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痒

我有条橘黄色的围巾,是阿美送给我的。
那时我常爬到她的床上坐着,看她捣鼓两根棒针。阿美的手谈不上灵巧,棒针相撞,叮叮当当,像真空中的风铃。
一针一线,歪歪扭扭地编织起那个有些冷的冬天。
  2012年的冬天是一锅肉炒草木灰,关于诺贝尔奖的狂欢和世界末日的恐惧焦灼乱炖。报纸、网络和电视把关于这盘微妙的菜肴的一切,霜降在人们视觉、嗅觉与味觉的玻璃盖上,视野模糊了,锅里快糊了。我们隔着这层锅盖,呼吸在玻璃内侧凝成白雾,又迅速消失。菜快要出锅,个人的香气充斥满屋,萦绕人们鼻头。集体绷紧咬肌,把筷子悬在半空;它好似某种濒死的美丽产物,死亡——抽油烟机,在扰耳的轰闹中为其冠以极端的、玄迷的魅力,又窒亡美丽本身的气息。
除了死亡与中国文学,人们更关心盐和卫生纸。学校厕所的卫生纸常被洗劫而空,有人看见德育处主任拐进厕所薅上一大把。听大人们说,超市的盐价亦是如此。

  当世界将毁灭的冰雹轻敲窗户,阿美的围巾马上竣工了。
一个被寒意浸透的晚上,我蜷在阿美的床角,看着那团橘黄色在她指间缠绕、成形,像一小片固执的晚霞。我问她是否害怕。她没抬头,手指在毛线间穿梭,语言隔了一段空气才传递:“我们还年轻,而且总会死的。”和她日常的语调并无二别,似乎不过确认一个早已想透的事实,比“明天要下雪”更为肯定。
 “你不觉得太早了些吗?”
 棒针停顿。我看见我的脸穿过昏暗的光线映在她目光里,周围环绕着奇异的、近乎灼热的平静。“至少是在我们最好的年纪,有你,和我。你看……”她低下头,把围巾朝我的方向摆了摆,牵起收尾工作。
 “听起来不坏……”我愣神地,低声咀嚼方才的平静,“甚至,有些浪漫?”
“锵锵!围巾织好了!”
阿美把柔软的织物环在我的脖子上,毛线刺得我皮肤痒痒。在房间的白炽灯下,橘黄色像流动着的雾团,向四周晕染微弱的暖气。此刻,我们的脑海里蹦出同一个喻体——余晖。但一粒大胆的想法随之高悬于黄昏中,它迸发又闪烁,如长庚星般俯瞰西南方的天空。终于在熄灯的一瞬,万物沉入黑暗,只有它燃烧着宣告:我们应亲眼见证我们共同的死亡。
       
  12月21日傍晚,霾。当人们意识到这是地球的最后一次日落时,红色的火球早已被夜幕的长叹吹散。
  教室空旷。老师很早就哑了,她缓缓转过头,用近似于反抗的目光望向窗户,却无事供她凭吊,窗外只充斥灰蒙蒙。三分之一节课以来,她坚守自己的岗位,沉浸于演绎徒劳。三分之二的桌兜中暗压着心慌与躁动,座位上左顾右盼、搔首弄姿,急迫地试图追寻一场悦己的临终关怀。寂寞从天花板垂下,勾起稀薄的、嗡嗡的呼吸声。
老师的手握紧讲台边缘,压得指尖泛白,像有什么东西在滑落。也许她心里激烈咒骂着不让她下班的领导,也许是她发现:世界长久以来苦心经营的规矩模样,正在晚风中摇摇晃晃。阿美在课桌下碰碰我的手,手微凉,眼神顺发丝溜向门外。我们猫着腰从后门逃走了。“走吧”,细狭的教学楼道在我们身后旋转而坍缩,我们跑了起来,只记得眼前是一片蛮荒的原野。

毕业后,我很久没有见过阿美。直到2021年的同样一个冬天的夜晚。
2021年的冬天,人们把所有生活收进屋子里。
街道真空荡,几乎没有声音,只有暗暗的空气呼啸。水泥要在干燥的厉风里开裂,城市微微颤动,被包裹在自危的气压中。我从窗边回到床上。
睡意上涌,眼睛坍塌进眼睑构成的黑暗中,陷落在被子与床垫的陷阱里。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叮当声,我一时无法分辨其来源于外部或是我的内部。过去的几个月中,人们无法形成社群,毫无方向地漂泊在自己的方格间,止步前进,于是沉湎在深浅的回忆里。我想起高中政治课上教过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叮——当——!墙壁和窗户被击出微弱的裂痕,不再严丝合缝,外界带着未知渗入在房间里缓步游弋,包裹枕头、包裹暖气片、包裹我的鼻息。我的泪流了下来,我预感到我的死亡就在环绕我的未知中,它占据了上风。可这样的颤抖不独属于我个人,而凝聚成集体的历史,我们的死亡与恐惧在高高的上空会面并交织,形成浑然不觉的社会关系,支撑我们在这段时间成为人的唯一理由。
我听见一只手隔着被子环住我的脖颈,然后伸向我的右手,猛地一拽,我奔跑起来。
是阿美。
我们拉着手从走廊跑出教学楼,穿过街道,熟悉而失序。我们看见休业的店铺底商,酒水与尿液浸湿马路牙子,父亲抱着儿子,巷尾白花花的两具赤裸交媾。死亡的降临在最后几个小时中聚为一场狂欢:劳动与雇佣关系中止,合同效力待定,宪法站在被上天修正的边缘,人类苦心经营了千百年的逻辑与秩序,诸如爱和勇气的人类精神的永恒,此刻四面漏风。知识、金钱、健康、爱欲、文明与历史,只是雪花屏的闪烁。几个小时后,所有应然与不该都将重合,所有意义都将失去它们本身。
终于,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条冻河畔坐下来。背后是黑夜里的城市,面前是河流和无际的荒原。阿美把那条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细小的毛球粘着她的体温,带来轻微的刺痒。天色暗到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寒冷的触觉从河岸上蔓延到我们的足尖。
“真安静。”阿美贴上我的肩膀。
“嗯。”我感受着肩膀上的温度,我有点担心这安静,但临终不应太吵闹。我们的身后是正在死去的人类,我们彼此依靠这正在死去的彼此。沉默消弭了世间的大部分,遗憾、焦虑、不幸,都不存在,只剩煎熬如同无法忍受的真空。我们看见一瞬闪亮刺裂整个天空,它撞破缄默,用强烈的光线与爆炸的声响审阅大地上的一切。我们以为这就是终结,我握紧阿美的手,指节分明,让我有些吃痛。可它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了,只剩一道残尾在空中嘲弄。

恍惚间,我睁开眼。
我还躺在床上,望向窗外,风声依旧。我终于弄清那叮当声的来源——是空调外机栏杆的空腔作祟,并又一次想起故事的结尾:
我们靠着彼此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在阿美衣领上的低价的香皂味中醒来,她的眼睛对上我的眼睛,我看见她眼角映着的日出,那个本应不该存在的东西。
而那些在昨夜不存在了的东西,正在赤红的朝阳中疯长。
“我们,去哪儿?”
我看见她的脸,她额角的发丝,她的嘴唇和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包含我的目光,也就包含着昨夜的悸动,和本应在昨夜同世界末日埋葬了的不可说的事,它们正在被那些疯长的东西扼杀。
“我们,回去吧。”
阿美转过头,什么也没说。我们脚边的冻河在日光里并不融化。

avataravatar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