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啃沙(初稿)

江也觉得,从询问室走出去的那条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而他的爱人正在终点等他。

叶篱和穿了件浅咖色风衣,过长的头发被拢在脑后扎了个揪。他似乎是接到电话后匆忙赶过来的,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沾了点红,像粉碎的浆果。“颜料?”江也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引着他往卫生间拐,“去洗洗,干了不好弄。”

刷刷的水流声让他终于有点活过来的感觉了,龙头下那一小块皮肤被搓的通红,他在镜子里望见叶篱抬头露出一个妩媚的笑。这个词似乎不太适用于男性,叶篱,他的恋人,不知道是对着镜子还是他,抬起琥珀色湿漉漉的眸,矜持又刻意的挑了下唇。没有完全复原的唇线颤了颤,收缩着带动喉结一路滚下来:“走吧。”

他如鲠在喉,突然精疲力竭。半个月的莫名消失,三个月的沉默,逃避,目光躲闪。叶篱同等沉默的接纳,使他又多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感激之情——在这污浊的、被车灯和霓虹切割的都市夜色里。

“阿篱……”他开口,声音干涩。

“我接一个热心市民回家,”叶篱打断他,声音轻得像耳语,“开门,扔床上,盖被子。任务完成。”他侧过头,侧过身,额前碎发被夜风吹起,“谁会关心这位市民,为什么路见不平,去捅一个陌生村子的马蜂窝?”

他眼波流转,带上三分调情般的审视:“江先生,还需要什么别的服务吗?”

江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不轻松。他近乎失礼的忽略适合接吻的氛围,语气平平:“给我一支烟。”

叶篱盯他良久,说好,他说,来一条双喜。粗糙的中年男子伸出泛黄臃肿的手,递给他一包烟。经典的红金配色,封面横着大大一个“囍”,他迟疑的放下手:“有没有别的款式的?”

“又不是黄鹤楼”,老板一脸不耐,“啪”的把烟拍在他手上,“别琢磨了老表,这个实在,劲儿足还顶饱!”

他掏了八块钱的现金,一张张数过去。贵了,他想。

有人在他的小卖铺前抽烟。

这个人一定有许多忧愁吧,他想。黑暗中隐约迸出星点火光。男人侧身站着,踝骨伶仃,单薄如纸。他一仰头,吐出一片蓝雾,扑在看不清轮廓的半张脸上。

于是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帐本,道:“进来坐一会儿吧。”

男人大概是听清了,微一迟疑掐灭了烟,隔着玻璃门沉沉地看了一眼店内。他看不清他的眼睛,却直觉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帐目,似乎有点算不清了。

有些刺目的白炽灯下,他看清了男人的全貌。骨相锐利,胡茬刺破轮廓,一道半干血痂突兀的横在紧蹙的眉峰下,一身西装满是泥污,领带歪斜绞拧。他不属于这里,小老板从冰柜里拿了瓶水递给他,他仰着脖子咕噜咕噜灌完,把软塑料瓶捏在手里,哑声问:“有烟吗?”

小老板从柜台中拿了盒烟,攥在手里没敢给他:“你怎么进来的?”

他眼神游移,最终聚在手掌下的烟盒上:“是“守礁人”放我进来的。”

“他怎么可能放你进来?”小老板歪头看他,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不相信。面前的男人眼神刹地软化,露出一个极其温柔,温润的笑:“因为我不是坏人呀。可能因为他瞧我比较可怜,我们聊了聊,就让我进来了。”

江也实在没想到坐落在南方穷乡僻壤能有一个的小渔村。船啃沙村,这名儿起的古怪,村也古怪,他搭的船差点溺死在这里。“守礁人”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怯生生的站在村口与浅湾的一线口。她大概没怎么见过生人,捂着嘴就要往回跑。江也费了半天气力,连说带比划,终于半强迫的使她相信自己是回来“探亲”的,懵懵懂懂让出一条路来。

这种鸟不拉屎的鬼村子里居然还有个像模像样的小商店。老板是个年轻男孩,生得十分标致,转身找货时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顺着下去是薄而分明的肩胛骨,从衣服中透出浅浅的规则形状,像一只被布匹束缚的蝴蝶。

江也坐在他从角落拖出来的高脚椅上,莫名觉得这小孩有些眼熟。他下意识把那张脸和叶篱叠起来,不,不像。叶篱身上有一种精致的美感——他会穿搭,会在针织衫外罩一条小围巾,在羊绒外套上有意无意洒上几点明黄。他知道哪个角度最漂亮也惹人怜惜,是像小女孩那样微微低下头,从上往下抿着嘴,连左侧头发散下几缕都精心策划。他想着他笑的脸和木然的眼,忽地一阵头晕作呕,海风辛咸与烟的腥臭味混着胃酸泛上来。他有些轻微的洁癖,闻不到衣角萦绕的木质后调香,便觉得整个人也狼狈且烦燥,于是便抬起头,打量起那小老板来。

小老板有一双鹿一般的眼睛,映着店内黄昏黄的灯光,显露出些流光溢彩的温柔来。他的嘴微张着,笑着,无意识的弯着唇角,露出些涉世未深的懵懂。两半薄薄的唇翁动着,慢吞吞的吐出安抚人心的字眼——话不多,但很中听,带些绵软的海南口音,字头字尾被压得极扁:“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你和他们都不太一样诶……”普通话难得的标准。

他看出来江也在观察地,顿了下又笑了,便由看他看去。江也这才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抱歉的笑。

“不是……我…..”他难得词穷。又盯着小老板怔愣了一阵,放柔了语气的回答,“我是来散心的。”

“哦,这样啊。”他并不追问。狭小的玻璃房因为两个人的沉默而显得有些不安,他看着小老板把一页账颠来倒去的翻,觉得他该走了。但他就那么静默着,有些恶意的想看年轻的男孩涨红脸庞,吞吞吐吐搜肠刮肚想出驱赶他的理由,倒不知道是在折磨谁。

终于小老板开口:“你要是能回去,就走吧。别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

“这里……不好。你还是走吧。”

江也惊奇的发现,那双清澈的眼睛几乎是有些哀哀的看着他,仿佛在真心实意的祈求什么。“我现在还出的去吗?”他想到自己搁浅的船,无奈的笑了笑。啃沙啃沙,敢情这村名就是这么来的。

看着面前人有些难过的低下头,心下了然,“你看,我现在也出不去不是吗。”

“可以的。明天我带你出去吧。”他仍垂着头。

其实出不去也没关系。江也暗想,他有一瞬间甚至疲惫的想死在这里,甚至又乐观的想:如果他就此晕死在这里,面前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他也有些难过的低下眼,花了十五分钟声情并茂的讲了个故事:他从小性格孤僻,从来不合群。身边所有人都嫌他不够优秀而不与他相处……唯一的朋友,他最好的朋友,七年前失踪在这里。他知道这么久过去根本不可能再找到人了,但他每年都过来,摸索着每一片朋友踏过的足迹,总觉得他可能还活在某一个地方……

讲到最后他有点哽咽。这个故事他讲过很多次,不管是用于开导别人,还是单纯找个释放情绪的出口。说着说着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到底是怎样的了,反正不会这么巧。他想。他确实有个算不上多亲密的朋友,也确确失踪在七年前这个方位。那位朋友痴迷于摄影,是那种极端情况下的摄影。在悬崖上跳起来,抓拍被摄者惊恐的表情,拍船舷海浪中近乎颠倒的角度。那天预报有风浪,他其实能拦住他的,全家人都在拦他。那位朋友很是信任他,因为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眼中可靠,周全,优秀的孩子:“江哥,我真的不能去吗?好不容易有机会……”

去吧,他那时候说。或许抱着点看热闹的心态,他亲自为他打点行囊,千叮咛万嘱咐,把朋友感动临走前狠狠抱住他:“江哥我要是一个女的一定嫁给你!”他笑着让他滚蛋。其实他挺佩服他那个朋友的,敢做那样那样的事,放肆的在雪峰上大叫……最后他母亲不放心,带着才小学的弟弟一同上了船,一家人大概是都遇难了。他很难得的后悔了他人生中某一刻的选择,于是把这个故事反复讲,翻来覆去颠来倒去的讲,似乎听者沉重的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说一句“节哀”“不是你的错”,就替他分走了一分罪恶。不是我的错对吗?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死,我没有错对吗?

倾听者足足沉默了半分钟,很轻很轻的说:“你的朋友应该会很高兴的。”

“这么久还有人惦记他,你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他忽地语塞了一下。小老板低头翻过一页泛黄的账目,抬头,冲他绽开一个笑:“那你先待在这里吧,三个月后我送你出去……那时候春天到了,你就可以回去做你的事情啦。嗯……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哥哥吧。”

“为什么是三个月后?”

“因为我要成年了呀。”他有些羞涩的笑笑。

江也看看他望向自己的带着光彩的眼睛,觉得他天真的有些傻。

“你笑了。”他说,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点惊喜。

他笑了吗?江也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被那笑容所打动,也跟着笑了吧。他又看向他的眼睛,小老板并不躲闪,平静又诚恳的跟他对视,他心头一阵酸涩,仿佛湿冷的心脏中钻进了星星点点的温热火光。

那么温和的人,那么滚烫的温度。

村里很少来人,小老板也很少见到这般人。一个喝着海风抽烟的人,本应是冷硬的一条粗俗大汉。他常看见他们在村口吞云吐雾,罢了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辗灭,恨恨的骂出些什么。他不一样,他想,他转进门来,连光的轮廓都是温润的。可这个神秘的男人似乎很累,温和的底色被疲倦侵蚀一角,眼神透出犀利,混杂着许许多多他看不懂的情感。

小老板不怕他,他看起来并没有村人传的那么令人深恶痛绝。他倒有些可怜他,于是每天为他留着凳子,等着这位陌生人屈尊就卑分半个小时找他谈心。他真的知道很多很多,应该是哪个大公司的老板吧。

“城市……是什么样的呀?”

他好喜欢听他说话。听讲地下铁龙般呼啸而过的列车,讲玻璃幕墙反射阳光让整条街都发烫的大楼,讲夜晚亮得像银河倒扣一样的霓虹灯……有些他有点印象,有些他却记不得了。他最喜欢听江也讲地铁,当江也说到车门关闭的警示音是“嘀嘀嘀嘀——”时,他会忍不住学着那声音,然后两人一起笑起来。他想象着用不了多久他也能踏入那节摇摇晃晃的长箱子里,被裹挟在很多很多人里左摇右摆……他现在的身高应该能够到上面的提手了吧,不用再抓紧妈妈的衣角或坐在爸爸的大腿上,车厢“咣咣咣咣咣咣”猛地顿住了,不知道是谁狠狠坐了下他的肩……“诶呀!”车门又滴滴滴滴的响起来。江也笑起来,眼角攒出很浅的细纹,他觉得那比夕阳还好看。

“江也,你有没有试过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看夕阳呀?”

“没有。你想试试?”

“我想起来我好像看过……是在雪山上,太阳落下来居然是渐变的!红色蓝色紫色……”他掰着指头数,“特别特别多云,后来我这里就没看到过那样了……”

瑞士阿尔卑斯山马特洪峰,江也心里暗自皱眉,他几乎要怀疑这小孩是在哪本科普类杂志上看见的,那种高危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心大到把小孩带过去。他忽地一窒,小老板目光澄澈,让他下一句话几乎问不出口。一个男孩,六七岁时遭遇海难,全家都死了,被村民收养……

“他们其实看着凶,人都挺好的。村长……嗯,他原来想用我献祭海神来着,因为我落过水魂已经湿了,更容易通灵。但是马伯伯说,我年龄有点大了,而且头发和瞳孔又黑,送过去海神会生气的……“

他把性别年龄履历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你记得你……之前的名字吗?”

“记不清了。”

人体大脑开启自动防御机制。他看着小老板垂下头,很落寞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细软的黑发,心软的一塌涂地。

接下来的日子,江也成了小卖部唯一的常客。他住在村里唯一能称得上“旅馆”的渔民家空置的杂物间里,白天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线走,他大概已经摸清了这里:村庄坐落在一个被巨大、犬牙交错的环状礁盘包围的浅水湾内。礁盘外是汹涌莫测的外海。唯一相对安全的狭窄水道暗流密布、水下礁石林立,且常年被浓密的海雾笼罩,听小老板说非本村经验最丰富的舵手都极易触礁沉没。至于他怎么死里逃生的……鬼知道呢,或许是神灵保佑吧。他就这么强迫自己忘掉那些西装革履,看海,看船啃沙,看时间如何在这里缓慢得如同凝固的胶体。傍晚,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踱到小卖部。

里——他还是更愿意叫他小老板。江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生了一双绝妙的眼睛,湖水一样的,像是要看透人魂魄。人凑上去,总会在对水自照的瞬间从茫茫然落到实处。他知道了他叫里,一个算不上名字的名字。他年龄小,村里人叫他小弟,发成了“里”的音。小里,小里,这根本不能算作名字,任何一个年龄小的人都能拥有这个代号。小老板倒无所谓,笑,说那你帮我起一个吧。

于是江也哑然。里,里,阿里,阿篱,他一阵心慌。

对面的人就那么信任的看着他,他终究还是叫不出这个名字,故作镇定的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换来人歪着头的停顿,空气中短暂的思考。他很满意这个反应,不自觉微微偏了头,和那颗颤颤的眼珠保持同频。

里思考了一阵,软软的说,随便呀。

他正低头整理着货架上的鱼干,细碎的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神情专注而安宁。江也看着他柔和的侧脸轮廓,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胸腔。

“城市……其实很吵,人挤人,空气也不好。”他想起一些希冀,猛地岔开话题。

里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睛弯弯的:“可是,能看见那么高的楼,那么多灯,一定很热闹吧?不像这里,天一黑,就只有海浪声和海风了。”他对江也跳脱的话题倒很快适应,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天真的陈述。

江也又一时无言。是啊,对于从未,不,短暂见过繁华的人来说,连拥挤和喧嚣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他带来的这点“外面”的光影,对这个纯净的灵魂,究竟是好是坏?念头像针般刺了他一下,他想带里去城市。

可叶篱,叶篱怎么办。

他一下子清醒了,带着后怕,陌生的钝痛和灼热。

恐慌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江也。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里被村里人施压了。他们说他的“哥哥“行动有些不对劲,夜里总是站在村口眺望。里觉得他可能是想家了,他和自己不一样,在城市里有家人和朋友。“我一周后去镇上采集物资,顺便送我哥哥回去。他和我们不一样,不能留在这里,但我保证他绝对不会对外瞎说……”

那些对江也而言早已麻木的日常,在他的世界里激荡出巨大的涟漪。他并不在意会不会妨碍生意,因为这个人口中有他所不知的稀奇事情,他被救起后几乎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或许在他将死的前一秒有人在喊他罢,所以才如此刻骨铭心。

他爱听,听他说城市是什么样的,有各式各样的职位,形形色色的人。江也不知为何鲜少提及自身经历,他倒不介意,他知道那么优秀的人当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之前“没朋友被欺负”的说辞估计也是编出来哄他的,或许是怕他羡慕吧。而他自己的关系仅限于这一角地,一片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分享出去的了——可他听到他说“我要回去找我的爱人”的时候,还是惊讶。

他愣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笑得多么勉强,对方也愣了,面上浮现出几分愧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好像明明自己应该洒脱一些。他想,于是朝他投去一个温和安抚的目光,江也怔怔地看着,几分迷茫,几分无措。

里总是习惯后退一步,习惯释然。可惜以后就听不到他讲那些新鲜事了啊,他有点遗憾。

他突然有些无理的希望江也记住他,记住那个十年前并没有在海里死去的他:“江生。我叫江生。”

江也恍若不闻。

”我要离开了。”江也背对着小店的玻璃门,喃喃道,不知那人是否听见,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他有光彩的眼睛,微笑的唇,骨节泛红的手,苍白细瘦的脖颈。他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忽然猛吸一口手中的烟。辣,辣,辣,呛得撑住膝盖咳个不停。

他掐灭最后一点火光,于黑暗中无声落泪。

“别抽了,对身体不好。”叶篱淡淡的对着阳台说,面上挂了几分担忧。

“知道了。”江也把烟头按在手心,烫得一激灵。身边人都劝他,最近的好友语重心长的对他说:“我知道你因为小渔村过不去,但别真把自己搞死了……江,你知道的,宗教迷信的村子都是那样的,你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不是的。他想。他遇到了故友的孩子,但并没有把他救出牢笼,反而鬼使神差的畏罪潜逃。江生,江生,他还记得朋友说这是降生的意思,是希望,生命,美好的祝福。他算了算,这个时候里,江生是时候该出村了。他会去哪里呢?……总之,不管是作为哥哥曾经的好友,还是短暂相处半月的陌生人,他都不敢去见了。

但他准备好了一切。他想。等他进城,他给他找好了岗位,是一家小超市的收银员,工作内容简单稳定月薪很高,再加上他补贴的那份……对了,他喜欢和人交往。那销售呢,他急慌慌打开手机:“喂,帮个忙,你那边有没有什么空闲的职位……”他应该已经进城了,他在那边会过生日吗?为什么杳无信讯了?

他想叶篱也不过想说:“别真把自己搞死了。”

马上一切都结束了。他想。他会处理这好一切,然后永远忘记。他还是周围人眼中的精英人士,模范男友,把任何一个身份做的完美。

他点了根烟,是二十六块钱的南洋双喜。爆珠的口感有些古怪的甜腻,丝丝香精味顺着鼻梁窜上去。他找不到开始在小卖部那种两三块的烟了,听人说是免税版,还挺难搞到的……香灰落满实木地板,他的完美,他的自尊……再抽一根吧。他发现自己指缝间都有些发黄了,像学生时代长期写字留下的老茧。再抽一根吧,反正生老病死又不差这一口。

“江哥,警方查到你说的那个村子了!”手机里突然迸发出一声惊呼,他一低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好友的电话。如释重负漫上心头,可他莫名觉得有些惶恐。打开新闻,“……受异常强降雨云团影响,沿海局部地区遭遇百年一遇突发性山洪……船啃沙村受灾最为严重,多处房屋被冲毁,通讯、道路完全中断,目前伤亡情况不明……”

船啃沙!

江也的心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他立刻抓起手机,疯狂拨打那个写在烟盒上的、属于小卖部的座机号码。忙音。忙音。永远是忙音!冰冷的恐惧像章鱼的触手,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好友电话插进来,“喂江哥?刚才断线了吗?我跟你说,刚才我一个调研民俗的朋友跟我说……船啃沙那边太惨了,水来得邪乎,冲垮了半个村。最要命的是,村里几个老人一口咬定,是‘河神’发怒了!说是因为……唉,说是因为前阵子来了个外乡人,带来了不干净的东西,惹怒了河神,才降下这场大水!他们翻遍了,最后在村口小卖部那孩子身上,找到了‘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江也的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手机。

“嗯……我看看啊……是一个画了高楼和星星的长方形卡纸,哦是明信片吧?好像说出村后请务必联系我。都是那外乡人留下的东西!那孩子……叫里对吧?他们说他是被外乡人蛊惑了,成了‘不洁’的源头……洪水退不下去,眼看要淹了祠堂……他们……他们按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把里……‘送’给河神谢罪了……就在昨天傍晚……”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狠狠砸在江也的视网膜上。他留了明信片,随手在上面画了星星和高楼。里……那个踮脚擦柜台的里,那个学地铁“嘀嘀”声的里,那个眼睛亮晶晶问“然后呢”的里……被当成了平息神怒的祭品?被一双双他曾经觉得淳朴、如今却只觉愚昧恐惧的手,推向了冰冷的、翻滚着泥沙的洪水?

江也的手机“啪”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他踉跄着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袋痉挛着,天旋地转。谢罪,谢罪,谢罪,里踮脚的身影、好奇的眼神、笨拙的动作……他看见里被推搡到河边,他可能挣扎了,可能呼喊了,喊的是谁?是那些将他推下去的“亲人”?还是……那个给他带来灾难又仓皇逃离的名字?江也仿佛听见最后那声被洪水吞没的、撕心裂肺的呼喊——

“啊——

那声呼喊……是我的幻觉?还是他真的……在喊我?江也……江也………江生!江生!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他瘫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浴缸边缘。

是我……是我害了他。

是我这个满身都市尘埃的闯入者,带着一身解不开的烦恼和不该有的心思,闯进了那片死水。是我,他那么好奇,那么信任,像只不知险恶的雏鸟。而我呢?我有了不该有的悸动,我害怕了。“理性”、“克制”、“为他好”,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装着懦弱,像个小偷一样,趁着浓雾逃走了。那串字眼……那张明信片……它们只是冰冷的死物!是我的逃离,我的消失!

村民?愚昧?河神?这些词此刻苍白得可笑。真正的灾星是我!是我这个外来者带来的“不同”,搅动了封闭池塘的淤泥。当无法理解的灾难降临,他们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出口。而我,这个消失的“源头”,留下的痕迹——那些该死的“外面”的东西——和与里最紧密的联系,自然而然地将里推到了祭坛上。是我……是我用逃离,把里献祭给了他们愚昧的逻辑!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永不停息。公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水龙头滴答、滴答……像极了船啃沙村小卖部里那个老挂钟的声音,也像极了江生沉入水底时,窒息前最后听到的水泡破裂声。

咸涩滚烫的液体终于冲垮了所有堤坝,汹涌地漫过脸颊,流进嘴角,是海水般苦涩的咸。

叶篱……生活……理性……克制……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逃回城市,以为回到了安全的壳里。可那片海……那片吞噬了里的海,早已化作最汹涌的暗流,倒灌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的骨髓深处。

船啃沙……船啃沙……

船注定啃不动沙,只会被沙磨穿、腐朽。而我这艘自以为逃离风暴的破船,终究没能驶出那片宿命的海湾。江生的生命,就是那最粗粝的沙砾,从此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人的灵魂。每一分,每一秒。永无止境。

我听见了……里……我听见你最后喊我了……

意识沉浮中,他仿佛又站在了那条浑浊的河边,看着里被无数双手推向翻滚的黄汤。这一次,他看清了里在入水前最后一瞬的眼神——不再是好奇,不再是惊恐,而是一种穿透灵魂的、无声的质问。

河底……是什么?

是沙。

全是沙。

1人评论了“船啃沙(初稿)”

  1. 终于。最后写得有点乱乱的,直觉告诉我无意义的心理描写有好多。这篇的灵感最先获得于初中,不过那时候可能我只是单纯想写一个狗血的出轨片段……我尝试保留了以前的遣词造句,发现有点割裂但不多。悲剧性的是,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灵光乍现有了一个不可忽视的思路,可能又要像当初应付白马一样双线并行……所以这篇先将将就就放上来啦,就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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