将警察证收起来,“你为什么还要自报家名?”

“早晚的事情而已,既然做了,干脆就做到底。”莫佐低下眉头看向埃尔扬

见识到了莫佐对他的情谊,埃尔扬开始担心起来,他担心莫佐会被那些有权势的贵族想方设法打压。但他自己不就是贵族吗?埃尔扬,你不是这群贵族的头吗?他质问自己

“好的,莫佐先生,”局长站在自己儿子身前,独自面向莫佐,“既然你不是我们家人,连外国都不能干涉本国内政,你又有什么资格,干涉我们家里的家事呢?”

“就凭我是警察、莱克伊的朋友,”他心中底气十足,因他仍认自己为王储的表弟,王国的王子,“我应当帮莱克伊维持秩序,既作为朋友,也作为警察。”

埃尔扬伸手拦住了进攻性极强的莫佐,令他不要再同这些人惹上麻烦

“局长先生,请您别再和我朋友动怒。既然您认为是内部事务,就别私下追究他的什么责任,不如回了城堡,去白房子把事情呈交上去。”

局长轻蔑地笑了一声,“白房子,那都什么时代的产物了……”

“那您既然认定了不内部处理,那就两种选择了:要么我们在法庭上见面,看看是不是有扰乱公共秩序的责任;要么,我同意您的儿子保什科作为抢婚者,和我在另一边的草坪上进行决斗。”

“让我来……”保什科少有地展现出一点骨气,却被几个年长的女性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你这个不知天地的!你知道少主以前是什么出身吗?是军人,坦克部队的,是真刀实弹地杀过敌的!”说着,那些息事宁人的妇女便将保什科拽走了

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埃尔扬还是心生嘲笑,但他首要的任务是以体面的姿态维护自己的尊严。天呐,他怎么连这一套都刻在骨子里了,埃尔扬心想,怎么会成这样?

“看来保什科先生没有决斗的勇气,”埃尔扬向前一步,凝视着局长和一众官员,“那我们就法庭上见面吧,局长先生。”

穆勒认定时机成熟了,便亲自走上前,准备给这场闹剧做一个体面的终结

“不必那么麻烦,”穆勒站在两人的中线旁,打消了可怖的凝视,“这件事,我已经让佩特里特去通知城堡了,白房子很快就能解决。闹到法庭上,岂不是把家事都扬了出来吗?”

局长悄悄松了口气,因为他儿子的愚蠢举动,他已经惹了许多麻烦,穆勒的处理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最好结果了。他没必要再闹下去,更多地只是在想怎样体面收场

埃尔扬也不愿在没立足时就和族人闹僵了关系,他也不应显得太斤斤计较,把日后还要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亲人赶尽杀绝

 

莫佐却不是这么想的。等保什科回过神时,那个瘦高而优雅的身影已经档在他面前了,阴影罩住他被汗水渗透的额头,拽着他两位夫人也愣住了

“刚才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吗?现在呢?”莫佐的语气令人毫无抵抗的勇气

“威德克雅·莫佐……不是吗?”保什科紧张地询问道,他现在和这个可怕的身影面对面,强烈的威压席卷全身,令他双手都颤抖起来

“是,”莫佐叹了口气,似乎收起了什么想说的,“但这也不是我的真名,不过那也不重要,至少你已经记住我了,对吧?”

“是……”保什科的回答苍白而微弱,他现在只希望面前的死神能快点离去。幸好,莫佐没有再追究什么,而是测过身让开道,允许阳光重新占据保什科的面庞。至此,保什科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点

两位夫人便紧赶慢赶地把他带下了山崖,他的双腿都有些无力了,搀扶着才一步步进到小镇上的旅馆里去

 

 

 

随着老人出现在场上,众人紧张的心绪终于放了下来,人们纷纷落座,除了不知所踪的保什科。场上的秩序很快恢复如初,人们不愿破坏这场本就不易的婚礼,尤其它险些被突发的意外破坏

只是莱克娅的面色阴沉了下去,她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她脱不开干系,在混乱之中,她也察觉到埃尔扬的异常。她感到他似乎并不真正爱她,但那样的可能性太低了,一个人怎么可能那么深情地吻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但埃尔扬还是没第一时间替她解围,那依然足够令人失望

大阵列的仪仗队轩轩洋洋地来到镇子上,吹锣打鼓欢庆新人的婚礼。他们戴着王国时期的仪典军帽,上面有一支挺立的羽绒簇,胸口、肩上别着夸张的功勋。伴着锣鼓的鸣响,两排枪兵高高举起燧发火枪,对着天空高呼

“愿你们的血脉强健!”

三分之一的队员鸣枪,浓密的硝烟从枪口迸出,一阵响亮的枪响

“愿你们的儿子执剑!”

与刚才一样,青蓝色的硝烟飘荡在街巷之间

“愿你们的女儿名胜!”

接着又是一阵枪响,伴着几门礼炮的爆鸣,街坊上的民众们也欢庆起来,大家站在街边门前,新奇地看着张扬过市的仪仗队。仪仗队的后面跟着几个烘焙师,令童工拎着几篮面包一路分发,每块面包还要现撒上粗盐,象征婚礼的同甘共苦

仪仗队后跟了一群啃着面包的民众,大家热热闹闹地跟着队伍穿过整个镇子,再沿着往修道院的土路一路上去。等到仪仗队到了现场时,半个镇子的居民都远远围了过来,面包师只好令童工到镇上再取几箩筐的面包

“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亲爱的兄弟姊妹们,我们今日齐聚于此……”

保什科没在,埃尔扬心想道

“……在全能的天主与其圣教前,为见证这对新人神圣的结合。”

在全能的真主前,阿尔娜心想道

“……今日

埃尔扬·阿勒·沃坎德尔·佐特-伊-圣杰特·多姆-莱克·莱克伊,莱克家族之子

阿尔蒂娅娜·萨阿戴吕特·爱尔-阿尔纳瓦狄·贝伊-宾特-扎德赫·莱克娅,莱克亚家族之女

自由而自愿,愿在天主台前宣誓,结为终身之伴侣……

牧师戴着一支黄铜眼镜,仔细地宣读一份用拉丁语手写的宣誓书,像他们这样用拉丁语的,在巴尔干并不常见。很快便到了两人在主的注视下宣誓的环节了,不过两人都不相信主的存在

 “埃尔扬·莱克伊

你是否自愿接受阿尔蒂娅娜·莱克娅为你的合法妻子,按照基督与教会的圣法,爱她、尊敬她,无论顺逆贫富、健康疾患,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

牧师以主的名义向两人誓词

“我愿意。”埃尔扬宣誓道

牧师依然注视着誓词,仿佛在等待什么。阿尔娜急忙向埃尔扬使了使颜色,他回过神来

“愿天主助我守此誓言,”他又加上了一段,“倘若天地不再,以我的心为证,我愿作她的丈夫。”

牧师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向新娘问答

“阿尔蒂娅娜·莱克娅

你是否自愿接受埃尔扬·莱克伊为你的合法丈夫,按照基督与教会的圣法,爱他、尊敬他,与他同甘而共苦,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

“我接受。

愿真主为我作证。”阿尔娜低声而坚定地宣誓道

天呐,她怎么会说这话?埃尔扬心想道

牧师抬起头,震惊而疑惑地盯着阿尔娜,直到她再次开口

“我愿意。

愿天主作证。”她无奈地宣誓道

 

接着他们相互交换戒指,由牧师祝圣,以此戒指作为忠贞与盟约的标志

牧师宣读了最终的宣言,祝祷两人结合为正式的夫妻

“……我奉教会之权宣布:你们已成为夫妻

天主所结合的,人不可拆散。”

作为仪式,埃尔扬上前一步,揭开阿尔娜面前的白纱,托起她的下颌亲吻上去。两枚在比利时精心打磨的钻戒闪耀出熠熠的光辉,在所有人看来,他们都以夫妻的身份相爱着

老莱克伊走上台,眼中似有泪光,“今日不是两人之和,而是两族之盟。愿你们的家门如山中堡垒,抵御血仇,守住荣誉。”

从三百年前不断的斗争,到两个君主国都在动荡中烟消云散,两族根深蒂固的血仇,也在时间中彻底消散了。看着这对相依的情侣,没人能猜到他们各自的先祖曾在脚下的整片土地上不死不休地厮杀

曾有人讨论巴尔干的民族主义问题与根植在莱蒙尼亚的家族世仇,他们认为这是本地人特有的古老传统,甚至是独属于巴尔干的一抹荣光。在我看来,它们只是在每个历史阶段被不同人用来牟利的手段。三百年前发生的一切,都和现在活着的人没有一点关系了,一个连自己祖父的祖父都没见过的先祖,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那血脉已稀释到几乎没有,那生活的习惯与所认识的人们,也都完全不同

时间与空间都是相仿的,时间上距离的远,无异于空间上距离的远。当我回顾历史,仿佛正在读一篇来自大洋彼岸的书信,这正是每一代莱克伊都如此沉默寡言的原因

 

“埃尔扬,”阿尔娜在一身洁白中闪烁泪光,“我想听你说那句话。”

“哪一句?”他刚刚在所有人面前说了违心的誓词,不愿再继续这样说下去

“你知道的……我的小柠檬。”

“唉——”他叹了口气,甚至有些不忍欺骗面前的阿尔娜,“我爱你,阿尔娜,我如此深深地依恋着你,仿佛鸟儿不得不栖息在树梢上。”

“不够,那根本不够……”她笑着,眼中闪着泪光

沉了口气,埃尔扬右手指向天空,闭着眼面向夕阳下金黄的苍穹,他语气坚定地宣誓道:“以天空、飞鸟与山崖为证,我以爱为誓言宣誓:阿尔娜·莱克娅,我永不凋零的杜鹃,我因你的聪慧而为你折服,因你的美丽而为你动容,因你的娇俏而为你着迷。我深爱着你,直到永远,永远……”

他以为自己骗过了阿尔娜,实际上那段誓词最终骗过了他自己。当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时,早就为时已晚了

 

 

 

漆黑的夜幕被零星灯火刺破,轿车已驶过了横跨在那兰达与潘浙斯之间的几座大山,远处山脉上升腾的蒸汽与车厢的灯光提醒埃尔扬,他们已经抵达了兰德尔。他还记得上次到兰德尔来,还是为了那兰达人民宫翻新的事宜,这次又是为了这事来的,不过是送走最后一批参与建设的工人与设计师

按照莫泽德的示意,埃尔扬要代表中央政府与外交部,做好这项大工程的收尾工作。但是谢洛私底下又与他做了额外的交谈,如果条件允许,就尽可能多地套取有关新人民宫的地下设施图纸,甚至是一些可能存在的暗道与秘密设施位置

战后的一段时间里,谢洛凭借军队高层的职务之便,获得了大量革命战争时期的军事要塞资料。他的情报不断令他相信,无论是出于国家防务还是国内安全的角度,莫泽德都一定秘密兴建了大批隐秘工事

在建国以来的八年时间里,许多被署上预备役的军人都悄然消失在视线中。谢洛跟踪了其中几个案例,他意识到极有可能是莫泽德在背后操纵军队,那些消失的军队全都隐藏在国土地下的深处,在一张看不见的网络中遍布全国。他的所有数据都指向了人民宫,几乎是断定地,他认为人民宫的翻新只是一个幌子,那些东那来的设计师专心致志地将人民宫打造成了一个地下防线的中心,一个由莫泽德直接掌控的地下军政体系的核心

“摩西……我想这回没有记错吧?”谢洛试图通过昔日的旧情与埃尔扬套近乎

“当然没有,少将同志。”埃尔扬笑着回应道,他还记得那天在要塞里差点被谢洛枪毙

“我的坦克炮手,我知道你已经改头换面了,不过只要你愿意,叫我政委也无妨,”说着,谢洛递了一根雪茄给埃尔扬,“你今晚还有会议吧,真是辛苦,刚刚从东那回国,就又要带着那些勤劳的东那工程师出国。”

“是啊,政委,”埃尔扬接过雪茄,从茶几上拿起雪茄剪,咔嚓一声去掉端头,“您近来喜欢上雪茄了?”

谢洛叼起一根雪茄,先手为埃尔扬点上火,其次才是自己,“你知道,华约给我们的压力越来越大了,那些苏联兵整日不想着去美国和西德驻军,倒惦记起莱蒙尼亚这片土地了。最近因为这事压力很大,点两根这个,打发消遣而已。”

轻轻呼出一口浓烟,埃尔扬沉下脸色看向谢洛,差不多改到正题了,“政委,上次我们家酿的白兰地……”

“很不错,我还拿着一瓶在老头子那邀了功,”谢洛语气平淡而低沉,“老头子可是真心喜欢,说下次还得喝你家酿的。今晚的大会,老头子就和莫泽德老师解决了一瓶。”

埃尔扬的话被打断了,却没什么想反驳的,他还没弄清楚谢洛虚伪的外表下还藏着什么。有关地下网络的事情他很了解,甚至比谢洛更加明白,这源于莱克家族精密的情报网络,远比外人猜想得更深奥

与埃尔扬交谈,谢洛感到一种被俯视的不适,仿佛自己下一句想说的话埃尔扬全都知道,甚至比他更先知道要说出什么话来。他搞不明白是为什么,或许只是他神经有些太过紧绷了,为了前段时间的党内人事变动以及近期的情报问题

“您和您家人喜欢就好,我那里还有不少,想再喝的话,派人告诉我就好,”埃尔扬微笑着放下手中的雪茄,静静注视着谢洛,“等会儿我就要动身了,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的话,下一次就是一个月后了……”

“确实,我有点小事求你,”谢洛索性摊牌,“军队里出了许多变动,我想我有必要查清楚背后的一些问题,这正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清楚是不是已经有了居心叵测的人在背后搞破坏,所以接下来我选择相信你的一切。摩西,你相信我吗?”

“我没有怀疑您的理由。”埃尔扬沉下脸,坚定地注视

“那就好,摩西,”谢洛左右看了看,宴会上的官员们都在各自聊天,身旁也没有明显遮挡的桌子和管道,“有些境外势力正在我们国家的地下进行工作,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建成了一些纵横交错的网络,我选择相信你,所以和你吐露这些,明白吗?我需要你的帮助,尽可能在那些东那工程师手里拿出来点资料。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了,现在能和他们接触的只有外交部,所以这需要你亲自去办,出了任何事,我一定保你。”

埃尔扬想都没想便要拒绝,他怎么可能为了谢洛的私事搭上自己的前途,便摇摇头准备直言。谢洛察觉到这一点,俯身一步继续加码

“只要你答应去办,无论事成与否,”谢洛短呼一口气,“财富之类的我提供不了,但我能保证你从东那一回来,就去外交部就职,坐上部级干部的位子。”

“您怎么保证?”埃尔扬确实有些动摇,取一份文件而已,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

谢洛深吸一口气,掐灭暗红色的雪茄,“胡查书记要在上任的一个月内,陆陆续续除掉那些右倾的官员。外交部,你比我更了解,大约就是这样的状况。”

埃尔扬谨记着穆勒的教导,一定要在1960年前升任到中央的部级干部,只有这样,穆勒才能赶在自己下台前把州长的位置移交给埃尔扬·莱克伊,以保证家族在世袭领地的合法统治

而升迁的最好时机,就是1956年,这样结束了四年的中央职务任期后,便能让接任州长的程序最大程度的合法。1956年已经接近尾声了,埃尔扬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不断错失机会,谢洛给出的条件实在令他难以拒绝

“成。”埃尔扬语气坚决地答应道,“但您给我立一份字据吧,就当我留着做纪念。”

谢洛从服务生身上抽过来一只手帕,掏出钢笔签了一份潦草的字据,并署上了签名。作为条约,埃尔扬也用自己的钢笔签了名。谢洛心想,莱克伊一定带了录音器,幸好最终他的冒险没有变成一次错误的暴露

埃尔扬将钢笔别回胸前的口袋里时,顺手关闭了录音器

两人相视而笑,那份手帕进到了埃尔扬的口袋里,谢洛悬着的心也缓了下来。看到埃尔扬招手,莱克娅告别了几位首长夫人,不紧不慢地回到埃尔扬身边

“政委,我给您介绍一下,”埃尔扬搂着莱克娅,“这是我夫人阿尔蒂娅娜·莱克娅,托您带兵打仗的胜利,战争一结束我们就相爱并结了婚。”

莱克娅优雅地鞠躬,“首长好!”

“不必如此,我和莱克伊先生都是老战友了。夫人真是富有气质,和你十分般配。”谢洛的目光聚焦在莱克娅的脸颊上,令她略有些泛红

“往往为了工作,长时间出门在外,”埃尔扬的语气平淡如水,“我和夫人若不是真心相爱,早就各自离去了。是吧,我的小杜鹃。”

“埃尔扬,”莱克娅娇羞地眯眼看他,“公共场合……”

“不妨碍的,”谢洛笑着捋捋头发,“夫妻恩爱,常有的事。”

埃尔扬笑着告别道:“政委,我晚上还有工作,得赶紧垫垫肚子去……”

“去吧去吧,别忘了……我们的合作啊。”谢洛扬扬手,示意两人不必逗留

 

沿着会场的石英高墙向角落走去,琳琅的盘子碟子上却置着少得可怜的美味。莱蒙尼亚的繁荣建立在经互会和南托、东那几个国家的援助上,何况修建那条隐秘的地下巨型工程巅峰时占据了全国5%的GDP,如今有迹象显示它仍有增长的趋势

会场外又传来刺耳的爆破声,石块滚落在旧城区的街道上,破碎开来并发出巨大的破裂声。听着这死亡的声音,莱克娅的心中不忍滴血,那些她家族曾经的荣光,如今正一点点连痕迹都被抹除

“埃尔扬,别光顾着吃了,”莱克娅推了推他,“你就不感觉……有点奇怪吗?”

“哪里?”埃尔扬的嘴里塞满了食物

“那个政委,莱莫德将军,”莱克娅捂着额头摇了两下,“他看我的时候,那眼神……色眯眯的。”

“唉——不用在意,那家伙就这德行,”埃尔扬转头低声说道,“当时刚解放潘浙斯的时候,我去镇上晃荡,碰见那家伙在镇子最大的一家妓院里坐着——左右各一个,桌上还坐着两个,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莱克娅忽然没了动静,起初埃尔扬还自顾自地吃着,直到他察觉到莱克娅正以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怎么了?”

“你还去过妓院?”莱克娅嫌弃地看着埃尔扬,“你嫖过娼?”

两人全部呆愣在原地,仿佛时间凝固了起来

“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那家伙在妓院的?”

“我只是去过妓院……”

“所以你嫖过娼?”

“我没有,我是被战友拉着……”

“被战友拉着嫖娼?你结交的都是什么混账朋友,带你去嫖娼……”

“你先听我说完!”埃尔扬急忙顶了顶莱克娅,示意她不要引来别人的注意,“我以上天发誓,我没嫖过娼。那天晚上他们告诉我,酒馆那边有克罗地亚舞女在唱歌,我就醉醺醺地过去了。去了之后就我一个专心致志听歌,那群混蛋拉着我就进了一栋小楼……”

“嫖娼?”

“你听我说完!”埃尔扬愤怒地轻拍桌子,“我进去之后他们点了几个,然后就去里屋了,我在外面坐着,仅此而已。”

“怎么可能?”莱克娅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那时候就坐在外面,听他们在里面玩?你还喝了酒,你能抵御……”

“你先闭嘴!”埃尔扬回想起了一切,他一直坚韧地在外面坐着,但那是为了玛丽安,他是在为了玛丽安守节……而这又该怎么和莱克娅解释?

“你真是令我失望透了,结婚这么多年,我从不知道你还去过妓院,”莱克娅扶住额头,紧闭的双眼止不住厌恶的神情,“天呐,你简直和那个莱莫德将军没什么两样,而我一直蒙受欺骗……”

“不是那样的,阿尔娜。”

“你现在倒叫上昵称了,我都不敢想你在妓院里,对着那些妓女的耳朵说过多少情话,真是恶心至极。莱克伊,你太令我失望了。”

埃尔扬深吸一口气,决定终结这个可悲的话题,他宁可让莱克娅伤心,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声毁在一个误会上。毕竟,倘若莱克娅真心爱她,怎么可能为了一件无伤大雅的事情难过呢?或许她只会相信他是深情的,那样一切就解决了

“听着,阿尔娜,”埃尔扬语气坚定地述说,“因为我那时已有了妻子,你能明白吗?不是你,是我在教堂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

说完一大段话后,莱克娅不出所料地发了会儿疯,但冷静下来后便没在多说什么。她开始忧心忡忡地和埃尔扬谈及生育的问题,她想要一个孩子,最好先是男孩。但埃尔扬还不打算生育,于是两人就这个问题争论起来,一直扯到圣杰特王国末代君主的生育问题上

于是他们争吵起来,莱克娅在气头上说了违心的话

 

 

 

“……谨此,我代表莱蒙尼亚劳动党中央以及莱蒙尼亚外交部,向各位颁发象征无产阶级劳动者荣誉的莱蒙尼亚金十字勋章和国家劳动建设勋章,”埃尔扬站在兰德尔人民会场的主席台上,在几盏聚光灯的光明中,向台下的上百名东那设计师宣读最后的致辞,“另外,本人埃尔扬·莱克伊,代表莱蒙尼亚传统家族莱克氏,自费向各位赠与象征家族荣誉的沃坎德尔徽章与莱蒙尼亚本地特产一套。佩特里特,叫人去把那些礼品带进来吧。”

管家大步走下台,与几个通体黑色礼服的年轻人说了两句,他们便接着出了会场。不一会儿,几辆推车载着满满当当的礼品盒进了会场,由驻东大使馆的几名工作人员一一颁发

随后全体设计师们向军人一样,一列列整齐划一地走上会场正台,他们的眼中没有什么光亮,透露出难以言述的麻木与无奈。随着上百人到了台前,埃尔扬亲自为第一排的高级建筑师颁发了两枚勋章与一枚徽章,其余的则由驻东大使馆的官员一一佩戴

颁奖结束后,莱蒙尼亚的官员们与东那的设计师们站在一起,由台下的摄影师统一合影

“同志们,来,看镜头!”摄影师的脸上带着笑容

镁光灯爆燃出明亮的闪光,升腾起一股灰白的浓烟。设计师们又如军人一样成排列队下台,纷纷默不作声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仿佛一切只是个流程

“同志们,不用回到座位席上了,”埃尔扬被他们的样子整蒙了,“到门口领了礼品,就可以坐电车回招待所休息了。”

听令,这些设计师又自发地成排列队离开会场,拿上礼品时没一个人带着笑容。埃尔扬感到十分落寞,他精心令莫特市的工厂设计了一款印着莱东友谊的保温杯——一名东那建筑师和一名莱蒙尼亚民兵并排站着,设计师拿着纸笔圆规望向右侧,民兵则一手步枪一手麦子,背景是漫山遍野的柠檬树与甘蓝田

除此之外,礼品中还有一支钢笔、一本莱克州的画册和一副以莱蒙尼亚十二州为主题的年历——战后,最北方的巴尔斯州因割地条约分成了三个部分,一块划给了南托联盟,一块划给了弗朗加州,一块划给了巴格德提州

这些礼品花了埃尔扬不下一万阿司,换做十年前,这笔钱对家族还不算什么;但现在,这真需要埃尔扬狠狠心才舍得花了。希望他们最终能喜欢吧,埃尔扬心想道。来到莱蒙尼亚援助建设的人有不少,还有一些朝鲜和古巴来进修的军官……埃尔扬只为东那来的技术人员们额外赠送了礼品,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的面貌能让他回忆起那个已经消失的兄弟

 

当电梯门缓缓在招待所的三层打开时,莱克伊的双拳紧握,汗水不自觉地渗了出来。他的手下给他闯了大祸,电话铃声响起的一瞬,莱克娅还感到困惑,莱克伊已经清楚灾祸的降临

他步履沉重,皮鞋将地毯压出深深的印记,每一步都在接近一扇敞开的房门。门外已候着两个外交部的人员,所幸都还是莱克伊的属下。两个人的阴影映在门外,这间客房的主人一定愤怒极了,他一定会把整件事告知警察和他们的使馆

莱克伊回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铃声,心早已凉了半截

 

“怎么回事?”莱克娅从睡梦中惊醒,漆黑一片的房间中,突兀地响着座机电话的警铃

莱克伊却没有回应,而是静静躺在床上,双目圆圆地望向天花板

“埃尔扬,电话响了。”莱克娅推了推莱克伊,她以为他还在睡梦当中

“我知道,”莱克伊冷冷地回应道,“帮我准备一下外衣外套吧,我得走了。”

虽然不解,但莱克娅还是快速起身,打开床头的台灯

“你要去哪?”

“可能就在招待所里,可能是警察局,也有可能是使馆。”莱克伊坐起身,接过递来的外套和长裤,在床边飞快地换好了衣服

莱克娅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大问题,也知道自己无法插手,于是便不再过问。她默默地为莱克伊穿好了衣物,又掸了掸身上的褶皱,最后拿起那瓶古龙水

“这个还是我来吧,”接过古龙水,莱克伊在两肩和上腹喷了几下,“阿尔娜,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了,如果明天还没消息的话,你就跟着佩特里特回城堡去。”

莱克伊的语气充满命令的意味,莱克娅清楚这一定是出了大事,便不再反驳。但她还是担心,担心真出了不可挽回的差错

“埃尔扬,”莱克娅焦虑地看着准备动身的莱克伊,她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如果很久都不能再见面的话……”

莱克伊回过身,轻轻搂住莱克娅,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相信我能成功吗?”他鼓舞着自己

“当然,你有哪次失败过吗?如果那些小失误也算数的话……”她的语气充满肯定

“这就够了,”说罢,他最后摸了摸她的脸颊,“我走了。”

房门打开,走廊里早已站着两个黑色的人影。没有对话,两人跟在莱克伊的身后,大步消失在幽长的走廊尽头。远处传来电梯的电铃声,随着电梯门合上,莱克娅悬着的心彻底放不下来了

 

因莱克娅还在招待所里,他的附近,莱克伊感到自己纵使在远离城堡的外地,独自面对一场几乎注定失败的困局,也总有个无形的靠山在背后。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告诉自己不要再紧张、忧虑,一切定会是这样的,自己必将面对的

两个招待所的安保人员正坐在面对房门的椅子和鞋柜上,见外交部的官员到了,他们便起身出了房门,手上还提着强光电灯

“有影响到其他房客吗?”莱克伊站在门外,低声询问

“对门刚刚开门询问来着,除此之外没有了。”

关上房门,三人进了房间。屋里所有灯具都已打开,房角的地上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连体衣的男人,背靠在落地灯前。见到莱克伊到了,那人紧张地避开眼神接触

一旁的床上坐着一个身材瘦高的东那技术人员,他似乎有些愤怒,但更多的只是无奈与落寞。莱克伊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里的紧张全然打消,故作愤怒的样子,决心舍弃这个不成器的特务

听见动静,技术员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背对着几人,不愿直面

“同志,大概的状况我刚刚已经了解了。”莱克伊的语气十分坚定

“同志,大致的狀況我剛剛有了解到。”翻译紧跟着译成东语

“不用这么麻烦,”技术员抬起左手,用流利的莱蒙尼亚语说道,“除了你们的外交官,剩下的人都先在外面等会儿吧,我想和这位同志单独谈谈。包括你,梁上君子。”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莱克伊忽然呆愣在原地,他不敢相信

半晌过后,他才缓过神来:“其他人,先到外面等着去。”

两人便架着那个地上的男人出了房门,随着房门合上,莱克伊终于不可置信地坐到书桌前,面向这位东那技术员

“日生?”莱克伊颤抖着确认

“是我。”技术员抬起头,看起来沧桑了许多,“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怅然与兴奋交织在莱克伊的心中,他不清楚,既然瑞兰加早已认出了他,为何不主动与他见上一面。甚至瑞兰加已经和他见了不止一面,为何他不站出来哪怕一次,去和他说说话?

“日生,你为什么不早……”莱克伊的语气中带着不解与失落

技术员看向莱克伊,复杂的心绪从眼中流露出来,令莱克伊难以理解

“你已经过上另一种生活了,我没必要再破坏你的人生,也……不应破坏我的人生。”技术员扶住额头,叹了口气,“我已有了家庭,为了我的家人们,我不能再冒一点险。”

“这有什么冒险的?”莱克伊的语气带着一丝委屈,“四年来,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以为你死在你们国内的肃清运动里了。”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不是一类人了,你是贵族子嗣,我是异国他乡的无产阶级劳动者,”技术员似有千言万语无法述说,“我负担不起高额的跨洲信件费用,还有那些审查……”

莱克伊伏下身,期盼而怨恨地看向变得陌生的挚友,“我可以负担所有费用,你的人身安全,我可以让驻东使馆保障……”

“不,”技术员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出来,“我实在不想说出这些来,但是……我们已经不是同一类人了,我们之间能说的话已经越来越少了,你难道没发现吗?我深爱着我的祖国,因为她是由无产阶级凭借双手所筑成的,我爱那所有的人民、同情他们的苦难、悲悯他们不得已的勤劳。但我来了莱蒙尼亚,这里的人们不用付出多大代价,就能享受来自世界各国的援助,轻易过上富足的生活。”

莱克伊几乎将刚才入室的事情忘光了,他现在只想一心挽回这个改变他一生的挚友、兄弟

“社会怎样变化,不影响我们的情谊……”

“那只是你没有察觉罢了,”技术员几乎毫不犹豫地反驳,“你现在是莱克家族的世袭公子,享受着常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富足,而我独自一人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为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创造坚固的国家后盾。我并不羡慕你的生活,因为我是以自己的劳动为家人换取幸福生活,我的贫穷与拮据,也都是结结实实的劳动荣誉。你理解不了我的生命了,同样的,我也没办法理解你的生命了。”

莱克伊哑住了,他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这样说下去,而他知道的是,他确实在无形中完全变了模样,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回想起曾经在弗朗加的时光,他们两个一并读书,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理论,那时他和瑞兰加一起痛斥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与法西斯

现在呢?摩西,好好看看你自己,你已经被散发富贵气息的污泥浸透了,你以你身上遍布的肮脏为荣。你为了攫取情报与权力,不惜指派手下盗取来支援国家建设的外国同志。你曾经为了命定一生的伴侣恪守贞洁,为了无产阶级在战场上与法西斯敌人拼杀,在残酷的战场上不惜拼命拯救革命战友,甚至是手无寸铁的敌人

但你现在已经脏透了,你欺骗自己的情侣,令她生不如死地日夜煎熬,和一个邪恶的坏女人勾搭,背叛了曾发誓相许终身的伴侣;你背叛无产阶级的人民群众,与苟活的封建势力为伍,与盘踞在国家高层的莱莫德氏家族企业做交易,在第三世界中残忍处决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别国同志;你和肮脏的谢洛进行见不得光的勾当,为了家族利益,出卖同盟,甚至自己的手下

那颗金黄的柠檬不仅熟了,它还从心里烂透了,金黄的外皮倘若不喷上古龙水,散发的臭味恐怕令人难以近身。那颗被石头压弯的小柠檬树,忘却了自己的根系还在苦难之中,肆无忌惮地与槭树拼争高低

莱克伊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他骂的越狠,心中便越是痛苦不堪。他可以接受族人对他冷漠,可以接受娶一个本不喜欢的妻子,忍受官场上不尽的诡诈与阴谋。他接受不了曾经自己视为唯一知己的,亲如兄弟的朋友,对他深深的失望与唾弃

他只想找一张床躺下,面朝墙面狠狠地哭上一场,就像小时候那样。但那时会有红头发的玛丽安来安慰他,会有知己的瑞兰加来消解矛盾,甚至可以到鲁戈夫妇家里,听他们讲讲他们儿子的故事

但现在他是一个男人,莱蒙尼亚的外交官、莱克家族的少主、漂泊在外的游子,他没办法朝任何人哭诉。或许他可以找个机会,回房间里,趴在莱克娅的肩头痛哭一场。但他不能那么做,他不能让自己依恋上那个坏女人,他应当是属于玛丽安的

 

于是他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技术员。平淡如水的外表下,他的亚得里亚海上飓风席卷,翻涌着吞没整个世界的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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