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月的轨迹-初稿

全文1.3w字 是一个圣诞的故事

终于在前一天紧赶慢赶洗完头之后捣鼓一晚上,圣诞节课上把初稿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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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广仲《听见了吗》

那你听见了吗 我不安的心脏
听见了吗 要送给你的花
我所有能量 只能让这首歌与你分享
听见了吗 你在想著谁吧
听见了吗 我拥有的快乐 悲伤
不用回答 你听见了吗

十二月一日,初雪降临。

晨光被雪洗过,清冽地铺在音乐教室的旧木地板上。霙推开门的瞬间,寒冷与寂静一同涌入——暖气又坏了,这已是今年第三次。

她的目光习惯性投向窗边的谱架,那里空着,希美还没来。

迟到不是希美的风格。

霙放下书包,取出手套内层薄薄的保暖贴,贴在双簧管按键常触碰的位置。金属冰得刺骨。窗外,初雪正以克制的姿态降落。

九分钟二十八秒后,门被推开。

希美抱着一叠乐谱进来,围巾上沾着未融的雪,脸颊冻出淡红色。

“抱歉。”她呼出白雾,“风太大了,乐谱被吹散了。”

霙看见她手指关节处有细小的擦痕——是扑救乐谱时蹭到的。她下意识想去碰触那些擦痕,手伸出去又停下了,好像并没有什么理由这么做。霙想着,收回了手。

“暖气…”霙轻声说。

“我知道。”希美已经走向窗边,检查老旧的暖气片,“上周报修过了。管理部说零件要从大阪调,可能要等…”

“下周?”

“可能更久。”希美转过身,“不过也好。冷空气能让人更清醒,你不觉得吗?”

霙不觉得。但她喜欢希美把不好的事转化为优势的能力,就像把刺耳的音符改编成有意的变奏。

那天上午的练习有种奇特的质感。因为寒冷,她们必须更频繁地停顿,呵暖手指,活动僵硬的关节。每次停顿中,霙能听见窗外雪落的簌簌声,遥远而持续,像大地在轻声呼吸。希美的长笛声在这样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音符都像在冰面上刻下的痕迹。

十一点,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光线斜射进教室,在空气中照出无数小尘埃,像一场逆向的雪。希美停止演奏,走到窗前。

“看,”她说,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圈,

“像不像圣诞球里的景象?”

霙走过去。确实像。是一个被玻璃框住的世界,雪在下,光在移动,一切都被放大了细节又缩小了尺度。她在希美画的圈旁边,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个点,然后从这个点描出细线,画出了一个雪花。

“你的雪花画法总是这么复杂。”希美评价道。

“复杂才像真的。”

“简单也可以像真的。”希美在另一块玻璃上哈气,用指腹快速抹出六条相交的线,一个标准的六角形雪花,“重要的是你愿意相信它是一片雪花。”

这句话在霙心里停留了很久。重要的是愿意相信。相信雪会停,暖气会修好,十二月会如期走向圣诞,她们会在这三分钟的协奏曲里找到什么。

十二月七日,第一次完整的圣诞颂歌排练。

音乐教室的暖气在缺席六天后终于恢复工作。热风从生锈的铁片里吹出时,带着金属和灰尘的气味,像某种古老的动物重新开始呼吸。

吹奏乐部的全员都在。距离校内圣诞派对还有两周,泷老师决定今天开始整合圣诞颂歌的合奏。

谱架上已经摆好《平安夜》、《铃儿响叮当》、《牧人闻信》的谱子,每一份的页角都微微卷起,是去年使用过的痕迹。

“从《平安夜》开始。”泷老师举起指挥棒,“注意第二小节长笛的进入时机,铠冢同学的双簧管要保持那种之前的,雪落般的质感。”

雪落般的质感。霙琢磨着这个比喻。

她闭上眼睛,想象雪花从云层到地面的漫长坠落——不是直线,而是盘旋,犹豫,是冬的沉淀,被看不见的气流推着改变方向,但最终都会落地。

她吹出第一个音符。

合奏的声音像一块逐渐织成的厚毯,包裹住整个教室。长笛、单簧管、萨克斯、小号、长号,最后是低音提琴。当所有声音汇合时,霙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不是来自暖气,而是来自声音本身的振动。

排练到第三遍时,她发现希美在看她。不是看谱架,不是看指挥,是直接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得像在解读一个复杂的乐句。

当她们的目光相遇时,希美没有移开,只是微微睁大眼睛,扬起眉毛,眼下露出温和的微笑,像是在问:你听见了吗?

霙点头,幅度小到只有希美能看见。是的,我听见了。我听见你的长笛在我的双簧管下方织出一层光晕,我听见我们在第二乐句的呼吸完全同步——

我听见当所有其他声部都渐弱时,我们的乐器还保持着对话,像雪夜里仅有的两盏灯。

排练结束后,低年级生开始装饰教室。

彩纸做的环链,棉花充当的雪,金色银色的星星从天花板垂下来。一个学妹搬来一棵小小的塑料圣诞树,希美走过去帮忙。

“需要装饰吗?”希美问。

女生脸红着点头。希美从箱子里找出彩球、小铃铛和led灯串,开始装饰。她的动作很仔细,每挂一个装饰品都要退后一步看看效果,调整位置,像在布置一幅画。

霙在擦自己的双簧管。透过乐器反射的扭曲影像,她看见希美踮起脚尖挂星星的样子,她脚尖绷直,小腿肌肉收紧,身体拉成一条优美的弧线。那颗星星挂歪了,希美又调整了三次,直到完全垂直。

“完美主义者。”一个低年级男生小声笑道。

希美听见了,回头对他微笑:“圣诞树一年只装饰一次,当然要完美。”

但霙知道不是因为这个。希美对完美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追求,不是因为结果重要,而是过程本身需要被认真对待。结果永远都不会比过程重要。就像练习,就像演奏,就像此刻挂一颗星星——你投入多少专注,世界就回报你多少真实。

装饰结束后,希美打开灯串的开关。小小的灯泡依次亮起,暖黄、冰蓝、银白,在塑料树枝间闪烁。

整个教室被这微弱的光改变,阴影变得柔和,空气似乎也慢了下来。

“真漂亮。”有谁轻声说。

希美走到霙身边,身上带着雪松香薰的味道——是刚才装饰时沾上的。“你喜欢吗?”她问,声音很轻。身体靠近,胳膊好像互相碰到了,但是又有些距离,只有一阵电流穿越希美白皙的胳膊上微小的绒毛,传导到了霙的指尖上。

霙点头。她看着那些闪烁的光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圣诞夜,爷爷会把蜡烛放在窗台上,说那是为迷路的人指引方向。

“它们会亮到什么时候?”

“每天练习结束后。”希美说,“直到寒假开始。”

也就是说,三个星期。三个星期的傍晚,这棵树都会在这里发光,而她们会在它的光里练习圣诞颂歌,练习协奏曲,练习所有那些关于等待和降临的音乐。

离开时,霙回头看了一眼。暮色已深,教室没有开主灯,只有圣诞树的光在孤独地闪烁,在窗玻璃上投出斑斓的倒影。

十二月十四日,圣诞市集。

周六的宇治市圣诞市集从车站广场一直蔓延到宇治川畔。霙原本没打算去,她更喜欢安静的周末,一个人练习,或者只是看书。

但母亲给了她一些钱:“去买点圣诞装饰吧,家里今年太冷清了。”

于是下午三点,她站在了市集入口。人比想象中多,空气里混合着烤杏仁、热红酒、焦糖和松针的气味,每一种气味都带着温度,与寒冷的空气形成奇妙的层次。

她慢慢走着,看摊位上的手工艺品:羊毛编织的手套,木雕的天使,陶瓷的铃铛,蜡烛做成圣诞树的形状。在一个卖手工皂的摊位前,她停下脚步——肥皂被做成乐器的形状,有小提琴、长笛、竖琴。

长笛形状的那块是淡蓝色的,表面有细微的,被砂纸磨出来的纹理,像结冰的河面。上面有黑色的碎屑,但是不难看,像一阵雨。

“要试试吗?”摊主是个老妇人,“这是巧克力和薄荷的,能放松心情。”

霙拿起那块“长笛”,凑近闻了闻。巧克力的甜柔中和了薄荷的凛冽,形成一种复杂的、令人安心的气味。她付了钱,把肥皂仔细包好,放进书包内侧的口袋。

继续往前走时,她听见了音乐——不是市集的背景音乐,而是真实的、即兴的演奏。她循声望去,在河边的露天舞台前,一群人围成了半圆。

挤进人群,她看见了希美。

不是一个人。希美和几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有吉他,有小提琴,有手风琴。他们正在演奏《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但改编成了爵士风格,节奏相比于钢琴曲,更加摇摆,充满即兴。希美的长笛穿梭在其他乐器之间,时而引领旋律,时而提供装饰音,灵活得像冰面上的舞者。

霙站在人群边缘,静静看着。希美穿着便服——米白色的毛衣,深棕色长裤,克莱因蓝色的围巾随意搭在肩上。她演奏时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摇摆,眼睛半闭,嘴角有若隐若现的笑意。

这种放松的、温和的,享受音乐的状态,霙在学校很少见到。

学校的希美是严谨的,精确的,每个音符都有明确的目的。而此刻的希美,像是在玩,在探索,在尝试音乐所有可能的形状。

一曲结束,掌声响起。希美睁开眼睛,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然后停在霙身上。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笑容绽开——不是平时那种克制的微笑,而是完全展开的、带着惊喜的笑容。她向同伴说了什么,然后穿过人群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希美的声音里有轻微的喘气声,呼吸出来的热气打在霙脸上,霙脸红了。

“买装饰。”霙举起手中的小袋子,“你呢?”

“这些是我在音乐教室认识的朋友。”希美回头指了指舞台,“我们每个月会聚一次,即兴演奏。今天刚好是圣诞主题。”

“很好听。”霙说。

希美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其实我有点紧张,爵士不是我的强项…”

“听起来很自然。”

这句话让希美安静了几秒。然后她说:“要听下一首吗?我们准备演奏《星光灿烂的夜晚》,但放慢速度。

霙点头。

希美回到舞台上,对同伴低声说了几句。

吉他手调整了和弦,小提琴手换了弱音器。音乐再次响起时,确实变了——速度慢下来,每个音符都被拉长,有了呼吸的空间。

希美的长笛在这缓慢的河流上漂浮,像一片不被融化的雪花,轻盈,透明,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形状。

霙闭上眼睛听。她听见宇治川的水声在音乐下方流淌,听见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听见风吹过市集旗帜的猎猎声。

所有这些声音与音乐交融,构成一个完整的、立体的圣诞午后。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希美正看着她,在演奏的间隙,用目光说:你听见了吗?不用回答,你听见了吗?我不安的心脏,拥有的快乐,悲伤,和送给你的这首歌。

是的,我听见了。霙用眼神回应。我听见你把圣诞音乐从庆典变成了私语,从集体欢呼变成了两个人的对话。

演奏结束后,希美再次来到她身边。“要一起逛逛吗?”她问,耳朵被冻得通红。

她们并肩走在市集中。希美买了两杯热苹果汁,递给她一杯。纸杯很烫,必须用双手捧着。甜中带酸的味道在舌面上扩散,肉桂的香气从鼻腔进入,直达大脑深处某个温暖的,控制书写和爱的区域。

“我其实一直想带你听这个。”希美说,声音被热饮蒸得有些模糊,“这种即兴演奏。它让我想起音乐最初的样子,不是为了比赛,不是为了演出,只是为了…分享当下的感受。”

“像对话。”霙说。

“对,像对话。”希美停下来,看着一个卖手工蜡烛的摊位。蜡烛做成雪人的形状,小小的,像冰雪奇缘里的雪宝。“你知道我最喜欢圣诞的什么吗?”

霙等待。

“是那种…被允许脆弱的感觉。”希美轻声说,“在圣诞季,你可以承认孤独,可以怀念过去,可以渴望陪伴。可以给自己放一个假,不用那么努力,不用那么完美,所有这些在平时需要隐藏的情绪,在十二月都被灯光、音乐、香气包裹,变得可以接受了。”

霙看着手中纸杯里上升的热气。她从未这样想过圣诞,但希美说得对。十二月像一个巨大的容器,盛放所有无法归类的情感,给它们暂时的家。

“我很高兴你来了。”希美继续说,“看到你在人群中,我突然觉得…这个下午完整了。”

这句话太直接,太坦诚,让霙不知如何回应。她低头喝苹果汁,让甜味填满口腔,给沉默一个合理的理由。只有充血的血管体现着一切。

她们继续走,买了烤栗子,分着吃。

栗子烫手,必须快速在两手间抛接,像玩一个小游戏。

希美剥栗子的动作很熟练,指甲在壳上划开一个小口,然后轻轻一捏,完整的栗仁就跳出来。

“给你。”她把第一颗完整的栗仁递给霙。

霙接过,放进嘴里。粉糯的质地,温和的甜味,像某种固体的温暖。

夕阳开始西沉,市集的灯一串串亮起。彩色的灯泡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鲜艳,像落在人间的星星。

她们走到宇治川边,靠在栏杆上,看着河对岸的灯火逐一点亮。

“下周就是校内派对了。”希美说,“再下周是圣诞夜演奏会。然后…十二月就结束了。”

“嗯。”

“时间过得好快。”希美的声音里有一丝霙从未听过的情绪——不是感伤,更像是惊叹,惊叹于事物流逝的速度和必然性。

霙看着河面上的光影。灯光被水流拉长,扭曲,破碎,又在下一秒重组,形成新的图案。

“但有些东西会留下。”她说。

希美转向她:“比如?”

“音乐。记忆。还有…”霙停顿了一下,

“这些时刻。”

希美微笑了。她笑得时候眼角有细小的纹路,是经常笑的人才会有的痕迹。脸颊上有着猫咪纹,“你说得对。这些时刻会留下。”

她们在河边站到天完全黑透。市集的人声渐渐稀疏,但音乐还在继续——不知哪个摊位在放《圣诞快乐》的钢琴版,简单的旋律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像在给这一天画上句号。

分别时,希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给你。在市集上看到的。”

是一个木雕的小鸟,比拇指还小,做工粗糙但神态生动。小鸟的翅膀微微张开,像即将起飞又像刚刚降落。

“为什么是小鸟?”霙问。

“因为它可以飞去任何地方,”希美说,“但总会回到让它安心的鸟巢。”

霙握紧那只小鸟。木头被希美的体温焐热了,握在手里像握住一颗小心脏,微弱但持续地搏动。是希美的温度。

“谢谢。”她说。

“圣诞快乐。”希美回应,虽然离圣诞还有十天,“提前说,因为…可能到时候没机会单独说。”

霙笑了。

她们在市集入口分开。霙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看见希美还站在原处,身影被市集的灯光包围,却显得异常孤单。

她举起手挥了挥,希美也挥手。然后两人转身,走向各自的路。

回家的电车上,霙拿出那只木雕小鸟,放在掌心仔细看。雕刻的刀痕很清晰,有些地方甚至留下了木刺。

这不是精致的工艺品,但有一种手工特有的温度——雕刻者投入的时间,希美选择它的目光,此刻她握着的触感,所有这些叠加在一起,让这个粗糙的小东西变得珍贵。

她把小鸟放回口袋,手指碰到那块长笛形状的肥皂。两件来自同一个下午的礼物,一件是她为自己选的,一件是希美为她选的。这个巧合让她悄悄地微笑,虽然无人看见。

车窗外,宇治市的灯火向后流动,像一条发光的河。十二月已经过半,圣诞正在靠近。

而她和希美,像两片被同一阵风卷起的雪花,在这个季节里旋转、靠近、分离、再靠近,最终会落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但此刻,在这节温暖的车厢里,握着两件小小的礼物,霙觉得不知道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她们还在飘落,还在空中,还在这个被圣诞灯光照亮的十二月里。

十二月二十一日,派对。

校内圣诞派对从下午四点开始。体育馆被改造成临时的舞厅,中央是那棵已经见过三次的塑料圣诞树。今年它被装饰得格外华丽,增加了会旋转的星星顶饰和能模拟飘雪效果的投影灯。

吹奏乐部的表演安排在派对中间。当泷老师举起指挥棒时,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像被施了魔法。

他们演奏了练习过无数次的圣诞组曲,《圣诞树:晚上的钟声》的庄严,《铃儿响叮当》的欢快,《平安夜》的宁静。每个音符都像被这个空间放大,与彩灯的光、笑声的余韵、空气中糖果的甜香混合,形成一种复杂的声音质感。

演奏结束后,掌声如潮水涌来。

霙鞠躬时,看见希美也在鞠躬,但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像在寻找什么。当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希美微微点头,嘴角上扬的弧度刚好形成一个只有霙能读懂的信号:结束了,但还有更多。

派对进入自由时间。低年级生开始跳舞,笨拙但真诚地模仿着电视里的舞步。有男生满脸通红邀请另一个女生一起跳舞,女生害羞地把手搭在男生的掌心。

老师们在角落交谈,手里端着果汁杯,偶尔发出放松的笑声。

霙退到窗边,看着这一切,像观看一场与自己有关又无关的戏剧。

希美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橙汁。“累了?”

“有一点。”霙承认。不是身体的累,而是感官——太多声音,太多色彩,太多需要回应的社交信号。

“想出去透透气吗?”希美问。

她们悄悄溜出体育馆,来到教学楼后的中庭。雪已经停了,但积雪未化,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蓝白色光泽。空气凛冽干净,吸进肺里像喝了一口冰水,清醒得有些疼痛。

“反差真大。”希美说,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中缓慢上升,“里面那么热,外面这么冷。里面那么吵,外面这么静。”

她们在长椅上坐下。木条上覆盖着一层薄雪,坐下时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霙把橙汁杯放在雪地上,橙色的液体在透明塑料杯里晃动。

“其实,”希美突然说,“我有时候会害怕圣诞派对。”

霙转头看她。希美的侧脸在月光下轮廓分明,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比平时更深。

“害怕什么?”

“害怕…结束后的寂静。”希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所有的装饰都会拆掉,音乐都会停止,人们会回到各自的日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霙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演奏会结束后的舞台,灯光熄灭,观众离场,只剩下乐器和谱架留在黑暗中,刚才还充满声音的空间突然变得空洞得令人心悸。

“但寂静也有寂静的美。”霙说,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消散,“像现在这样。”

希美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就像休止符,不是空缺,而是必要的呼吸。”

她们安静地坐着,听远处体育馆隐约传来的音乐声,看月光在雪地上移动的缓慢轨迹。

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边的雪上画着——先是高音谱号,然后是一些无意义的曲线,最后是一个简单的,只有四条线的雪花图案。

“你的手不冷吗?”希美问。

霙这才意识到手指已经冻得发麻。她把手缩回口袋,指尖碰到那块木雕小鸟。“有点。”

希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副备用的手套。“给。虽然有点大。”

手套是深灰色的羊毛,确实大了至少一号。霙戴上,手指在空余的空间里可以自由活动,羊毛内里还带着希美的体温,一种温和的、被布料过滤后的暖意。

这算拉手吗?

“谢谢。”她说,声音在手套的包裹下显得闷闷的。

希美笑了:“你戴我的手套的样子…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

霙低头看自己的手。确实,手套的指尖部分空着一截,手腕处也松松垮垮。但她喜欢这种感觉——被过大的空间包围,安全,允许犯错。

体育馆传来倒数计时的声音。

该回去了。

起身时,霙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希美及时扶住她的胳膊,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在月光下,霙能看清希美瞳孔里的自己,缩小,清晰,被包裹在那片浅蓝色之中。

“小心。”希美说,手没有立即松开。

“嗯。”霙应道,也没有立即抽身。

这个停顿持续了三秒钟——足够一次深呼吸,足够交换一个眼神,足够让寒冷空气中的某种东西变得不同。然后希美松手,后退半步,动作自然得像是排练过的舞步。

她们好像刚才跳了一首没有配乐的交谊舞。

“走吧。”她说,转身走向体育馆。

霙跟着,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新的印记,与来时的脚印平行,但不重叠。

她回头看她们刚才坐过的长椅——两个并排的凹陷,中间的雪被体温融化了一些,形成模糊的连接。很快,新雪会覆盖这一切,就像时间会覆盖这个夜晚,覆盖这个派对,覆盖十二月所有的喧嚣和寂静。

但此刻,月光还在,雪还在,手套里的温度还在。这就够了。

回到体育馆时,派对正好结束。人群涌向出口,喧闹声再次高涨,然后逐渐远去。老师们开始关灯,一棵一棵地关掉圣诞树上的灯串。光一片一片地熄灭。

霙和希美帮忙收拾乐器。当最后一盏灯熄灭时,体育馆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在远处亮着。

“明天见。”希美在黑暗中轻声说。

“明天见。”霙回应。

她们在体育馆门口分开。霙走回家时,城市已经安静下来,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不愿入睡的眼睛。她把手套摘下来,小心地叠好,放进书包。

羊毛上已经沾上了她的体温,与希美的体温混合,形成一种无法分离的温暖。

这个夜晚将像许多其他夜晚一样被记忆折叠、收藏。但霙知道,在某些未来的冬夜,当她打开记忆的盒子,这个夜晚会展开。

十二月正在倒计时,圣诞正在靠近。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夜降临。

早晨七点,霙醒来时,房间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远处有铲雪的声音,邻居家隐约传来圣诞音乐——而是声音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着,变得柔和、遥远,像从水下传来的。

她起床,拉开窗帘。夜里又下了雪,世界被重新粉刷过,干净得不真实。天空是那种冬季少见的湛蓝,没有云,阳光直射下来,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今天的行程从中午开始。先是吹奏乐部最后一次合练,然后是休息、换装,傍晚前往宇治市纪念会馆进行最后的彩排,晚上六点,圣诞演奏会正式开始。

霙打开衣柜,取出那套深蓝色演出服。

丝绒面料在晨光中泛着微妙的光泽。

她用手指抚过银色刺绣,雪花和乐谱线的图案交织,复杂而精致。

这套衣服她已经试穿过三次,每次都觉得陌生,像在扮演某个不是自己但又被允许成为的角色。、

上午十点,她到达音乐教室。希美已经在调音,长笛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今天她没有穿制服,而是简单的白色毛衣和牛仔裤,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落在颈侧。

“早。”希美说,没有停止吹奏。

“早。”霙开始组装双簧管。

她们没有进行完整的练习,只是各自吹奏音阶和练习曲,让乐器适应今天的温度、湿度,让自己的手指和嘴唇进入状态。这个过程像某种仪式,安静,专注,重复。阳光在教室里缓慢移动,从东窗移到南窗,光斑在木地板上拉长变形。

中午,久美子带来了便当。“我妈妈做的,她说圣诞要吃一些暖和的东西。”

便当里有烤鱼、米饭、炖蔬菜,还有一小份红豆年糕汤。他们围坐在拼起来的课桌旁吃,气氛比平时轻松。

低年级生讲着圣诞计划,有的要全家旅行,有的要参加教会活动,有的只是在家看特别节目。霙安静地听着,小口小口地喝年糕汤。甜味温和,年糕软糯,温暖从胃部扩散到全身。

饭后,泷老师做了最后的叮嘱:“记住,这不是比赛,不是考核。

这是装在你床头袜子里的礼物——你们给听众的圣诞礼物,也是给自己这一年努力的礼物。所以,享受它。”

享受它。

这三个字在霙心里回荡。她看向希美,希美正低头检查长笛的按键,表情专注,但嘴角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下午两点,他们乘坐学校安排的大巴前往纪念会馆。车窗外,街道上充满了圣诞的气息——商店橱窗里的装饰,行人手中的礼物袋,随处可见的圣诞树。

宇治川畔已经亮起了灯饰,虽然天还亮着,但那些彩灯已经开始散发自己的光芒,像提前醒来的星星。

纪念会馆是一座老建筑,大理石地面,高耸的天花板,彩绘玻璃窗。后台比想象中拥挤,其他学校的乐团也在准备,空气里混合着各种乐器的声音、粉底液的气味、紧张的低语。

换好演出服后,霙和希美被带到一个小休息室进行最后的热身。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沙发和一面镜子。她们并排站在镜子前,调整服装,检查仪容。

希美转身帮霙整理背后的蝴蝶结。她的手指灵活,很快就系出一个完美的结。“紧张吗?”她问,手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轻轻抚平丝绒面料上不存在的皱褶。霙感觉腰部痒痒的,但是很舒服。

“有一点。”霙诚实地说,“但不是害怕。”

“我也是。”希美走到镜子前,整理自己的头发,“我一直在想泷老师的话——享受它。我想,这意味着接受所有可能的发生:可能完美,可能有小失误,可能比练习时更好,也可能不如。但无论怎样,都是今晚唯一的版本。”

唯一的版本。霙喜欢这个说法。就像每一片雪花都是唯一的,每一场雪都是唯一的,每一个圣诞夜都是唯一的。

五点半,最后一次彩排。舞台比学校的礼堂大得多,灯光耀眼,能看见台下已经陆续有观众入场。他们演奏了协奏曲的几个关键段落,调整了音响平衡,熟悉了舞台的感觉。当霙吹奏双簧管独奏的部分时,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空旷感——不是孤单,而是自由,像声音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间完全展开。

六点整,幕布拉开。

台下坐满了人。前排是市政官员和学校领导,后面是学生、家长、市民。所有的脸在舞台灯光下都模糊成一片,但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泷老师走上指挥台。寂静降临。

指挥棒抬起。

音乐开始。

霙不记得具体的演奏过程。记忆变成碎片——希美长笛上反射的舞台灯光,自己手指在按键上移动的触感,丝绒袖口与皮肤的摩擦,某个困难乐段顺利通过时,希美投来的短暂一瞥;观众席中某个孩子睁大的眼睛;音乐在大厅穹顶下回旋的轨迹。

她只记得音乐像有了生命,带领着她们,而不是她们控制着音乐。那些练习过千百次的段落自动展开,手指记住了一切,气息记住了一切,身体记住了在何时倾斜,在何时呼吸,在何时与希美的目光相遇。

希美的目光会问:“你听见了吗?”

协奏曲的第三乐章,双簧管与长笛的对话部分。霙吹奏时,闭上眼睛。她不再看谱,不再看指挥,甚至不再看希美。她只是聆听。

当她睁开眼睛时,正好看见希美也睁开眼睛。在舞台强烈的灯光下,希美的眼睛异常明亮,不是反射的光,而是从内部发出的光。她微微点头,几乎看不见的幅度,但霙懂了:我在这里,我听见了,我们在一起。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后,寂静再次降临。这次更沉重,更完整,像雪夜最深处的宁静。

然后掌声响起。

不是突然的爆发,而是从某个点开始,蔓延,增强,最终成为持续的海浪。观众起立,掌声有了节奏,有了温度。霙鞠躬时,看见前排有人在擦眼泪,有人在微笑,有人只是闭着眼睛,仿佛还沉浸在音乐里。

幕布合上,又拉开,他们再次鞠躬。第三次谢幕时,泷老师示意霙和希美向前一步。单独的掌声为她们响起,更响亮,更温暖。

后台的混乱与兴奋,同伴的拥抱与祝贺,老师的赞许,工作人员的匆忙,这一切都像隔着毛玻璃发生的,模糊而遥远。

霙只清楚地记得一件事:希美在幕布完全合上后,转身面对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霙握住那只手。希美的手心汗湿,但温暖,手指有力地回握。这个握手持续了十秒钟,也许更长。在周围的喧嚣中,它是一个安静的岛屿。

啊,是牵手啊。

“我们做到了。”希美最终说,声音有些沙哑。

“嗯。”霙应道,发现自己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换回便服后,他们回到大巴上。回程的车上充满了放松的喧闹,大家分享着演出中的小插曲,展示收到的花束,计划着晚上的圣诞庆祝。霙和希美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宇治川畔的灯饰完全亮起来了。彩灯沿着河岸延伸,倒映在黑色的水面上,形成双重世界。街道上行人稀少,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家,与家人共度圣诞夜。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希美轻声问。

霙点头。演奏会后,宇治川边,八点到八点半,只有她们两个人。

大巴在学校停下时,已经七点四十分。大家互相道别,带着乐器、演出服、兴奋和疲惫,走向各自的圣诞夜。

霙和希美没有立即分开。她们走回音乐教室,放下乐器盒,换上厚外套。教室里,那棵塑料圣诞树还在发光,是今天早晨离开时忘记关掉的。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它的光显得孤独而执着。

希美走到树前,蹲下身,拔掉电源。光瞬间熄灭,教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光照进来。

“再见,”她对黑暗中的树说,“明年见。”

她们锁上门,走向宇治川。

夜晚的寒冷比白天更深,空气清澈得能看见远处山峦的轮廓。星星出来了,稀疏但明亮。

河边的灯饰确实还亮着,彩色的光在寂静中闪烁,没有观众,只为存在而存在。

她们找到一张长椅,拂去积雪,坐下。希美从背包里拿出两个保温杯。

“热巧克力,”她说,“妈妈准备的。她说演出后需要补充能量。”

霙接过杯子。金属杯壁温暖,打开盖子,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小口喝着,让暖流从喉咙扩散到全身。

“还有,”希美拿出长笛,“我们的曲子。我…我写完了。或者说,我决定这就是它的完成形态。”

霙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双簧管。没有乐谱,但她记得那些片段,记得希美手写注释的语气,记得那些“像怕惊扰睡着的雪”的指示。

“从哪里开始?”她问。

“从头。”希美说。

音乐在寂静的河边响起。没有舞台,没有灯光,没有观众。只有她们,两件乐器,还有这条流淌了几十年的河作为听众。

曲子比霙记忆中的更完整,但也更自由。

希美增加了一些即兴的段落,让长笛的声音像风一样在固定的结构间穿行。霙的双簧管则提供了地基,稳定的,深沉的,是雪沉淀下的大地。

她们演奏时,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与音乐一同上升、消散。能听见宇治川平缓的水声,像持续的低音伴奏。能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变得如同蜂蜜从勺子上滴落。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色中时,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午夜了。圣诞夜结束,圣诞日正式开始。

她们安静地坐着,听钟声一遍遍敲响,每一声都在寒冷的空气中传播得很远,然后慢慢消失。钟声停止后,寂静更加完整,像一床厚厚的雪被覆盖了世界。

“我一直在想,”希美轻声说,声音几乎被寂静吞没,“音乐到底是什么。是声音吗?是技术吗?还是…连接不同时间点的桥梁?”

霙等待。

“今晚演奏时,”希美继续说,“我想起了去年的圣诞,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合奏《爱的决断》,想起了所有那些练习到天黑的下午。

音乐把它们都连接起来了。不是记忆,而是…让不同时间的自己同时存在的方式。”

霙理解。当她吹奏时,她也感受到了——不仅是此刻的自己,还有第一次拿起双簧管的自己,第一次与希美合奏的自己,第一次在比赛中紧张的自己。所有这些自己都在音乐里汇合,形成此刻这个更完整的自己。

“时间过得好快。”希美说,仰头看星空,“十二月就要结束了。”

“但圣诞每年都会回来。”霙说。

希美转头看她,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微光。“是啊。圣诞每年都会回来。雪每年都会下。音乐每年都会被演奏。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循环往复。”

她们在河边又坐了十分钟,没有说话,只是分享着寂静和剩余的热巧克力。

偶尔有车经过,车灯短暂地照亮她们,然后又离开,让她们重新隐入黑暗。

该回家了。她们收拾乐器,起身离开。长椅上依然留下两个并排的凹陷,中间的雪已经完全融化,形成连在一起的形状。

明天太阳出来,雪会融化,这些痕迹会消失。但此刻,它们存在。

走到分岔路口时,希美停下脚步。

“这个,”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圣诞礼物。”

霙接过,打开。里面是一个银色的雪花吊坠,很小,但雕刻精细,每一片分支都有细微的纹理。

“为什么是雪花?”霙问,虽然她猜到答案。

“因为它存在的时间很短,”希美说,“但落下时的轨迹是唯一的。而且…雪花是冬天的礼物,免费,美丽,短暂,但每年都会再来。”

霙握紧吊坠。金属被希美的体温焐热了,她握住一片不会融化的雪。

“我也有东西给你。”她从包里拿出那个乐谱夹——希美之前送她的,里面已经有《冬之圣咏》的双簧管部分。但现在,她翻开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是她们去年全国大赛后的合影。两人都穿着演出服,手里拿着乐器,笑容有些僵硬但真实。照片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是被反复拿看过的痕迹。

“这是…”希美哽咽了起来。

“记忆的凭证。”霙说,“证明那些时刻真的存在过。”

希美小心地取下照片,翻过来。背面有霙手写的一行小字:“给希美——愿我们的音乐永远有雪花的形状,唯一,短暂,但年复一年地归来。——霙”

希美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谢谢,”她最终说,声音很轻,“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她们在路口又站了一会儿,分享着这个礼物交换后的沉默。远处有零星的烟花升起,炸开,消散,不知是谁在庆祝圣诞,或者只是测试新年的烟火。

“那么,”希美说,“明年见。”

“明年见。”霙回应。

她们鞠躬,像完成一个仪式,然后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霙走了几步,回头。希美也回头,举起手挥了挥。

然后两人都继续走,没有再回头。

回家的路上,霙把雪花吊坠拿出来,对着路灯的光看。银色的金属反射出细碎的光芒,真的像一片被捕捉的雪。她把它戴在脖子上,吊坠贴着皮肤,一开始冰凉,然后慢慢吸收体温,变得温暖。

到家时,家人都已经睡了。客厅里,他们装饰的小圣诞树还在发光——是真的树,松树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树下有几个包装好的礼物,明天早上才会打开。

霙轻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她脱下外套,但留下雪花吊坠。

在浴室镜子前,她看着那个小小的银色雪花在自己光裸的颈间闪烁,像某个秘密的印记。

她想起希美的话:“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循环往复。”

十二月会结束,圣诞会过去,雪会融化。但明年,十二月会再来,圣诞会再来,雪会再下。而她们,还会在音乐里相遇,在练习中靠近,在某个寒冷的午后分享一杯热饮,在某个重要的舞台上交换一个眼神。问:“你听见了吗?”

这不是永恒。永恒是沉重的承诺,是静止的画面。

这是循环,是季节的更替,是音乐的重复与变化,是雪花每年以相似的形状降落,但每一片都是新的。

她关掉灯,躺在床上。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像不愿结束这个夜晚的眼睛。雪花又开始飘了,细小的,安静的,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

霙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模糊地带,她听见音乐,不是具体的旋律,而是音乐的本质,她听见希美的长笛,听见自己的双簧管,听见它们交织成第三种声音,一种只属于她们的声音。

这个声音不会消失。即使乐器被收起,乐谱被合上,舞台灯光被熄灭。

它会留在空气中,留在记忆里,留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等待下一次被唤醒。

十二月即将结束。圣诞夜已经过去。但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夜晚,雪花还在飘,音乐还在回响,而那个银色的吊坠贴着她的皮肤,贴着心脏,这个吊坠再提醒,有些事物短暂而美丽,但正因如此,才值得在它们存在时,全然地接受、全然地活在它们里面。

这就是圣诞教给她的事——不是改变,不是抗拒,而是接受。接受雪的融化,接受夜晚的结束,接受时间的流逝,接受有些东西只能拥有一个季节的长度。但接受不是放弃。接受是更深的拥抱,是明知短暂却依然投入的勇气,是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时,记住它落下时的完整模样。

窗外,雪下大了。霙在渐强的雪声中入睡,手握紧那个雪花吊坠,她其实握着一片不会融化的冬天。

而十二月,还在它最后的,固定的轨迹上滑行,缓慢,坚定,无可挽回……

但也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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